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 本 栋
《文苑英华》的文体分类及意义*
巩 本 栋
《文苑英华》所收录的作品虽多出自隋唐五代作家之手,但它的编纂,却透露出宋代文体和文学发展的若干消息。《文苑英华》的编纂者看出了韩、柳古文作品的新创和博杂,又一时难以从理论上加以概括,于是将其归入“杂文”一类。稍后,《唐文粹》承其说以“古文”名之。这实际上意味着二书的编纂者已开始从文体层面对韩、柳等人的古文给予肯定。这种肯定与自穆修、柳开以至欧阳修等人对古道与古文的提倡一起,开启了宋文的新生面。《文苑英华》选录作品又按题材内容分类,这往往能见出文体演变的痕迹。此外,按题材分类的方法还充分地展现了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结构和秩序,反映出时人对事物的普遍认识水平。
《文苑英华》; 分类 ; 文体; 文学; 文化; 意义
北宋太平兴国七年(982)九月,宋太宗诏李昉、扈蒙、徐铉等“阅前代文集,撮其精要,以类分之,为《文苑英华》”*《三朝国史·艺文志》注,见李昉等:《文苑英华》卷首《纂修文苑英华事始》,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8页。《国朝会要》、程俱《麟台故事》卷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7雍熙三年十二月等略同,惟《崇文总目》谓是书乃“宋白等奉诏撰采前世诸儒杂著之文”。。雍熙三年(986)十二月,书成。全书一千卷,上继萧统《文选》,收入自南朝梁至五代的作家近两千位,作品约两万首。其中,隋唐五代的作家作品占了绝大多数。宋初书籍罕见,一些作家的文集,“印本绝少,虽韩、柳、元、白之文,尚未甚传。其他如陈子昂、张说、九龄、李翱等诸名士文集,世尤罕见。修书官于(柳)宗元、(白)居易、权徳舆、李商隐、顾云、罗隐辈,或全卷收入”*周必大:《文苑英华序》,《文苑英华》卷首,第8—9页。。像卢思道、沈佺期、宋之问、张说、张九龄、李商隐、周繇等许多作家的诗文,亦多赖此以传。故历来的研究者,无不注重此书的文学文献价值。然而,《文苑英华》所收录的作品虽绝大多数出自隋唐五代作家之手,但它的编纂,在很大程度上却不能不反映出宋初士人的文学观念和文坛风尚,尤其是其文体的分类和体类之下的题材类别,实已透露出宋代文体学和文学发展变化的消息以及特定的文化意义*对《文苑英华》的编纂背景、编纂人员、版本源流、宗旨、体例、总体面貌和对后世的影响进行较全面探讨的,有凌朝栋博士的《文苑英华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读者可以参考。然是书对《文苑英华》文体分类的文体学等多方面的意义,尚未涉及。。
《文苑英华》编选的体例是按文体分类选录作品,论者多已注意到此点,但往往忽略了这种分类较之前代的细微变化和意义。
《文苑英华》的文体分类方式,直接受萧统《文选》的影响,但又有新的发展变化。萧统《文选》所收文章分三十七类,即:赋、诗、骚、歌、诏、策、令、教、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移、檄、难、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箴、铭、诔、哀文、碑、墓志、行状、吊文和祭文*关于萧统《文选》的文体分类,版本既别,学者意见亦最纷纭(详参傅刚:《昭明文选研究》下编第二章第三节《文选的分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85—192页)。此据日本平安时期三善为康《掌中历·经史历》所抄30卷本萧统《文选》类目(参日本学者陈翀:《萧统〈文选〉文体分类及其文体观考论——以“离骚”与“歌”体为中心》,《中华文史论丛》2011年第1期)。据陈翀所考,此目反映了《文选》三十卷本编纂的原貌,而与北宋以下注本皆不相同。目录中未列出“策文、连珠、行状”三类,故实际上《文选》所收文体应为四十类。。《文苑英华》则分为三十八类:赋、诗、歌行、杂文、中书制诰、翰林制诏、策问、策、判、表、笺、状、檄、露布、弹文、移文、启、书、疏、序、论、议、连珠、喻对、颂、赞、铭、箴、传、记、谥哀册、谥议、诔、碑、墓志、墓表、行状和祭文。两相比较,二书所收文体全同者,计赋、诗、策问、表、笺、启、弹文、檄、移、书、赞、颂、论、连珠、记、箴、序、铭、诔、碑、墓志、行状、祭文等二十二种。其他文体名异而实同者,如诏令演为制诰,上书称疏,史论入论,哀策文变为谥哀册,吊、祭统称祭文。骚、七、设论等,《文苑英华》中虽未列出,然实已归入杂文。奏记、符命、难、辞、对问、史述、赞,《文苑英华》中未再出现,而增列歌行、状、判、露布、记、谥议、墓表,并于序中衍生出饯送一类。其中最堪注意的,就是杂文、记、序和歌行的分类。记、序和歌行,我们将另文讨论*歌行体的分类,据上文所引新发现的日本三善为康《掌中历·经史历》所抄三十卷本《文选》目录,可追溯到《文选》的“歌”。然萧统所谓“歌”,涵括《九歌》、《九章》、《卜居》、《渔父》、《九辩》、《招魂》、《招隐士》、《七发》、《七启》、《七命》等楚辞和七体作品而言,其命名当是以专名代类名,即以《九歌》之“歌”,涵盖其他骚体之作,而将七体亦阑入其中,不尽合理。故北宋以来的各种《文选》版本已将这些作品分别归入“骚”和“七”体,《文苑英华》则将其归入杂文类,而又受唐人的影响(如白居易自编集将乐府诗与歌行曲引分列),明确把歌行体单列。陈翀认为,体分“骚”和“歌”,显示出萧统重建文学和文化发展谱系的意图,恐未必然。,此处对“杂文”试作论述。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有“杂赋”一类,范晔《后汉书·文苑传》杜笃、苏顺、赵壹等传后罗列传主篇章著述,有“杂文”之名,然文体意义上的“杂文”概念的提出,则始见于刘勰《文心雕龙》。其《杂文》一篇曰:
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及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3,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54页。
在刘勰看来,诸如对问、七体、连珠之类杂文的产生,原在于文士们才华横溢,发为文章,故为新奇。相对于传统诗文,它们同属于“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而非正宗。对问、七体、连珠等文体的性质如何,此且不论*笔者以为,刘勰所举诸文体,实则是战国以来纵横家或能言善辩之士游说进谏君王的产物。参巩本栋:《汉赋起源新论》,《学术研究》2010年第10期。,然而“杂文”体类概念的提出,却给后代诗文总集的编纂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凡体非正宗、一时新创、难以归类或不足成类的文章似乎都可归入杂文*《文苑英华》载各类文体中内容难以区分者,亦往往以“杂”名之,置于卷末。。《文苑英华》的编纂,正沿袭了这一思路。
在《文苑英华》“杂文”类二十九卷的篇幅中,计有“问答”(含“七体”)三卷、“骚”五卷、“帝道”一卷、“明道”与“杂说”合一卷、“杂说”另有二卷、“辩论”五卷、“箴诫”一卷、“谏刺”一卷、“纪述”三卷、“讽谕”二卷、“论事”一卷、“杂制作”一卷(“征伐”等末三卷中又各有“杂制作”部分)、“征伐”一卷、“识行”一卷、“纪事”一卷。其中“问答”和“七体”两类,以文体分,属于《文心雕龙》中的“杂文”体。“骚”体本可单列一类,此处归入杂体,当是唐代骚体诗创作渐趋式微的缘故。其余所分类别多种,虽多属论说之文,然从内容上看,或立一说、或辨一理、或近于寓言、或托物讽喻、或缘事发为议论、或应时特别制作,确是十分博杂。像韩愈“五原”、《读荀卿子说》、《杂说》四首、《对禹问》、《张中丞传后叙》,李翱《复性书》三篇,柳宗元《天说》、《桐叶封弟辩》、《三戒》、《羆说》、《捕蛇者说》、《蝜蝂传》、《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观八骏图说》,刘禹锡《论书》、《伤我马词》,皇甫湜《寿颜子辩》,牛僧孺《私辩》、《谴猫》,杜牧《罪言》、《原十六卫》、《三子言性辩》,孙樵《书田将军边事》,皮日休“十原”、《读司马法》,陆龟蒙《祝牛宫辞》、《告白蛇文》、《纪稻鼠》等,皆在其中。这些编入杂文类的内容庞杂的文章,看起来确似“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但同时我们又不能不认为它是“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的创作,不能不说是反映中唐文坛新风气的作品。因为这些文章虽以议论为主,但无论是以“原”还是以“说”、“论”、“辩”、“戒”、“传”、“叙”等为题的作品,都已不同于传统的论、议、传、记等文体。《文苑英华》的编纂者即使在当时尚未充分意识到这些文章的“新创”之处,至少也敏锐地觉察到它们与传统文体的不同。
所谓不同,那就是它们大多属于“古文”的范围。中唐人所谓“古文”,是相对于六朝以至初唐的骈文来说的,它泛指先秦两汉的文章。像韩愈说的“其志在古文”*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5《题欧阳生哀辞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04,304—305页。,柳宗元说的“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柳宗元撰,吴文治等校点:《柳宗元集》卷21《杨评事文集后序》,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79页。,都是此意。至于韩、柳所撰之“古文”,当然已非先秦两汉之文,而是一种新文体。钱穆先生曾对这种文体的特征作过归纳,他说:“韩、柳之倡复古文,其实则与真古文复异”,“二公乃站于纯文学之立场,求取融化后起之诗、赋纯文学之情趣风神以纳入于短篇散文之中,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纯文学之阃域,而确占一席之地。”*钱穆:《杂论唐代古文运动》,载《钱宾四先生全集》第19册《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四),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69—70,56—57页。又说:“韩公之倡为古文,则其意想中独有心裁别出,固有非时人所能共晓者”,“不仅以文为诗,实亦以散文之气体笔法为辞赋。”*钱穆:《杂论唐代古文运动》,载《钱宾四先生全集》第19册《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四),台北: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69—70,56—57页。陈寅恪先生也曾指出韩愈以古文为小说的创新*参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4页。。总之,韩、柳的古文创作,把传统文体的界限都打破了。《文苑英华》的编纂者们正是看出了这些文章的新创和博杂无依,又一时难以根据其文体特征从理论上加以概括,于是便把它们都归入“杂文”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聪明的处置办法。
《文苑英华》的编纂者不但设“杂文”类安置韩、柳等人的新体散文创作,而且还在序、记、传等文体中大量收录了韩、柳等古文家的作品,而这些作品恰恰也都是当时的新文体。像序体“饯送”类收入韩愈《送孟东野序》、《送李愿归盘谷序》、《送董邵南游河北序》、《送区册序》、《送浮屠文畅序》,柳宗元《送李判官往桂州序》、《送澥序》、《送僧浩初序》、《送濬上人归淮南觐省序》和梁肃、权德舆、吕温、沈亚之、皇甫湜等人的文章;传体文收入韩愈《毛颖传》、《圬者王承福传》,柳宗元《种树郭橐駞传》、《童区寄传》、《梓人传》,陆龟蒙《江湖散人传》、《甫里先生传》等以及李华、李翱、沈亚之、陈鸿等人的作品;记体类同样收录了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新修滕王阁记》、《燕喜亭记》、《河南同官记》,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到潭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小石城山记》及李华、权德舆、独孤及、皇甫湜等人的一些代表作。由此亦可见出《文苑英华》的编纂者如李昉、扈蒙、杨徽之、宋白、范杲、苏易简等人对韩、柳等人的新体古文创作的体认,并非盲目,而是有相当的自觉的。
韩愈观“三代两汉之书”,存“圣人之志”*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3《答李翊书》,第170页。,“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卷5《题欧阳生哀辞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04,304—305页。,倡古道,辟佛老,习古文,奖后进,“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苏轼撰,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卷17《潮州韩文公庙碑》,第12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64页。,何止为一代文宗,在中国文化史上亦占有重要地位*参陈寅恪:《论韩愈》,收入《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319—332页。。然而,韩愈的文章创作在当时既曾受到批评,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并未被普遍接受。比如,裴度一方面称韩愈“其人信美材也”,另一方面又批评他“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为制,而以文为戏”的做法*裴度:《寄李翱书》,见董诰等编:《全唐文》卷538,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462页。。张籍亦不赞同韩愈的以“驳杂无实之说为戏”*张籍:《上韩昌黎第二书》,见董诰等编:《全唐文》卷684,第7册,第7009页。。五代刘昫纂《唐书》,更谓其“时有恃才肆意,亦有盭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为罗池神,而愈譔碑以实之;李贺父名晋,不应进士,而愈为贺作《讳辨》,令举进士;又为《毛颖传》,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时谓韩愈有史笔,及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刘昫等:《旧唐书》卷160《韩愈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册,第4204页。。李昉等人的文学好尚虽与元稹、白居易相近,然受诏编书,并未像刘昫那样,在元稹、白居易和韩、柳之间有明显的扬抑*张蜀蕙所著《文学观念的因袭与转变:从文苑英华到唐文粹》,认为《唐文粹》与《文苑英华》的编纂思想是相对立的,前者是对后者的反拨。她说:“《文苑英华》代表宋初官方选本蒐罗亡佚的立场,文学观念是保守因袭的,而《唐文粹》有私人选本的活泼性,可以赋与个人创新的文学观念,姚铉编选《唐文粹》推举韩愈,重视古文,将对文学的意见寓于选文之中,文人得以诵习,散布日后北宋古文运动的种子。”(台北: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02页)其说虽是,然从上文的分析看,也不尽然。。可以说,是他们首次从文体层面对韩、柳古文作了肯定评价,进而为其文学史地位的确立和在后世的被广泛接受,作了必要的铺垫。
参与编纂《文苑英华》的众多士人,如李昉、徐铉、吴淑、扈蒙、杨徽之、宋白、范杲、苏易简等,都是宋初能诗擅文的博学之士,尤其是范杲,在宋初与梁周翰、柳开、高锡等人“习尚淳古,齐名友善,当时有‘高、梁、柳、范’之称”*脱脱等:《宋史》卷439《梁周翰传》,第3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003页。,是“习尚淳古”、倡导古文的先驱,由他们来编纂诗文总集而收入韩、柳的古文,也是很自然的。
在《文苑英华》编成后仅十余年,姚铉便在《唐文粹》中将其书“杂文”中的一部分作品明确归入了“古文”一类,继承和发展了《文苑英华》编纂者的做法*自现代以来,对《唐文粹》的研究颇有创获,如钱穆所撰《读姚铉唐文粹》,就对《唐文粹》在唐宋古文运动中的重要作用,给予了充分肯定。他指出,其书虽“于文体分类颇多可议,然正于此推见韩、柳唱为古文在唐代文学中所引起之影响,亦可藉以窥测直至宋初时人对韩、柳古文运动所抱持之观点”(载《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四),第107页)。何沛雄《略论唐文粹的“古文”》一文,对姚铉《唐文粹》“古文”概念的提出、分类等问题,作了具体分析(文载香港浸会学院中文系主编:《唐代文学研讨会论文集》,台北: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87年)。衣若芬《试论唐文粹之编纂、体例及其古文类作品》一文,通过与萧统《文选》的对比,对《唐文粹》编纂的背景、体例及特色,一一进行了讨论(文载台湾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研究》1992年第6期,又见氏著《艺林探微:绘画、古物、文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张蜀蕙所著《文学观念的因袭与转变:从文苑英华到唐文粹》,则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而对《唐文粹》的编纂背景、《唐文粹》与《文苑英华》、《西昆酬唱集》的不同及宋初文学思想观念的演变,作了细致的讨论。郭英德在其《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中曾指出,《唐文粹》“将《文苑英华》的‘杂文’类改名为‘古文’”(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2页),惜既未具论,亦有不确。诸书对《文苑英华》“杂文”类的划分对《唐文粹》的影响,皆未予以应有的注意。。
《唐文粹》百卷,所选文章计分二十八类,即古赋、诗、颂、赞、表、奏、书、疏、露布、檄、制策、文、论、议、古文、碑、墓志铭、诔、墓表、记、箴、诫、铭、书启、序、传、录和纪事。自卷四十三至四十九的“古文”类中,又依题细分为“五原”、“三原”、“五规”、“二恶”、“书”、“议”、“言语对答”、“经旨”、“读”、“辩”、“解”、“说”、“评”、“符命”、“论兵”、“析微”、“毁誉”、“时事”、“变化”等十九类。这种依题分类的弊病虽显而易见,却也抓住了此类文章的主要特征,那就是以论议或论辩为主。姚铉将《文苑英华》杂文类中的许多文章(如上文所引)都选入其中,认为它们是中唐以来出现的新的文体样式,又冠以“古文”之名,较之《文苑英华》的编者,在认识上也已有了新的发展*吴承学曾指出,这“代表了宋人比较狭义的古文观念”。参氏著《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第五章《宋代文章总集的文体学意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29页。。正如钱穆先生指出:“姚书最值注意者,乃在自第四十三卷以下,至第四十九卷,特标一目曰‘古文’,所收多自韩、柳以下始有之新文体。若以消纳于萧《选》旧规之内,则见有格格不相入者。清代四库馆臣所谓‘后来文体日增,非旧日所能括也’,故姚书乃不得不别标‘古文’一目以处之。”*钱穆:《读姚铉唐文粹》,载《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四),第108—109,113—114页。此最有见。钱穆先生又指出:“不仅姚氏所收议、论两类之文(卷三十四至四十二),皆已是古文,即此下碑、铭、记、书、序、传录、纪事诸类(卷五十至一百),其文体亦皆已是古文。(略)然则通观姚书一百卷,当可分为两大部分,即自三十四卷论文一类以前,大体承袭萧《选》,其所收文字,大体可代表韩、柳唱为古文以前唐文之旧风格。自三十四卷以下,大体乃代表韩、柳以下唐文之新体制。”*钱穆:《读姚铉唐文粹》,载《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四),第108—109,113—114页。姚铉此编是否有此用意,虽不能断言,然他选文的范围无疑扩大了,而选文范围的扩大反映出的,正是他对“韩、柳以下唐文之新体制”认识的深化。姚铉在《唐文粹序》中说道:
《诗》之作,有雅颂之雍容焉;《书》之兴,有典诰之宪度焉。礼备乐举,则威仪之可观,铿锵之可听也。《大易》定天下之业,而兆乎爻象;《春秋》为一王之法,而系于褒贬。若是者,得非文之纯粹而已乎?是故志其学者必探其道,探其道者必诣其极,然后隐而晦之,则金浑玉璞,君子之道也;发而明之,则龙飞虎变,大人之文也。(略)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略)惟韩吏部超卓群流,独高遂古。以二帝三王为根本,以六经四教为宗师,凭陵轥轹,首唱古文,遏横流于昏垫,辟正道于夷坦。于是柳子厚、李元宾、李翱、皇甫湜又从而和之,则我先圣孔子之道,炳然悬诸日月。故论者以退之之文,可继杨、孟,斯得之矣。(略)铉不揆昧懵,遍阅群集,耽玩研究,掇菁撷华,十年于兹,始就厥志。得古赋、乐章、歌诗、赞颂、碑铭、文、论、箴、议、表、传录、书序,凡为一百卷,命之曰《文粹》。以类相从,各分首第门目,止以古雅为命,不以雕篆为工,故侈言蔓辞,率皆不取。*姚铉:《唐文粹序》,《唐文粹》卷首,《四部丛刊初编》本。
他认为儒家经籍雍容典雅,如金浑玉璞,是纯粹之文,韩愈学宗六经,首倡古道,其学古之文,自然可上继圣贤,为文章精华。他选录文章,便“止以古雅为命,不以雕篆为工”,所谓“文粹”。姚铉此处以道衡文,视二者为一,矫枉不免过正。然而,他所选的韩、柳文章,也不再仅仅限于以议论为主、寓讽喻之意的“杂说”,更扩大到碑、记、传、序等体。这就继《文苑英华》之后,从文体学的层面,对韩、柳等人的古文创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进一步提高了韩、柳古文的文学史地位,并最终与自宋初以来许多有识之士如穆修、柳开直至欧阳修等人对古道与古文的提倡一起,开启了宋代文章创作的新生面。
《文苑英华》的编纂者,在不同的文体类别下,又按题材内容对所收作品作了划分和编排,所谓“撮其类例,分以布居”*宋白:《上文苑英华表》,见王应麟:《玉海·艺文》“总集文章”类“雍熙文苑英华”条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443页。。这种划分也是源于萧统《文选》“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的做法的。如《文选》于赋类之下又细分“京都”、“郊祀”、“耕籍”、“畋猎”、“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志”、“哀伤”、“论文”、“音乐”和“情”十五类,于诗一类立“补亡”、“述德”、“劝勉”、“献诗”、“公宴”、“祖饯”、“咏史”、“游仙”、“咏怀”、“哀伤”、“赠答”等细目。不过,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文苑英华》的编排方式所受到的类书的影响*类书与文学的关系,自现代以来,已渐为学者关注。像闻一多先生的《类书与诗》(收入《唐诗杂论》)、台湾学者方师铎先生的《传统文学与类书的关系》(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等,都颇富启发性。方先生甚至认为萧统《文选》的编纂不仅受类书影响,而且它本身就是类书(第116页)。。虽然对类书的编排方式,历来诟病者甚多,几乎是异口同声。然而,现在看来,这些看法不免失之于轻率。
任何一种文体,无不是适应社会生活和人类表达交流需要而产生的,因而随着人们社会生活的不断丰富,作品题材内容的不断丰富,文体本身也会不断发展演进,从题材内容的分类去观察这些文体,往往能见出其演变的痕迹。比如,清人王芑孙论唐赋曰:“诗莫盛于唐,赋亦莫盛于唐。总魏、晋、宋、齐、梁、周、陈、隋八朝之众轨,启宋、元、明三代之支流,踵武姬汉,蔚然翔跃,百体争开,曷其盈矣。”*王芑孙:《读赋卮言·审体》,载《渊雅堂外集》,清嘉庆九年王氏家刻本。一反明人“唐无赋”的论调,实是有识之论。唐代辞赋体式多样,骚、散、诗、骈、文、律、俗等赋体,应有尽有,成就斐然。像中晚唐时期的律赋、柳宗元的骚体赋、杜牧等人的文赋、皮日休等人的小品赋等,多有佳作,并对后世辞赋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唐赋之“百体争开”,我们从《文苑英华》赋类下的细目中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如“赋”类一百五十卷,下分“天象、岁时、地、水、帝德、京都、邑居、宫室、苑囿、朝会、禋祀、行幸、讽谕、儒学、军旅、治道、耕籍、田农、乐、杂伎、饮食、符瑞、人事、志、射、博奕、工艺、器用、服章、图画、宝、丝帛、舟车、薪火、畋渔、道释、纪行、游览、哀伤、鸟兽、虫鱼、草木”四十二类,而每类之中往往又细分若干小类。如“天象”之下,就又分出“日、月、星、斗、天河、云、风、雨、露、霜、雪、雷、电、霞、雾、虹、天仪、大衍、律管、气象、空、光、明、骄阳”二十四小类。其内容几无所不包,较之萧统《文选》赋类下所分的十五种类别,已有了极大的扩展,因而,赋体自身的多方向发展也就自然而然了。再比如序、记之体,《文苑英华》分别选录了四十卷和三十八卷,数量甚多。其下小类,序分文集、游宴、诗集、诗、饯送、赠别和杂序,记有宫殿、厅壁、公署、馆驿、楼阁、城、城门、水门、桥、井、河渠、祠庙、祈祷、学校、文章、释氏、观、尊像、童子、宴游、纪事、刻候、歌乐、图画、灾祥、质疑、寓言和杂记等,虽内容纷杂,然较之萧统《文选》序体文中仅收集序、诗序数篇,而又无记体一类,不仅创作题材极大地丰富了,而且序、记文体的功能和特征的发展演变,也由此昭然可见。
中国古代的许多文体往往各有其特定的功能,功能不同,内容不同,文体也不同。以题材内容分类,有助于我们认识这些文体的功能和特征,题材的分类与文体的界定,适可互补。“中书制诰”和“翰林制诏”两类文章的划分,即为一显例。在《文苑英华》中,制诰既以体分,又以撰者不同,区分中书、翰林。论者多认为此类文章不应选入,而既然选入,编排亦最无法。其实不然。“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1《宗经》,第22页。古人的传统观念认为,制策奏议之文乃朝廷之大述作,最为看重。西汉贾谊、董仲舒、刘向、刘歆等,即以此称文章宗师。唐张说、苏颋自唐中宗时起掌文学之任,朝廷重要文诰多出其手,文辞典丽,称为“燕、许大手笔”。元稹于唐穆宗长庆元年(821)为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改革制诰,创为新体,白居易效之,有所谓“制从长庆辞高古”之评*白居易撰,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卷23《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03页。。史臣更称“元之制策,白之奏议,极文章之壸奥,尽治乱之根荄”*刘昫等:《旧唐书》卷166《白居易传》史臣曰,第13册,第4360页。。《文苑英华》收入中书制诰、翰林制诏九十三卷,一千六百多篇,自可理解。而从制诰的内容来看,中书制诰主要用于朝廷正常的官员除授,据官职所属分为北省、南省、宪台、卿寺、诸监、馆殿、环卫、东宫、王府、京府、诸使、郡牧、幕府、上佐、宰邑、封爵、加阶、内官、命妇,计十九类,每类之下又以官职不同再加区分。翰林制诏虽也包括除授类制书等,然主要内容则是皇帝因事从宜的诏令制诰,包括赦书、德音、册文、制书、诏敕、批答、蕃书、铁券文、青词和叹文诸种文字。其文体与一般除授的制诰之文显然不同。所以,中书制诰与翰林制诏的区分,并非简单的因撰者身份不同所作的区分,而是依内容不同、功能不同、文体不同而做出的合理编排。
上文谈到,《文苑英华》的编排方式,参照了类书的分类办法,这种方法往往不甚严密,不够合理。然而,这种试图统合天地万物的编纂方式,却反映了古人普遍的认识水平。这里可以从宋初与《文苑英华》同时编纂的另一部大书《太平御览》说起。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对客观外界事物认识水平的提高,人们对事物之间异同关系的辨析和区分,总是越来越清晰与合理。反之,从人们对事物异同的辨析和类别的区分中,也可以反映其对自身和客观外界事物的认识水平以及一时代的思想文化影像。比如,南北朝北齐时代所编《修文殿御览》,仿天地之数分五十五部以统合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做法,就反映了当日人们对客观外界事物的普遍认识*主其事者除祖珽外,尚有萧放、魏收、徐之才、张雕、阳休之,参与编纂者像薛道衡、卢思道等,亦多为一时名流,其纂例又由颜之推等拟定(参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传序》,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603—604页),足见这种对事物分类的认识具有相当大的代表性。,反映了植根于传统儒家思想文化中的融合天地物我、博大包容的思想观念,和人们心目中的自然与社会的逻辑秩序。《太平御览》的分类方法也不例外,它所反映的,正是上述思想观念。许嘉璐先生曾对这一分类方法的文化意义作过阐述。他说:
当初编纂者之所以这样分是有道理的,这就是古人的天人观念、文化意识。就拿“天部”说吧,编者把它放在全书之首;在“天部”之下,细目先列元气、太易、太始、太素、太极,然后是“天”部(应称小“天部”),小天部之后为浑仪、刻漏,此后为有关日、月、星、云等目。细想想,这就是古人对主客观世界认识的纲要。天、地、人是古人所谓三才,所以全书以天为首;而“天地者,元气之所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所以把“地部”放在“天部”之后;“时序”不是天,不是地,而是天地间的有规律的变化,所以夹在天部地部之间,实际上也可以看成是“天部”的附属。“皇王”、“偏霸”、“皇亲”、“居处”、“封建”以至衣食住行,皆“人”之事,而且内容繁多,因此不列“人部”之名而自然是个占篇幅最大的部。我们再看“天部”的内容。元气、太易、太初等是天之所以成,所以居前;小“天部”才是说天之本身,紧接其后;浑仪、刻漏是测天计时的工具和方法,所以又在小天部之后;至于日、月、星、云、风、雨、霜、雪等等又排在浑仪、刻漏之后,其道理就很明显了。*许嘉璐:《太平御览序》,载是书卷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关于类书分类的价值和意义,又可参葛兆光:《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中国思想史》第1卷第4编第7节《目录、类书和经典注疏中所见七世纪中国知识与思想世界的轮廓》,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95—614页。
许先生的分析很正确。我们今天认识客观外界事物的水平当然已远远超过古人,但从儒家对自然和社会秩序的传统观念上看,《太平御览》五十五部的具体分类仍是有其足够的理由的。在天、地、时序三部之后,首先是“皇王部”。因为在儒家看来,“帝者,天号也,德配天地,不私公位,称之曰帝。天子者,继天治物,改政一统,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养生人,至尊之号也”*李昉等:《太平御览》卷76《皇王部》一引《易纬》,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54页。。自秦汉至宋,朝代更替,有统有绪,前后相继,谓之正统;南北分治,立地成王,便成“僭伪”。所以“皇王部”之后是“偏霸”。“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49《外戚世家》,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967页。于是“皇王”、“偏霸”之后有“皇亲部”,历叙后妃、太子、诸王、公主等皇亲国戚。天子所居称都、称京师,言其众大,天子以下所居依其地方大小称州、称郡、称县、称邑等。因而有“州郡部”,有君王及君王以下所居住的宫室、屋宅等“居处部”。皇帝分封诸侯,以辅卫王室,有“封建部”;设官分职,治理天下,有“职官部”;要保国安民,和众丰财,则又有“兵部”。“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周易注疏》卷8《系辞》下,《十三经注疏》本,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8页。,“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周易注疏》卷9《序卦》,《十三经注疏》本,上册,第96页。。皇帝继天施政,治国安邦,需要体察民情,以礼教人。“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卷22《礼运》,《十三经注疏》本,下册,第1422页。所以,又要设立“人部”、“宗亲部”,将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方方面面,林林总总,悉纳入其中,而贯之以儒家的礼义道德。“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注疏》卷21《礼运》,《十三经注疏》本,下册,第1414页。,治人之情离不开礼义道德的约束,也离不开由心而生的“乐”。因为在古人看来,音乐可“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国,以谐万民,以安宾客,以说远人,以作动物”*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22《春官宗伯·大司乐》,《十三经注疏》本,上册,第788页。,故“礼仪部”后便是“乐部”。儒家认为,人文肇自天文,“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周易注疏》卷3《贲卦》,《十三经注疏》本,上册,第37,35页。,文之重要,自不待言,故又有“文部”。礼乐、道德、文章,都要通过教学得之,先秦有所谓乐教、诗教等,于是“学部”也不可少。儒家重视礼乐教化,反映到生活日用上,仪冠印绶,服饰器用,也是要讲究的,故又有“仪式”、“服章”二部。帝王仅仅以儒家的仁义道德治理国家,教导百姓,当然还不够,还需要具体的治国方略,这样就有了“治道”、“刑法”两部。也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人*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周易注疏》卷3《贲卦》,《十三经注疏》本,上册,第37,35页。,他们“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范晔:《后汉书》卷68《郭泰传》范滂语,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226页。,则别立“逸民部”,以倡谦退、抑奔竞,仍有助于激扬正气,移风易俗。自南北朝以来,释、道二教渐盛,至唐遂与儒家分庭。因此,于儒者之外,另设“释、道”二部,也是必须的。士农工商,医卜占相,古来皆有,于是以医卜为主,设“方术”一部;以射、御等为主,设“工艺部”;以各种杂制作为主,设“器物部”。同时,专立“疾病”一部,因其与人的现实生活关系更为密切。“奉使”一类在《艺文类聚》中原属“治政部”,这里单独将其列出,多半是由于设立了“四夷部”的缘故。相对于黄河流域以汉民族为主体形成的中央政权“中国”,四方其他民族的政权被称为“四夷”,这当然是儒家的政治中心论。儒家不语怪力乱神,然亦不完全排斥,故立“神鬼”、“妖异”两部。人的寿夭祸福往往有征兆,不仅仅是帝王而已,因又去“符命”而设“休征”、“咎征”。儒家重视人事,也重视物情。所以,书中最后立有“珍宝”、“资产”、“布帛”、“百谷”、“饮食”、“兽”、“羽族”、“鳞介”、“虫豸”、“木”、“竹”、“果”、“茶茹”、“香”、“药”、“百卉”等诸部,也都与人类生活有密切关系。总之,天、地、人囊括了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天地氤氲,化生万物,而人居万物之首。“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人类社会及其活动中,皇王继天治物,地位高于一切,其他各社会阶层皆从属于君王。君王以儒家礼义道德等核心思想观念治理国家,统驭臣民,形成一个上下有序、内外有别的严密的社会结构。《太平御览》五十五部的划分所反映的,正是这样一种天地人事无所不包又层层交集的庞大体系。
《文苑英华》同一文体下的类目没有《太平御览》那么复杂、琐细,然而它们编纂的思路却是一致的,那就是要按照天地君亲的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秩序来分类和安排所选文章的顺序。赋体不必说最方便用这种方式进行排列,此且略之。我们看看诗歌的编排。首先是天地山川和与之相关的各种自然现象题材的作品,如描写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阴晴风雨、山川湖海等等。其次便是与帝王相关的题材,如帝德、应制、巡幸、扈从、宫殿等,而应令应教、朝省等亦在其中。再次便是一般人事活动的题材了,像宴集、宿会、逢遇、酬和、寄赠、送行、留别、行迈、军旅、悲悼、居处等属之。接下来是与释道隐逸有关的题材,以与俗世有所区别。最后是花木禽兽虫鱼等动植物类的题材。这样的划分,完整展现了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结构和秩序。再如论体,以题材分为天、道、阴阳、封建、文、武、贤臣、臣道、政理、释、食货、兄弟、宾友、刑赏、医卜、兴亡、史论、杂论等,俨然一幅社会政治的图景。其他类别亦多近似。
以题材类编的方式安排所选诗文,又有阅读、寻检方便,尤利于初学等优点。当然,也不免有内容参差交集之弊*这种类书的编排方式,也使得许多好作品因无法归类而被舍弃了。此亦为人诟病的原因之一。,故历来批评者亦多。然而,这种带有知识性意味的分类编排方式在宋代正方兴未艾。
《文苑英华》编成后,宋太宗曾诏书褒答,以书付史馆,然到了真宗朝,却又两次下诏重新校勘,加之藏于内府,部帙过大,似流传不广*一般认为,《文苑英华》编成后,并未随即刊印。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八月:“诏三馆分校《文苑英华》,以前所编次未尽允惬,遂令文臣择前贤文章重加编录,芟繁补缺换易之,卷数如旧(原注:景德中,上谓宰臣曰:‘今方患学者少书,诵读不能广博。《文苑英华》,先帝缵次,当择馆阁文学之士校正,与李善《文选》并镂板颁布,庶有益于学者。’)”又,“祥符二年(1009)十月己亥,命太常博士石待问校勘。十二月辛未,又命张秉、薛映、戚纶、陈彭年覆校”。(王应麟:《玉海》卷54《艺文》“雍熙《文苑英华》”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4册,第443页)然不久荣王元俨宫火,延烧至崇文院、秘阁,二书尽毁(参《宋会要辑稿·崇儒》四《勘书》)。故终北宋一朝,此书未能刊刻行世。然据《宋史》卷487《高丽传》载:“哲宗立,(高丽)遣使金上琦奉慰,林暨致贺。请市刑法之书、《太平御览》、《开宝通礼》、《文苑英华》。诏惟赐《文苑英华》一书。”《高丽史》卷10《宣宗世家》宣宗七年(1090)亦载:“宋赐《文苑英华集》。”([朝鲜]郑麟趾:《高丽史》,韩国亚细亚文化社,1972年)疑宋赐高丽之书当为刊本,而非写本。。不过,曾任职馆阁或与参加编纂、校勘人员有交往的士人,当对此书不生疏,并曾受其影响编纂过不少诗文总集或文学性类书。王应麟《玉海》卷五十四《艺文》“总集文章”类“宋朝集选”条著录:
晏殊集类古今文章为《集选》二百卷(原注:删次梁、陈迄唐)。
杨亿集当世述作为《笔苑时文录》数十编。
庆历五年,李淑上光禄丞谢晔所编《集鉴》。五月六日赐同出身。
晁文庄公宗悫以《文选》、《续文选》、《艺文类聚》、《初学记》、《文苑英华》、南北朝洎隋唐人文集美字粹语,分百七十有四门,十卷,名曰《文林启秀》。
宋白类故事千余门,号《建章集》。*《玉海》卷54《艺文》“总集文章”类“宋朝集选”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4册,第444页。
此处所举诸书,或属总集,或为类书,性质有别,然编撰之人或直接参与过《文苑英华》的编纂(如宋白),或曾任职馆阁,多在各自的编纂活动中利用过此书,且我们明确可知的晏殊所编的《名贤集选》,就是以题材内容分类编排的*据祝尚书先生所考,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藏是书明抄残本24卷,即分题材类编。见氏著《宋人总集叙录》卷1,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6—39页。。
在编排方式上,姚铉的《唐文粹》也直接受到了《文苑英华》的影响。《唐文粹》所选文体计分二十八类,而每类之下,多以题材内容分列。如赋类之下分圣德、失道、京都、三大礼赋、符宝、象纬、阅武、誓师、海潮、名山、华卉草木、鸟兽昆虫、古器、物景、决疑、修身、哀乐愁思、梦等,计十八小类。乐府诗分功成作乐、古乐、感慨、兴亡、幽怨、贞节、愁恨、艰危、边塞、神仙、侠少、行乐、追悼、愁苦、鸟兽花卉和古城道路,计十六小类。虽类目与《文苑英华》相比,已有所变化(如更突出礼乐制度、人情事理等),然分类编排的思路并无二致。
现存宋人选编的文章选本,以南宋的居多,而北宋的则很少。南宋时期,受进士科举试策论、经义的影响,论说等文体备受重视,而评点之风大兴。各种应科场之需、体裁单一的文章选本大量涌现,文体类目之下的题材划分逐渐淡出。然而,在南北两宋的许多诗歌选本中,则依旧较多地保留了自《文苑英华》、《唐文粹》以来的以题材内容编排的方式。此略述一二。
王安石的《唐百家诗选》,原是分人选录,然稍后即有杨蟠元符元年(1098)的分类本出现。据今存宋刻残本十三卷,大略可知其书的面貌。
卷一:日、月、雨、雪、云。卷二:四时、晨昏、节序、泉石。卷三:花木、茶果、虫鱼。卷四:京阙、省禁、屋室、田园。卷五:楼隐、归休。卷九:投谢、庆贺、酬答。卷十:僧道。卷十一:音乐、书画、亲族、坟庙、城驿、杂咏。卷十二:古官榭、古京室、古方国、昔人遗赏、昔人居处。卷十三:送上。卷十四:送下。卷十五:别意、有怀。卷十六:边塞、军旅、射猎。*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卷19“总集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50页。
承《文苑英华》、《唐文粹》分类之法,依题材分类,极为琐细,近于类书。
方回《瀛奎律髓》分类选编唐宋人五七言律诗,计分四十九类,其中除拗字、变体、着题三类外*其中“着题类”比较特别。其小序曰:“着题诗,即六义之所谓赋而有比焉,极天下之最难。(略)今除梅花、雪、月、晴雨为专类外,凡杂赋体物肖形、语意精到者,选诸此。”(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27,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51页)着题是从手法上说的,然多用于咏物,从这一意义上说,此类的划分实亦可归于咏物一类。,其余四十六类大致皆依题材划分。其编排顺序依次为:登览、朝省、怀古、风土、升平、宦情、风怀、宴集、老寿、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晨朝、暮夜、节序、晴雨、茶、酒、梅花、雪、月、闲适、送别、陵庙、旅况、边塞、宫阃、忠愤、山岩、川泉、庭宇、论诗、技艺、远外、消遣、兄弟、子息、寄赠、迁谪、疾病、感旧、侠少、释梵、仙逸、伤悼。这个类目较之其他诗文选本,尤具特色。因为它已经不是简单的类目划分,而是对每一类别划分的原因都有说明,并由此明确表达着编者自身的诗歌理论和观念。像“登览类”,方回的题序说:“登高能赋,于《传》识之。名山大川,绝景极目,能言者众矣。拔其尤者,以充隽永,且以为诸诗之冠。”*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1,上册,第1,46,205,78页。追溯源头,首立“登览类”。“朝省类”的说明:“公槐卿棘,序鹭班鸳,人臣岂恶此而欲逃之?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可以荣而无所愧,则声诗亦所以言志也。”*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1,上册,第1,46,205,78页。“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出处进退,无所愧疚,乃士人立身之本,故列为第二。再比如“升平类”的划分,方回说:“诗家有善言富贵者,所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是也。然亦必世道升平而后可。(略)羽檄绎骚,疮痍憔悴,而曰君臣上下、朋友之间,可以逸乐昌泰,予未之信也。”*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1,上册,第1,46,205,78页。于“怀古”一类,方回又说:“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可以为法而不之法,可以为戒而不之戒,则又以悲夫后之人也。齐彭殇之修短,忘尧桀之是非,则异端之说也。有仁心者必为世道计,故不能自默于斯焉。”纪昀评此曰:“此序见解颇高,可破近人流连光景、自矜神韵之习。”*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1,上册,第1,46,205,78页。似此则已不仅仅是在讨论诗歌理论了,就中又有很深的政治寓托。
其余如宋绶、蒲积中所编《古今岁时杂咏》,旧题刘克庄《分门类纂唐宋时贤千家诗选》,赵孟奎编《分门类纂唐歌诗》等,也都是以题材分类的。甚至,整理诗人别集亦多依题材分门类编。像佚名《分门集注杜工部诗》,杨齐贤、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和旧题王十朋的《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等,依题类编,蔚成风气。此处就不再赘述了。
总之,我们以为,《文苑英华》所收录的作品虽多出自隋唐五代作家之手,但它的编纂,却透露出宋代文体和文学发展的若干消息。《文苑英华》的编纂者看出了韩、柳古文作品的新创和博杂,又一时难以从理论上加以概括,于是将其归入“杂文”一类。稍后,《唐文粹》承其说又以“古文”名之。这实际上意味着二书的编纂者已开始从文体层面对韩、柳等人的古文给予肯定。这种肯定与自穆修、柳开以至欧阳修等人对古道与古文的提倡一起,开启了宋代文章创作的新生面。《文苑英华》又按题材内容分类,这往往能见出文体演变的痕迹。此外,按题材分类的方法还完整地展现了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结构和秩序,反映出时人对事物的普遍认识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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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3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文献文化史”(10ZD130)子课题“宋代文献文化史”
巩本栋,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 210023)。
I207.2
A
1000-9639(2015)06-00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