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双
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被自己的神兽给驯服了。
我得了一只神兽红毛鸡,准备把它带回族里炫耀一番,没想到仙绳刚套在它脖子上,便被火烧成了碎屑,哗啦啦地落了一地。看它拍了拍火红的翅膀欲飞起,我蹬着两只小短腿冲上去骑在了它背上,一双鸡翅紧紧地抱紧它的脖子。
不待我反应过来,它突然直冲上水镜,直直朝灌木丛中飞去,凌厉的风让我睁不开眼睛。眼看就要撞上那棵高耸的大树了,它突然身子一斜,避了开来。
当我还傻愣着抱着它脖子的时候,却见它扭头,一双美丽的凤眼鄙视地看了我一眼,紧接着我便闻到一股焦味,低头一看,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除了我脑袋上还有几根摇摇欲坠的毛,周身的毛竟被火烧得啪啪作响!
“喂,你想把我烤成火鸡吗?!”
我站在它背上,用一只鸡翅指着它的脑袋破口大骂。死红毛鸡,臭火鸡,居然敢散发出身上的火种来对待它的救命恩人!
红毛鸡沉默了半晌,然后翅膀一震,把我从它背上抖了下来。
我顿时感觉自尊心受伤,死死抱住它的爪子用力地咬了一口:“喂,你是不是人,居然这么对待你的同类?”
“当然不是,本尊是火凤。”
本来我对它开口说话不抱希望,没想到不开口不要紧,这一开口就要吓死人。
我猛地咽了下口水,仰头打量着它光秃秃的屁股,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我居然找了一只火凤做神兽,而且竟被我自个儿找来的神兽给嫌弃了。
至于我是如何找到一只火凤做神兽的,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话说这年头,四海八荒的妖怪都琢磨着养只神兽来当宠物玩,原因很简单,要么驯养只神兽,要么被别人当成神兽。
于是当我躺在草地里抓蚯蚓的时候,师兄骑着一只毕方鸟化作人形落在我身边,单手提着我的鸡毛将我拎了起来,甚是鄙视地说道:“素欢啊素欢,你再不去寻神兽,小心师父把你弄来炖鸡汤!”
一听师兄这话,我顿时感觉全身的鸡毛都竖了起来。
在我们雉族里,我最怕的便是师父了,据说师父是我们雉族唯一一只修成凤凰的雉,也是我们雉族的族长。每当师父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缩在一旁抓蚯蚓时,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扔进烧开的水里。
正当我躲在草丛里发呆的时候,一旁顺着毛的毕方鸟见我盯着它看,突然朝我翻了个白眼,然后一摇一摆地走到师兄旁边蹭他的衣角去了。
我顿时有种自尊心受损的感觉,想我被别人的神兽鄙视也不是头一回了。
“素欢啊,你再不去寻神兽,小心哪天被别人当了神兽,到时候别说我认识你!”
师兄理了理毕方鸟的毛,对我抛了个斜眼。
“我……”
“去水镜吧,师父让我转告你的……”
我喉咙一紧,差点没喘过气来,水镜是我们雉族的禁地,从来没人敢靠近那里,据说里面关押着一只凶兽。
师父不会是想让我去把那只凶兽驯养成一只乖乖的小宠物吧?
在师兄百般冷嘲热讽之下,我决定扬眉吐气,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然而,到了半路之时,想起水镜里那只凶兽我便泄了气,于是,我饥饿难耐地准备跑回族里说未寻到神兽。突然一个不稳,便滚到了一潭清水旁,我望了半晌,竟觉得这里越发地熟悉。
可我还是一股脑地将这种熟悉感抛到脑后,埋头便喝起潭水来。
然而,当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竟变成了另一番模样,像是到了一个山洞里,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碎雪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在我饿得两眼昏花的时候,突然一眼便瞄到了一团红红的东西。我顿时眼睛一亮,一把扑过去,“嘭”的一声撞了个结实。
——竟是个冰雕!
不对不对,应该是冰里面冻着一只巨型火鸡!没想到这鬼地方竟然还能见到自己的同类,想到这儿,我依依不舍地又将口水吸了回去。
做了几番思想斗争后,我决定将自己的同类解救出来,路上好歹多一个伴。我朝着那冰雕一口啄了下去——
后果可想而知,那个冰雕居然很意外地碎了。
当我还傻愣在原地的时候,石洞开始摇晃起来,漫天的碎石滚落下来,我突然感觉身子一轻,被那团红红的东西扔在了背上。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被那只火鸡带到了地面上。我一回头,竟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男子正盘腿坐在一旁,生得甚是俊朗,肤色白得几近透明,白衣黑发不扎不束,在空中微微拂动,宛若隔世神明一般。唯有那双眸子,狭长却带着一丝黯然。
“你是雉族的吧?”
“啊?”我正在纠结坐在我面前的是不是刚才那个火鸡的时候,却见他睁着一双好看的凤眼看着我,我的心顿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你滚吧。”他又将眼闭了起来,甚是清冷地吐出一句。
一听他这话,我立马跳起来化作人形:“喂,好歹我救了你!火鸡也要学会感恩的啊!”
“我也救了你,所以互不相欠。”
“呃……”这算是什么理由。
我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见他仍是一脸淡然地闭目养神,于是灵光一闪,在手指上轻轻咬了一个小口,将鲜血滴入了他的眉心。
“怎么样?现在你是我的神兽了,得听我的!”我高昂着头甚是得意地说道。
然而,还未待我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扼住喉咙,狠狠扔到了地上。他突然眉头一皱,甚是痛苦地捂着背,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不知是不是那滴血的缘故,我竟能得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和他的名字。
琰渊。
我当时就想,这么好听的名字用在这么一只暴力的火鸡身上真是浪费了。
当我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哪里还有琰渊的身影。
我轻哼一声,大摇大摆地回到了族里,在心里咒骂道:看你能飞到哪儿去?火凤了不起?火凤就能随便欺负人?有本事你隔个三天不来找我试试?!endprint
作为神兽的主人,若是神兽在还未解除禁令之时离去三日,必自焚而死。
在我准备向师父报告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却见师父眯着一双黄豆眼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甚是伤感地抹了一把泪,说道:“看来清和的大仇可报了……”
啊?我先是一愣,继又见师父将双手往我肩上一拍,甚是凝重地看着我,一张沧桑的老脸上再次布满了泪痕。
师父唾沫横飞地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师兄已经呈“金鸡独立”状站在一旁打瞌睡了。经过我一番总结,这就是一个凄凉的复仇者故事。师父说琰渊是我们雉族的叛徒,百年前当琰渊还是一只雉的时候,师父将女儿清和嫁给了琰渊,本是郎情妾意的一桩好事,却不料琰渊为得到鸢萝心修成凤身,将清和杀害了。
师父和琰渊激战三天三夜后,终于将化为凤身的琰渊制伏,砍下他的凤尾,将他封印在了水镜。
如今水镜封印已经变得很弱,唯一的办法便是让我去水镜将琰渊驯服,做我的神兽。
至于为什么让我去水镜,师父始终不肯告诉我。
我死缠烂打一番后,师父却坐在一旁眼皮也不抬一下。我眼珠子一转,决定换个问题试试,于是揪住一旁的师兄,低声问道:“师兄,什么是鸢萝心啊?”
师兄先是一愣,正欲说话,却见师父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师兄被师父这一瞪,身上的鸡毛顿时抖三抖,缩着脑袋退到师父身后再也不看我了。
我坐在草地上跷着二郎腿一摇一摆地吃蚯蚓,仰头望着空茫茫的天空,心里越发焦躁起来。都过去两天了,也不见那只火鸡来寻我,看来他真的是不想要命了。
我还等着他给我解答心中的疑惑呢。
于是,我扑腾着两只鸡翅到了水镜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栽进了水里。再睁眼时,眼前竟又是那片白茫茫的雪景。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周围开满了密密麻麻的粉色小花,花形像极了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
看着这些美丽的花朵,我将心中的疑惑悉数抛到脑后,蹲下身,正欲摘下一朵,却被一双冰凉的手直直拉了起来。
“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看着被扼着的手腕,我直呼疼,刚一抬头,含在嘴边的话却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咽了回去。
不过短短两日的时间,他竟憔悴到了这般地步,一双好看的凤眼深深地凹陷下去,脸上看不到半分血色。
“喂……你没事吧?”
琰渊一把松开我的手腕,狠狠推了我一把:“走!”
走什么走啊,我又没做错什么。
我不死心,绕到他身前:“你告诉我什么是鸢萝心,我就走!”
“不要逼我杀了你!”
琰渊欺身前来,一把扼住我的喉咙,眼里满是浓浓的恨意。不知为何,我竟没有反抗,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杀了我你也要死,反正你连你自己的妻子都舍得杀。”
“你再说一遍!”
我感觉喉咙上的力道又大了点,看来这次是真的把琰渊激怒了,可恶的师兄,还说什么激将法……
激不成,反而要成这火鸡的午餐了,呜呜呜……
就在我以为下一刻脖子就会被拧断的时候,却见他突然捧起我的脸,细细地摩擦着,然后一把将我拥到了怀里,仿佛要将我揉进骨子里,我一口气喘不过来差点晕了过去。
我正疑惑他是不是改邪归正要认我这个主人时,他突然低头吻住了我,并低低地唤了一声:“清和……”
我身子猛地一僵,推开他,疯了般跑出了水镜。
之后的日子,我变得心神不宁,甚至当师兄将抓来的小蚯蚓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都没了兴致。
我对清和的好奇远远大过鸢萝心。
其实那日不是我怕了,而是我在琰渊心里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漫天都是一片血红的颜色,我看见一身鲜血的琰渊抱着一个女子。女子一身雪白的衣裙被染得殷红,胸口处的鲜血顺着纤弱的身子缓缓流淌下来。
琰渊抱着她,一步步走至悬崖,然后身子一倾便滚落下去。身后的厮杀还在继续,然而不过片刻,崖底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凤鸣。只见一只周身火红的凤凰自崖底飞起,仿若浴火重生一般,烈火环身,顿时天地失色。
然而,景象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一身红衣突然闯入了我的眼底,我还愣在原地,看着凭空出现的琰渊。他突然执起我的手放在胸口处,略带愧疚地低下头来:“对不起,那日我……”
啊?
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俊朗的面庞就在眼前,这与之前冷冰冰的琰渊判若两人。我突然觉得脸上呼啦啦地冒热气,竟鬼使神差地答了句:“如果可以……你今后把我当成她吧……”
我越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竟越发地没了底气。而他却仿佛并未在意一般,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愿臣服于您。”
“真的?!”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琰渊的意思便是愿意当我的神兽了!
我将之前种种心绪抛到了脑后,一下扑到他身上,欣喜地说道:“琰渊,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我感觉他身子猛然一顿,却并未将我推开。
我背着师父偷偷和琰渊去了水镜。
他将我带回后,却不再管我,自顾自地从一团冰石后拿出一坛酒,坐在一株美丽的凤形花旁饮了起来。
他望着那些茫茫一片的花朵,说道:“看到这些鸢萝花了吗……”
鸢萝花?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着这么美丽的花朵,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听说过吗,每个雉死后都会回归于这片银白之中,他们胸口上会开出一朵鸢萝花,成全他们化作凤身的梦……”
我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鸢萝花,心里竟泛起一丝无以言语的伤感。我想,这下面一定埋藏着很多族人吧。
“清和……她也在这里。”
说完,琰渊指了指开在最中间的那朵宛如凤凰展翅的花朵,嘴角突然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清和……”一听到这个名字,我便忍不住一惊。看着琰渊嘴角的那抹笑意,感觉心口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用力往下一沉,带着针扎一般的疼痛。endprint
那便是心动吧,可是那时候的我不懂。
有些话我几乎脱口而出,然而琰渊仿佛不愿再说,突然仰天长鸣一声,化作凤身来到我身边。他将我拉起放在他背上,越过那些美丽的鸢萝花直冲上水镜。
他带我穿过这四海八荒上最美丽的森林,俯瞰这片大陆上的生灵。我赤足奔跑在草地上,温热的风吹乱了我鬓间的碎发,他小心翼翼地将我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摘下一朵粉嫩的花别在我的发间。
我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此刻的我,漆黑的眸中盛满了柔情和阳光。
“真的很像她啊……”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原来,这竟是场美好的错觉。
我是素欢,永远不会是清和。
好景终究不长,师父找到了我,将我从水镜里带了出来。
我看到琰渊不顾一切地拦住师父,那是我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这么浓烈的仇恨。最后,他满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死死地盯着我们远去的方向。
我想出口阻止师父,却被师父凛冽的目光给止了回去。
我被带回了族里,师父告诉我今后不许我再去见琰渊,哪怕他自焚而死。我却完全把师父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整日想方设法想溜出族去。
师父对我没辙,于是派师兄来看护我。我将脑袋搁在手肘上,突然想起和琰渊一起时的种种,美好得恍若梦一般。
我捂着胸口,心像是跳到了嗓子眼一般。师兄见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担忧地凑过来,说道:“素欢,你不会是中了那妖凤的魔咒吧?”
“师兄,当初清和真的是被琰渊杀的吗?”
我仰头看着他,却见他眉一皱,咂吧了半晌才回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只是好奇罢了。”
“唉,都好几百年了,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不过啊——”说到这里,师兄突然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小声说道,“听说啊,我们雉族每个雉胸口处都有一个鸢萝种子,只有在死后才能开出鸢萝花,而清和却不一样,她是我们雉族里唯一一个拥有鸢萝心的。说起来,这鸢萝心也挺玄乎的,是修成凤身最快的捷径……”
“那当时琰渊是如何知晓这个秘密的?”
师兄不语,又抬头打量了我几眼,甚是疑惑地说道:“我说素欢啊,你什么时候对那妖凤的事这么感兴趣,不会是……”
“放屁!”我一巴掌拍到师兄头上,双手叉腰道,“这是我对自己神兽负责的表现!”
师兄气得小鸡爪一撑便跳了起来,我正欲躲到草丛里,却看见不远处一团火光升起,族人纷纷朝这边跑了过来。然而刚跑几步,便被周身的烈火给焚化成了原形。
“妖凤袭村了!妖凤袭村了——”
我吓得站在原地不敢挪动半步,一旁的师兄提起我便朝族里跑,边跑边毫不优雅地啐了一口,说道:“该死!当初就和师父说过不该放这妖凤出来,这下好了,咱们族里又要损失几百个族人。”
“琰渊……”
我在师兄的怀里怔怔地唤道。
当我们赶到族里的时候,周围的景物仿佛笼罩在红光之中,只见半空中一只通体火红的火凤被师父用铁链穿透翅膀,鲜血滴落在地上,染尽了片片草地。
“素欢,剜去他的双目!快!”
“师父……我……”
我飞到他们身边,看着琰渊浑身沾满了鲜血奄奄一息地停留在半空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的瞬间。
我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臂,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他望着我的目光有一闪而过的柔和,不过转瞬之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愤恨,狠狠地瞪着师父。
我没有丝毫迟疑,双手越过他的双目飞快地在他眉心上一点——
一道白光沿着我的指尖缓缓渡到琰渊的眉心,我口中默念咒语,突然“啪”的一声,拴住他的铁链猛地被震碎。
“素欢,你疯了?!”
师父见原本牢不可破的铁链突然断裂,一把扼住我的手腕大声喝道。
然而已经晚了,琰渊挣脱铁链仰天长鸣一声,一把抓住我的肩,想将我带走。师父用力一震,将我拉了回来。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彻底完了。
果然,师父将我锁在了屋子里,平日里除了师兄给我送些饭菜,再也没人来看过我。
我成了族里的众矢之的,因为我解了琰渊的神兽禁令。
当我待在屋子里快要发霉的时候,听到房顶突然“啪”的一声,片片碎瓦落地,一道火红色的身影从屋顶跃下,一把拉住我的手,带着我往屋顶飞去。
突然,横空一道银网落下,硬生生将我和那个不明人物拉下来,死死地罩在地上动弹不得。
“果然……琰渊,你还是来了。”
房门突然被推开,师兄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扣动机关,那张银网收得更紧了,仿佛要将人生生撕裂。
我一转头,看见旁边那人的脸色越发苍白,然而拉着我的手却丝毫不肯放松。
“琰渊……”
我有些欣喜地唤了他一声,只见他一手抓住银网,猛地用力,便有丝丝血迹溅到了我的脸上。然而,不过片刻的分心,却见师兄飞快地将手往琰渊脸上一伸——
顿时,鲜血四溢。
师兄将手中的东西飞快地放入那个锦盒中,不过刹那时间,他那双原本拿着东西的手臂就化作了血水。
我还未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师兄捂着空荡荡的左臂恶狠狠地瞪着琰渊。我不敢转头去看一旁的琰渊,却感觉有双温热的手,将我托起,带离了这里。
又是那片下着碎雪的水镜里。
琰渊将我放在地上后,转过身去,从衣襟上撕下一块碎布,慌慌张张地蒙到了自己的脸上。我挪到他身前,却见他猛地偏过头去,厉声说道:“不要看!”
我却不理,小心翼翼地替他将那块碎布包扎好。看到他左眼上的碎布不过片刻便被鲜血染尽,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琰渊见我一脸愧疚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并不因失了一只眼而痛苦。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的样子,原来这么好看。endprint
“不必自责,是时候了……我该带你去见她了。”
“谁?”
“清和。”他答,“水镜是雉族的坟墓,也是唯一能封印我的地方,可是让我在这里看着她,日夜不能安息。”
“清和……”听到这个名字,我便忍不住一惊,看着琰渊嘴角的那抹笑意,感觉心口处像针扎般疼痛,“她当年不是被你……”
“被我杀了?”琰渊像是早已料到我会这般问,突然苦笑一声,“她是为我而死。”
不待我继续追问下去,他突然转身拉住我的手,将我带到那株鸢萝花旁,一字一顿地说道:“她也是你唯一的姐姐啊……”
她是你唯一的姐姐……
我脑子里反复想着这句话,真相像是魔咒一般死死刻入我的脑海里。
“是你师父……逼死了她。”
琰渊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我却愣在原地,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能相信他的话,脑中突然闪过师父曾对我说的话。
什么复仇,什么薄情,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百年前的那场变故并非师父所说的那样,那是在清和嫁给琰渊的第二年,师父为修成凤身走火入魔,甚至不惜违背祖训想要得到鸢萝心。
而清和是雉族唯一一个拥有鸢萝心的雉,师父被魔障所惑,不惜逼迫琰渊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琰渊不从,师父极怒,一掌便要打死他,却没想到清和突然从琰渊身后冲出,挡在他面前,生生受下了这一掌。
我突然想到那日我在琰渊的心里看到的景象,我想,那时候他一定恨极了雉族,恨极了师父,否则不会在看到我的第一眼时便对我透出浓浓的恨意,更不会带着奄奄一息的清和跳下万丈高的悬崖。
“我抱着清和到了悬崖边,我想,清和死了我也不会独活。可我却没想到,在我跃下悬崖的那一刻,我看见清和伸手掏入自己的胸口,一颗凤状的心跳动在她掌心。然后,她用尽所有力气将它拍入了我的胸口,她说——让我替她好好活下去。”
说到这里,琰渊却惨然一笑,俊朗的面上血色尽失:“我如实成了一只火凤,可是他依旧不肯放过我,砍下我的凤尾,将我封印在水镜里,而他亦借着我的凤尾修成了凤身。”
我不可置信地朝后退了几步,拼命地摇着头:“我不信!我不信!师父他……”
“他是你父亲。”琰渊毫不避讳地说出这句话,带着些许的冷意看着我,“或许是他后来魔性渐弱,失去清和后,才有了你。”
不待我说话,琰渊又说道:“可我还是错了,原来自始至终他的野心从未停止过,他不肯告知你的身世,心底里更不愿把你当成他的女儿,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利用你。”
“你可知,他为何要苦苦得到我的凤眼吗?”
我不说话,只是死死地咬住下唇,怕一不小心眼泪便会随之落下。
“只有得到火凤眼,才能由凤身修成火凤,拥有不死不灭之身!”
我突然后退几步,用力地将脸埋入自己的手中,一滴一滴的眼泪顺着我的指缝滚落在地。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颓然坐到地上。这个故事太沉重,太震撼,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地方,听他讲这些千百年前的恩恩怨怨。孰对孰错又有什么关系呢,终究是为了清和一人,我不过是其中的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谁都能利用我、牺牲我。
当年,师父为了修成凤身不惜牺牲了清和。
如今,我重蹈覆辙,为了成就他不死不灭之身,师父亦将我推入这场深渊中。
“因为——你胸口处没有鸢萝种子,才能剜出我的双目。”
竟是这样。
我突然想起,当初师兄剜下琰渊的左眼后,手臂竟化作了血水,原来,只因……我没有鸢萝种子。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那日我被困之时,他告诉我,你是清和的亲妹妹,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在我看到你第一眼时会把你错当成她。我以为,真的可以像你说的那样把你当成她,完成我当年未能为她完成的事……可是……”
“可是我并不是她,对吗?”不待他说完,我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样残忍的结局,或许只有我亲口道出,我才能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琰渊没有说话。
“我懂了。”我苦笑着转过身。
我想,这便是师兄曾给我说过的爱吧,琰渊是真的爱清和。
而我呢?
我多想和他说,我是有多么爱你,哪怕是替身,是别人的影子,我也甘之如饴。
看着满地的鸢萝花,我突然发疯似的将它们连根拔起,眼泪一滴滴地滚落在地,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不要回去——”琰渊伸手想拦住我,却被我狠狠地拍开。
回到族里后,便看见师兄骑着毕方鸟向我飞来,空荡荡的左袖被风吹得扬起。他用右手拉住我,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师兄,我想离开这里……带我走好不好?”
师兄看着我一脸哀求的样子,像是想起什么,一把甩开我的手,猛地后退几步:“不行!你不能走!”
师兄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我试探着想去拉他,却见他猛地扣住我的肩膀,漆黑的眼瞳突然变得赤红:“素欢,师父终于同意将你嫁给我了……我到处找你,过几日我们便能成亲了。”
我却仿佛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是有些恐惧地退后几步:“师兄……你……入魔了。”
“那日我拿到那只妖凤的左眼后,我便已经死了——是师父将我救了回来。他曾和我说,若是能拿到妖凤的左眼,便将你嫁给我。”
“你疯了!你们都疯了!啊!放开我!”
我用力想要挣脱他的手臂,却发现自己竟站在原地不能挪动半分。师兄扭曲的脸就在眼前,他抬手指着村落——
我瞪大了双眼,看到远处族人都双眼赤红,仿若浸了血一般。
我惊恐地看着师兄,却感觉意识越来越模糊,随后身子直直朝后倒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穿上了一袭火红的嫁衣,坐在梳妆台前,喜娘麻木地为我梳着长发。endprint
我隐约猜到了什么,或许是师父得到琰渊的左眼后,妄想在一夜之间修成火凤,却没想到彻底入了魔,这种魔性甚至波及了全族人。
我被推搡到一个地方,看到师父坐在首座上,他正望着我,嘴角突然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师兄朝我走来,同样赤红的眼里看不出丝毫的感情。
看着周围族人可怖的样子,我突然感觉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
“琰渊——”
我望着空茫茫的天空唤着他的名字,可是回答我的却是师父的冷笑声。
“欢儿,我的小欢儿,再帮为师一个忙怎么样?”
看着师父一步步朝我走来,我吓得挣脱师兄的手便朝外跑去。然而刚一转身,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就横在我的脖子上。空中突然响起一丝凤鸣,我抬头,看见那只盘旋在上空的火凤。
琰渊化作人形落到我身前,看着拿着匕首横在我脖子上的师父,冷然一笑:“想要最后一只凤眼吗?”
不待师父反应过来,琰渊突然抬手伸到自己右眼处——
血光乍现!
琰渊的手里突然多了一个鲜血淋漓的东西。
“琰渊!”
我任由那把尖利的匕首划破皮肤,从师父的手里逃出。我飞快地冲到琰渊面前,看着殷红的鲜血从他空洞的眼眶里流淌下来,顺着他白玉般的面容落在了我的手心,不知怎的,便落下泪来。
师父看着琰渊手里那颗凤眼,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一脸贪婪地想要抢过那颗凤眼。
“凤凰眼,左为邪,右相克,若无眼,便无念。”
琰渊像是突然感觉到了师父手中的力道,一把收回手,用力握紧手心,几道刺眼的红光便从指缝间溢出——
村落里,突然燃起了一场大火,整个雉族,几乎在须臾之间便焚为了灰烬,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师父突然倒地,地上族人的尸体也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茫茫四海八荒,再无化凤的传说。
当我带着受伤的琰渊再回到水镜的时候,我发现这里仿佛又开出了许多鸢萝花。
而如今,我想扭动脑袋看看那些美丽的花朵,却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泥土渐渐掩埋。
那日,我带着琰渊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凤眼即是凤凰命,失了凤眼,便将魄散魂飞,所以这么久琰渊虽恨雉族,却没有动用这个与之同归于尽的法子。
因为师父一念之差,使全族的人统统入魔,若不能焚尽肉身,便将永世沦为妖魔之身。
感觉琰渊的气息渐渐衰弱下去,我突然低下头轻轻在他唇上一吻。
而彼时,我的身体被深深地埋在水镜的那片土地下。
就像琰渊曾经说过的那样,所有的雉死后,都将回归于这片银白之中,可惜我没有鸢萝种子,胸口处没有开出美丽的鸢萝花。
那日我自剜双目,将琰渊救活后,便将自己冻结在清和那株鸢萝花下。
我想,或许他在这里看姐姐的时候,我能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气息。
我这样想着,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眼前仿佛生出许多美丽的幻象来,否则,我怎么会听到那个日夜牵绊的声音,叫出了除了清和之外的另一个名字。
“素欢——”endprint
故事家201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