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诗瑶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三峡移民文艺作品中的“家园”主题
王诗瑶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三峡文学是一个地理文学概念,它着重强调三峡自然和人文环境对相关文学作品的影响。三峡水库的兴建为当代三峡文艺作品增添了新的主题——移民。这种类型的作品倾向于表达三峡地区在经历这场世纪大工程时的人文变化和对立矛盾,在淹没与重建的过程中,“家园”的缺失引发了很多人文工作者的思考。小说《孔雀的叫喊》表达了作者追溯个人和历史文化家园的主旨,电影《三峡好人》更注重人文关怀,挖掘了人类共有的漂泊情结和苦难感,并试图在迁徙过程中重建自我的精神家园。
三峡移民;家园;孔雀的叫喊;三峡好人
三峡文学始见于神话传说之中,屈原是我国三峡文学的首要代表作家,在他之后创作过三峡题材作品的作家“不下百人”,①胡德才、刘济民、龚红林:《三峡文学史》,巴蜀书社2011年,第4页。李白、杜甫和苏轼等人都留下了许多经典作品。现当代文学中也不乏三峡文学的相关作品,随着影视艺术的发展,更多艺术家开始借助光影艺术表现自己对三峡自然及人文景观的领悟,如章明导演的《巫山云雨》和贾樟柯的《三峡好人》。为了大坝蓄水的需要,三峡工程的另一重要任务就是移民。三峡移民的宏观效果非常显著,这是大坝得以顺利施工和完成的前提条件。但是三峡工程淹没了许多长江人的故乡,中国人重视故土情结,安土重迁是华夏民族的一个重要心理特点。时代发展与背井离乡的矛盾促使三峡文学衍生出一个新的主题——移民文学。这是经济发展与文艺交融的产物,文艺作品关注人类心灵的发展,这也是当代三峡作品的重要价值之一。
矛盾是事物发展的最大动力,迁移代表着改变,追溯则是对历史性、恒久性的回归,这是三峡移民文学中的重要主题之一。在《孔雀的叫喊》②虹影:《孔雀的叫喊》,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中虹影用倒叙的写法贯穿了主人公的前世今生,她不仅要寻找到个人的灵魂归宿,更表现出对传统文化、道德遗失的担忧,以及对民间历史的捍卫。
(一)追溯个人的家园
虹影的书常表达自己探寻身世、追溯历史的心路历程,她的代表作《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都是在不断地进行对自身过去的挖掘和追问,她不仅重拾童年记忆,还要把母亲人生中的空白点串联起来。她要表现的不只是对过去的探究,她还要在这个过程中化解对亲情和爱情的质疑,复原历史真相,从而产生对新生命的寄望和期待。同样作为一部追溯小说,《孔雀的叫喊》也以主人公身世之谜为线索。柳璀是一名留洋归来的生物科学家,丈夫的意外之举促使她来到了良县。这是柳璀的母亲第一次告诉她这里才是她的出生地,在此之前,柳璀一直以为自己出生在重庆,更具体地说,“她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刻,那艘船还没有驶出良县地界”*虹影:《孔雀的叫喊》,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9页。。这是一个沿江县城,水库即将淹没大部分旧城区。在母亲的引导下,柳璀寻到母亲昔日的旧友陈阿姨,并从陈阿姨处打听到了自己出生之时良县发生了一件冤假错案,妓女红莲与和尚玉通被判通奸枪毙,就在二人被执行枪决的同时,柳璀母亲与陈阿姨竟同时产子。而造成这件冤案的就是柳璀的父亲,他为了建功升官,不惜践踏了无辜的生命。
柳璀出生前发生的事情几乎和现在的良县一样肮脏和混乱。三峡蓄水工程将淹没旧城区,移民后的一切生活都将是崭新的,但正如陈阿姨所说,她的房子正好处于水位线之上,她是生活在库区,但又恰好属于不需要迁移的居民。尽管历史的发展会逐渐淡忘错误并走向光明,但存在既是合理,所有的历史都应该被后人所接纳,事实是不会迁移的。在全县都准备向新城区迁移,过上更好的生活时候,柳璀在这股潮流中逆行寻找过去。按照陈阿姨的观点,柳璀和陈阿姨的儿子月明就是当年妓女红莲、和尚玉通转世而来。对于柳璀来说,父母的故乡、户籍上的出生地、寄居的伯父家都不是她真正的家乡,而只有回到前世的故土上她才找到心里的归宿。身为一个研究转基因工程的科学家,柳璀相信了这个迷信而荒诞的答案,因为在这趟追溯之旅中,她发现自己只有在月明的身边才可以真正得到安心,“不是命运,而是超越苦难的大慈大悲,把他们捆扎在一起”,*虹影:《孔雀的叫喊》,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57页。哪怕这种宁静只有一刻。
(二)追溯道德与文化的家园
新的三峡图景正在被创造,可是人类对自然的强迫性改造是不是真的具有永恒的价值?当前的经济效益可否弥补文化的沉没和历史的终结?在不可抗拒的政策和法规下,个体只能服从时代需要,百姓们得到的补偿是否等价于他们失去的一切?这是社会经济和草根文明在发展过程中的矛盾。“在现实的层面上,这个草民历史正在被淹没,被现代性的大坝矗立起来的大水所淹没。这正是虹影写作的首要动机,她的忧虑之所在。”*陈晓明:《无法穿越的“现代性”之坝》,《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第58页。虹影在书中着重强调了两种对立的观念,其一是道德与经济利益的冲突;其二是民间文化与科学的冲突。
小说中柳璀的丈夫李路生是留洋回国的工程师,他在三峡工程中手握重权,由于工作原因,他与柳璀常年分居两地,他不仅另有情人,还涉及三峡财务工程中的腐败问题,常年游走官场使他变得格外圆滑虚荣,这个自幼相识的丈夫让柳璀感到十分陌生,甚至有些微厌恶。其他地方官员也无一不是见利忘义之徒,他们不断在这场庞大的工程建设中谋取私利,而置百姓的迁移工作于不顾,他们就像库区泛滥成灾的老鼠,肮脏而贪婪。与之相对的是陈阿姨一家人,智障的养女蝶姑为了养父的手术偷偷搬砖筹钱;月明自愿为库区儿童的教育问题请愿,希望得到一部分补偿拨款,却因此招来一场牢狱之灾。良县百姓的善良和质朴让柳璀找到归属感,这个“家园”使她心甘情愿地留下了。与丈夫的功利观念不同,月明非常惋惜三峡美景的毁灭,他恣意的画作代表着“孔雀的叫喊”,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温柔反抗,这只能是孔雀的,而不能是任何猛兽。月明曾感叹一架产自西汉时期的黄金孔雀灯架,此物华美高贵,可惜在当时未必派得上实际用场,这也是对宏伟三峡大坝的一种猜测,“有许多事,近期的利弊总是容易计算的……(几百年几千年后的利弊)我们总是拒绝去想。”*虹影:《孔雀的叫喊》,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47页。当柳璀面临巨大危机时没有选择逃离,月明的通透与超脱使她感到平静,所以她愿意在这个男人身上多靠一会儿,只为了多感受一刻这与爱情无关的安宁。
柳璀和李路生两人的工作都是“改造世界”,李路生认为良县落后闭塞,这里的百姓愚昧无知,所以他对此进行了粗暴而彻底地改造,他不仅是一个客观理性的实利主义者,更极度以自我为中心。但柳璀并没有从功利角度看待良县,这位研究转基因的科学家相信了自己是红莲转世,这个诡异且无法从科学角度证明的故事成为柳璀心中最想得到的答案。三峡地区地势险奇,瘴气弥漫,自古就是一个极具传奇色彩和浪漫主义气息的地方。这虽然是一种迷信思想,但很多传统观念中蕴含着平凡百姓的生存智慧和美好愿望,虹影没有抹杀这些传统文化的价值,反而试图维护这些即将消逝在科技浪潮中的传统观念,以“精神还乡”的方式化解自己心灵飘荡、无所归依的生活状态。
与《孔雀的叫喊》相似,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也同样以“寻找”为线索讲述了两段故事。《三峡好人》也选取了三峡工程中的一个县城——奉节,这里新的家园还没有建起,但旧的家园即将拆毁。这个处于转型期的县城有一种奇特状态:每个人都生活在被摧毁与被建立之中。导演通过两个来自山西的外乡人观察着这个县城,一个是来寻找妻女的矿工韩三明,一个是来寻找丈夫的护士沈红。通过这两段截然不同的寻找,《三峡好人》想要探讨当故乡这一物质载体缺失时,人在漂泊和苦难中该如何重建“家园”的问题。
(一)寻找漂泊中的家园
人文关怀是贾樟柯电影的标志之一,这部电影也将摄像头降低到平民的视野,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只是电影中一闪而过的背景,影片更关注人在巨大的社会工程中该何去何从。电影《三峡好人》的最后有一个镜头:一个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在两幢废楼之间走钢丝,这个镜头看似突兀,但实际表达的是个人在庞大世界中的不安全感,每个个体在这个千变万化的社会中只能选择孤单前行,这个镜头也是电影中两位主人公前途未卜的写照。
从传统意义上讲,“家”是一个固定场所,它常常代表着归宿、稳定、积累和平凡。但斑驳墙壁上醒目的红色水位线时刻提醒着奉节百姓们:世居的家乡即将消失,他们将会拥有居所、房产和新生活,但他们的故乡将永远消失在中国的地图上。这是个命运悲剧,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之如高空走钢丝,所有生命体的生存都要不停地面对变迁和毁灭,影片中韩三明和沈红的两段寻找之旅都非常艰难,韩三明花三千元买来的妻子被警察解救,十六年后,他拿着妻子当年留下的地址来到奉节“青石街五号”,可惜那里早已经被淹没到水下;沈红等待外出的丈夫两年,丈夫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是七位数字,而奉节的电话号码早就升到了八位,沈红是生活在城市里的新女性,但她的寻夫之路和矿工韩三明一样原始和艰难。在这里,不仅奉节百姓要接受迁徙的命运,外地人也将面对一场未知宿命的安排,但人始终渴望在流动中建立自己的“家园”,尽管希望非常渺茫。
贾樟柯曾表述过自己心中的“漂泊”:“人的不安感也算是一种漂泊吧,这个世界有太多不确定的事,这个时代给我这样的印象。片中沈红就是从异乡来,人的流动带来一种不安情绪,通过流动看到很多中国人,让我们看到一些比较敏感的状况。”*杨文火:《Still Life——贾樟柯<三峡好人>创作谈》,《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第85页。漂泊感潜藏在贾樟柯的多部作品之中:《小武》《站台》以及《世界》等都表现出人在广阔世界中缺乏归宿感,三峡工程淹没了奉节人的故乡,但每一个人的故乡都正被历史之河淹没。故乡与远方的矛盾是一种传统东方式情怀,“这种故乡失落的惆怅感和游子的漂泊心态是习惯了现代西方文明的人们体会不到的。只有那些与古人对接的心灵,才能感受到这种古典式情感。”*张三四:《三峡好人:每一个人的故乡都正被淹没》,2008-01-15,http://movie.douban.com/review/1281967/。
对漂泊的诠释也意味着对家园的渴望,现实生活中的“家园”正在被拆毁,但精神的“家园”却可以跟随每一个漂泊的人。韩三明的工友们告诉他人民币十元钱背面的夔门景色是自己的家乡。三明说,我们老家也在钱上——五十元背后的黄河虎口瀑布。这种缅怀故土的方式让人感到一种压抑、哀伤与怜悯。再如导演将影片中“烟、酒、糖、茶”四样物品做出特别标注,“(它们)是国民生活中最简单的物质基础。有了这些物质就能过个年,家里就有了温暖感”。*杨文火:《Still Life——贾樟柯<三峡好人>创作谈》,《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第82页。韩三明千里迢迢为麻老大带来两瓶特产白酒,因为他始终将麻老大当做自己的“大舅哥”,这是补偿十六年前结婚时未尽的礼仪。沈红仔细品尝了丈夫遗留在工场旧物里的一袋“巫山云雾”茶,她想感受一下丈夫在这里生活的味道,尽管这茶叶已经如他们的爱情一样过了期。人们如果无法恒久地拥有现实中的“家园”,那就只得为漂泊的自己寻找一个“家园”,它可能被画在钱币上,蕴含在日常用品中,保留在流行乐曲里,也可能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地址、一个坐标或一段记忆。
(二)寻找苦难中的家园
影片除了强烈的漂泊感,对奔走于人世中需要承担的莫大苦难也给予同情和理解。饶曙光曾说自己最欣赏影片最后一段内容,韩三明决定回到山西煤矿赚钱,工友决定和他一起去:“他们很淡然,好像生活命运就这样规定了,要离开家园。韩三明跟他们说,那里一年会死几个人,而他们脸上很默然,无奈、坦然地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贾樟柯等人对话录:《三峡好人》,《当代电影》2007年第2期,第21页。相对于精英阶层,这些生存于社会底层的人早已接受了生命必须与苦难同行的道理。影片结尾处韩三明带领四川的工友前往山西,配乐是川剧《林冲夜奔》,苍凉的音乐意味深长:望家乡,山遥水遥……本地人即将离开家乡,而外乡人也没有办法回到故乡。困难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如果精神世界也成为废墟,那将永远无法抵达家乡。
《三峡好人》的导演并没有灭绝希望,观众可以从韩三明和沈红身上看见一种特别执著和质朴的品质,这使他们在苦难的生活中得到了慰藉,也得到了解脱。韩三明曾经花三千元买麻幺妹做老婆,他不仅在十六年后千里寻妻女,还愿意再拿出三万元帮麻老大还债,重新赎回妻子。两人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单方面的,麻幺妹见到三明后略带埋怨和后悔地说:“为什么十几年了你才来找我?”政府解决了被拐卖麻幺妹,似乎又把她推向另一个苦难,三明没有通过法律或暴力解决这个问题,他再次选择了承受,甚至愿意用生命做筹码换取一个重建家庭的希望。尽管他们不知道前路将有多少危险,但他们相信终有一天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
沈红不同于三明,她似乎早就感觉到丈夫的出轨,因为她只给自己的寻夫之旅预留了一天的时间。面对未知的结局,她感到焦虑不安,影片不断重复她喝水止渴的镜头,同时她也为这趟行程感到厌倦,非常不耐烦地在风扇下吹风,身后窗外的“移民建筑塔”如火箭般升天,寓意着越来越明确要离婚的决心。尽管沈红勉强地与丈夫跳了一支貌合神离的舞,但还是先提出了离婚,原因是“自己喜欢上别人了”,而那个人正在宜昌等她。沈红独自承担了一个女人最不愿接受的事实,她用一个谎言挽留自己的尊严,用轻描淡写掩盖被抛弃的事实。沈红没有回山西,她选择前往上海,未知的前方将要覆盖曾经的苦难,沈红想要的“家园”不一定在下一个目的地,但肯定在远方。
虹影和贾樟柯的作品表现出创作者对移民工程的反思,透过对迁移的思考而衍生出“家园”的意识,这既是中国传统的故土意识,也有着对生命繁殖轮回和生活历经苦难的思索,这是优秀文艺作品需要向受众传达的信息之一。从这个角度上说,三峡文艺作品不是简单的地域性艺术,它不仅“有助于帮助人们以一种平等的眼光看待各种殊异的区域文学”,*李俊、宦书亮:《基于地域文化视角的三峡文学研究述略》,《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第11页。也衍生出新的移民文学,蕴含了稳定与迁移、故土与远方等悖论主题,它们非常传统,但也需要观众透过《孔雀的叫喊》和《三峡好人》等移民作品进行重新思考。
(责任编辑 孟莉英)
The Homeland Theme in Literary andArtistic Works Related to the Three Gorges Migrants
WANG Shiyao
(LiteratureSchoolofLiaoningNormalUniversity,Dalian,Liaoning, 116000,China)
The literary of Three Gorges is a geographic concept, which stresses on the influence of the nature environment and human cultural from the Three Gorges on the literatures. The creation of the Three Gorges Reservoir has added a new theme to the literary of Three Gorges-migrants. This kind of works reflect the changes of human cultural and the contradictions in the great Three Gorges project and many artists began to rethink profoundly about the disappearing “homeland”. Novel ofTheYellofpeacocktraces back to her homeland and the historic culture. Movie ofStillLifepays close attention to the humanistic care, reveals the feelings of wandering and suffering, and temps to rebuild a spirit homeland in the progress of migration.
Three Gorges migrants; homeland;TheYellofpeacock;StillLife
2014-09-26
王诗瑶,女,吉林延边人,硕士研究生在读。
10.3969/j.issn.1671-2714.2014.00.036
在线优先出版日期:2015-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