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一世汪洋

2015-01-20 07:59枝上月
故事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幻境天帝红线

枝上月

溢北神君在鬼泽失踪以后,天界变得鸡飞狗跳,人人都知道神君不是失踪,而是死了。鬼泽幻海湖原本就是一个专门吞噬神灵的地方,只有一个人不承认他的死,那就是天界的小辣椒——溢北神君的新婚妻子孟繁霓。

火神孟繁霓从人间归来后彻底变成了一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哪怕是被哮天犬瞪了一眼,她也要用三昧真火烧光它屁股上的毛。她大闹天界要众神陪她再去鬼泽,众神慌乱逃窜,逐渐从聚居到散居,再到放弃散居直接携带全家及鸡犬躲到海上的仙岛,如今天庭上住着的只剩下几个等待摇号买地的散仙和耳朵不太好的月老。

月老的月桂大门早已被孟繁霓烧得干净,她路过此处,闯进来拉住了月老的衣袖:“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走?现在,连你也讨厌我了吗?”她心有不忿,疯狂地砸他的东西,把他辛苦缠了百年的红线剪成碎片,“这些都是骗人的!如果红线管用的话,你的未婚妻就不会死了!”

月老藏起眼里的伤痛站在一边看着她砸,他叹了一口气,走近了她,挥手一指,数万红线在空中化成了齑粉。他站得离她很近,口中温柔的话语飘进她的心底:“痛快些了吗?”

孟繁霓坐在大片破碎的红色里,忽然转过身抱住了月老,哭得歇斯底里:“他没有死,我知道的,死不见尸,怎么能说是死了呢?我要去找他,我要带他回家!”

月老举起的手终究没有把她抱紧,他避开了她,抚好她的乱发,小心翼翼地哄着她:“我难过的时候,就会坐在这里不停地牵线,永生永世地牵,忙到没有时间思考,这样心就不会再乱。”

孟繁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人敢和我同去鬼泽,师弟,这一次你一定要陪我去。”

月老神色冷淡,表情带了一丝深沉:“那种给人空虚幻想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去。”

孟繁霓却抓紧了他的手臂,表情凝重:“你必须去,就当……去替师姐收尸。”

孟繁霓不管不顾地拉着他走到通往鬼泽的云径,月老忽然开口了:“师姐,对不起。”

正在她愣神的刹那,月老的月桂枝敲中了她的罩门,孟繁霓惊愕地缓缓倒下。月老抱住了她已然昏厥的身体,面容苦涩:“百年前,我心软害了你,这一次再也不会了。”

他抱起她走向内堂,打开了墙壁上的密室,里面无数条金丝彩线闪闪发光,那是上神早已为仙家们匹配好的红线,随意更改一根,便会改变神君们的姻缘。

摸着金丝彩线,月老的手有些发颤,他将法力倾注于指尖,挑起孟繁霓的红线,那一刹那,他猛地想起多年前她拉着自己袖口撒娇的样子:“小师弟,求求你,帮我把师叔和我的红线绑在一起吧!他注定万世孤独,我只想陪他一瞬间。”

月老祯宜别过头不去看她:“那你……想不想知道,你红线那一头原本的夫君是谁?”

孟繁霓摇了头:“无论是谁,我们在一起都不会幸福。”

祯宜勾起嘴角惨淡一笑,用五万年法力,将她与高傲冷漠的溢北神君连在了一起。而他虚脱倒地的那一刻,孟繁霓早已喜悦地冲出门去。

此刻,祯宜捏着孟繁霓的红线,修长的手指轻轻颤抖,他闭上眼睛,使了最大的力气也没有把孟繁霓和死去的溢北神君的红线分开。溢北神君明明已经在孟繁霓的怀抱里死去,他在鬼泽救了娘子后坠入幻海湖的故事早已在天界流传。可是,如今溢北神君红线里的力量却依旧霸道,底气十足。

莫非,他只是诈死而已?这个想法令他恐慌地缩了手。祯宜回身拿了月老殿的忘情汤,原本这碗汤是他留给自己的,如今祯宜却颤颤巍巍地喂给了孟繁霓。她太执着,执着会让她痛苦。

小时候,他们一起在无涯山下修炼,祯宜是月桂出身,修炼根基很浅,孟繁霓是家族显赫的小凤凰,她见祯宜不成器,偏偏要用自己的法子帮他。她偷拿家里的丹药,偷学师父的秘籍,明明自己也是一脸孩子气,却执拗地保护着自己的师弟。

考核前一日,孟繁霓竟要去盗山上十万年结一个的思慕果给祯宜补身体,那时她紧紧拉着他,小小的手里满是力气,祯宜脸色发红,脚步不稳,一个不小心牵着她滚下了山崖。后来他们被师父重罚,孟繁霓挡在了他面前,脸上满是倔强:“要断就断我的仙根,师弟脑子笨,他记不住戒律,是我骗他去的。”

那时,祯宜多想站出来替她辩白,可是他修仙不易,就迟疑了一秒。仅这一秒里,有百万年没有出山的溢北神君拿着两个思慕果出现在师父面前,看向孟繁霓的眼里带了一丝深意:“这两个被摸过的果子,我不要了,师兄你看着办吧。”

那一日他们都没有挨罚,只有师父年迈的声音在他们耳边训诫:“我这个师弟,这辈子最在意他养的果树,那是他的命。”

孟繁霓听到思慕果树,脸难得地红了。她早已遇见过溢北神君,那是一个桃花开满无涯山的春天,她变作狐狸,躲在溢北神君种的思慕果树下准备偷果子吃,却看到他勾起嘴角对着她轻笑:“小狐狸,你的尾巴露出来了。”

他揪着她的尾巴把她抱在怀里,孟繁霓脸色发红,方寸大乱,就那样在他怀里化了人形。溢北神君出奇地没有把她扔到地上,他轻声问她:“你何年出生,如今多大了?”

听过答案,溢北神君背过身去,捡起了几颗果子:“无涯山上的思慕果果子十万年结一颗,凑够五百颗才能换一个人重生,我已经守了五千万年。”他直直地看着她,目光深邃透入她的心底,“我想把他们都送给你。”

孟繁霓红了脸颊,她落荒而逃,那时她就知道,她永远也不会是溢北神君的对手。他太聪明太沉着冷静,他对她很好,却没有任何承诺。他慢慢靠近她,却从没把她抱在怀里说一句情话。孟繁霓被这种冷静探究的态度折磨得快要疯掉,她跑到祯宜面前,逼他牵那根红线。她的样子跋扈又坚决,像一只气势汹汹的小土狼。

而今,祯宜看着喝过忘情汤的孟繁霓从睡梦里醒来,她靠在祯宜怀里,再也没有当初的执拗。她温顺地抬起眼,看祯宜手里紧紧攥着的旨意,歪着头问:“这是什么?”

祯宜苦涩地弯了嘴角:“这是青鸟使带来的天帝新旨,遣师姐率十万天兵去鬼泽抓一个藏匿在鬼泽幻境的人。”endprint

孟繁霓呆呆地看着纸条上“溢北神君诈死”六个字,有些出神:“只捉一个笨蛋哪里需要十万天兵?”

祯宜看着神志呆木的她,眼里的光明明灭灭:“十万天兵……”他冷冷一笑,“我和你同去。”

鬼泽不是一片海,而是一座孤岛。这里没有骇人的密林幽谷,只有不知名的粉红小花绵延幻海湖岸。许多人沉醉花丛,仰面倒进花海,脸上带着微醺的笑容。

这里温暖如春,躺下来就能梦到你最想见的人。久卧花丛的卯日星君看着湖畔边孟繁霓手里逐渐变大的渡船,眼里露出恐怖又复杂的神色:“你们渡不过去的,凡是内心有过伤痛的人,都会溺死在这里。”

孟繁霓脸上带了一丝不屑,拉着一行人踏上渡船,船入深水处,波浪忽然大了起来。在人间,水是代表思念的。人生那么长,总会有一个人被久久地留在心底。无论是年少时彻骨爱过的姑娘,还是成家后惊鸿一瞥的邂逅,许多年过去,他的眼她的笑,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迎面的巨浪此刻正幻化成每个人心底最深的烙印,张开怀抱扑了过来,孟繁霓眼睁睁地看着卯日星君抱住了巨浪,被卷入水底。她无力去救他,她看见一个伟岸的男子踏水向自己走来,他拉过她的手,温柔地叫她娘子。

孟繁霓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不觉已泪流满脸。一声脆响后,她脸上发烫,孟繁霓猛地惊醒,她发现自己已然半身悬空,挂在了船边汹涌的浪花里。祯宜死死地抓着她的手,目光里带了一丝恐慌:“不要松,无论再看到什么,都不要松手。”

孟繁霓睁大了眼睛,看着满船的天兵脱掉盔甲,露出地狱里鬼卒的身体,他们迎着巨浪痛哭流涕,撕扯着彼此的身体。孟繁霓想起出发前祯宜冷笑的模样,眼睛发红看着他:“你是不是早知道这样,所以才会陪我来?”

祯宜没有正面答她,只说:“我哪里有那么蠢。”

鬼泽浪涛不收孤魂野鬼,他们只能在极度美好的幻境里看着最爱的人注视着自己如今不堪的容貌和身躯,而后在愤恨里彻底疯掉。

鬼卒尖锐的指甲已经触到了祯宜的肩膀,孟繁霓挣扎着想要帮他,却只能把他拉得更低。鬼泽之水,一旦沾了就再难脱身。

孟繁霓试图挣脱祯宜的手,却见他板起脸在颠簸的船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她下了命令:“闭眼!不要哭!”

船体颠簸,鬼卒们撕扯着祯宜的身体,他雪白衣袍上的鲜血绽开如同十一月梅庄里怒放的团团蜡梅。孟繁霓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巨浪声里号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船终于靠岸,祯宜把昏睡过去的孟繁霓从满是残骸的万人大船上抱了下来,他顾不得止痛,只用衣袖无力地擦了滴在她脸颊上的血滴,终于靠着岸倒下。

迷蒙之中,他看到长发拖地的溢北神君在樱花树下长跪,他一夜白头,眼红如血,原本高高在上的神君此刻形同恶犬。祯宜试图用手臂挡住孟繁霓,可是,已经晚了,溢北神君嗅到了鲜血的味道,此刻已转过头向他们走来。

溢北神君宽厚的手掌再一次抚上孟繁霓的脸颊,这一次不再有以往的温柔,他想要杀了她。

溢北神君看着祯宜,脸色愈发阴沉:“你们骗我!她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我爱的人从来没有转世!直到来到鬼泽我才知道,我的熙怡一直在这里,这里有她的味道和灵力,原来她永生永世都被困在这里,我再也没有思慕果去救她。”

祯宜死死护住孟繁霓,冷冷地看溢北神君的眼睛:“你等的那个人,红线上是一个死结,永远也不会重生。你看上了师姐,想要多方求证,骗自己她就是熙怡。你去求师父告诉你真相,你永远也不知道别人为了成全你们付出了多大代价。你诈死后,师姐为了找人来捞你,把天庭搅得鸡犬不宁。你看到她这样,难道不会心疼?”

溢北神君的手隐隐发颤,他捏上了孟繁霓的咽喉,大声打断祯宜的话:“我没爱过她,我喜欢的只有熙怡,她是替代品,冒牌的替代品,现在我就要杀了她,杀了这个小骗子!”

孟繁霓在他大力的摇晃中醒来,她眼睛发红,目光一直看着受伤的祯宜。溢北神君的手僵住了,他看她抱住了祯宜受伤的肩膀流泪,一眼都没有看自己。

祯宜安慰着抱住了孟繁霓,眼角带了几分凄凉:“她喝过忘情汤,再也不会当你的替代品,再也不会纠缠你。”

溢北神君诧异地看了孟繁霓一眼,嘴唇发抖,手上的力度分毫没有松:“我不信。”

幻海苦樱,祯宜攥紧了拳头,他想起了死去的未婚妻白衣,那时他抱着她冷却的身体发誓:“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娶别人了。”此刻祯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冲着溢北神君一笑,“你不信也没有办法了,因为,她不再属于你,我会娶她。”

孟繁霓竟没有拒绝,即便这样的成亲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樱花树下,他们对拜,梦一样的景色中孟繁霓无比乖顺,祯宜拉着她的手,寸步不离。

这一次,溢北神君终于相信孟繁霓是真的忘了他,若是以前的孟繁霓,即便是穿心而死,她也不会同意忘了他。

樱花树下水岸边忽然翻起大浪,水从地下涌了出来,传言鬼泽水潭中压着曾被天帝制服的魔头——鬼泽罗刹。他织造幻境,以神灵为生续命。

原本针锋相对的三人预感到了危险,瞬间警觉戒备,孟繁霓的烈火鞭力道强劲已然劈向了水浪深处。

水底巨石崩裂的那一刻,万丈光芒倾斜了出来,溢北神君的眼睛刹那间被泪水涨满,他狠狠地推开孟繁霓,迎向巨浪。巨石下压住的魔头竟不是罗刹,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师妹苏熙怡,如今她已然是一座漂亮的水晶石像。

孟繁霓重重地摔倒在地,祯宜试图抱住她的身体,强烈的情感幻境透过水汽弥漫了整个湖畔,祯宜紧紧拉住孟繁霓的手,说:“跟我走。”

天空中弥漫着那些令溢北神君痛苦万分的往事幻境,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孟繁霓微微地愣神,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声“好”。

令人神伤的幻境中,苏熙怡还只是一头刚幻化成人形的小灰狐狸,她枕在溢北神君的腿上看天边那一尾在云里翻滚的龙,嘴角挂了笑:“师兄,我们成亲的时候,大皇子会不会来?”endprint

溢北不明所以,仍是宠溺地笑着:“大皇子就快做天帝了,新官上任,少不得要笼络权臣,当然会来。”

成亲那一晚,溢北神君幸福得无以复加,他拜堂后特意去泡澡洗掉了一身酒气,换上了师妹喜欢的白色衣袍,带着精心准备的新婚礼物缓缓走到新房。他敲响了她的门,听到门内女子的啜泣和男子慌乱的声音,他急急地推开门去,发现大皇子翻窗离开,而苏熙怡正衣衫不整地跪在床榻边哭泣。原来从最幸福到最痛苦的距离并不远,只要一刹那,就够了。

溢北神君发誓要替她报仇,却被熙怡拉住了手,她哭着求他:“不要声张。大皇子,他,只是喝醉了。”

溢北神君越发心疼熙怡,他事事宠着她,她怀孕后更是如此。那一晚他去找师兄讨些草药护胎,在林子里意外地见到大皇子和苏熙怡抱在一起。

他听到她低低地哭,拉着大皇子的手:“你说过要娶我,如今,我已怀了你的孩子。”

溢北的手抖了一抖,鬼使神差地将养胎药换成了打胎药。他端着汤药喂给她,双手不停地颤抖,他见她喝下了汤药,终于松了口气,抱住她哭了出来:“熙怡,我不怪你,我们从头开始,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吧。”

苏熙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勃然大怒,她打了他,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溢北神君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晚她写满愤恨的眼睛和凿凿的话语:“我不要和你平静庸碌地过一辈子,我要至高无上的权势,我要做天后。我们再也不是夫妻了。”

自那以后,溢北神君再也没有见过她,他从大皇子那里得知她流产失血而死。他心如死灰,把所有悔恨都化作了一棵棵思慕树,种在无涯山的山麓上。他渴望有一天能再见她。

可时至今日,大量的记忆景象从水晶石中涌出,溢北神君不顾被吸走的法力,紧紧地贴向她,他想要知道更多。当初,苏熙怡并非病死,她带着不稳的胎儿去求大皇子,大皇子将她抱上龙床,替她盖上被子,他轻轻地说:“熙怡,你要记住,这一世,我最爱的人只有你。”

他这样说着,红了眼睛,颤抖的手抓着金丝绵被慢慢盖过她惊恐的眼睛。任凭她怎样挣扎,大皇子只是用金丝被死死地盖住她,他紧紧抱着她不再挣扎的身体,泪水肆虐。大皇子有千万种杀掉她的方法,却选择了最笨拙、最令他永生难忘的一个。

熙怡死后灵魂不散,后来成为天帝的大皇子把她葬在了西边仙岛的洞穴里。

天帝看到她的灵魂渐渐吸取养分,赐给她一颗不死不灭的水晶心,他看她逐渐长成洞穴里晶莹剔透的水晶石。水晶石逐渐有了轮廓,长成她的模样。最初,天帝时常会来这里,他饮酒对月,和她对话,终于在一个月夜,他对她说:“熙怡,当年如果娶了你,是不是我心里的痛就会少很多。”

水晶石翻动,他听到了她的冷笑:“我和我们的孩子都在这里,你当真愿意娶一块石头做天后?”

天帝大惊,他猛地用巨石镇住这里,将此处封为鬼泽禁地。

禁地鬼泽,却能给天界众神最美最纯净的幻想。感知到她心底的委屈和痛苦,溢北抚摸着水晶石泪流满面:“熙怡,告诉师兄,我怎么才能帮你?”

片刻以后,他迟疑了一瞬,解开了衣袍露出宽阔的胸膛,他试图将心脏贴近她,用自己的心将她那一颗满是痛苦的水晶心换出来。他难以自制地贴近水晶石,直到整个生命都被吸了进去。

水浪中,祯宜将孟繁霓带离幻海湖畔。他们乘坐来时的船,孟繁霓撑开了桨,船已入水,她看着绿色的湖水很久很久,终于扭过头对着祯宜笑:“师弟,你有没有试过拼命去做一件事?拼命,不只是很努力而已,而是无论做不做得成,就算立马死去也甘心。”她看着祯宜迷茫的双眼,又笑了,“有时候我好羡慕你,心里没有太大的伤口,连鬼泽的水都不能伤你半分。”

她平静说完,轻易地跳入了鬼泽。祯宜惊讶地大声喊她的名字,看她不管不顾地在波浪中翻涌,拼尽了全力浮水游回溢北神君的身边。

那一碗忘情汤,原来并没有使她遗忘。

溢北神君感觉到孟繁霓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自己,她死死地拉着他,想把他从幻境里拉回来。溢北神君眼神黯淡:“你走开,小骗子。”

孟繁霓因骗子二字而双眼发红,她紧紧地拉着他,不肯松手。她勾起了嘴角:“这世上哪有忘情汤?心底的伤,药物怎么能医?”她勉强维持的微笑已经撑不住她即将爆发的感情,泪水泛滥成灾,她的声音发颤,“相恋百年,你有没有一刻真心喜欢过我?”

溢北神君面容上有一分痛色,听孟繁霓轻声苦笑:“这个答案,你永远都不要告诉我。”她这样说着,一把扯开他的身体,伸手掏出自己的心,换了苏熙怡的水晶心。

天空里闪现阵阵乌云,孟繁霓只觉得内心空荡不安,苏熙怡阴沉的语气带了许多不甘:“谁都不能拯救我,浑身是伤的人,理应伴我同下地狱。”

孟繁霓一颗凤凰心脏很快被苏熙怡蚕食殆尽,水晶躯体迅速成长,在幻海湖边长成了一座巨像。更多的幻境被创造出来,苏熙怡的力量愈发强大,更多的仙侣被引入湖水,万劫不复。

孟繁霓隐约看到溢北神君抱住了自己的身体,溢北神君抱着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他不敢相信桃花林里疯疯癫癫的小姑娘有比自己还强大的魄力。没有了凤凰心,她就再也没有永生的寿命,她会变成一个没有心的妖怪,嗜血杀戮而亡。他第一次为她流泪,他薄薄的唇贴着她的耳畔,轻声说了一句:“今生欠你那么多,我该怎么还给你?”也正因这句话,使孟繁霓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白龙在乌云中隐现,天帝的车马随行而来。时隔多年,他白衣道袍再一次站到苏熙怡面前,摘掉了引以为傲的天帝冠冕,好像多年前纯净阳光的少年。

“熙怡,这一次,我来带你离开。”

他舍弃一切却没有等到苏熙怡的微笑和满足,水晶巨像里的她只淡淡勾了嘴角,捧出那一颗从孟繁霓手中抢夺出来的水晶心:“捏碎它吧,毁了我,毁掉鬼泽幻境,恨了太久太久,这世上再也没有更加浓烈的感情能把它净化。”

她的眼角滚出一滴泪,看了天帝的方向:“最后抱一下我吧,这么多年,我孤单地站在水边,好冷好冷。”endprint

天帝双手发颤与她紧紧相拥,他不舍得毁掉她,脑海里反复出现当年的画面,他堕入强大的美好幻境,在美好的往事里走不出来。他们紧紧地交融在一起,最终化为更大的水晶巨像。

再也没有人能捏碎这颗水晶心,再也没有人能抗拒鬼泽的幻境。这样下去,整座天庭都将被吸入鬼泽。

溢北神君深深地望了孟繁霓一眼,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她身后赶来的祯宜,扭过头,一步一步走向水晶像。既然不能毁灭,他愿意用余生去净化它。

此生最痛最美的回忆顷刻间涌入溢北神君的脑海,他看到熙怡与他执手笑靥如花,他看到新婚夜里一身酒气的大皇子与熙怡盖着他成亲的锦被,他看到瘦弱的孟繁霓眉眼坚决地掏出了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凤凰心。

情绪即将失控的时刻,幻境撑破溢北神君撑着的身体,满腔愤懑化成一句倾堂而出的怒吼:“离开这里!永生永世不要再来。”

孟繁霓无力地跪倒在地上,身后是祯宜宽厚的肩膀。

祯宜一直以为经历这场变故以后,孟繁霓会发疯。她那么骄傲,性格又那么火暴,曾经威风赫赫的火神,如今没了凤凰心变成小妖,只能吃一些肮脏恶心的妖灵续命。

他安稳地陪在她身边,平静地等她抓着自己大哭一场,可是孟繁霓没有。她安静地吃下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推开祯宜送来的蜜饯,抬起眼问他:“我们成亲的事情,还作数吗?”

祯宜怔然了,他抬起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孟繁霓拉住祯宜的衣袖,想起站在溢北神君身侧的时候,当时她那么想同他一起净化水晶像,可是,走近他的一刻,她却退缩了。她对那样的结局感到恐慌,她第一次彻骨地认识到,没有人能够平静地面对得失痛苦,也没有人能把水晶石里的伤痛转化成幸福。此生的不幸她已无法逆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过去的伤痛平静愈合。

孟繁霓望着眼睛发红的祯宜,温暖地笑了:“我们两个,至少有一个该得到幸福。如果你愿意,我会永远陪着你。”

祯宜深深地看着她,他声音沉稳,摘下了月老殿的钥匙递给孟繁霓,应得有点勉强:“随你入魔,它不能再用了,请师姐帮我还回去。”

他看她接下了钥匙,面容里带了一丝温柔,他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等你回来,我们就在一起。”

孟繁霓在心里笑师弟的谨慎胆怯,一把破钥匙也不敢自己还回天庭去,难不成怕天兵扣下了他,不让他走?

孤身回到天庭,推开月老殿的大门,月老殿支离破碎,满是粉碎的红线,大堂内全然是当初她胡闹后留下的残骸。青鸟坐在一片断红中间,看着孟繁霓手里的钥匙两眼发直,听到他们要成亲的消息,青鸟歇斯底里地大笑:“十万鬼卒居然没有毁掉你!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妹妹白衣是怎么死的?”

青鸟拉开密室里的金丝红线,角落里祯宜的金丝红线黯淡无光,底端已被火烧焦。

红线已断,宿主注定永生孤寂。青鸟白衣同时恋上了温和的祯宜,青鸟不及白衣执着,最终输给了白衣。白衣与祯宜形同兄妹相处得很好,但是他却始终不肯娶她,只说自己红线已断,无法再续。直到那一日孟繁霓成亲,白衣逼他娶自己,祯宜喝得烂醉,抱住了她:“那么我们就试试吧。”

白衣欣喜万分地抱住昏睡的祯宜,顽皮地替他换上新郎的红袍,并吻向他……可是,白衣惊恐地发现,自己这一吻,嘴唇马上变得苍白,进而腐烂。她泪流满面,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最终死在了他的怀里。

红线断裂的永世孤独,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为代价。那时,他说:“是我害了你,此生我都不会再娶别人。”

孟繁霓苍白了脸颊,嘴唇发抖:“怎么会?我听说师弟当年为求师父给他配一门好亲事才会放弃一直梦想的副将军职位,去做无权无势的月老。”

青鸟冷冷一笑,拉她去看溢北神君的红线,红线的中间被深厚的法力黏合在一起:“可是,他没有想到,他原本梦寐以求的娘子,亲口求他斩断了情缘。”

孟繁霓猛地想起当初她苦求祯宜,将她与师叔牵到一起。他丧失五万年法力,满脸尴尬,那时他试探着问她:“你……想不想知道,你红线那一头原本的夫君是谁?”

她记得自己决然地摇了头:“无论是谁,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

她看他挥手斩断红线,一举一动平静自然,究竟那一份平静自然里藏了多少痛苦心酸?

孟繁霓大力撕扯着自己与溢北神君的红线,五万年最精纯的法力守候,他们的线依旧那么牢固。

青鸟的惊呼扰乱了孟繁霓的心绪,她看见角落里祯宜的红线燃起点点星火,青鸟不惧火苗执意去扑祯宜红线上燃起的火,火却越来越烈,灼伤她的手,将祯宜的红线燃成灰烬。

孟繁霓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成亲前带了满箱珠宝送给他,她唯恐和溢北神君再生嫌隙,请他看好自己和溢北的红线,祯宜嘴角带笑,宠溺地笑她:“师姐放心,你们的红线有我庇护,永远都不会断。”可是祯宜,谁又能来守护你?

孟繁霓不管不顾地推开大门,夺了天兵的云马,朝着来时路飞奔而去,青天白云路,鬼泽深处溢出圣洁温暖的光线。

溢北神君不堪幻境痛苦,终于使不出力气,被吸入水晶巨像。水晶巨像无法继续净化,就会蜕变成更大的魔障。祯宜抚摸着水晶巨像,脸上的笑容带了三分暖意,他张开怀抱抱住了它,幻境倾堂而出,将他裹在里面。

他想起孟繁霓在鬼泽的船上对他羡慕,她曾夸他心里没有伤痕,连鬼泽的水都不能伤害他半分。可是,她并不知道,爱情里最痛苦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死守着一个不可能的人,用毕生的温柔耐心地去替她疗伤。

如果说鬼泽的幻境是地狱,那么他早已在地狱的深渊里度过了多年,所有曾令他伤痛的记忆都变成了他们之间少之又少的回忆,连伤痕都变作令他珍惜的生命印记。鬼泽的幻海湖水,又算得了什么?

大批的幻境涌入祯宜的脑海,他看到当初自己跪在师父面前折断了天帝奖赏的武将旗:“我……怕死,不想做将军了,我想做月老,一辈子守着师姐。”endprint

他看到孟繁霓披红挂帅大战妖兵,她在大战里挂了彩,急急地奔向月老殿,苦着脸求他:“快把我藏起来,我不要师叔看见我狼狈的样子,一定丑极了。”

怎么会丑呢?她一直是他心里最美最特别的女孩,他只恨自己太过温和,他努力去变得优秀努力变得强势,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优秀的她。可是一个月老,再努力又能如何呢?祯宜闭上了眼睛,想起临别时他说的话,“等你回来,我们就在一起”。

祯宜更用力地抱紧了水晶像,脸上露出温柔坦然的笑意:师姐,这一辈子我都没有对你说过谎,最后这一句小小的谎言,你会原谅我的吧?

他这样想着,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水晶像在他镇定平静的拥抱里净化破碎,万丈光芒溢了出来,诸神被幻境困住的灵魂从破碎的水晶心中逃了出来,大家逃命般四下散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水晶碎片里那一株枯死的月桂。

三日后,天帝回归,带着新的天后苏熙怡举办了天界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庆典。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里,溢北神君眼神深邃地走向了呆坐一旁的孟繁霓,从三日前鬼泽净化后,她的眼神就一直呆滞着。有了祯宜月老殿的钥匙,里面的能量使没了凤凰心的她安稳如初,没有变成妖怪。她受了天帝的封赏,又一次做回火神。

溢北神君试探着拉起了她的手:“繁霓,天界安定了,和我回家吧。”

孟繁霓抬起眼,美丽的凤眸里蓄满了泪水,她冲他灿烂一笑:“那日我去月老殿,红线碎了一地。当时我就想师弟他那么勤快又爱干净,怎么会隔了那么久,还不收拾呢?”

溢北神君有些尴尬地看着她,听她的语气变得越发欢快,孟繁霓回忆起那日青鸟对她说的话,脸上的笑容变得温暖:“师弟说,那些碎掉的红线,就好像我碎掉的心,他补不好它就只能看着它们,感受我的痛苦,陪我一起难过。”

孟繁霓抬起眼望着溢北神君,她的笑容依旧温暖迷人,她想起当初曾对师弟说过的话,冲溢北神君洒脱地挥手道别:“我们的红线已经被我弄断了,以后的日子里,祝你幸福。”

这一句本该痛彻心扉的话语,她隔了那么久才能够坦然说出口。

孟繁霓瞥了一眼溢北神君目瞪口呆的表情,咧开嘴笑了,原来孤高冷傲的神君也会有这样痴傻的表情。她终于微笑转身不再回头。

她知道溢北神君一定在看她,可是这一份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目光如今已经不再重要,她不再矜持不再挪着小步子。孟繁霓扔掉了复杂古怪的火神大氅,换上了朴素简单的蓑衣。

幻海湖畔下了一场大雨,粉红色的小花不再具有幻境反而显得更加单纯可爱,在祯宜用生命换来的一片碧海汪洋里,孟繁霓抱着破碎水晶石下的月桂闭上了眼睛。她对祯宜说过的:“如果你愿意,我会永远陪着你。”

祯宜,你愿意我陪着你吗?

孟繁霓抚摸着干掉的月桂,将他护在怀里,她微微地勾起了嘴角,温暖洋溢了心怀。她想起多年前哄祯宜一起去偷无涯山上的思慕果。

“祯宜,我想你是愿意的吧……如果不愿意,也没有办法了哦,谁让我是师姐呢?我会对你负责的。”

祯宜,永生永世,我都会对你负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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