萧红与《红楼梦》

2015-01-26 21:16邹经
创作评谭 2015年1期
关键词:端木蕻良聂绀弩端木

邹经

1937年秋,萧军、萧红、端木蕻良陆续从上海转移到大后方武汉,与诗人蒋锡金同住。四位性格迥异的作家,就这样开始了朝夕相处的日子。

一天,萧军向同住的其他三人说起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最为伟大。在他看来,文学创作自然以长篇小说最为伟大,中篇次之,短篇更次之;剧本则需要演出,姑且不算它;至于诗歌,那是不足道的。进而谈到四人的创作,认为自己正在连载的《第三代》,被评论家誉为“庄严的史诗”,自然最为伟大;而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既然尚未面世,则要等以后才能作出判断;至于萧红,虽然也在写着新的长篇小说,但萧军内心非常之不以为然,认定其没有写长篇小说的气魄;至于诗人蒋锡金,在萧军眼中只能勉强叨陪末座。

钱钟书说过,我们常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这话若用在萧军身上,不算过分。萧军所“衷心爱着的作家们”,除了鲁迅先生以外,大都是俄苏的作家,如普希金、托尔斯泰、高尔基,以及《铁流》的作者绥拉菲莫维奇。《铁流》粗犷豪放的风格,对萧军创作《八月的乡村》有过影响。而高尔基,大约因他十来岁时便外出谋生、到处流浪的生涯,让萧军亦心有戚戚焉。但高尔基小说中饱含的深情热烈,是感情上冲动而凉薄的萧军作品所阙如的。

更别说普希金和托尔斯泰高超的艺术成就。萧军对他们的认同之处,未必不是肇始于普希金私生活的荒唐紊乱,或者托尔斯泰年轻时的酗酒赌博、沉迷性爱。既然天才与圣人也难免有“男性的弱点”,而后世显赫的文名非但不因此受损,反而成了其真诚坦荡、人格升华的典范,那么自己为何不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缺点呢?萧军对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非常推崇,是因为“发现在《安娜》中,我要写的几乎全被那老头儿写过了”。而萧军计划着要写的,是“以我和吟以及周遭凡有妻子的朋友们作题材,解剖他们,发见他们的病解”。也即是说,不是托尔斯泰的文学艺术,而是托尔斯泰笔下那被剖析的人性病例,才是萧军心中认同的所在。即便如此,萧军仍立志“要做中国第一作家。不但要做中国第一作家,还要做世界第一作家”。

相比之下,系统地接受过传统文化和新文化熏陶的端木蕻良,虽然有时也表露出过于独特的审美口味,但其文学创造力和鉴赏力,远在萧军之上。

例如,端木蕻良喜欢巴尔扎克,更甚于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的小说是一个混沌的世界,丰富而新奇,里面应有尽有,巴尔扎克围绕在它们周围打圈子,渲染人性和人生的一切表里。而莎士比亚则是一下子便闯入人物的内心灵魂。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被视为对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的重写,但《李尔王》呈现的是一种“天地不仁”的荒凉景象,而《高老头》关注的则是俗世生活中人性与权、钱的博弈以及情感的沦丧。

端木蕻良一向更为喜爱人类所创造的“第二自然”,其冗长而华丽的艺术手法,更近巴尔扎克。至于天平的另一端──极简主义的福楼拜,端木蕻良坦率地说:“我都不明白《包法利夫人》多么了不起!”熟稔巴尔扎克的端木蕻良无法理解福楼拜的风格,因为福楼拜深深地隐藏着自己,尽可能不让读者觉察出他自己的声音。端木蕻良和巴尔扎克一样,是天才型的小说家,而福楼拜却绝对不是天才。据说巴尔扎克一个星期就能写出的字数,福楼拜需要整整两个月才能完成。他靠的不是灵感,而是细致的斟酌、朋友的建议和敏锐的观察。像《包法利夫人》这样一部作品,并不是像巴尔扎克或狄更斯那样通过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来写,而几乎全靠苦吟、推敲。福楼拜苛刻地“不允许自己在同一页上两次使用同一个词”,这在行云流水,任意所之的端木看来,无疑作茧自缚。

因为从小耽读《红楼梦》与托尔斯泰的《复活》,端木蕻良倾心于作品中男女主人公展现出的贵族精神。像包法利夫人之类的人物,为端木所不喜,觉得卑俗。比如曹禺的《日出》、《原野》,就曾被端木批评为“卑俗得很,没有理想,没有见地,完全是戏”,并把曹禺比作英国著名畅销书作家、戏剧家埃德加·华莱士(好莱坞大片《金刚》的作者)。这当然是端木的眼光过于独特所致了。

正因端木也是天才型小说家,所以他对萧红的天赋与才华慧眼独具。可以说,在当时,除了鲁迅先生外,也就只有端木蕻良能真正呼吸领会萧红的文学天才及巨大潜能。哪怕胡风,虽也极为重视萧红的创作才能,并应邀为《生死场》写了推介的后记,但由于艺术观念的狭隘,却将萧红与众不同的地方,视作她的“短处或弱点”,希望其克服。

鲁迅、胡风认为“萧红比萧军更有前途”,一是“朋友的闲谈”,二是“预期的鼓励”。但将萧红和萧军比较,本就是将天比地。“无招胜有招”的灵光和“流氓打架”的胡来,哪里就有了可比性。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骄傲、蛮横的萧军和他的朋友们却对萧红的创作表现出极力的鄙薄。价值颠倒到这种程度,可以想象,萧军一直便认为,萧红能有今天,并非自身努力所得,而是“少不了我的帮助”。

对萧红而言,端木蕻良对她个人的尊敬及对她作品的赞美,在这群缺少文学天才和审美能力的同人当中,反差实在太过强烈。要知道端木蕻良年轻时落落寡合、恃才傲物,一向以我行我素的真面目示人,即使被误解也不以为意,时有批评过分的刻薄,但绝不违心褒扬。端木对萧红的推重,在今天看来,正符合萧红在文学史中应有的地位。

于是,三人的关系渐渐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因为文学观的不同,许多争论开始在萧军、端木之间展开。萧军争论起来滔滔不绝,靠着极强的自信、凌人的气势“以力服人”,不明就里的听众多半被萧军的气势所征服,总认为他是对的。

又一次,三人在胡风家里小坐。萧军与端木一个自比托尔斯泰,一个以巴尔扎克自诩,争论不休,互相攻讦。一个说道:“你描写的自然景色哪像托尔斯泰?”一个反唇相讥:“你的人物一点也没有巴尔扎克味儿。”就这样互相争执,又互相讨论,其他人都在当旁听者,谁也不插嘴。最后是萧红出来荡开话题说:“你们两位大师,可以休息休息了。大师还是要吃饭的,我们到哪儿去呀?回家?还是过江去?”

这很灵验,两人便住口了,于是决定去黄鹤楼、游蛇山什么的。三个人老在一起,萧红也变得活泼多了。如果和萧军发生争吵,端木蕻良就仿佛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出来维护她。

在两人进行争论的时候,萧红并不插嘴,但她对文学有着自己独特的见地。她说:“一个有出息的作家,在创作上应该走自己的路,有人认为,小说要有一定的格局,要有一定的要素,不写则已,一写就得像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那样,否则就不是小说。其实有各式各样的生活,有各式各样的作家,也就有各式各样的小说。”从这本色的表达,可看出恰恰是萧红,得了艺术创作的三昧──自由。

萧红,是如何“得其自”的?她的来历在哪里?莫非只是混沌的智慧,天赐的灵光?许多天才,就像“上帝的宠儿”,“自己的底里未知”,仿佛是上天假其手来完成这一切的创造。人们提到萧红,往往许为天籁。所谓天籁,也就是和作家本人的努力无关的东西,一种文学的“跳大神”。但萧红却清楚自己文学沿路的来历,她并不仅仅是用“女人的本能”来写作。

聂绀弩和萧红有过一次长谈。聂绀弩说:“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皇上的考试,究竟能考多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前后,决不会和毕全贞靠近的。”

这是《镜花缘》中的典故,唐闺臣本来考中第一名殿元。但因“姓名不好”(武则天改唐为周而称帝),故取在第十一名,放在第十名周庆覃后,意在“以周压唐”也。而毕全贞排在最末,第一百名。聂绀弩把萧红与唐闺臣相比,既说她在才女中可列十名左右,也隐含着萧红有第一名之实力的意思,可算是极大的称赞了。

但萧红笑着说:“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

聂绀弩向以熟读、研究《三国》《红楼》《金瓶》《水浒》而著称,他后来的书房便叫“三红金水之斋”。但此时萧红的回答,似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脑海不停地在回想《红楼梦》中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但始终想不出她到底像谁。

聂绀弩问:“我不懂,你是《红楼梦》里的谁?”

萧红说:“《红楼梦》里有个痴丫头,你都不记得了?”

聂绀弩一愣:“不对,你是傻大姐?”大概在聂绀弩眼中,萧红经常天真得像个傻丫头,于是想到了那个浑浑噩噩的傻大姐。

萧红无奈,反问:“你对《红楼梦》真不熟悉,里面的痴丫头就是傻大姐?痴与傻是同样的意思?”

萧红所说的痴丫头,指的是香菱。

萧红说:“曹雪芹花了很多笔墨写了一个与他的书毫无关系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理解。但对我说,却很有意思,因为我觉得写的就是我。你说我是才女,也有人说我是天才的,似乎要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天才之类。而所谓天才,跟外国人所说的不一样。外国人所说的天才是就成就说的,成(下转第53页)(上接第47页)就达到极点,谓之天才……中国的所谓天才,是说天生有些聪明、才气。俗话谓之天分、天资、天禀,不问将来成就如何。我不是说我毫无天禀,但以为我对什么都不学而能,写文章提笔就挥,那却大错。我是像《红楼梦》里的香菱学诗,在梦里也做诗一样,也是在梦里写文章来的,不过没有向人说过,人家也不知道罢了。”

“曹雪芹写香菱写的就是我”,这便是萧红心中自知的来处!以往的许多人对萧红的评价之所以容易流于肤浅,甚至庸俗,一个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对《红楼梦》的呼吸领会作为阅读萧红之前提的阙如。

可惜的是,眼前这个熟读《红楼梦》的聂绀弩,身具的是《水浒传》里的英雄气,却不是《红楼梦》里的人,他无法解答萧红的疑问。因为香菱并不是一个与曹雪芹的书毫无关系的人。她与林黛玉乃是“易地则同之人”。被目为“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香菱,以及“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晴雯,都是林黛玉形象的副本。曹雪芹笔下最为高洁美好的女子,身份、遭际或有不同,但都以芙蓉花为喻。其中典型,便是林黛玉、香菱和晴雯三人。

《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众女子掣花名签,黛玉的签上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还有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众人的反应是:“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晴雯死后,宝玉为之写下《芙蓉女儿诔》。而“平生遭际实堪伤”的香菱,原名就叫英莲,即“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芙蓉。

无论是从“慕雅女雅集苦吟诗”,还是从同为姑苏人氏来说,香菱都与林黛玉有着极深的缘分,她们都是无亲无故的“孤女”。整个一生中,香菱唯一一段阳光明媚的生活,便是跟着黛玉学诗的日子;仅有的一段美好感情,来自宝玉送来石榴裙解围的殷勤,而这构成了香菱生活中的全部光明,剩下的则是一片黑暗,黑暗到连一个可以怀念的“家乡”都没有,只有“服毒的人生”。

历经风尘的孤女,一般不是变得孤僻,就是世故。但香菱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一片真情,毫无戒备。举手投足间,总带有几分孩子气,而不像已为人妾的妇人。香菱是天真的,虽然命途多舛,但依然憨直善良,毫无心机,“她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

香菱的悲哀在于,还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时,就已经被命运给决定了。例如,在还没开始学会喜欢人的年纪,她就已经是薛蟠的侍妾。而这个呆霸王,可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之人”。冷酷的命运将这个善良苦命的少女玩弄于股掌。她和薛蟠的相处,最终也只能落得个“菱花空对雪澌澌”的下场,正如萧红与萧军相处的结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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