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一颗佛心

2015-01-20 12:23颜有匪
故事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父皇师父梅花

颜有匪

晨雪簌簌,落在庵里,染了佛香。

估计对面山头寺里的大小和尚们又快将鞋穿破了,师父叫我今日将庵里尼姑们做的布鞋送一些过去。

整个梅花庵里也就我一个俗家女子,所以自一开始,这送鞋的事儿就交给了我。

于是今日一早我就穿着我最厚的那件翠绿色棉袄,提着一篮子布鞋,迎着小雪出门了。

可谁承想刚把鞋交到寺里,雪便下得如鹅毛那么大了。

山路都被雪盖住了,我一个女孩子回去不安全,万一踩上附近猎户的兽夹子伤了脚,就只能等着喂野狼了。所以我只能在寺里等着雪小一点时,再让个小和尚送我回去。

“柳公子近日怎么样?”我捧着热乎乎的茶,问住持他老人家。

住持叹了一口气,停下手里的念珠,答我:“还是老样子,而且这天儿一冷,连屋子都出不了了。”

见我不语,他慈祥地笑了笑:“若是担心,就去看看吧,陪陪他也好。”

“那……那我去了。”我闻言把茶杯放下,飞快地跟他老人家道了别,就往偏院走。

这位柳公子,便是柳缙。据说他从小身子骨就很弱,家里人怕他早夭,后来将他送到这白云寺里,希望可以被佛祖保佑着。

说起来他家里人是现在这大炀国最富贵的人,启帝柳翰。是了,柳缙便是当朝太子。因这佛门之地没有门第之别,大家便都叫他柳公子。

我到了偏院,还没进屋,里面就传来清越的声音:“陶韵,进来吧。”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耷拉着肩膀进去,被屋里暖烘烘的气流一下子裹住。

站在窗边的柳缙闻言笑了:“我用眼睛看到的。”

是啊,这么壮观美丽的雪,他不能出屋,便也只能站在窗前看看了。

“又来送鞋?”他问我。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晒干的梅花递给他。

他眼里有诧异之色,但还是伸手接过:“梅花在十七年前便已成大炀国禁忌,禁植禁藏,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不以为意地拍了拍衣摆,在椅子上坐下:“从我师父那里偷出来的,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只在画中见过梅花,拿来让你见见。”

虽然是已经干了的皱巴巴的梅花。

其实庵里有一处开得正艳的梅花,可我不忍这个时节去摘。

那是我娘种的。

“陶韵,”他盯了一会儿手里的干梅花,抬眸看我,“谢谢。”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忙把头扭到一边:“没什么。对了,梅花虽喜寒,泡茶喝却驱寒,正好可以暖暖你的身子。”

柳缙没说话,只是笑着听我说。

良久,他的声音还是那么雅那么干净。

“陶韵,你脸红了。”

我回庵里时,师父正在念经,我本来打算偷偷摸摸地回我屋里,却被她发现了。

“过来。你几日没念经了?”师父睁开眼,淡淡地看着我。

我瞟了一眼佛祖,心虚地开口:“四……四日吧。”

“为师早跟你说过,不要在佛祖面前撒谎。”

说罢她又叹了一口气:“为师知道你为何总是不信佛祖,可是你娘她也希望你可以放下那……”

“师父,”我闷闷地打断,“我知道我娘怎么想,只要事情一结束,我就会听她的话的。”

只要事情结束。

“唉,罢了,毕竟你不是出了家的人,为师只能盼你早日想开。”见师父又闭上眼开始念经,我默默地走开。

转身时,我恍惚看见佛祖看我的眼神,有一丝丝的怜悯。一尊佛像怎会有表情?我轻笑。

还有几日就到月末了,每个月末时柳翰会到白云寺看望柳缙。

院子里我娘留给我的那株梅树,经白雪映照,芳华灼灼。那样的繁荣,就如十七年前的这片江山。

十七年前,这个国家还不叫大炀,而叫大昀。那时的皇帝是旭帝云,而柳翰是大昀的丞相。

云佰后宫只有皇后傅萱一人,两人恩爱非常,执手话江山,被世人所羡慕。

但是十七年前,就在云佰和傅萱的独女云洮刚满一岁时,柳翰领众臣子逼宫,说傅萱魅惑君主,云佰荒废朝政。这一举,蓄谋已久。

于是云佰被迫让位,柳翰被众臣推举为帝,改国号为大炀。

云佰和傅萱带着云洮连夜逃出宫,却落入柳翰早已安排在百里之外的人手中。在打斗过程中,云佰为保护傅萱和云洮,受剑伤无数,最后身亡。我就是云洮,云佰是我父皇,傅萱是我母后。

母后后来跟我说,我们被追捕的那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而父皇的血落在雪上,格外刺眼。

后来母后和襁褓里的我被带回了皇宫,柳翰跟她说,如果她愿意继续做皇后,可以饶我们一命。

原来这柳翰早就思慕我母后,只不过我母后眼里从始至终就只有我父皇。

母后当时看都不看他一眼,望着宫里的满树梅花说:“要我从你,除非天下的梅夏日齐放。”柳翰被这羞辱般的拒绝气极,将我们赐死。

奉命把我们处决的那个官员对我父皇有愧,便设计让我们假死,并助我们逃出了宫。之后母后就带我来了这梅花庵。再之后柳翰下了一道奇怪的圣旨:全国上下禁植禁藏梅花。从此梅花成了大炀国一个禁忌。

我问过母后她为何如此喜欢梅花,她说她十九岁那年冬天随她当官的父亲入宫赏梅,一抬眼就和不远处的父皇四目相对。

后来母后在庵里出家后常说:“佛说一瞬间是六十个刹那,那么在我和他对望的那一瞬间里,就已经深爱了六十次。”

我长大后经常想,我估计是不能像我母后那样深爱一个人的。

师父总说:“你娘可以放下仇恨,最后随佛而去,为何你不能像她希望的那样也放下一切呢?”

其实我曾经以为我能,毕竟那些事情我都没有经历过。

可是当我十岁那年,偶然听庵里的人们说起对面山头的白云寺里住进了太子的时候,我是那么的激动。我以为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endprint

到了月末这天,我一早便抱着老虎进了山里。

老虎并非真的老虎,而是一只我养了五年的浑身雪白的猫。它似乎很不情愿被我从温暖的屋里抱出来,一直极不配合我的工作。所以当我终于把它折腾到之前选好的那棵树上时,太阳也已经高高挂着了。

看来这几日暖和了许多,柳缙不用在屋里待着了,我想。然后我就听到不远处有人走来的声音,连忙在附近的某棵树后面躲好。

三人向这边走过来,最右侧的是柳缙,中间那个年纪大精神却很好的就是我今日的目标柳翰。

左侧的那个,也是柳翰的儿子,二皇子柳策。

“这山里的雪景还真是如你所形容的一般美好。”柳翰笑着对柳策说。

柳策略微望了一眼四周,道:“儿臣也只是听寺里的和尚说的罢了。”

旁边的柳缙点点头:“儿臣一直在屋里待着,倒也不知道山里的光景这般好。”

不知道是我心虚还是怎样,我总觉得他说话时在往我这边看。

他们三人越走越近,直到走到老虎藏匿的那棵树下。然后就听老虎被拽了尾巴般“喵呜”一声从树上直蹿而下。

眼看着它就要扑向正下方的柳翰,狠狠一挠的时候,不料旁边的柳缙把他猛地推开,用肩膀迎向了老虎的爪子。

“刺啦”一声,衣料被划破,露出肩膀上道道血印。

我一看情况有变,伤的又是柳缙,便连忙从树后跑出来。

“哎呀,我一会儿不在,这畜生怎地还发疯挠了人?”说着我忙把被柳翰抓住的老虎抱过来,象征性地打了几下。

“这是你养的畜生?”柳翰打量我。捂着肩膀的柳缙和一旁的柳策也打量我,只是眼神里带着不同的意味。

好在我准备充分,提前在脸上画了许多雀斑,还拿锅底灰抹了块胎记,捏了个大痦子。

“正是正是,这畜生不懂事,还请这位老爷别计较……”我咧着嘴说。我昨晚照着镜子练过了,这副丑样子再加上这样的表情,简直让人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果然,柳翰厌恶地挥了挥手:“行了,朕……本老爷不和你计较,你快走吧。”

我一听抱着老虎忙点头哈腰,离开时还不忘给了柳缙一个十分关心的表情。

别的都是装的,只有这份关心是真的。

走时老虎的脑袋趴在我的肩膀上,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我身后被它挠了的柳缙,一直低声呜呜地叫唤。这分明就是对我的怨怼和不满。

晚上的时候我再次来到白云寺。

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的柳缙坐在桌前看书。“来了?坐吧。”抬头见是我,他将手里的书放下。可能动作牵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他还微微皱了皱眉。

我没说话,走过去往他嘴里塞了一样东西。是师父给我的凝丹,说是对见血的伤很有帮助。

他表情疑惑地嚼完咽下,问我:“给我吃这个做什么?”

“毒药,我想毒死你。”我没好气地说。

他闻言轻轻握住我的手,反倒笑了:“这么生我气?”

但他的笑容马上又淡了些,冲我微叹口气:“陶韵,那是我父皇,我不能看着你害他而不救。”

我就知道,他肯定早已知道我要害柳翰了,要不然怎么会拖着虚弱的身子陪着柳翰跑那么远看风景。

“你怎么知道我要害他?你还知道什么?”我把手从他手里不动声色地抽出来,缓了缓心跳后问他。

自我和他相识以来,我从未跟他坦白过我的身份。毕竟说起来,他还是我的仇人。

柳缙凤目略微闪了闪,望着桌上的烛光缓缓道:“那日送你回庵里的那个和尚,是我的贴身侍卫假扮的。”

我闻言一愣,随即恍然,原来如此。

送鞋那日雪停了后,柳缙就拜托了个和尚将我护送回家。

半山腰时,我突然听见身后有什么倒在地上的声音,一扭头发现跟在我身后的那个和尚昏倒在地上。

旁边有个陌生男子举起手中的刀还未放下。

那男子与柳缙有五六分相像,正是二皇子柳策。

他倒是直爽:“云洮姑娘,在下柳缙之弟,柳策。”

他唤的明明就是我的真名,于是我便知道了这人定然不简单。

几句话之后,他就直接说了他的意图。

“云洮,”他盯着我,“你想要杀了我父皇报仇,我可以帮你。”我轻轻挑眉看他,听他继续说。

“不瞒你说,柳缙身子骨那么弱,根本就当不了皇帝,而我父皇对皇位也是热爱得紧,我们这些皇子都成人了他也不肯放一点权。”

我心里冷笑,你何尝不也是对皇位热爱得紧,等不及亲爹自己老死就想着害死亲爹了。

不过我还是答应了他,我想,有个这样的盟友总比没有好。

于是便有了老虎挠人这一出。

柳策早就看到了树上的老虎,等柳翰靠近时,他就在一旁偷偷地将准备好的石头弹向了老虎。

老虎猛然被击,自然亮出爪子袭击人。

我们商量好的,老虎的爪子上是淬了毒的,到时毒药通过血液渗入体内,柳翰必死无疑。

我们谈话时,地上被柳策拍晕的和尚始终一动不动。直到柳策离开,我才把他拍醒,假装关心地问他怎么突然就昏倒了。

现在看来,怕是他早就醒来了,一直躺在地上听我们说话,后来全都告诉了柳缙。

原来柳缙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老虎爪上没毒。”我说。

柳缙明显一愣,然后反应过来:“那你刚才给我吃的什么?不是解药?”

“自然不是,只是对你的伤有帮助的丹药。”

我没骗他,老虎的爪子上,我确实没有按和柳策约定的那样淬毒。

其实这件事我本就是在试探柳策是否真心与我合作。如果我真要一下子取了柳翰的性命,怎么会用这么不保险的法子。

事实证明,柳策确实是想要与我合作,因为他的确出了手。现在我反倒庆幸,好在没有毒,要不然现在等死的就是柳缙了。endprint

“也就是说,你在试探他?”柳缙看我。

“嗯。”他得到答案后不说话了,双眸里的墨色沉了沉。

我知道,我们比之前多了抹不去的隔阂。

“那,现在你已经相信了柳策,是不是对取我父皇的性命也势在必得?”

我看着他的眼,从他的眼神里恍惚看到了那日庵里佛像的眼神。

带着慈爱和悲悯,还有可怜的眼神。

我讨厌这种被人可怜的感觉。

“是,我一定会取走他的性命。”

我从小不信佛,每次师父让我念经我都不好好念,因此成了面壁的常客。

我十岁那年的一天,又因为念经偷懒被师父罚到洞里去面壁思过一日。

那个洞里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等我把洞里的虫子都捉来玩到无趣的时候,肚子便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我把小木棍一扔,瘪着肚子坐在地上。

不想一会儿洞里竟进来了一个人,把洞口的光遮得一晃一晃的。

一个面色苍白却难掩天生贵气的少年,怀中小心地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白色。

是一只被兽夹子伤了的家猫,估计是从山下的人家里跑上来的,一条腿血淋淋的,看着怪可怜。

“你是……梅花庵的?”这少年打量了一眼我身上灰蓝色的衣服,问道。

“嗯,你是谁?”我默默地把地上的小木棍又捡起来攥在手里。我那时还想,谁知道他是不是坏人。

这便是我和柳缙第一次见面。

他那时身体还不像现在这么虚弱,所以那天他去山上散步时就救了那只白猫。后来他将那只猫送给了我,也就是现在每日被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老虎。

不久我听别人提起太子来了山里的事情,便知道他就是了。

也不怪那日老虎那般怨毒地看着我,毕竟我让它伤了它的救命恩人。

“喵呜……”此时的老虎正趴在它的垫子上,十分不友好地冲窗外低低地叫唤。我安抚地拍拍它,好似不在意窗外站立的人。

然后我扭头,向着那人影缓缓道:“梅花庵里,有不少好酒,下月末,你父皇再来时,我送去让他尝尝吧。”

那人影动了动,许是刚想说什么,我又道:“柳策,我只有一个条件,保柳缙平安。”

月末我们没等来柳翰,反而是柳缙不辞而别了。

患病多年的当朝太子突然痊愈,自然不会再在白云寺里住下去,必将回到那终有一日属于他的帝王殿君主朝。

我和柳策的计划居然就这么落了空,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盖了一冬的雪终于有了融化的意思,我戳了戳怀里的老虎,有些微微头痛。

“卧床十几载,那么弱的身子十天就痊愈了,啊——”柳策带着怒气,“我那太子皇兄,真真是骗了所有人啊!”

于是我才知道,柳缙自小根本没有病,柳翰虽因他是嫡子不得不封了他太子之名,却从没想过把皇位让给他。

他爱极了坐拥天下的感觉,纵是他的儿子,他也不愿让他拿走江山。柳缙的饭菜里一直被他派人下着慢性毒药,所以才会病得越来越重,身子骨越来越虚弱。太子体弱,这才有了柳翰早已年过六十仍迟迟不传位的理由。可是柳缙突然痊愈了,就好像这么多年的毒药都没起过作用。

“云洮,看来对皇位的热情是存在于我们所有姓柳的人血液里的,包括柳缙。”柳策说。

“假装病重十几载,难为他了。”

我突然有些冷,即使雪已融化,春已将至。那种冷,从皮肤渗透到心里,然后和脑海中柳缙暖暖的笑容碰撞在一起,碎成千千万万个碎片。原来,他和这些人,一样。

这几日我总是被困在梦境里。

穿着改动过的灰蓝色道袍的少女坐在草地上无聊地拔着草,肩上趴着一只裹成包子腿的病猫。一只用草编的蜻蜓从身后钻出来,少女展颜去抓,却扑了个空。

包子腿病猫被甩到地上,不满地喵呜一声,又眯眼睡了。

“陶韵傻丫头,你来拿。”脸色苍白的俊俏少年高高举着草蜻蜓,躲着少女的抢夺。

身高的悬殊很快让她感到挫败。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小嘴一瘪,眼睫毛耷拉下去,那架势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少年许是被这一幕唤起了愧疚之心,一时举着草蜻蜓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陶韵,你别生气了,我,我给你好不好?”

少年正凑近了小声道歉,却不料本来快哭的少女突然倾身伸手去夺他手里的草蜻蜓。结果一个重心不稳,两人都倒在草地上。

她趴在他身上,用水润的大眼睛望他,手里还攥着抢到的草蜻蜓。连微风都带着草香气的初夏,因为一个同样带着草香气的蜻蜓,有什么情愫在少女和少年的心里弥漫开来。

他吻了她,轻轻地,蜻蜓点水一般。

柳缙回宫后不久,朝堂里大臣就多次上书柳翰,劝他早日退位,安度晚年。于是柳翰终于妥协,并定于下个月初八,传位太子柳缙。

当柳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我最后一个机会。将老虎交给师父照顾,简单告别后,我就扮成了侍女随柳策进了皇宫。

这是我曾经出生的地方,本该属于父皇的地方。柳策带我进了太子宫之后,就没再往里走,他说:“陶韵啊,莫要叫我失望。”

我冲他点点头:“你也要记得答应我的条件。”

我见到柳缙的时候,他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闭目养神,手里攥着一个绿油油的物什。我凑近一看,发现是个草蜻蜓。这一看,看得我心底隐隐泛酸。

“太子,有位叫陶韵的姑娘求见。”我清了清嗓子开口。

他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倏地睁开眼睛。

“陶韵……你来了。”柳缙走过来,看着我一身侍女的打扮,笑了。

“我来看一个不辞而别无情无义的骗子。”我说。

“那你看到了吗?”他眼睛闪着光芒。

“看到了。”

“那他在哪儿?”endprint

“就在我眼前。”我眼里湿润得已经快看不清他的样子。

我们终是都回到了这所有事情的起点。

宫里人送来大典那天柳缙要穿的龙袍让他试穿时,我和他正在后院中晒花茶,自然是梅花以外的花茶。

我擦了下手,接过侍女手里的龙袍,微笑着拉他进屋:“我帮你换。”

让他在镜子前站好,褪下他原本的外袍和内袍,只剩个里衣,再将龙袍的内袍和外袍为他穿上。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看着我忙碌,直到最后我为他系腰带时,他叹了一口气,握住我的手腕。

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却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

“为何哭?”他怜爱地擦去我的眼泪。

我再也控制不住,伸手抱住他,把脸埋到他的胸膛里放声大哭。

“我想起了我的父皇……”

我的父皇,曾经也是龙袍加身。

我的父皇,曾经也是一国之君。

而我,还没有杀了柳翰替父皇报仇,却在这里为仇人之子试穿从我父皇手里抢来的“江山”。

柳缙抱着我,良久,再开口时好像已经很疲惫:“陶韵,将你上次送我的梅花也再晒晒吧,我总藏着要捂坏了。”

大典前两天,柳翰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看柳缙。

我穿着侍女服在一旁站着,握紧了手心里的毒药纸包。我走过去,福了福身子:“太子,茶凉了,奴婢去给您和皇上重新沏一壶。”

路过柳缙身边的时候,他笑着看我:“去换成梅花茶吧。”

我和柳翰都微微吃惊地看他。柳缙没说话,挥了挥手示意我下去准备。

“父皇也莫吃惊,儿臣知道这梅花是禁忌,但这梅花茶实在是清香扑鼻,儿臣认为父皇应该尝一尝。”

我在屏风后听着,将手里的药都放了进去。茶再端上桌时,屋里的气氛已经有些压抑。

然后,从柳缙与柳翰的谈话中,我听到了让我难以接受的事实。让我觉得这十几年来我为我父皇所坚持的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父皇云佰并不是皇家血脉。父皇是其母兰妃借腹生子所得,而当时皇后早出生七天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兰妃偷偷送出宫说成死婴。

本来兰妃是买通那个稳婆让那个孩子死的,可稳婆心软留了活口。那个孩子就是柳翰。也就是说,当年谋朝篡位实际是柳翰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柳翰听柳缙讲完当年这些事情,转着手里的茶杯皱眉。

“父皇,儿臣在寺里待这么多年,总要找些事情干的。”柳缙笑了,端着茶杯就要喝。

我这下心里更惊,他明知道茶里有毒,难道一时疏忽忘了不成?

“别……”我的“喝”字还没吐出口,就见他把送到嘴边的杯放到了桌上。然后走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放在他宽大而温暖的手心里。

“父皇,儿臣即将接过您深爱的江山,这份礼物就当弥补您心里一点点的难受吧。”

柳翰闻言眉毛更紧:“她是谁?”

柳缙扭头看我,口里答他:“您不是一早就知道吗,她就是云佰余孽,云洮。”

“现在儿臣将她找来了,要杀要剐随您喜欢。”

我双耳轰鸣,突然看不清了离我近在咫尺的柳缙的脸。

死牢。

一日前,柳缙将我这个前朝余孽送给他的父皇,他将那杯被我下了毒的茶倒在地上,然后松开了我的手。

我在呆立片刻后,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力度大到震得我手腕生疼。

“柳缙,我云洮看错了你。”

柳缙碰了一下被我打的脸颊,皱眉:“父皇,我看还是将她送进死牢的好。”

柳翰还未说话,门外就进来一人,柳缙没再看我,便冲这人开口。

“皇弟,你来得正好,替父皇将云洮押到死牢里吧。”

于是我就被柳策的手下带来了这里。牢里很暗,地上很潮,还有老鼠吱吱吱叫个不停。

我已经昏睡了一天,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柳缙松开我手时的浅笑。

就好像我的手心里还有他的温度。

我云洮接近柳缙确实怀有他心,可我从未想过伤害他,我可以为了看他一眼乔装进宫,我可以为了他和柳策定下约定时唯一条件便是保他平安,我甚至可以为他亲手穿上柳家抢走云家的龙袍。

可他如今为了从他父皇手里接江山接得心安理得,亲手将我送入了死地。

柳策在牢门外淡淡开口:“你也别太难过。”

“从他放开我的手时,云洮已经死了。”我转过身,缓缓开口。

大典之日,祭祖过后,柳翰在高台之上亲手将皇冠为二皇子柳策戴上。

我坐在不远处的茶馆二楼,看一眼满街道跪着的百姓,戴上斗篷的帽子,转身离开。

本该成为天子的太子柳缙昨天主动放弃皇位,剃发为僧,一心向佛。

今早柳策将我从牢里带出来,告知我恢复了自由身,但从此不要出现在帝都。

“柳缙做了什么?”我问。

他看我一阵子后道:“他为你放弃了皇位。”

回到桃花庵后,师傅就在佛堂立着,听到我进来停了手上转动的佛珠。

“陶韵,你可是报了你的仇?”

我低头:“不曾。”

“那你为何回来了?”

“我……我想问他为何送我入牢却又救我。”

我不解,这种不解让我心里很慌。

“他将你送进牢?皇宫眼线无数,你只身入宫,一进宫只怕柳翰就已经知道了你,还用柳缙告诉他吗?”

师父转过身来,深叹一口气:“陶韵,还未醒吗?”

昨晚那个立在牢房里看了我良久的身影,我怎么会不认识。只是他以为我睡着了,而我也不愿见他罢了。

他说:“陶韵,你是恨我的吧?”然后他自己笑了,“以你的脾气一定恨死我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怕是没机会气你了,那巴掌可真疼啊。”endprint

“都有些疼到我心里去了。”他轻轻地说。

我不明白他为何又要来说那些。

师父跟我说:“去白云寺吧,他在那里。”

白云寺。

我到时住持正亲自将一条白帛挂在寺门上。

“住持……”

“陶姑娘,你来了,正好进去看看吧。”他脸上一抹哀痛,“柳公子他,今早走了。”

柳公子他,今早走了。

柳缙其实是中了这十几年中饭菜里的毒的,只不过回宫前从我师父那里要了一瓶魂丹,这几日才可以和健康的人一样。

他一直都在救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平衡我和他的父皇。

柳策从来没有想过和我真正合作,他的目标也从来不是柳翰,而是柳缙。若是我刺杀柳翰,他正好可以借我和柳缙相识十几年以及我乃云佰余孽这两点栽赃柳缙意图篡位。

到时候太子被废,他成为唯一有资格当太子的人,那皇位还不是早晚的事。

这岂非比刺杀柳翰靠谱得多。

所以我一直就是注定要牺牲的角色,柳缙早就知道,所以他适时回宫,阻止了我们定于月末的谋杀。

接下来的,就是交易了。

柳翰夺位之后一直没有得到多少人的支持,地位很不稳固,他本想就这次大典说出我父皇不是皇家血脉,从而来获取人心。

可柳缙抓住了他的命脉。

因为柳翰,当年皇后之子,亦不是皇家血脉。借腹生子之事,在你死我活的后宫本就常见。

柳缙跟柳翰说:“只要父皇把皇位传给柳策,并答应以后不插手朝中之事,我就不会破坏你公布的消息。”

为何要如此费劲地将皇位“送”给柳策?因为柳缙早就和柳策交换了筹码,若他将皇位让给他,柳策就会保我平安。

这也是为什么柳缙说送我去牢里时柳策出现得那么及时。

他何止是救了我,他解决了所有以后会威胁到我的人和事,甚至不惜被我误解被我怨恨,只为换我平安。

柳缙的毒今早到了白云寺后就发作了,半个时辰内不治身亡。

他的灵堂就设在寺里的佛堂里。

住持说:“柳公子性善,这种无人受到伤害的结局是他愿意看到的,也是他自己选择的。陶姑娘,莫要自责。”

我就站在他的面前,第一次直视头顶的佛像看我的那种可怜而悲悯的眼神。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我娘去世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云洮,佛教给我们的从来就不是如何得道,而是教你悔过。娘希望你可以快乐。”

佛教给我们的,是悔过。

剃刀锃锃,手起刀落,三千愁丝,烦恼落尽。

我一直希望报了血海深仇之后,可以安心独留一颗佛心。

可有一个人用生命告诉我,那很难。

他在梦里跟我说:“我面对佛祖那么多年,最后没修成一颗爱万物的佛心,只学会了爱你一个。 ”

在以后的岁月长河,碧海如波中,

我亦不能修成一颗爱万物的佛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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