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立场、文化切入与文体新造——唐德刚《红楼梦》研究述略

2015-01-22 01:31李春强
关键词:文化冲突红楼梦

李春强

(南京师范大学 泰州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文学立场、文化切入与文体新造
——唐德刚《红楼梦》研究述略

李春强

(南京师范大学 泰州学院,江苏 泰州225300)

摘要:唐德刚是海外红学研究颇具影响的学者。他充分尊重《红楼梦》作为文学作品的本质特征,深入挖掘《红楼梦》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因素,同时能够充分吸收西方之学说,在《红楼梦》研究方面具有独特的学术眼光。唐德刚的《红楼梦》研究因别开生面的个性而被学界所熟知。

关键词:唐德刚;文学立场;文化冲突;作家红学

收稿日期:2015 - 07 - 21 2015 - 06 - 19

作者简介:李春强(1982-),男,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泰州学院讲师。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5X(2015)06-0036-07

Abstract:Tang Degang is an influential overseas scholar in the study of "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He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essential characteristics of "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as a literary work. He delves into its specific social,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elements and at the same time can fully absorb western theories. He has a unique academic perspective in the study of "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His study of "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has been known in the academia for its distinctive personality.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当代垄断资本金融化研究”(项目编号:12AJL002);

唐德刚是著名美籍华人学者,1948年赴美留学,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并曾兼任哥伦比亚大学中文图书馆馆长7年。1972年,他被纽约市立大学聘为该校亚洲学系教授,后两度出任该系系主任,直到1991年退休,桃李满天下。

唐德刚首先是历史学家,其次是传记文学家、红学家。作为“海外红学”研究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唐德刚的红学研究“多从个人兴趣出发”[1],在《红楼梦》研究方面独树一帜,特别是1986年,在唐德刚与夏志清两位著述甚丰的学者之间爆发了一场“红学论争”,在海外轰动一时,刘梦溪著《红楼梦与百年中国》将这场“红学论争”列为“第十七次论争”。唐德刚著有《史学与红学》一书,其中部分文章涉及《红楼梦》研究的多个方面,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红楼梦里的避讳问题》、《曹雪芹的“文化冲突”》、《海外读红楼》等文。此外,唐德刚所著《胡适杂忆》增订版附录收录一篇《曹氏三代为清室丝官浅说》一文,《胡适口述自传》中则散见一些有关《红楼梦》的论述,尤其是《胡适口述自传》第十一章“从旧小说到新红学”中有关《红楼梦》的论述,可谓独具个性。

唐德刚始终关注《红楼梦》校本的工作,他曾说:“《红楼梦》是个无底洞,希望将来有大批专家通力合作,把各种版本集合在一起,来逐字逐句做过总校再做出最精辟的诠释来,那就是我们读者之福了。”[2]243“做出最精辟的诠释来”即做出最精善的本子来,因为《红楼梦》校本至今还说不上哪一部是“最精善的本子”。其实,“所谓‘最好’的本子其实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因为关于《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以及脂本、程高本的意见分歧一直尖锐地存在着,即便哪一天这些分歧意见果真达成了相对一致,那也只能期望校订一个‘更好’(周策纵使用的词是‘较好’)的本子,并无‘最好’的本子可以期待。”[3]当然,唐德刚用心于《红楼梦》的精神可鉴。

1986至1987年,周汝昌以访问学者身份,赴美国威斯康辛大学讲学一年。这一年,他不仅撰成了红学名著《〈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一书,又受邀请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市立大学、威斯康辛大学讲学。此番访学期间,会见了“海外红学三友”即浦安迪、夏志清和唐德刚,“三友”分别邀请周汝昌赴普林斯顿大学讲论《红楼梦》结构学,于哥伦比亚大学谈讲《红楼梦》,到纽约市立大学谈讲《红楼梦》中华文化意义。周汝昌曾赋诗以纪其胜:“夏唐名士亦鸿儒,浦氏华文能著书。天下奇才何可记,为《红》不碍笔殊途。”[4]359

一、 以经解经,文学立场

唐德刚在《曹雪芹的“文化冲突”——“以经解经”读〈红楼〉之一》一文中明言:“我国古代汉学家治经书,有时往往被注疏家弄得莫知所适,最后只好回到经书的白文上去找他自己的解释。这种干法,古文家叫做‘以经解经’。”唐德刚所谓“以经解经”,究其实乃通过《红楼梦》文本以求得对《红楼梦》内在义理的理解,以把握经典之内在义理作为其经典诠释的第一出发点。他说:“我们这一辈的中国知识分子往往是把《红楼梦》背得滚瓜烂熟的;把一部书读烂了的读者,对那一本书总归是有意见的,他的意见是从书本之本身出发的,并非另有额外的‘深入研究’。”[2]231唐德刚虽言“我绝不敢侧身‘红学’之林;也无心钻研红学。”[2]231但其实,不仅“幼读《红楼》,亦尝为‘焚稿’垂泪,为‘问菊’着迷。”[2]244而且大学期间还写过《浅论我国脚艺术的流变》与《〈红楼梦〉和脚艺术》两篇长文来探讨《红楼梦》中诸钗“脚”的问题,惜散佚不存。在唐德刚看来,诠解《红楼梦》不仅要熟观文字,使上下之意通贯,而且还要“读烂”,从而达到“滚瓜烂熟”的境界。很明显,这种从“书本之本身”出发,使上下文前后通贯开来,以达到“深入研究”之目的,可以说就是唐德刚“以经解经”的主要内涵。在充分关注文本的“以经解经”的同时,唐德刚尤其关注对《红楼梦》的“领悟”,并得其“滋味”。他说:“《红楼梦》这部奇书,读者们不论年龄大小、时代先后、地域差异多大、政治社会制度如何不同,读后都会有不同的领悟……一个读者个体,他从小到老、从华南到华北、从小学到大学、从国内到海外、从大陆到台湾、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由于生活经验的变换、知识接触面的扩大,他每次读《红楼》也会‘别有一番滋味’。”[2]244

唐德刚提出一个著名的观点,即“批评也有大小之分”[2]207。所谓“大批评”,就是对文学作品整体方面的探究,包括故事结构、叙事线索、思想艺术等等,即文学的本体论方面;而所谓“小批评”就是对神思、风骨、情采、章句等细节性问题的探究。唐德刚本人亦是依照“大小批评”的思路进行了一番《红楼梦》的考察。其中,唐德刚“对《红楼梦》描写人物方面,最感到遗憾的则是作者的缺笔”[2]216,即是展开“小批评”的例子。所谓缺笔,即“遗漏”之笔,形象地说即“作者在描写美人衣着时出了漏洞,构思不够完备。曹雪芹笔下的三十六钗个个衣饰华丽,但个个都是半截美人——这些漂亮的姑娘们、奶奶们,究竟穿的是什么样的高跟皮鞋呢”[2]220,譬如《曹雪芹的“文化冲突”》一文中逐一分析众姑娘、奶奶、丫鬟们的小脚形态的研究内容即是最好的例证。至于“大批评”的例子如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剖析:“作家亦然,一个格调甚低的作家也是高不起来的。你要他来对一个格调极高的作家(如曹霑)的作品补作、续作、改作,读者是可以一目了然的。以此,笔者断不相信《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伪作’。因为后四十回中好坏之间太不调和了——好的太好,坏的太坏!……‘续貂’的‘狗尾巴’,究竟与原物不同。”[2]241无论“大批评”,抑或“小批评”,总之,都应该本着“以经解经”的要求起来做,不能一味地想象或索隐。

文学立场的确立,缘于唐德刚对红学六十年历程的考察,他发现红学“有个极大的弱点,那便是搞‘红学’的人——自胡、蔡、陈、钱到俞平伯、周汝昌、夏志清、潘重规、余英时……他们都是‘批评家’、‘考据家’、‘哲学家’、‘思想家’,却很少‘作家’;所以‘红学家’们多半不知‘作家的甘苦’,和作家们从灵感、幻想、经验等到构思、布局、创作、增删等的艰苦历程。所以他们每每为‘文章自己的好’这一不知不觉的潜意识所支配,而乱下雌黄。胡适之、周汝昌都犯这个毛病……‘红学界’里有丰富创作经验的唯鲁迅与林语堂二人。可惜他二人都不愿用情哥哥寻根究底的考据憨劲,但是他二人却代表‘红学’里的作家派,他们的话是有其独到之处的。”[2]210其重视《红楼梦》研究中的红学“作家派”不言而喻,换句话说,在唐德刚看来,“作家派”红学研究者最能把他的“以经解经”的倡言淋漓尽致地表达好。尽管就史学家观点而言,《红楼梦》是一部社会学意义上的经典巨著,但唐德刚绝不忽视《红楼梦》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本身所具有的特点,他认为有创作经验的作家们更能客观地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研究《红楼梦》,这一认识在当时的红学研究领域显得尤为可贵。

整体而言,作家们以其独特的艺术创作经验与敏感的审美直觉能力参悟《红楼梦》,往往比专业的学院型研究者具备更为切近的心灵沟通,事实上,红学既不应也不该只属于具有学院气质的学者、教授们的专利。刘梦溪说:“沈从文、鲁迅、巴金、沈雁冰、冰心、张天翼、吴组缃、周立波、端木蕻良、何其芳、林语堂、徐迟、高阳、张爱玲、杨绛等,都发表过研究《红楼梦》的专著或专论,他们的参与,打开了《红楼梦》的另外一个世界,即艺术创造的世界,使本来容易流于枯燥的学术研究插上了艺术创造和艺术感悟的翅膀。”[5]7-8从方法论的角度看,红学研究不外三大流派:索隐派、考证派、批评派。与蔡元培等索隐派重“本事”,胡适等考证派重“史料”,王国维等批评派重“理论”不同,“作家派”红学的着力点始终在于《红楼梦》文本本身且尤其注重文学审美蕴含和题旨。作家们凭藉对《红楼梦》文本的熟稔与钟爱、对文学和生活的理解与体察、在创作和审美上的天赋才华,以读者、作家、学者三重身份阅读《红楼梦》,既有专业学识,又显独特眼光,更以其文学创作才华而在学术上自成一格。正是其才、学、识的相互融合,形成了“作家派”红学的研红特色。并且,其学术成果亦因作家独特的艺术创作经验和敏感的审美直觉把握能力的直接介入,与红学家的阐释相比较,更为具体更为生动也更为详尽。当然,若要想胜任这一课题的研究工作,必须一身兼备两方面的专业知识——既要了解创作,又要了解红学。至于对文化、文学、文献、文本、文字的种种直觉感受,就是更属起码的初始条件了。难度确实不低,但将历史学家、传记文学家、红学家三重身份集于一身的唐德刚则恰好具备了以上研究条件,而且在当时也明确提出了重视“作家派”红学的前瞻性观点。高淮生在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系列论文第十一篇——《鉴赏与批评并举,体悟与活说贯通:王蒙的红学研究》中就曾指出过一点:“其实,与王蒙一样怀抱着浓厚的‘红楼情缘’的学人和作家不乏其人,如旅居海外的学人唐德刚即是突出的一位……唐德刚说自己虽然《红楼梦》看得烂熟,也只是‘偶发谬论’而已。即便‘偶发谬论’,也不复依傍‘正文以外的红学注疏’,而是从书本之本身出发发表自己的‘意见’,谈不上‘深入研究’……唐德刚的这番表白似与王蒙同调”。[6]不过,高淮生同时看到了“作家派”的问题,认为这一界说究竟有多大可信度并未定案。梁归智更直言作家的“创作经验”无助于《红楼梦》的批评和研究,他说:“红学研究中经常有一些作家以自己‘创作经验’自恃自居,以为自己对《红楼梦》的看法比没有‘创作经验’的学者更正确,却不明白自己学的是西洋小说的一套创作模式,或者走的是写通俗小说的套路,其‘创作经验’其实正好是深入曹雪芹创作奥秘的障碍而不是助力。因为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奠基于深厚的传统文化的,是经常将‘诗词学’、‘文章学’、‘绘画学’、‘音律学’、‘戏曲学’、‘园林学’等技巧意境融化于小说创作的,而这又是这些新一代作家所欠缺的。”[7]236梁归智的看法一定会令唐德刚失望的,但也一定不会轻易动摇他的信念。

二、 文化切入,以意逆志

“以意逆志”语出《孟子·万章上》,朱自清《诗言志辨·比兴》解释道:“以己之意‘钩考’诗人之志”[8]71。也就是说读诗要用自己对诗意的准确理解,去推求作者的本意。这就要“知人论世”,即要深入地了解诗人的生平思想、品德遭遇等状况以及诗人所处的时代状况。唐德刚的红学论述既考虑了《红楼梦》文本(文与辞),该论文第一部分“以经解经,文学立场”即是明证,同时他又注重“知人论世”。早在接受严格的西式社会史研究训练之前,唐德刚就已萌生将社会学的研究方法运用于学术研究之意向:“在大学时代我就觉得《红楼梦》是一部内容丰富的社会史料书。它所描绘的是大清盛世上层阶级腐化的社会生活。”[2]215唐德刚又说:我“便觉得它在文学之外实在也是一部社会史巨著——是反映我们那个两千年未尝有基本变动的儒家宗法社会的综合记录。”[2]244他结合自身的成长经历认为“我们那个大家族——乃至我所熟悉的和我们门当户对的大家族……那种有条不紊的宗法结构和错综复杂的人事纠纷,以及表兄妹之间谈情说爱的故事,和荣、宁二府里所发生的倒是一模一样的,有时甚至无过之无不及。”[2]217-215由此可见,唐德刚之于社会学研究实为体察良久、思索亦深。此后,当“同仁每谈《红楼》,予亦屡提‘社会科学处理之方法’(social science approach)应为探索《红楼》方式之一。新红学之考证派,只是研究者之起步,为一‘辅助科学’(auxiliary science),而非研究学术之终极目标也。”[2]246在笔者看来,《红楼梦里的避讳问题——〈胡适口述自传〉译注后按》、《曹雪芹的“文化冲突”》、《海外读红楼》等三篇红学论文由浅及深、层层相因,较为完整地呈现了唐德刚之于“社会科学处理之方法”的熟练操纵与运用过程,亦即“以意逆志”之诠解方法的具体过程,即以己之“意”探究曹雪芹之“志”。《红楼梦里的避讳问题——〈胡适口述自传〉译注后按》一文抓住“避讳”这一古代中国宗法社会的特定制度展开论述,开门见山地将六十年来的红学家分为三大派:“猜谜附会派”、“传记考证派”和“文学批评派”。该文虽为唐德刚的首篇涉红论文,却已言明“有意为红学一世祖以下的九流十家来个——如胡氏所说的——‘结结账’。”[2]208唐德刚从中国传统宗法制度的角度考察认为“曹雪芹不但避‘寅’字讳,他显然还避‘宜’字讳呢。”[2]209该文最后还提到了“作家派”红学,前文已论及,此处从略。

真正细致呈现唐德刚“以意逆志”研红方法的是《曹雪芹的“文化冲突”》、《海外读红楼》两篇论文。唐德刚说:“予因将数十年久积心头之‘社会科学处理方法’以治‘红学’之法螺,举例再吹之,因撰拙文《曹雪芹的‘文化冲突’》,以就正于同文。”[2]246《曹雪芹的“文化冲突”》一文条分缕析,逐一研究众姑娘、奶奶、丫鬟们的小脚形态,他发现“小脚”与“小鞋”正是困扰曹雪芹先生的难以“标准化”的审美观念的冲突问题。“当提而不提”、“不当提而提”[2]226的“小鞋”个个都是半截美人,其症结何在?唐德刚在经过一番文本例证后断定“这个谜不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疏忽’,而是作者有意回避和故弄玄虚!”[2]228“曹雪芹这位‘旗人’,动笔来写‘汉人’的历史社会小说,碰到了内心不能解决的矛盾。”“可怜的作者无法消除他笔下和心头的矛盾,所以他只好模棱两可、避重就轻地回避这个敏感性极大的文化问题了。”[2]229-230“寻根究底,原来只是作者精神生活中的一种文化冲突的问题。”[2]230《海外读红楼》一文继续发挥他在《曹雪芹的“文化冲突”》一文中阐述的观点,在论诸钗之“脚”的基础上,对书中人物的服饰特别是贾宝玉的装束尤其是“大辫子”做了具体分析,提出“文化冲突”不限于满、汉两族,亦有古今时限之区别。由此引出运用“社会科学处理之方法”的必要,强调戏曲、小说的发展离不开社会经济的“供需律”,这一点中外皆然。

唐德刚之所以把“小脚”、“小鞋”看得很重,那是因为在他看来,“至于它对我们‘撑半边天’的女性的心理、生理、生产、劳动等方而所发生的直接关系,那就更不要提了——小至夫妻感情,大至军国大事,小脚有时都会发生决定性的作用。”[2]218在看似简单的论证中,唐德刚以小见大,显示出深厚的学术功力。而由“小脚”而延伸到“文化冲突”这一主题上来,其视野不可谓不开阔。今日观之,唐德刚之所以将突破口选定在曹雪芹的“文化冲突”这一点上,却和其本人当时在纽约市立大学教授一门有关“文化冲突”(bicultural conflict)的课程,加之课堂交流与社会观察,渐渐体会到“文化冲突”这一概念的真义有莫大的关联。[2]230整体而言,唐德刚的《红楼梦》研究注重的是其社会史的内涵,切入点小而立意甚大,从“小脚”和“大辫子”认识到曹雪芹内心的文化冲突。在研究问题的方法上,唐德刚从探讨脚的大小、服饰和辫子问题引出运用“社会科学处理方法”的必要。

张惠认为唐德刚的这一研究方法更好地体现在《曹雪芹的“文化冲突”》与《海外读红楼》两文中的观点。“前者讨论《红楼梦》里的小脚,后者讨论贾宝玉的大辫子,看起来两者之间毫无关联,而且很容易写成小品类消闲文字,然而唐德刚不仅能够以小见大,从曹雪芹几乎把《红楼梦》中的女子都写成‘半截美人’,却隐隐约约留下了小脚的影子;给贾宝玉一个古装贵公子的造型,却总是拖着一条大辫子这些现象入手,发挥自己史学功底的优势,通过新史学‘现时观念’的眼光,抽离出就事论事的现象描述,而精辟地指出这是满汉文化冲突对曹雪芹造成的影响……而且由于‘文化冲突’这一视角的引入,不仅使对小脚和大辫子的讨论超越了现象描述的层次,而且也使这两篇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文章具备了内在的精神联系。进一步来说,尤其是唐德刚的《曹雪芹底‘文化冲突’》,不仅是《红楼梦》研究中的独得之见这么简单,它还反映了超越胡适红学研究模式的呼声。”[9]29-30唐德刚认为新兴社会科学中的诸法则与概念,多可引入新红学的研究,诸如“弗洛伊德之唯性论、马列恩斯之阶级分析说、社会学、伦理学、经济学、心理学研究中之种种成果,均可引为借镜。”[2]250而且,他认为只有根据新兴的社会科学的学理加以概念化、条理化、系统化,才能避免出现“为‘求证’而‘求证’来研究《红楼梦》,那就只能步胡适的后尘去搞点红楼‘版本学’和‘自传论’了。”[2]231唐德刚所提出的这一研究方法,透露出新变的气息,是对胡适所开创的“新红学”研究范式的拓展,于红学研究领域别有建树。郭士礼、石中琪认为:“唐德刚在新时代学术背景下所提出的‘社会科学处理方法’,较之于胡适开创的‘新红学’研究的路数,可谓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众所周知,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对于《红楼梦》研究有着开创性的‘典范’意义,但正如唐德刚所说,胡适在包括《红楼梦》在内的考证史学上有一个明显的弱点就是过分的看重‘方法学’,而忽视了用这‘方法’来研究的‘学’的本身。唐德刚研究《红楼梦》则是注重通过‘社会科学处理方法’来认识《红楼梦》这样一部包含着儒家宗法社会综合记录的社会史巨著。对于红学的发展而言,唐德刚的‘社会科学处理方法’的运用,同样是非常可贵的尝试。”[10]

总之,基于自身的文学研究立场,在学术本质追求呼声的召唤下,唐德刚更关注《红楼梦》的语言、社会、思想、信仰等构成“文化”的最基本要素的研究。再辅以另一个文化角度,另一种学术立场的观察分析,两种不同学术文化的比较研究,管中窥豹往往就会有独到的发现,以上三文即是明证。

三、 文体新造,犀利诙谐

童庆炳在谈及文体创造问题时曾说:“文体是指一定的话语秩序所形成的文本体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评家独特的感觉方式、体验方式、思维方式、精神结构和其他社会历史、文化精神。”[11]17“从表层看,文体是作品的语言秩序、语言体式;从里层看,文体负载着社会的文化精神和作家、批评家的个体的人格内涵。”[11]3各个作家的社会活动、生活环境不尽相同,他们的创作语言固然有受到共同语言制约的一面,但一定也会自觉地或不自觉地体现出个人的语言习惯。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作家不能不有一定的区别于其他作家的语言差异。作为史家和文人的唐德刚,其人可谓丰厚的学养和谐谑的个性兼而有之,其文可谓学术的严谨性与作文的生动性完美统一,尤其是其研红方法——“以经解经”与“以意逆志”的水乳交融,真正做到了唐德刚在《胡适杂忆》一书中所讲的“‘无征不信’先生和‘生动活泼’女士为什么就不能琴瑟和谐,而一定要分居离婚呢?我就不相信!”[12]106吕启祥就认为:“唐德刚先生遵循做传记的‘职业训练’和‘职业道德’,力戒‘偏信无徵’和‘曲笔厚颜’,体现出一种史家风范。在这一前提下,唐德刚那一枝生花妙笔写来如行云流水、明珠走盘,举重若轻、寓庄于谐,令人目不暇接。不同于‘胡老师’那清浅明白的语体文,唐著文白互用,骈散相间、夹叙夹议、文情并茂。遇到艰深的学理渊源,往往能设譬取喻,提纲挈领,化难为易;叙及生活琐事则涉笔成趣,于平凡中见性情。”[13]

在此,须要简要介绍一下《曹雪芹的“文化冲突”》、《海外读红楼》两文的产生过程。1980年,在另一位著名海外红学家周策纵的积极倡导下,第一届《红楼梦》国际研讨会在威斯康辛大学举办,唐德刚参与此次盛会,向大会提交论文《曹雪芹的“文化冲突”》。此文一出,颇受瞩目,随即引来与宋淇的论争。“唐、宋之争在很大程度上在于两人的对于各自文章的误读以及某些过激的言语所致,其意义和影响远没有唐德刚与夏志清的论争那样深远。”[10]1986年,唐德刚参加在哈尔滨召开的第二届“《红楼梦》国际学术讨论会暨红楼梦艺术节”,并向大会提交了《海外读红楼》一文。该文同样引起与夏志清的论争。夏志清发表《谏友篇——驳唐德刚〈海外读红楼〉》作为回应,继而唐德刚发表《红楼遗祸——对夏志清“大字报”的答复》一文作为回应的回应。“考察唐、夏之辩,歧异集于《红楼梦》与西方小说的比较观察之上,夏志清倾向于看重《红楼梦》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而唐德刚则认为在中国文学传统中产生的《红楼梦》与西方任何小说相比,都毫无愧色。之所以有此分歧,究其根本还是两人学术背景、成长环境的差异而形成的对中国传统文化不同的认知态度。”[10]“但两人的红学观点,由红学引发出来的对中国古典文学、中国文化的评价问题,似无法‘言和’,预料还要论争下去,即使不在他们两人之间。”[5]396

关于这两次论争,在此不作过多赘述,只是借题引入讨论唐德刚在红学论战中研红文体的问题。究竟该如何看待犀利诙谐的“唐氏红言”呢?众所周知,洋洋洒洒、亦庄亦谐、自然天成的“唐派散文”可读性颇高,其传记散文、随笔札记等文学创作诙谐犀利、个性突出。旅美学人夏志清在《胡适杂忆》书序中说:“我想他应公认是当代中国别树一帜的散文家。他倒没有走胡适的老路,写一清如水的纯白话。德刚古文根柢深厚,加上天性诙谐,写起文章来,口无遮拦,气势极盛,读起来真是妙趣横生。”[12] 1唐德刚随性挥洒的文字,洋溢着对历史的感悟力、洞察力,既通俗易懂又令人豁然醒悟、拍案叫绝。其实读罢《曹雪芹的“文化冲突”》与《海外读红楼》两文,就可了解“唐氏红言”与“唐派散文”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与本质统一。

(一) 就其“犀利”而言,唐德刚虽然主要是运用西方的理论、方法来进行《红楼梦》研究,但他更注重挖掘《红楼梦》特定的历史文化信息以及社会经济发展环境等方面的因素,并充分尊重《红楼梦》作为文学作品的本质特征,将《红楼梦》放置到中国古典小说演变的源流中来,运用独特的“唐氏红言”对《红楼梦》做出了经典性评价:

《红楼梦》实是我国小说走向现代化文学的第一部巨著。她没有受外界——尤其是西方作品的任何影响;其格调之高亦不再同时西方乃至现代西方任何小说之下。岂非特作者曹霑,天才突出,花样翻新,亦是传统农业经济之社会逐渐向现代化工商业都市转移之自然成果。曹氏亦如百余年后继起之胡适、鲁迅,是时代潮流冲激下之英雄也[2]256。

作为海外红学的主力之一,唐德刚曾自谦道“偶发谬论”,“聊师古人‘以经解经’之遗意”[2]231,实乃“英雄”之自谦之辞也!唐德刚在扎实的学术功底的基础之上,在可靠的文献依据的支撑下通过对某些具体的、学术的“点”的详细考证,有针对性地提出了以《红楼梦》为代表的文学研究,要立足于中国社会文化本身,其论断颇有见地。不但不再以后殖民的眼光来拒绝西学的营养,而且尤为注重自身的文化自觉。只是可惜后来的唐德刚“要做历史家,最多只肯在业余写些短篇小说,后来又去忙于记录口述历史和主管图书馆,却不愿委屈去搞什么红学”[14]2,这一“唐氏红言”的独特文体戛然而止,今日观之,甚为可惜。

(二) 就其“诙谐”而言,与生俱来的幽默作风,使得唐德刚的研红文章更像是一位说书人在讲故事,别开生面、谈笑风生、接受性强,宛如三两知己、围炉夜话一般。若以今天标准的学术规范来审视“唐氏红言“,几乎没有达到今日的学术规范标准。不过当代的红学学者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却客观公正许多。比如刘梦溪就认为“唐德刚的文章,每每以‘游戏笔墨’出之,批评得虽尖锐,却不失忠厚。可惜这一层未为夏志清所理解,为文反驳时充满了个人意气。”[5]394再如张惠女士认为:“唐德刚笔调过于轻松幽默,时有插科打诨……理虽不谬,在调词遣句上却和学院派严肃庄重的路子迥乎不同,而近乎杂文的写法。”[9]32可能也因此,唐德刚的论文较少被作为严肃的正式论文来对待并引用,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唐德刚论文的影响,比如在陈维昭编著的《红学通史》这一较新红学史著作中就未提及唐德刚在海外红学中的影响及地位问题,仅有“周策纵、唐德刚、顾献樑等创办了《海外论坛》”[15]251一句叙述而已,但实际上唐德刚的某些观点还是颇有学术价值的。

(三) 结合着前文“以经解经”与“以意逆志”的分析,所谓“以经解经”即要“入乎其内”,首先须从经典含义之内在性出发,这也是整个诠释活动得以展开的基础。而所谓“以意逆志”是指由于“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因而所有的字面含义,包括一定时段的“作者之意”,也并不足以穷尽古代圣贤的博大情怀,所以从文化角度切入,借鉴西学、比较参照,即“出乎其外”也就成为一种必要。“以经解经”与“以意逆志”的互补运用,保证了唐德刚自身的红学研究达到了“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的完美统一,使其红学诠释观点既具备了普遍性又具备了超越性。其中“入乎其内”始终在起着先在前提(普遍性)的作用,而对其超越性含义的发掘与拓展——所谓“出乎其外”则既是其超越性含义的表现,同时也是其与时俱进、生生不息的表现。究其本质而言,正是因为做到了“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的完美统一,方才造就了犀利与诙谐兼具的唐氏文体。

唐德刚身兼文史学家之长,从“文化冲突”切入偶一涉足红学园地,对其研红成绩的总揽亦应从文化高度加以评判。坚定的文学立场、深刻的文化感悟、独特的研红文体,昭示着唐德刚先生如同《红楼梦》中的那块源自青埂峰、归彼大荒山的石头一般,具有一种“情根未断”式的文化心态,他也集中代表了一代海外华人知识分子的文化心态与文化选择。今日观之,唐德刚的做法恰恰是一种守正出新的“典范融合”,喜新而不厌旧,充分输入外来之学说,而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塑造了一种既具有文化自信,又具有世界眼光的新的学术典范。与此遥相呼应的是,高淮生教授在《纵论红坛兴废,追怀曹翁雪芹——纪念曹雪芹诞辰300周年学术研讨会述要》一文说:“红学研究需要明确学科意识,遵守学术研究规范,建构独具个性的研究范式,拓展新的研究方法。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红学的学术秩序和学术活力。纪健生认为当下中国学术在面对西方学术时,常常既有失语的尴尬,又受到失范的批评,红学也不例外。要彻底摆脱‘失语的尴尬’‘失范的批评’,就必须在学科意识、学术规范、研究范式、研究方法等方面有所作为。”[16]唐德刚的红学研究无疑为今日之红学研究在“学科意识、学术规范、研究范式、研究方法等方面”提供了可资参照与借鉴的模本。

结语

吕启祥称唐德刚“史家风范,作家文采”,和蔼风趣、博学擅谈是他留给吕启祥的最初印象,更深的印象则是《胡适口述自传》和《胡适杂忆》两部著作。吕启祥说:“今日此二书已成为胡适研究的必读之书,亦受到广大读者的爱重,笔者从中获益良多……从这两本书固然进一步认识了胡适,同时也让我们认识了作为史家和文人的唐德刚……唐先生另有关于李宗仁、张学良、顾维钧、梅兰芳、袁世凯等传记著述和其他文史著作,笔者远未遍读。只这两本胡适传记读过多遍,由此领略了唐德刚先生的丰厚学养和谐谑个性,而且私见以为今后的旅美学人西学当能深造更新,但传统学问和阅历识见则难以达到唐先生那样的境界,是不可复现的了。”[13]

唐德刚的《红楼梦》研究,既是自身兴趣使然,其夫子自道曰:“幼读《红楼》,亦尝为‘焚稿’垂泪,为‘问菊’着迷”[1]244,亦深受胡适先生的影响。胡适寓居美国期间,曾鼓励在纽约的留学生创办“海外论坛社”,并在社刊《海外论坛》上发表文章,作为其中的社员,唐德刚所受到的直接影响显而易见,譬如《红楼梦里的避讳问题》一文正是沿着胡适揭示的问题接着说的。“海外论坛社”试图营造“海外红学”的风气,尽管未能如愿,但其影响已经留存于红学史册了。

参考文献:

[1] 张惠.美国红学史的学术反思[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3):15.

[2] 唐德刚.史学与红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 高淮生.陌地生痴心但求解味,白头存一念推广红学:周策纵的红学研究——港台及海外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四[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3(5).

[4] 周汝昌.天地人我[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5] 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6] 高淮生.鉴赏与批评并举,体悟与活说贯通:王蒙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十一[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2(5).

[7] 梁归智.红学泰斗周汝昌传:红楼风雨梦中人[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6.

[8] 朱自清.诗言志辨[M].古籍出版社,1956.

[9] 张惠.红楼梦研究在美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10] 郭士礼,石中琪.唐德刚《红楼梦》研究述论[J].红楼梦学刊,2010(3).

[11] 童庆炳.童庆炳谈文体创造[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12] 唐德刚.胡适杂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13] 吕启祥.史家风范 作家文采——我心目中的唐德刚先生[J].红楼梦学刊,2010(2).

[14] 周策纵.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论文集[M].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3.

[15] 陈维昭.红学通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16] 高淮生.纵论红坛兴废,追怀曹翁雪芹——纪念曹雪芹诞辰300周年学术研讨会述要[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2).

Literary Standpoint, Cultural Breakthrough and New Style

—Discussion on Tang Degang's Study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LI Chun-qiang

(Taizhou Colleg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Taizhou 225300,China)

Key Words: Tang Degang;literary standpoint;cultural conflict;writers' study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金融资本全球化及其对我国经济的内外影响”(项目编号:10YJA790145);

中央财经大学经济学院与云南省沿边金融工程研发实验中心2015年标志性科研项目“‘中国式’互联网金融:理论、模式与趋势之辨”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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