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笔记》:一个独立的文学“天地”

2015-01-21 17:00谢志强
中州大学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陈州常识笔记



《陈州笔记》:一个独立的文学“天地”

谢志强

(浙江省余姚市文联,浙江 余姚 315400)

2015年1月,我集中阅读了孙方友的《陈州笔记》《小镇人物》各四卷,像一次漫长的寻根之旅。这是两个并列的系列笔记小说。从地域上说,是大含小,行政区域上,小镇属陈州管辖,但在小说人物的命运演变上,两者没有明显的逻辑关系。

我和孙方友在汤泉池笔会结识,已有二十多年。我仅知道孙方友也去过新疆,那时称“盲流”。新疆是我的第二故乡。我长期误读了孙方友的这两个系列,也许和我缺乏地理概念有关,因为我把“陈州”和“小镇”视为同一个文学发生的场地,只不过小镇是陈州衰败的结果。现在我明白了,1889年孙方友的祖父经历了一场大火,一场瘟疫,祖业衰败,举家东迁,由河南周口市沿颍河东迁至40里外的淮阳县新站镇,也就是小说里的颖河镇。由新站镇向北40里的淮阳县城为小说里的陈州,那里有一个比杭州西湖大三倍的龙湖。县城、古镇都和水系有关。值得注意的是,孙方友的小说里总是滋润着水气,那水跟男人女人有关。仅这水,就可以展开一项文学考察。

《陈州笔记》追溯1949年至1912年的故事,三个朝代的更替,属于碎片建构的“百年孤独”。

陈州、小镇,有市无城,从当今的角度来衡量,还算不上是纯粹的城市,却是城市化进程的重要部位,其中人与物的循环、流转跟农耕社会契合。中国哲学的重要元素是天和地,农耕社会依靠的是天和地,孙方友的笔记小说与这密切相关。孙方友像是穿越历史的导游,也似传统的说书人,他给我们说了什么故事?从哪里来?是谁?到哪里去?

孙方友像他小说里的手艺人,他津津乐道那些失传的手艺。他弄出那个“天地”——陈州、小镇里的“手艺”:用什么原料?用什么工艺?用什么秘方?

原料,文学上是指资源、素材。蒋介石败退台湾后,痛定思痛,念念不忘大陆,按常理,他应当怀念隔海的故乡——宁波奉化,但他写了一幅字:遥望中原。可见中原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和地位。这是一种帝王情结。而孙方友持有故乡情结,因为故乡是他文学发生的源头。中原有得天独厚的历史文化资源,这是孙方友文学想象的起点,故事生成的沃土。从《陈州笔记》系列,可以看出他对典籍、史志以及民间传统等史料的大量利用。《小镇人物》则是对童年记忆的开发和想象。这两个系列背后,都隐匿着孙方友的好奇,对追根溯源之好奇。《陈州笔记》,时间上超离了孙方友的视野,《小镇人物》他自然地放进了自己,因为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同样写奇人异事,同样的叙事策略,但我偏爱《小镇人物》,因为《陈州笔记》留下了史料挪动、转化的痕迹,有个城府颇深的讲述者;而《小镇人物》把别人的故事讲成我的故事——童年的视角,滋润而又天真。

工艺,文学上是指形式、技巧。我归纳出一个公式:笔记+传奇+欧·亨利=孙方友笔记小说。我认为,一个作家成熟的重要标志是有独特的创作方法,而这个方法得有来路,就是能进入一个谱系里,然后又能“出来”——在谱系里各取所长,融合为自己的东西。《世说新语》《微草堂笔记》《太平广纪》等古典笔记,《搜神记》《聊斋志异》(我将此也视为传奇,孙方友的小说,魔幻元素稀少,他不用轻逸的飞,平原那片土地引力很大),唐传奇、宋元明清话本等传奇,欧·亨利、星新一小说的意外结局;除此,还有《史记》等叙事元素(孙方友后期的小说,节奏放缓了,多有“列传”风格),这一系列元素杂糅在孙方友的“中外合壁”的笔记小说里。尤其是他刻意的“翻三番”,把欧·亨利、星新一小说对情节和悬念的设置推向了极致,与中国古典的和汪曾祺的笔记小说那种从容自如地铺叙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孙方友式的新笔记小说。把慢(铺)与快(翻)叙事策略有机地融合为一体。

有了原料和工艺,要整合为一个“天地”,重要的是用什么秘方。秘方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认为,其中包涵着情怀、境界、发现和灵魂。小说发现的是唯有小说能够发现的东西。正是小说这种独特的发现,才能显示作家的能量和力量。

孙方友两个系列的“天地”(特定的地域),生活在那个“天地”的芸芸众生——环境和人物,有着独特的气息、气氛、气场,我在其中看出的是规矩、常识、秩序中的能量和精神。就像传统的阳光照进了当下。我视此为孙方友构建陈州、小镇的秘方。

小说的存在价值是它的颠覆精神。颠覆有多种姿态。其中一种,是现实缺失什么,小说就弘扬什么。我套用《红楼梦》里的“补天”概念。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追忆的是失却的东西。孙方友笔记小说的追忆,文学价值在于:他追忆前百年、后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起起落落、芸芸众生,在他的这种追忆里,散发出一种悲悯情怀。其中,不时逸出情节主干的闲笔,那兴手拈来的典故、轶闻、段子,像中国画洇开去的水印,浓淡有致,有一种厚重感。

孙方友的笔记小说,像是与正史对应的野史。历史是官方文本,而他的“野史”是民间姿态。中华民族五千年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能生生不息地延续,其间有异族侵入、统治,却被同化。是什么力量?我想,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民间,民间稳固了,社会就稳固了。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中,有两次摧毁性的冲击,一是文革,基本摧毁了民间传统的伦理关系,孙方友的《小镇人物》写了这个背景的故事。二是市场经济,一切向钱看。当然,我们都享受了市场经济带来的物质丰富。两次冲击,像魔瓶启封,欲望的魔鬼出来了。在这个背景下,孙方友建立的文学“天地”,就有现实的意义,所以,我说是传统的阳光照进了当下现实。我说那是孙方友的“秘方”,是隐喻的说法。

孙方友笔记小说里的“秘方”,他创建的“天地”能够立住的精神元素有以下几个:

第一,有规矩。我们现在常常见到的是没规矩。没规矩不成方圆。孙方友的笔记小说,特别是《陈州笔记》里,行有行规,家有家规,民有民约。他写了各个行业的规矩,包括约定,用现在的说法是有一套完善的规定。人与人在规矩中构成相对稳固的关系。《蚊刑》里,官与匪,那么极端的报复,仍遵守规定:天明不死者放生。我也听过类似的当代段子,一个官员调离,群众呼吁留住,因为他吸饱了“血”,换一个还要吸新的血。我甚至认为孙方友改造了段子,将其放入了历史的规矩中,由此获得新意。在《名优》里的演艺行业,写了师徒关系的规约,师徒是中国千年来的一个基本关系,许多传承取决于这种稳定的关系。《陈州笔记》里的《皮袄》,富豪于百万救了何仲,何仲当了账房。何仲回家省亲,于百万要他捎回一件宁夏皮袄。不料何仲苦寻皮袄三年。其中穿插了三年寻皮袄的常识,这常识在小说中上升为一种精神,精神也是常识——知恩图报。还有另一件礼物,惩罚用的皮鞕,也体现了那个年代规矩中的怜悯,该鞭打人,伤口不发炎不落疤。这两个人通常会是贫富之间的关系,然而,何仲却出自塞外大户人家。

孙方友的笔记小说里,情节、人物的放置,有一种椅子效应。要炫耀一把得意的椅子,放在客厅还不够,椅子的主人把椅子放在临街的门前,还不够,就摆到街中间,引起交通混乱,于是椅子引起了关注。我说的这个故事,意为把东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才能引起注意。孙方友的小说常常将人或物放在不该放的位子,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他是采取“椅子效应”直抵人物的灵魂深处。

第二,尊重常识。什么叫常识?猫捉老鼠。孙方友的文本里,对常识的交代,有许多描述、解说,涉及面甚广,这也是笔记小说的从容之处。表面看,是某种技术、背景等的说明,但那是一种强调,尊重常识。常识是以闲笔、插叙、补述的形式安插在文本里,挂在情节推进或铺垫渲染之中,它往往“定”住了人物,让人感到常识背后的时代氛围、人文气息。有了常识不致于造成鼠捉猫,或猫敬鼠。《陈州笔记》里人物的言行,可以看到常识的作用。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重视常识的文体,它用常识启蒙。写异常,但底气是常识。常识具有永恒性。比如,同情弱者,是隐秘的常识。以常识作为故事情节展开的基础。《小镇人物》系列中的《徐老三》里,原是长工的涂某在土改时私自截留地主徐老三的祖传如意没有缴公(违反常识),可他采用冠冕堂皇的公家话,恼火地说:你还是不老实呀。于是,徐老三落下心病,心病成疾,一命呜呼。可见,长期运动的阴影造成小人物的脆弱,那个如意,不仅仅是“挠痒痒”了,违反常识要人性命。

第三,讲秩序。孙方友的笔记小说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底线有分寸,在秩序中很稳定。《蚊刑》的底线,即使报复,按规定的时限也放行。尤其是孙方友的笔记小说,有相吻合的人物出场的秩序。例如《青灯》,铺叙栊翠庵,先写屋,再写人,后写灯,相当有次序。这种讲究秩序的模式,差不多是他的笔记小说的主要叙事策略,这不只是形式,而是与内容相关。而且,守青灯,也持守底线。孙方友对戏剧有涉及,他的笔记小说,像古装戏,敲锣击鼓,人物登场都有讲究——不乱套、不颠倒。秩序还体现在存在的生态上。孙方友的笔记小说里,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形成了自足的循环系统。人物出场的方式,是虫引出人,人再引出人。或者河引出船,船引出人(《河边错误》)。《奇诊》里,医患关系,先是马车,再是阁楼,再是乳房——生了病的乳房。那个男医生进入隐秘之地的绕,环节重重,充满了梦幻般神秘。正是绕,绕出了意味——乳房的生态。还有铺叙的方式,能让人联想到汪曾祺的《陈小手》。孙方友深知汪曾祺小说的真谛均为“回忆”,孙方友却写出了诗意。如果单独抽出孙方友写医生的小说,人物毛希建可以说是特例,此作他关注荒诞意味,是荒诞的生态和秩序。毛希建长相像毛主席,于是,众人怂恿、推崇他,像对神一样,步步推进,使他从外到里像毛主席,当他相中教他学湖南方言的牙医之女时,他宣称:如不答应,就不当毛主席。本是神圣之举,却隐藏着阿Q式的人性本能——从神至人。一步一步推向极端:反秩序的荒诞。小说中的秩序是对现实中的无序之反叛,是采取立的方式抵抗“破”,经历只破不立的一段历史,现在该是“立”的时候了。但是,我们习惯了“破”。《陈州笔记》着重“立”的稳定性,《小镇人物》多为“破”导致的灵魂危机。

总之,孙方友是有精神能量的作家。他在建构自己的文学“天地”时,通过对规矩、常识、秩序的独特发现,蕴含着强劲、饱满的精神能量,散发出他的人文关怀和悲悯情怀,而且体现出他高度体系化的表达方式,由此,就应了“风格即人”之说。

《小镇人物》系列里,有一篇300余字的《梦婆》,背景为“文革”。梦婆多噩梦,两个儿子已死,但是梦婆还是替两个有污点的儿子担忧,担心阴间也在搞运动,于是她采取死的方式拯救儿子——上吊。梦婆临死前喊了一句什么,梦婆唯一发出的一次呼喊却不为人所知。这是留白。母爱的表达方式,其灵魂的深处,是恐惧。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小说却用轻来表达。《陈州笔记》和《小镇人物》这两个系列,八卷,跨越了近百年的时空,呈现了民族灵魂的变异,所以,可视为中国式的“百年孤独”。两个系列里,人物的死法不同。《陈州笔记》多为勇死,死得豪迈、勇敢;《小镇人物》,多为吓死,死得脆弱、卑微。如果统计一番两个系列死亡的人数和方式,那么会引起怎样的思考?

两个系列,按创作时间的先后顺序排列,有一个明显的迹象:孙方友后期的作品,“翻三番”不那么起劲了,甚至放缓了节奏,时有《史记》列传的方法。小说,某种意义上是“回忆”的表达。故事不过有若干模式,要“翻”出新意,靠什么?一篇小说,多年之后,让读者记住的往往不是曲折的情节,而是某个细节。细节与人物(形象)密切相关。例如,被戴绿帽的男人,终于要发泄,却采取给自己戴上一个绿帽,自己游街。爱丽斯·门罗说过一句话:人物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做。怎么做就是小说的“新意”。《蚊刑》是孙方友的名篇,我在新疆也挨过蚊子叮咬,还听过关于蚊子的轶事,几十年过去,想到《蚊刑》,总是停留在那个细节:赤身的受刑者一夜不动,浑身满是吸饱了鲜血的蚊子。好像我在受刑。孙方友是一位对细节高度敏感的作家。孙方友叮细节,就像蚊子叮饱了血,他叮出的细节很饱满,显示出小小说运用细节的独特性。小作家总是重视“大”,大作家善于叮住“小”,由此,小中见大。而重视大,往往落“空”。

孙方友的笔记小说,多为小小说。其实,是两个系列成就了孙方友。当今有个热门词:对话。小说家族里,长、中篇小说和小小说,存在着潜在的对话。老话说:门当户对。契诃夫说:大狗叫,小狗也叫。“对”和“叫”,也是对话。对话有个前提:能量、品质、档次、合力的层次相当,即文学价值和标准有相同的共识。孙方友的笔记小说,具备了小小说与长、中、短篇小说对话的能量和品质。孙方友活在他建构的陈州、小镇的小说“天地”里,由此,不同方式的对话仍继续进行着。我相信,还能持续对话下去。

孙方友也喜欢雷蒙德·卡佛。凭我对孙方友性格的了解,他有自信、自傲的一面。我揣想,孙方友对自己的笔记小说,也会发出跟卡佛同样的自我赞叹:嗯,活儿确实不错!不过,那个“嗯”该是河南腔的“中”。

参考文献:

[1]孙方友.陈州笔记:四卷[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

[2]孙方友.小镇人物:4卷[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刘海燕)

Character, Plot and Conception of the Literary

Sketchbook Written by Sun Fangyou

——On Its Creative Principle of the Literary Sketchbook

LIU Hai-tao

(Ling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jiang Guangdong 524048, China)

Abstract:One of the common and effective methods for Sun Fangyou to write the character in his literary sketchbooks is to make the two contradictory character elements into“double combination”, which is his novel’s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creation principle of character in short literature; the effect-and-result relation of Sun Fangyou’s note-taking styled novels with great plot consists of“development details plus climax details” and “background details plus starting details”, which forms the“unexpected ending” of his literary sketchbooks; there are varieties of ways of conception in Sun Fangyou’s literary sketchbooks. If his principle of creating plot can be generalized by the ups and downs, his principle of conception can be summarized by making a feint to the east and attacking in the west to create the metaphor.

Key words:Sun Fangyou; new literary sketchbook; character; plot; conception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715(2015)03-0066-04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5.03.016

作者简介:谢志强(1954—),男,浙江余姚人,当代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宁波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余姚市文联副主席。

收稿日期:2015-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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