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
近来读到张曼菱的《北大回忆》,书中一个细节让我有感而发:
这是张曼菱与朱光潜先生的一次校园奇遇:八十年代初如饥似渴的张曼菱,在未名湖畔捧读前辈朱光潜的著作,这位“晨气中过来”的老者,却“不以为然地”摇头说:“这本书里没有多少他自己的东西,你最好直接看英文原本。”当得知这就是朱光潜本人时,张曼菱不禁大叫:“唯我北大朱先生也!”我读到这里,也是震惊不已。以后的数日内,脑海里一直回旋着朱先生的这句话。仔细想来,我的震惊有三:
第一,朱先生说的是老实话,道出了那一代学人的悲剧命运。这些年人们很喜欢自封或到处封“大师”;但我一直认为,现代中国无大师,原因就是朱先生所说的,即使是成就最高的学者也“没有多少他自己的东西”,而“原创性”正是成为大师最基本、最重要的条件。《北大回忆》提到的朱光潜那一代前辈,就其学养和精神境界而言,完全有可能出大师,但他们生不逢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小试锋芒以后,就遇到了战乱,接着又是连续三十年的“思想改造”,到八十年代可以坐下来做学问了,但岁月不饶人,且元气大伤,已经无力构建自己独创的思想体系了。这真是“千古文章未尽才”。
第二,毕竟这代人还保持着清醒,而且有勇气正视自己的不足,朱光潜先生的自省让人感佩之处,不仅在于其自知之明,更表明他心中自有一个“学术高峰”的标准。但今天,再也没有、也不会出现“朱光潜”了。你看看那些感觉始终良好、不断吹嘘自己、却根本不知学术为何物的“学者”,在那里霸占着中国的学术界和讲台,真不知说什么好。我曾经批评北大在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听说在网上传得很广;其实我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今天的北大教师里,恐怕也有不少“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因此,更应让我们担忧的是普遍的学术与精神状态。作为朱光潜先生那一代人的学生,我曾经反省自己知识结构、精神结构的缺陷,自嘲说我们是一代“没有文化的学者,没有情趣的文人”。而据我对学生辈的观察,他们在知识结构上显然比我们合理,在具体的专业研究领域可能已经超过了我们,但总体来说,他们似乎都存在一个在学术与精神上“精细有余,大气不足”的缺陷。也就是说,今天的北大学子,漫步未名湖时,已经再也不能像当年的作者那样,奇遇“朱光潜”了。许多人都在谈论今日之北大的衰落以致堕落,体制的弊端当然是主要的原因,但不可忽视的,是教师队伍素养的总体下降。这又和体制问题相关,体制与队伍问题的交织,恐怕是最应引起我们注意的。
第三,还是顺便谈谈北大的学生问题。今天的未名湖畔,不仅没有“朱光潜”,也没有“张曼菱”。前面说到,张曼菱们当年是把北大当作“精神的圣地”的,而今天相当多的北大学生是把北大当作日后成为“人上人”的阶梯。《北大回忆》里深情描述过的北大西门 “小金水桥”,如今已被络绎不绝的参观者称为“状元桥”。“朝进北大门,暮登天子堂”已经是今日许多学子的“北大梦”,这和我们当年的梦想大不一样了。
朱光潜当年要学生丢掉自己,作者说,这是甘当“铺路石”,期待后人超越自己。这一理解是对的:张曼菱的书里,生动地记录了那么多的前辈对她特别的关爱,这是对八十年代入学的一代人的关爱。老先生们都期待,这一代人能够冲破藩篱,创造中国知识分子历史的真正辉煌。在他们中间,会出现文学大师、学术大师、思想大师。张曼菱们恐怕也是这样自许的,他们当年表现出来的才华、精神气质,也让人觉得大有希望。今天已是三十年后,我们可以作一个历史的总结。那么,在充分肯定这一代人所做出的巨大努力、获得的杰出成就的同时,也必须正视一个现实:他们依然像当年朱光潜自我反省的那样,“没有多少自己的东西”,依然没有出现大师,依然是“千古文章未尽才”—这正是我最感震惊之处。
那么,这是为什么呢?朱光潜们是因为战乱,因为“思想改造”;张曼菱们的悲剧原因何在呢?这难道真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吗?
就把这些问题留下,以后不断思考与讨论吧。
(《北大回忆》,张曼菱著,生活书店二零一四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