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请一起守护这盏灯”

2015-01-23 19:41沈健
江南诗 2014年6期
关键词:沈老师全集老师

9月21日下午2点10分左右,我的手机一阵剧烈的颤动,沈老师的保姆张冬花在电话那头剧切地呼告,“沈健老师,你快来,快来啊,沈老师不行了”。我扔下正在开的会,急冲冲开车赶到湖州第一人民医院,车没停稳时就听到住院部大楼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哭,我的心被一阵猛烈的痛紧紧揪住,祈祷老师千万要等到后天啊,后天黄亚洲就能来了。因为就在20日中午,我陪诗友飞云冉冉前往病房探望老师。苍白、孱弱的老师像一艘嶙峋破木船,飘在茫茫死亡孤海上,骨裂肉散的样子,让人无比沉重。老师已经口齿不清,看到我们还努力地面带笑容,拉着我问“杭~亚~洲~呢,杭~亚~洲~呢?”我的喉咙哽咽着一条河流,却无法哭出来,我在老师耳边大声说,“亚洲23日下午3:30来湖州,已和他约好”。接着,我几乎是挣脱了老师的手,到走廊上给亚洲打电话,说出“老师可能拖不到23日”的忧虑,盼他能提前来。不曾想仅过一天,当我来到老师面前时,他已经在医护人员的抢救之中,心电图呼吸曲线已经消失。我和诗友伊甸、杨柳、嘉平、吕栋、小雅(女)、汉江等围在一旁,还有老师的保姆、外甥、表弟,我们多么盼望那直播着一颗沧桑之心的屏幕上重现诗的奇迹:

“突发心绞痛/伙伴们七手八脚/抬起我急送医院//还没到医院/我便霍然而愈/继续对西湖熟视无睹”

这是1990年沈老师诗作《走出楼外楼的一次真实体验》的节选,浪漫地记录了沈先生一生中无数次从死神洗劫中逃脱的喜剧过程。然而这一次,老师再也没有回过来。用一微友微信痛语来说,就是:“世上再无沈泽宜”。

沈泽宜的死,在一定意义上说,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正如一年前冀汸的去世宣告了“七月”诗群的时代终结,沈先生的死则为“北大右派”诗人群体画上一个悲怆的句号。今天,肉身的沈泽宜消失了,而精神的沈泽宜盘旋在我们的天空,一个多月以来,他那倔强得近乎固执的蹒跚背影,善良得如同孩童的音容笑貌,以及不谙俗世人情的感性与天真,一直浮现在眼前,“黄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们歌唱”。

沈老师真的没了。但他的死并不是一个诗人的孤独之死。1957年被打成右派之后,从陕北高原到湖州老家,老师终生没有成家,没有儿女,孤苦伶仃。送别的人中,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唯有一个外甥,一个表弟。可是,在诗歌的大家族里,他亲友绕膝,子女成群,敬他爱他宠他的,有年长于他的诗友同学,如谢冕、张炯,有比他辈份略晚的如吴思敬、唐晓渡、嵇亦工、张德强,还有一大批更为晚进的年轻学生与诗友。从第一时间起,我在朋友圈发出短讯:“二十一日下午2:35分,沈泽宜老师因病,抢救无效,在湖州第一人民医院不幸逝世”,瀑布般的泪水与转发涌爆了我的手机屏幕。在接下来一天多时间内,除了先生单位——湖州师院低调的组织外,先后有三百多位诗友、学生自发送来花圈和挽联。大半个中国诗歌界都被牵动了,据我有限所见,海内外先生老同学陈奉孝、王书瑶,广州浪子、周立波,陕西拓毅,北京安琪、北塔、任怀强,新疆沈苇,西藏余风,还有知识界傅国涌、阿啃1919等,无不纷纷奔走泣告。用诗人黄亚洲的挽联描述就是,“百载无前之奇案之坎坷之命运,万幸劫后有诗歌有桃李有诗友”。

沈老师的死,也不是一个诗人的凄凉之死。据保姆和她女儿告诉我们,就在老师去世前一两个小时,他说想听歌,保姆就用自己的手机给他放了三支歌:《鸿雁》、《你是我的眼》、《大约在冬季》。沈老师一边听,还一边跟着唱,唱到某一句时还把声音提上去了。保姆安慰他说:“你唱歌能把声音提上去,看来身体要好起来了。”他一直唱完了三支歌,后来又听了一曲《远处的灯火》。听着听着他突然说冷,要保姆抱抱他——这时候的他已经完全成为一个无助的孩子!就这样,他在保姆的怀抱中睡了过去。事后我们看到,老师的遗容非常地安详宁静,真的就像睡着了一个模样。先生一生酷爱唱歌,这个北大合唱团的领唱人,他那音域辽阔摇曳多姿富有磁性的歌声,往往成为卡拉OK歌厅中的一道奇异的风景。先生的学生刘福根一幅挽联如此写道:“起伏人生偶遇跌宕时代,诗意学问永垂盎情校园”,是的,在杭嘉湖一带的任何一个小城镇,在浙江诗坛,乃至在全国诗界,沈泽宜三个字,曾是一个传奇,一个诗歌与浪漫的美学符号。

然而沈老师漫长一生的活着,却是一种被侮辱被损害地活。老师出生在湖州一个中产家庭,父亲知书达礼,母亲则出于碧玉闺秀之门,属于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他活过的81年,也许可算得上这个国家自晚明以降最多灾多难的81年,外族的血腥入侵,内战的骨肉相残,特别是政权内部的政治纷争,如反胡风、反右、大跃进、文革,还有一些不便言说的历史事件,血雨腥风的“运动”强力进入了他的人生,先生成为社会动物园的一个另类。他最初的苦难源自半首题为《是时候了》的诗,1957年5月19日傍晚,他和同学将之贴在了北大的校园:

“是时候了/年轻人/放开嗓子唱!/把我们的/痛苦和爱情/一齐都/泻到纸上。/不要/背地里不平/背地里愤慨/ 背地里忧伤,/心中的/甜、酸、苦、辣/都抖出来/见见天光!即使批评和指责/急雨般/落到头上/新生的草木/从不怕/太阳照耀//我的诗/是一支/火炬/烧毁一切/人世的/藩篱/它的光芒/无法遮拦/因为/它的火种/来自——“五·四”!!

“是时候了/向着我们的今天/我发言/昨天,我还不敢/弹响沉重的琴弦/我只可用柔和的调子/歌唱和风和花瓣/今天我要唱起心里的歌/作为一支巨鞭/鞭笞死阳光中一切的黑暗/为什么,有人说,团体里没有温暖/为什么,有人说,墙壁隔在我们中间/为什么,你和我不敢坦率地交谈/为什么?/我含着愤怒的泪/向我辈呼唤/歌唱真理的弟兄们/快将火炬举起/火葬阳光下的一切黑暗”!!!

天可怜见,这首诗又写了什么震动天听的反动言论?诗的前半首为老师所写,后半首为张元勋续成。这种马雅可夫斯基式的阶梯句子,除了杂糅着年轻人荷尔蒙分泌过剩的自由诉求外,几近意识形态直呼口号,毫无政治学者戴维·伊斯顿所谓政治过程中政治输出的元素,两位作者却因此而罹难终生。沈先生被放逐西北,张元勋则坐牢多年,以致两人晚年仇同水火。如今他俩都已人归道山,不知相遇天堂他们能握手言和,而将批判之矛对准反人性的制度否?想来令人唏嘘不已。

是的,沈老师短暂一生的活着,是一种被孤独被苦涩地活,这一点在他的晚年更为怵目。我和伊甸从1983年9月进入湖州师专读书,一直和老师保持了密切的来往。特别是近20年来,一般个把月会见一次面,主要活动就是打牌、喝酒、读书。用伊甸的话来说,叫“回忆历史,臧否人物,谈论诗歌。”我是一个喜欢卖弄幽默的人,平时没一句正经话,与老师不时抬杠,有时还要嘲讽他的“迂”与“倔”,或者就一些价值观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比如,他要求的结婚对象一定是要处女,或至少是未婚;再如他打牌从不整理牌,说是锻炼思维,却常常因此犯错;比如说起当年北大“反右”所作违心检讨时,他总是不肯承认个人在强权面前的怯懦,往往一说就暴跳如雷……到了上世纪末,先生早年那种单车奔波杭嘉湖山水之间的活力渐渐不再,体力与精力限制了他的活动半径,他的生活更其形影相吊。到最近七八年以来,伊甸、胡嘉平、潘维、施新方、徐锋、费立新、李浔、韦良、马利云、宗培玉等,每年腊月二十六日晚,都会聚集在一起陪老师一起过生日,鲜花、蛋糕、香烟、保暖内衣什么的,哄着老师一起虚度热闹、快乐时光。其实我内心知道,这样做的“小私心”,仅仅在于要堵住老师年三十、年初一抓我们到湖州打牌聊天的借口。今天想来,这种念头是何等可耻,何其自私?伊甸在老师追思会上发言中有一个细节令我震撼:

“记得十多年前一个春节,沈老师在年初一打来电话说要来嘉兴看我,我正忙于亲戚间的节日应酬,让他年初五来,第二天他又打来电话,我让他年初四来,年初三他又来电话,一接通他就说:伊甸,我已经在你楼下了!”

伊甸代表学生说出了我们无法弥补的后悔。他说,“现在回想起来,我深深地理解了他在农历过年这个亲人团圆的传统节日里,他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孤独和脆弱。我后悔在他生前没能更多地陪陪他”。诗人泉子也是牌友之一,有一个时期,他每月都要来湖州住上一夜,9月22日他写了一首诗,记录这样一种活力四射的生活,节选如下:

一个末世贵族,一个真正诗人/一个儒雅长者,一个风流倜傥而又洁身自爱的人/一个终身未娶,颠沛流离的孤独者/中国第一张大字报《是时候了》的作者/林昭同学,一段若有如无的情感/曾带给一位年轻诗人那么持久的激情/它一次次让我想起毛·特岗带给叶芝的绝望//……/在故乡小城定居/我的牌友,十四还是十五年前/我们经常坐两三小时的车子/到对方城市打一通宵的牌,然后回到自己的城市/(那时,牌对我们的吸引不亚于我们视之为生命的诗歌。)/我的第一本诗集的序言作者/我的第一次诗歌朗诵会主持人//……/一切依然这样的近/而又那么遥远/是的,是时候了!/我会永远记得你最后的遗言/“悲剧啊!全都是悲剧!”/我记得你为你自己,以及一个时代写下的墓志铭。

然而,老师肉身艰难蓝缕的活,又是一种精神不断燃烧地活,他的心始终鲜蹦乱跳,像一团旷夜篝火。“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每一位男性都在但丁诗意中追寻着爱的欢快,老师也不例外,他虽一生未婚,并不说明没有爱。这在他的诗歌和《传记》中,有着羚羊挂角的描述,从最初《别崇花》的崇花,到与北大烈士林昭的交往,直至晚近异性学生诗友间种种美好纠葛,他的一生是追爱寻梦的一生。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得到的温暖过于稀薄,一生的空白太长太多。他曾在不同场合说起一生中有限的异性身体交流次数,我们都无言相对,作为一个男人不知如何安慰我们的同性长辈。即使已被炼成传说的与林昭的无果之爱,也是那般凄美冷凛,缺乏暖意。沈先生曾给林昭写过两首诗,一首写于1958年两人都被打成右派时:“路边一株孤独的铃兰/寂寞地开花,寂寞地萎谢/车碾过来了她茎枝碎裂/羊啃过来了,她秀叶凋残//始终高擎着淡紫色的小花/像高擎生命、青春、信念/在蓝天下默默祈祷/祝福她的牧童平安归来。”另一首写于1979年,他得知林昭已被杀害:“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怀念山那边的一盏灯/在冷雾凄迷的夜晚/在白茫茫雪地中央/美丽地,孤独地,凜然不可侵犯地亮着/在它光芒所及的地方/尽可能远地摈弃着/风卷积雪的/浓深的夜”。在诗中,林昭已经成为“一盏灯”,一个想象中的象征。

是的,女性,在他的生命中只是一盏温暖的夜雨航行之灯。自始至终,在他的肉身体验中,女性的爱欲完成只是一种弗洛伊德式的“替代性满足”。这一点,我在先生专论中有过详尽论述。而这,对于一个凡俗的个体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先生2008年出版的诗集《西塞娜十四行》,是一部爱的缺失的诗集,其痛,其苦,其酸楚,其凄凉,全都熔铸在“西塞娜”这一光辉女性的对象化之中。

如同观音幻化成万千形相

所有的西塞娜只有一个

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灿烂似星空,幽闭如百合

照见我的孤独我的凄凉

温暖我的寻求我的梦想

是隐隐传来的天堂之钟

照引我归家的昨夜星光

一张张绿叶随风而去

月光下,海水依旧涨潮

许诺我一株远方的碧树

终我一生能不能走到?

西塞娜,何时你才能显现

真身?

永恒的女性请引领我上升!

这是先生《西塞娜十四行》的最后一首,将诗人心目中的女性综合提炼为一位女神形象。这个以江南女子为主核,以儒学化的观音为骨架,汲取众多文化滋养的完美的神,在先生的灵异境界中,已经成为真理、正义、良知、公平、美、祖国等永恒价值的替代与化身。综观先生诗歌、评论、古典文学研究文本,大地、家园、爱与女性的肉身、精神已融合一体,成为提升苦难、燃亮黑暗、凸现尊严的宗教式的艺术载体。先生何其不幸,一生充满了缺失与受难;先生又何其有幸,大千世界又有几人能够抵达圆满永恒?

老师以自由诉求之诗遭受灭顶之灾,又以评论家、古典文学教学研究立身人间,然而终其一生,老师只是一位诗人,他不懂政治,对反极权主义的学者如罗尔斯、哈耶克、阿伦特的文献几乎从未接触,他从无政治权力的诉求,也从未热衷政治。他性情、率真、单纯,不知人心险恶,从来都是那么感性,快言快语,憎爱分明。现在,先生真的没了,如何来纪念他,让他的生命与精神传承下去,使之成为文化血脉中一个不可磨灭的细小部分?

写到这里,我突然悟到,先生1957年写下“是时候了”,与胡风1949年写下“时间开始了”,是否具有同样标本意义?胡风也好,沈泽宜也罢,包括遇罗克、殷海光……他们都是这个多灾多难民族自我完善链条中的牺牲环节,值得后学认真探究,反复追思。“一世笔墨只为庚续汩汩民主文脉,半生厄运皆因彰显自由诗骨”,这是汪剑钊教授的挽联,它启发我们,细察历史细节,记录人文体温,传承人格风骨,是我们对前辈最好的纪念。

“我们参与了诗人之死”,这是布罗茨基评论曼杰尔斯坦姆时说的话。如果把沈泽宜坎坷一生比作汉语中曼杰尔斯坦姆,认为不妥者不会很多吧?作为俗世凡人,先生的时间结束了;作为文明之子,先生的时间开始了。先生走之前,曾多次要求伊甸和我,联合寿星林、吕栋、吴健以及陕西的学生等,由黄亚洲牵头,辑刊出版《沈泽宜全集》事宜。可是由于我的畏难与慵懒,此事被拖成了先生的临终遗嘱。20日中午,他不太连贯的口形中,一直在喊着“杭~亚~洲,杭~亚~洲”,牵叨之切,弥留之情,一息尚存,绝不停息。这,也是我在23日告别仪式上面对先生时,泪水奔涌不止的原由。

现在,“是时候了”。9月23日下午4:30分,诗人黄亚洲召集了伊甸、沈泽宜外甥和表弟、保姆和我,会同湖州作协杨静龙先生等,一起商定了先生全集编辑出版的机制与办法。现在,“是时候了”,我将先生全集辑刊大致设想抄列如下:

一、《沈泽宜全集》初步目录

第一卷:《沈泽宜诗歌全集》/第二卷:《沈泽宜古典诗歌研究全集》(诗经新解、民歌解读)/第三卷:《沈泽宜当代新诗研究浙江卷》(浙江文坛30年)/第四卷:《沈泽宜当代新诗研究全国卷》(全国各地学术刊物发表诗学学术文献)/第五卷:《沈泽宜回忆录卷1》/第六卷:《沈泽宜回忆录卷2》/第七卷:《沈泽宜回忆录卷3》/第八卷:《沈泽宜札记、题跋、日记、书信、演讲录及其它未刊稿;友人回忆、缅怀文章选录》

二、《沈泽宜全集》编辑、刊行凡例

凡正式发表、出版者,经编辑甄别,收入《全集》;/凡印行者,经甄别、研究,确认无误后,收入《全集》;/不同时期印行或发表的同一文本的不同版本,建议以汇校本或并置方式,收入《全集》;/书札、题跋、书信、日记、演讲录、未刊稿,建议尽量收集齐全,组织专门力量进行研究,对其中在文学艺术或思想学术上具有重要性、标志性的文本,加注注解后,慎重收入《全集》。为增强《全集》的可读性与文献性,对具有典型性的照片、手稿等建议适度收入。

三、《沈泽宜全集》编辑、刊行运行机制

《沈泽宜全集》编辑、刊行工作接受浙江省作协、湖州市协领导,遵守国家法律规定。编辑全程按照实行财务公开、学术公正原则行事。编辑工作者不谋任何私利,主要编辑工作者不收取任何劳务费。/通过微信圈、微博、QQ群向全国各地先生生前友好征集;/对征集资料进行甄别、研究,尤其是对书札、题跋、书信、日记、演讲录、未刊稿,将全力征集,委托专家进行甄别研究,如有需要,适时召开会议进行研讨,集体决定收录与否。

鉴于工作量超大,时间安排暂作两年考虑。现在,“是时候了”,热爱先生为人与诗文的朋友,我想,这也许是我们最值得守护的灯盏了!

今夜,请一起守护这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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