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高旭旺用朴实的诗笔几乎记下了一个时代的缩影,农业国的厚重与跋涉在他看似表面个人化的叙述中缓缓展开,沉痛而又温馨,感慨又令人深思,非常值得一读。马莉的金色十四行一直延续着她那敏感敏锐的诗歌触角,保持着一个女诗人与这个时代相对平行独立的一道不可忽略的目光。伊甸作为八十年代创作的代表之一,三十多年来,他的诗歌老而弥坚,思想和技艺也越趋精粹和深沉。张典这组诗歌是个令人惊喜的呈现,他紧密的诗笔忽然松开,语言更加富有弹性却依然保有他原来锐利批判的精神。聂广友的诗歌一直以来都带有舒缓静默并深藏忧伤的古典心怀,慢镜头般的节奏和景深就像一道奇特的灯光,这组来信就是一个展示。五位诗人技艺老到,却各自不同的思考与叙述,很值得慢慢咀嚼一番。(梁晓明)
高旭旺,笔名丁旭,河南省三门峡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大河诗歌》主编。出版诗集《爱的音符》、《流动的城河》、《心灵的太阳》、《高旭旺抒情诗选》、《感悟与倾诉》等12部,散文诗一部。《心灵的太阳》诗集荣获河南省第四届人民政府文学艺术奖。
原生态破坏了,村子上的鸡、鸭、牛、羊、狗、麻雀、蝴蝶、喜鹊、青蛙等消散了,只有四处“逃荒”的人群,默默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宿。这就是当下一个约有三百年历史村子的场景。
——题记
◆它倒下,成了一地碎玻璃
——给我上小学的土窑洞
七岁。我还是一个孩子,那时
家贫,人穷。母亲用补丁牵着我
从蓝花花的书包上走下,靠着风
进了我平生第一个学堂
——村上一孔古老的土窑洞
土窑洞很古老,窑内窑外开满了山花
我很喜欢。土塬下
秦砖汉瓦的体温
和窑洞的土腥味儿
我是植物,在窑内开花、结果
词。和词的根,疯长
从此,蔓延成我茁壮的细节
我到六十五岁。怀旧就是
微风走在树叶上的脚步
怪事。学堂要拆迁
童年的记忆和我的欲望
在鸡飞、狗叫中,倒下
成了一地碎玻璃
飘霜的影子,和朗朗的读书声
在古老的土窑洞上,裂碎
成了历史的遗憾
五十年代翻修的土窑洞
是中国的文字和遗产
走进去,寻找我儿时的
课桌,课本。以及
母亲亲手给我缝制的书包
那些明明白白的事,细想
事实上,在风吹过的地方
干净。就是一种简单
一孔普通的土窑洞
接地气。三百年都扛过来了
当下,却让一个动词,或符号
被打倒。成了
唐诗宋词的俘虏
◆我的老同学
说实话,她很漂亮。爱笑
灿烂。像土塬后三月的桃花
绽放全部春天
村子拆迁,家里人发短信
让回家一趟。村口
我上学时走过的地方
与她相遇。像一窑
过冬的干柴,堆在一起
干干净净。靠着风
一根火柴走了进来
碰撞、燃烧,刺激
亮了人,痛了心
好多年啦,好多年人与人之间
为了生存。也许叫自私
陌生把孤独串起来,牵挂
是一种疯狂的破碎
论年龄,她比我小两岁
刚满五十啊,厚厚的秋霜
一层一层,压的她喘不过气
一张嘴,满口空荡荡的
直漏风。这时
她紧紧地攥住我的手
眼圈有点微微发红
一句话都说不圆
痛。在心里翻晒,我说
你为啥不去医院
把牙齿修补一下。她摇了摇头
像月光从发黄的树叶上走下
给我扔了一句话。坚硬
“村子,都没有了。人
说话再圆有啥用。”
◆家乡的蝴蝶
家乡的蝴蝶,很美
美。胜过我的童年和初恋时
第一个吻,以及
当下的爱情
六岁了,嘴还吊在母亲的
乳头上。眼睛里只有一个爱
很干净,没有一粒沙子
追着她,飘过田野、峁塬
花草间,夕阳下,忘了回家
甜睡在鸟语花香的天边
放牛、割草,造成了儿时的事物
草尖的露珠
花间的舞动
透明、轻盈。胜过
我儿时的恋蝶之心
和爱情的火焰
一夜间,我童年的梦
在拆字上破碎。一个动词
失去了温暖,带着血腥味
藏在人间。蔓延
荷池干涸了
鸟鸣消失了
树木倒下了
这时候,我才感觉老了
老了的人,更爱她的死
和悲伤。村口起风了
风靠着风,吹走了
蝴蝶羽翅的流彩
和光的润泽。只有我
从风的缝隙,轻轻地
捡起,挟进我的诗集里
成为,我生命的标本。读她
像读诗一样。永远
诗性的光
◆算 命
年轻的时候,父亲
喜欢村子上的树木,花草
鸟鸣,小溪。像相信
自己种的麦子、玉米、花生
和有关爱情的全部
到了五十岁靠上,父亲在走
往下走。从房子的炊烟上
匆匆地走下来,沿着牛尾巴扫出的
乡间山道,走近树的落叶
起风了,发黄的叶子
一次一次地尖叫
又一次一次地消失
村子在拆迁,背井的人心
开始了离乡。像城里雾霾中的
尘粒。飞来飞去,从断裂的
土坯墙缝间,窜出
从此,没有方向
这时候,父亲背对村子
在破碎的瓦砾上,停了停
是一种迷茫。悄悄地躲开风
向路边靠近。靠近
算命先生。靠近
算的铜钱和命的指尖
◆求 救
起风了,村子的拆迁越来越近
这种光景,顶不住
眼看着,一个圆圆的日子
树倒了,瓦碎了
鸡飞了,狗跑了
人走了,心散了
清明节,我回家上坟
三叔父,推开半扇门,进来
沉默,只是沉默
在这场风里,渐渐地
走向摇曳,或者叫破碎
家没有了,只有一只老黄狗
守在门口,狂叫
注满了三叔父的呼吸
同时,在月光下,勾起了他
各式各样的恐惧、惊吓
像寺院的木鱼,不停地
敲。没有棱角,没有内容
只有疼与痛在延伸
大量地被抽离,越拖越远
面对面坐在一起,我从
三叔父抽烟的微光中
看到了他脸上的线条全是僵硬的
他慢慢拾起枯萎的目光
从牙缝里挤出一滴企盼
“我没有家了,看在
你弟弟、妹妹的脸上
在城里帮孩子找个家
住些日子”
三叔父,村子上最小的尘粒
他比世界上任何尘粒都轻
都干净。有土醒味
向我走来,求救
泪,在途中
成串,在我伤口上滴
◆一只燕子
一只燕子,从雾霾里飞来
蹲在我书房的窗棂上
靠近清风,叽叽喳喳
独自。叫个不停
我轻轻地走近窗棂
只是用手,推了一下,它
举起沉重翅膀。生气
就飞走了
一天里,我像掉了魂儿
忐忑。一直在想这件事
那只燕子,是不是从
我家乡飞来的。很孤独
也很单薄。想找我
不远百里,诉说村子被拆迁
和自己的不幸。或叫遭遇
此刻,我想起了我家乡在拆迁
屋檐下的燕子窝,和村口
树冠上的鸟巢。等等
还有荷叶下作爱的蛙鸣
噼哩叭啦,在推土机的嘴上
和吊车的肩下,消散
甚至死亡。真的
就是这股风,来得太突然
很凶。动物和植物都没有想法
幸存的燕子,活下来。一只
村上的唯一。开始了自己
背井离乡和终生的乡愁
◆我家的老窑洞
我家的老窑洞结实,古老
依旧冬暖夏凉。祖祖辈辈
住着这孔老窑洞,过日子
过着阳光、雨露、蓝天
老窑上的榆钱
和院子的槐花,还有
八月的石榴,纠缠着
裂开笑颜。光景也在醉
之后,推土机进村
靠崖的老窑洞,我家
三代人住过的,从咳嗽上
倒下。从此
再也没有站起来
剩下的半截老窑口
和碾压的门窗
灌满了风
灌满潮湿、霉味
灌满了苍蝇、蚊子
一窑的呼吸。飞来飞去
这些物与事的碎片
深藏在父亲的记忆
和母亲的唠叨里。凸显
从斑锈的锄头和镰刀上
走下来。分担那孔老窑洞的存在
和灼痛。只有这样啊
躲开风,向时光的影子走去
◆喊村子
村子。遇上拆迁
叶茂、鸟鸣、花香的样子
面貌全非。孤独的
越来越不让漂泊在异乡的人
走进。认出它
就这样,机器的隆隆
房屋随着倒下的尖叫
被掩盖了。这些被放大的
物和事。陌生的
让人吃惊,恐惧
此刻。我身上突然长出一些
幽暗。冷酷。像得了狂病
站在村口,顶着风
大声喊。喊村子
喊它的名字
即使,最后,我喊破了嗓子
和血腥味。也再喊不醒村子
它心死了
早已不认识我了
◆狗的叫声
狗的叫声。很响
像一盏村灯。亮
亮在星星之上
响在人间之下
后来,拆迁进村
古窑、老屋背靠背
父亲、母亲面对面
一瞬间。退到了
光景之外
狗和叫的消失
村上人说,是风刮走的
与村口那棵老榆树一起
落下。碎碎、片片
零零、散散
再也没有醒来
空了,村子塞满了风
狗顶着风跑,跑着
跑着。两眼灌满了泪
成了疯眼,老年斑
风,停不下来
◆时光的影子
村子空了,时光的影子
一次次扑向树木、花草
和僵硬的石头。倒下的
不仅仅是它们,还有
三百年的洞穴和老屋
一脸苟延和残喘
想久病的老人
凌乱了青丝和白发,从
尘粒的失眠上走下来
命运,似是而非
村子空了,只有时光
追着风,以咳嗽,唠叨为中心
在月光下、孤独、寂寞
似露了一个黯然神伤的村庄
时光,是村子的孩子啊
孩子,就是月亮里的一棵树
将枝叶伸出来,全部
盘根。独自行走
时光的影子越来越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