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楼台

2015-01-19 00:45范剑鸣
星火 2015年1期
关键词:陈军桔子阁楼

文//范剑鸣

雾失楼台

文//范剑鸣

范剑鸣,男,江西瑞金人,上世纪七十年代生,有小说发表于《北京文学》《延河》等处,诗歌、随笔见于《诗刊》《诗歌报月刊》《星星·理论月刊》《诗潮》《2013中国年度诗选》等处。现为记者、副刊编辑。

深秋的一个早上,陈军踏着松木阶梯,向同事杨城的宿舍走去。这是一间江边阁楼,现在早已人去楼空。记得两个月前陈军和杨城初来这所学校时,校门口的那棵大枫树还绿叶葱茏,亭亭如盖,如今一阵冷风吹过,居然掉落了几片叶子。

两个月来,陈军还是第一次登上这间阁楼,它的独特性超出了陈军的想象。陈军来到白鹭镇有几个年头了,待过不少学校,乡村宿舍的奇闻也屡屡阅历。

比如镇中心小学,原来就是一座祠堂,教师宿舍是一栋祠堂附楼,宗族做红白喜事的仓储用房。墙壁木板镶成,由于隔音效果不佳,不适合已婚教师住宿。陈军和几位新分配来的青年喜欢对饮,入住后干脆在楼前大笔一挥“小角楼”——那是小镇常喝的一种劣等白酒的名字,多年以后,陈军忘了这种白酒的味道,但酒的名字却没有忘掉。

后来陈军进了镇重点中学。学校有栋单独的四合院,两层,一层四间房,都是些光棍汉住着,房里空空荡荡,素日从不关门。一天陈军打牌晚回就寝,发现房门大开,床上哼哼唧唧声音异样,以为是哪一对男女乱找地方在做好事,就踅回同事房里抽烟,过了半天觉得不对劲,回到房间拉灯一看,却原来是一头白白胖胖的大肥猪——隔壁老乡沿着学校围墙的破洞找来,顺便说了一句话让陈军很无奈:瞧这房子收拾的,乱得还真像猪栏!

到渡口初中几个月了,但陈军还是第一次光临阁楼。如果不是同事杨城出了事,说不定他永远不打算登上这阁楼。

阁楼其实是学校的仓库。学校有些农田、池塘之类的校产,芋头、番薯之属固然可搁置一楼,但谷子、茶籽一类需要防潮,只能上楼。后来师生为了学业成绩,一律脱离农事,校产承包出去,租谷不多,校长是个干脆的人,凡有租物全部均分了事,仓库便成了空设。房间上下一分为二,上为阁楼,下为仓库,空间毕竟逼仄,夏热冬冷,但以杨城的性情,选择这间阁楼倒是相吻合的。

初来学校那天,陈军指着对岸说,大枫树下就是学校。杨城坐在渡船上,摸摸身上的吉它和背包,仿佛古代剑胆琴心的书生,在袅袅秋风中幽幽地说,到了霜叶满天,就是诗书琴画圆满的时候了。陈军知道,杨城虽说搬到阁楼是为了前来寄居避难的老乡,但也有几分是为了自己。

学校就在渡口边,一排教室,一排教师宿舍,一栋厨房,全是平房。一道围墙依山傍水,圈下的视线本来安静得很,但偏偏这间房子隔成两层,有了楼的味道,五六级的木阶让阁楼有点脱离人间的意思。登楼前眺,视线越过围墙,江上往来渔船,渡口匆匆过客,可尽收眼底;而透过窗棂后望青山,蓝天白云,间或苍鹰盘旋,都是不错的景致。

陈军登上阁楼,是杨城出事两个星期之后。陈军想到了杨城的嘱咐,去他的阁楼里寻找一本日记本。深秋的这个早晨,陈军站在阁楼前面朝渡口一阵浮想,久久不敢进去,怅然地望着那些变色的枫树,那些飘零的叶子。

对于杨城的突然离世,陈军的内心不只有伤感,还有后悔。他深悔自己当初不该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借给杨城。听到杨城的噩耗那一刻,陈军就认为是自己的自行车害了他。

陈军和杨城老家在城郊。杨城进城搭车总是走路,那自然是省钱。而陈军则喜欢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到了县城车站随地一放,每次回城那破车居然纹丝不动,像是忠实的骏马静候主人回乡。安全性如此之高,一则由于车子破旧无人搭理;一则依靠过于随意,仿佛主人就在附近,无人敢造次。陈军向杨城戏称,这是一辆“安全牌”自行车。

但那天回城,陈军没有像往常一样安置旧自行车。在停车场上,杨城和邻乡工作的同学乘同一辆客车。陈军看到人手多,心血来潮临时改变主意,干脆把自行车子弄上客车顶盘,载到乡下,家访下乡可以派上用场。如果当时知道这个举动导致的后果,他会坚决让那旧自行车继续呆在停车场任意一个角落。

杨城的同学到了白鹭镇,要逆水而上坐船去往一个更远的山村小学校。但那天错过了唯一的一趟船。杨城的同学连说几个“不巧”之后,杨城又连说了几个“恰好”,从陈军手上借走了那辆破车,载着同学顺着江边小道,蜿蜒曲折三十余里,翻山越岭送到那所乡村小学。望着杨城远去的背影,陈军有点为自己的决定得意,自行车初来乍到便派上了用场,像一匹生逢其时的好马。

与杨城一起同行的,还有他的老乡刘春。刘春听说杨城要送同事,提出要护驾保航,一起前往,毕竟沿江道路崎岖,互相有个照应。刘春临时向学校一位老师借了辆自行车。直到登上阁楼的这个秋天的早晨,陈军还在想,如果刘春和杨城换一下车子,会不会出事?怎么那辆“安全牌”自行车一到乡下就不“安全”了?

杨城出事的消息,正是同行的刘春回到学校后报告的。刘春是杨城的同村人,听说惹了点事,警察正在找他,就携妇将雏跟着杨城躲到了这个偏远的山村学校。那天,刘春一早回到学校,脸无表情,敲开陈军的门说,杨城出事了,能不能赶紧叫上同事,弄一副担架前去救人?

杨城抬到镇里的医院时,已经不行了。医生离开后,杨城似乎知道自己的结局,久久地盯着刘春,过一会儿又紧紧盯着陈军。陈军把其他人叫出病房,杨城仍然盯着刘春。这时刘春似乎明白什么,主动离开了病房。陈军附耳上前,听到杨城吃力地说,陈军,你,你,一定不要惊动警方……阁楼里找到日记,烧掉……看到陈军点头答应,杨城才咽气去了。

直到登上阁楼的这个早晨,陈军仍然没有完全明白杨城的临终之言。陈军和刘春匆匆联系家属处理后事,并没有时间细想杨城的临终嘱托。杨城说不要惊动警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刘春负案在身并没有向学校隐瞒,他知道乡下平安无事,无人会向外抖露。杨城说不要报警,应该是为了老乡,怕警方问案暴露了刘春隐居的原因。杨城与刘春兄弟情深,当初为了安顿刘春一家三口,杨城果断让出了自己的宿舍,搬到学校的阁楼里住了。

那杨城留下的到底是一本什么日记?一种深深的好奇让陈军转身。他不再关注江边飘零的枫叶,于是把目光转向了阁楼的房门。推门进去,陈军再次发现小楼的独特之处:后窗正对着一座坟墓,而且空空的,像张开嘴巴的黑白无常。有一刻,陈军想到杨城并不是出事走了,而是躲到这座空坟里偷懒去了!

书桌临窗摆放。“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陈军看看书桌前杨城的手迹,又一阵黯然。吉它,几本书,录音机,简单的几样遗物各安其位,并不知道主人的变故。

陈军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本日记。

9月15日,晴,星期六。

今天的日记注定会写得很长,因为桔子的来访。上午,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可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更不会想到是桔子送东西上来。当时,我正在录音。

我的阁楼真是个不错的录音棚。我先录了一首吉它曲《河上月光》,然后以这首曲子作为配乐朗诵。听到敲门声时,我正沉醉在自己的朗诵里:“今夜美丽的月光你看多好!/照着月光/饮水和盐的马/和声音……”

录音机吱吱叫着,音质差强人意,但一点也没有败坏我的兴致。录音机花了我接近一个月的薪水,是老乡的二手货。毕业后,我一直渴望有一台录音机。毕业时,我用两本诗集和同学交换了两盒磁带,都是电视剧《红楼梦》的曲子,放了一年,潮了。这位倒卖磁带的老乡与一位税吏闹翻了,狠狠吵了一架后干脆改行,要把录音机处理掉,而正好我手头上还有九十块钱。

笃笃笃,我隐隐听到有人敲门,心里并不情愿停下。浪费我的表情不说,还浪费电池。学校里没有电,晚上照明用的是油灯,看书倒不要紧,听音乐却是个问题。录音机用的是电池,只能省着点用。

会是谁呢?今天是周末,学校组织教师下乡催缴旧欠的书杂费。校长为鼓励大家的干劲,把五六年的旧欠书杂费作了一个平分,说是谁收到归谁,算是福利。工友曾超群家里困难,我便把我的那份让给了他,让他帮我去收。这样,今天我就一个人落得轻松。

录音前,我一直坐在阁楼前看书,非常悠闲。同事们忙着上门催债了,我心里暗笑着这些“黄世仁”的下场。我听老同事说过,山沟里的村民穷苦,有的学生毕业很久了,出门打工娶妻生子,家里一阵接一阵的重担,总是交不起欠费,那欠下的书杂费于是永远挂着,像一本特殊的校友名册。

我亲眼看到刘春又扛着汽枪溜出校园去了。他要到河边的竹林里打鹧鸪,说这山沟沟里伙食差劲得很,得给儿子曹曹补补身体。我打鸟技术很臭,有一次打了五枪,那树端的鸟没有掉下来也没有飞走。今天刘春叫我一起去,我就说宁愿呆着看书。

我还看到曾超群的爱人小红也出去了。这女子可怜,跟着丈夫住在学校里,生活的目标就是生孩子,听说十月怀胎,这个学期开学临产,孩子却没保住。我看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出校门去,与桔子打着招呼,说是去村场里买菜。

宿舍前的芙蓉开得非常娇艳,一株是白色,一株是红色,透出淡淡的香气。曹曹嚷着要摘花,我搁下书,下楼帮他摘了一朵。曹曹高兴地回到桔子身边,跟着桔子一会儿到水井边打水洗衣服,一会儿到操场边晒衣服。忙了一阵子,带着曹曹出校园玩去了,可能是去渡口看船,可能是去山上看鸟。

校园里只留下我一人了。书是旧书,进镇里借不便,进城里买更难,于是几本旧书集翻来复去地看。弹了一阵子吉它后,于是我想玩点新鲜的。我想到了玩录音。

校园现在完全安静下来,只有我一人孤守,还会有谁突然闯进来呢?门敲到第三遍,我决定放弃原来的成果,屈从于敲门者的礼貌和执著。我打开门,桔子穿着一套素色的连衣裙,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说,真不好意思,打扰你学习了。

桔子是阁楼的第一位客人。倒不是我清高不接受来访,而是一般情况下都是主动串门,是别人宿舍里的常客,而阁楼简陋狭小,也不是聚众娱乐的场所。其实我只是在阁楼里备课读写,就寝就到陈军的房间。自从那次听到空坟的怪响之后,我就跟陈军说,没办法,赖上你了,谁叫我们一起来的!

桔子说,曹曹玩累了,睡了,上来看看你,看看中午想吃些什么。工友曾超群下乡了,桔子说好了负责我的中餐。

放在城里比较,桔子不算漂亮。但她打份得体,而来到穷乡僻壤,也有鹤立鸡群之感。用刘春的话说,这是他的“三心老婆”:留在家里放心,出得门去安心,打理家事细心。刘春与我的同事们混得熟了,打牌喝酒之余会胡说几句自己的择偶观念。

今天的日记这么长,主要是桔子讲起了她和刘春来此地隐居的真正原因。这个学期开学后不久,童年伙伴刘春告诉我,他打了人,要带着一家三口躲上一年半载。当时我受到处分,从镇里初中贬谪到这所破旧的农村初中,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道,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找校长一说,也是一个好人,答应来校借住,前提是此间不能犯事。

我给桔子倒了杯水,暂停了录音。桔子在我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接过水后并不急于商量午餐的事,反而问,你和刘春小时候真的是一粒花生米两人分着吃?

我坐在床沿晃着腿,知道刘春说了我们小时候的事,冲桔子点了点头。桔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哎,还是文化人好。我笑笑说,好吗?你看这阁楼的家当!你家刘春初中毕业就走上社会,现在都混出名堂来了,家业事业都旺呢。

桔子说,杨城,刘春一定没有跟你讲实话,他是如何犯事的。我说,我也不愿意多问,这年头,要创点业谁不容易碰个事伤个人呢?

桔子突然说,是刘春犯了事,但人是我打的。桔子脸有怒色,吞下一口水,情绪激动起来,杨城,虽然你们是兄弟,但你并不知道刘春是个大混蛋!

我晃悠着的腿立即尴尬地定在半空,弄得身子没法平衡,歪在床边。看来,桔子今天登楼的真正原因不只是讨论午餐。我赶紧为桔子续水,关切地问,刘春怎么啦?

桔子沉默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慢慢地说,刘春有了外遇,一次在稻草垛里两人滚在一起,被我发现了。我当时没有勇气出去打闹一场,而是暗暗跟踪了那个女子,隔了几天找了几个姐妹把那女的打了个半死。此事惊动了警方,我让姐妹们逃走,自己也让刘春找个去处。刘春知道我发现了他的事,没敢向你说真话。

桔子眼里渗出了几粒水珠。我递上纸巾,却不知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桔子为什么要把家丑向我透露。

那个深秋的早晨,校园的安静放大了阁楼的脚步声,脚步声惊扰了旁边的宿舍。陈军正读着杨城的日记,突然听到近旁的房门打开了。一阵脚步声在松木楼梯上蔓延,节奏有些急切。虚掩的房门打开了,穿着睡衣的桔子一脚迈进了阁楼,看到是陈军,收住了另一只脚,失望的眼神难以掩饰。她讪讪地说,以为是杨城呢,然后茫然地下楼去了。

工友曾超群睡眼惺忪,一边关房门,一边朝学校的厨房走去。他在阁楼下站定,向陈军打着招呼,看了桔子一眼,眼睛现出诡异的神色。曾超群离开阁楼,准备晨炊去了,临别时陈军听到他丢下一声叹息:哎,一个好人走了!

陈军匆匆翻看着日记,或长或短,桔子的名字频频出现。时间不早,陈军收拾好杨城的遗物,一把吉它,几本旧书,一台录音机,准备拿到房间里,等候杨城的亲人前来取走。出事那天,杨城的父亲只是抵达镇里的医院,听说学校还有几件遗物,不知是伤心过度,还是物不可取,点点头而已,从此再没有来学校。

陈军想到要让刘春带给杨城的父亲。刘春与学校所有人混熟了,也许是觉得这里的人可靠,杨城走后并没有另选一个地方离去。这些东西让刘春带给杨城的父亲,顺理成章。但陈军看到日记里桔子的名字,觉得不妥。

陈军决定暂时不动,留在阁楼里。每天早晨醒来,陈军第一件事就是想起那几件遗物。他坚信一定会有人前来领取。他觉得杨城的尘缘未尽。通过几件遗物,杨城与社会留下了未知的联系,影响着人间的事情。特别是日记本,陈军并没有按照杨城的意思及时烧去。里面有太多未知的东西,陈军仿佛刚刚与杨城相识,开始了一场深谈。作为杨城的委托处置人,陈军想知道临终的遗嘱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军整理好遗物的那个周末,杨城的同学来了。正是出事前相送的同学小龙。小龙坐船下到了白鹭镇,走了三四里路,等了一小时渡船,来到了陈军的学校。陈军准备了一些酒肉,在房间里聊起了杨城的旧事。

小龙说,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那天,杨城载着小龙,一路欢歌笑语。刘春一路追随,也是有说有笑。半道上,本来小龙追上了逆水而上的客船,想让杨城及时回去,不要耽误晚自习和第二天上课,但杨城说想看看小龙的学校到底怎么样。

小龙在母校时喜欢舞文弄墨,与杨城一起参加了诗社。小龙毕业时与同学发生争执而打架,被学校处分,分配到了全县最偏远的一所山村小学。第二年,小龙勉强听了女友和父母的劝告,准备到教育局走走。他买好了礼物,走到教育局门口又走了出来,觉得不能失了自己的骨气。于是他仍然留在了那个小山村。

小龙说到这里,感叹地说,人事有天定,如果他在教育局门口没有一丝犹豫,就离开了小山村,杨城就不会出事了!

那天杨城、刘春和小龙一路有伴,倒也快活。来到学校,小龙叫村民下到池塘捕了几条草鱼,打了一壶水酒,三个人吃吃喝喝,更是快活自在。从边寨出来,小龙送杨城上船,过渡,挥手回山。后来才知道杨城出事了。

小龙说,杨城是他的好兄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可供他纪念。陈军带着小龙来到阁楼,说,你看看吧。小龙翻了翻日记,说这个想带走,研究研究同学的心事。陈军说,这个不行,杨城特意交待要自己处理的。小龙只好放下,看了看几本旧书,说,就这个了。其中有一本书,还署着小龙的名字。是杨城找他借的。

小龙拿了书,陈军关了门,下得阁楼来。路过桔子房门时,桔子轻轻地问,杨城回来了?陈军纠正说,是杨城的同学。刘春抱着曹曹正在哼着儿歌,看到小龙,热情地让进房里,然后神色黯然地说,上次和杨城在你学校喝得多痛快!哎,谁想到出了事!

陈军和小龙坐了一会儿,喝了几瓶饮料,不便打扰刘春一家子的生活,就出得门来,往校园外走去。枫叶簌簌,地上铺了不少,枝桠的影子也零乱一地。月上中天,在南山上稳稳地移步,只是太慢看不出步子。渡船拢在北岸,小龙和陈军于是沿着码头的条石下到船里,在船帮上相对而坐。

小龙说,学校风景不错,杨城生活得应该挺开心吧!

陈军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杨城表面上是开心,但一个人内心经历了什么谁又能看透?陈军想起了杨城的日记。

小龙犹豫了一下,轻轻地问陈军,刘春这个人有问题吗?他和杨城有没有什么矛盾?怎么那边的村民有种说法,是刘春在桥上冲撞了杨城呢?

小龙说,后来他还特意到那座石拱桥察看过。那座石拱桥有些古老,从桥墩到桥身全是条石垒彻,桥的中央不得不高高拱起,桥面一丈来宽,两边没有护栏,人行走上去顿时觉得身无依护,犹如置身江上扁舟。桥下石头狰狞,如怪兽昂头。小龙说,村民说以前也有过自行车摔下去之事,但很少,只要小心一些是不会出事的。一些村民还说,那天在田里干活时听到一声惊叫,远远看到一辆车向另一辆车撞去!

陈军吃惊地说,不会吧,只怪杨城骑的自行车过于破旧,而刘春借了辆新的,是他幸运一些。小龙沉默了下,也说觉得不可能,当时一起在学校喝酒,大家兄弟间还是无所不谈,心无芥蒂,可能远看石拱桥两车相近,有点像撞下去的样子。

小龙回忆,那天下午一起回学校,看到高高的拱桥,他坐在杨城车后有些胆怯,杨城安慰说,不用下车,这样的石拱桥载人经过没问题。上坡时还好,但过了桥顶下坡时,小龙低头一看桥下的怪石,心里惊怕,不由自主跳下了杨城的车子,后头的刘春一阵紧急刹车,倒惊出一身冷汗,随后大笑了起来。三人觉得石桥有趣,放了车子回到桥上反复观赏起来。小龙有一刻注意到,刘春在石桥的坡段上,呆呆地望了好久。

坐到半夜,两人感觉夜气太凉,起身回学校。踏上最后一级条石,陈军向江面回望,看到弥漫的雾气在学校飘移而来,仿佛身负吉它和背包的杨城,驾着云雾独自回到阁楼去了。小龙望着地上的月光,幽幽地说,杨城谈起学校的生活,说他喜欢江边一景,叫“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以前杨城肯定经常来江边漫步吧。陈军点点头说,杨城走得太快了!

小龙走后,陈军心上漫上一团迷雾。他想到,那本日记应该是驱散迷雾的红日。于是陈军谢绝同事的约请,告别了牌桌。夜幕降临,陈军来到阁楼下,翻开了杨城的日记。凭着直觉,陈军觉得篇幅长的日记,有着更隐秘的信息。

1994年9月22日,阴,星期六。

学校里又安静下来。学生各自回家。晚上校边的村子有场电影,同事们都到村场上去凑热闹了。我知道他们其实并不是冲着电影,而是趁机找些乡村姑娘聊天,逗弄一些什么事,或发展点什么。我有跟着看过几次,看到他们的动静,难以苟同,就半途回学校了。

这次向小龙借了本新书,呆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挺好。但我没有想到,桔子又来我的阁楼做客了。刘春跟着去了村场。曹曹睡了。桔子真会选时间。桔子送来了一盘牛肉。

今天早上,曾超群到村场上买菜,看到有个村民红着眼睛在叫卖牛肉。原来是一头刚刚出生的小牛,由于胎位不对掏出来已窒息而亡。曾超群回到学校,向老师们描述着一顿美味,他说,那鲜嫩的牛崽肉,无论是炒了吃,还是煮汤,加上姜丝,都是人间少有……看着他唾沫横飞,我想到了不久前在他妻子肚子里夭亡的孩子。同事最终被便宜的价格打动,合伙凑了几十块钱,把小牛弄回了学校。曾超群为了感谢我让给他一份“福利”——上个周末催讨欠费他居然成功——送了一块肉给我,我自然顺手给了桔子一家。

桔子说,牛肉不错,就着黄酒再吃点吧。我已经在她房间里和刘春吃过了,桔子留下一点给我作夜宵,并带了酒来。既然是老乡,我也就不客气。吃好后,桔子没有走的意思,又与我聊起了家庭。

她说,这段时间她被一个问题折磨。为了别人的错误,跟着一个背叛者躲到这山沟里来受罪,是不是傻子。我不好接话,只好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曹曹,曹曹多可爱,你不是为了刘春来这里,是为了曹曹来这里的。

桔子说,来这里呆上一年半载,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希望这一片水土可以洗洗心里的一些东西。外面的世界已经被欲望扭曲了,看着那些暴发户富起来,我们心里也一直不平衡,只知道拼命追赶,一味地挣钱,结果却毁了婚姻。来这里看着村民的生活,看着你们自在的活着,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好日子。

我为桔子倒了杯水,嗯嗯地应付着。自从上次桔子到阁楼,我对这位烈性女子多了份敬意。她珍惜家庭,珍惜过去结下的情缘,只是刘春不知道珍惜,两人追求的东西错位了。

桔子端着水慢慢品着,说这几个星期她心里一直不平静,晚上曹曹睡了就和刘春掐架。刘春倒好,晚上装作睡了,白天和你们混得熟络,无事一般天天晃悠,打鸟,上集,完全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我不知道这样挽回家庭有没有意思。

我告诉桔子,为了曹曹,一切都有意义。珍惜旧情才会出手打人,刘春有错,你珍惜旧情没有错,所以按照自己内心去走,就是对的。

我不知不觉成了一个理论家。其实我对婚姻家庭毫无经验,只是像一个初次打球的人,球来了你得接着,于是无话找话地安慰着。桔子一激动,说,我们的想法倒是一致的,要是刘春有你一半性情就好了!桔子说完,觉得有些口误,又有些脸红。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桔子从藤椅上起身,不小心把桌子剧烈带动,油灯晃了一晃,灭了。窗外月光趁机涌了进来,几朵萤火从窗外飘过,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吸走。

桔子难为情地搬弄着桌面。看着萤火轻轻飞过,她发出一声赞叹。她定睛跟踪,却发现那火粒儿飘进了一座空坟,随便啊的一声惊叫,蹿了起来扑到我身上,紧紧抱着我说,杨城,那里有座坟墓!——我不知道我的日记能不能写下去了!但日记只是写给自己看的,写下去又何妨呢!

桔子身上有一股令人陶醉的香气,源自头发,又似乎源自身体。我试着推开桔子,却没一点松开的意思,反而把头不断地拱向我。我身上的火焰慢慢被点燃。两根舌头慢慢触到了一起,桔子的嘴巴像自动车库的门户早早地张开了。一种新鲜的甜,沁向我的心里……许久,我醒悟过来,对桔子说,走吧。桔子不情愿地说,我不走,这也是跟着内心走的,我并不是在报复刘春。

我木木地站着,一道黑影又笼罩过来,把我包围了。我的心里,却还亮着远方一座城市的灯火。

过了好久,桔子依然偎着不肯离开。直到远方传来大声喧哗的声音,是同事们看电影回来了,她才整理着衣服,惊慌地走了。桔子就住在阁楼边,转眼消失在眼前,关上了房门。而我重新点上灯,整理自己的情绪。

陈军放下日记,走到阁楼的窗边,望后山看去,这时一朵萤火从空坟里面飘了出来。陈军想,这就是杨城要烧掉日记的原因吗?是怕警方看到,还是怕刘春看到,还是……陈军想到了小龙对刘春的怀疑。刘春对杨城和桔子的事,是否已经察觉呢?

陈军继续寻找长篇日记,但是,那种详细的叙事风格从此很难找到。日记里只有一些零碎的句子了。

桔子带曹曹到井边。桔子在操场边洗衣服。芙蓉花的影子笼罩在桔子身上。在教室里上课,桔子的声音传到了讲台。桔子穿了一件新衣。桔子和曹曹在玩老鹰捉小鸡游戏……

有时一天一句,有时一天三两句、四五句。陈军对这种日记读得无聊,怀疑这就是杨城所说的诗。“我忘却了一切,忘却了童年和故乡,我只知道我是你抚爱下的囚徒……”有时,日记里摘抄着一些分行的句子,没有桔子的名字,就更不知什么意思了。有时写着索德格朗的名字,看来是外国人,陈军并不熟悉。

那天,陈军终于翻到了一则长篇日记,杨城开始记叙自己国庆节去广东的事。陈军那天早上把日记带回房里,中午下了课正想抽时间细读,突然听到同事在喊他,有人找。

杨城的女友草草找到学校来了。陈军收起了日记,知道了她的来意,把她带到了阁楼上。陈军介绍说,三件遗物,书被同学拿走了,剩下吉它和一台录音机。

草草提出要拿走吉它。草草叹息地说,那次国庆长假杨城带着这把吉它来到广州,如果留在了酒吧,就不会出事了!

杨城向陈军透露过想外出打工的想法。陈军理解杨城的想法。这几年,学校的工资归乡镇发放,半年一次不说,还要打上九折。许多教师感觉前途迷茫,开始向乡里请假。为了获得允许,请假前一般会向教办主任送些礼物,而主任一边不停地感叹山沟里留不住人才,一边慨然放行。后来人们渐渐知道了长官慷慨的原因:工资存折归他,低薪请个代课老师补缺,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陈军知道杨城国庆假到过广东,但不知道他经历了一次艰难的人生抉择。草草说,杨城那次去广东,其实是想在外打工。

草草在阁楼里坐了一个上午。陈军没有进去打扰她,直到午饭时间。吃完午饭,陈军送草草去渡口。船还在对岸,陈军在枫树下等待,听草草说起了杨城在广州的事情。

杨城和草草分隔两地。平时联系一般是写信,或者到小镇的邮政所打电话。草草在酒店上晚班,叫杨城晚上十点半前打过去,那时她刚好接班,有空聊上几句。国庆节前的一天,杨城在邮政所等了一个晚上,由于遇上熟人聊得开心,打电话时已是十点半过了几分钟。正是上班时间,草草随便聊了几句,一边应付客人,一边在电话里嗯嗯应着。草草没想到,过几天杨城就到了广州,才知杨城的真正想法。

草草问陈军,她不明白杨城为什么学期中途想着出去打工,是不是学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陈军说,没有啊。陈军想到了杨城日记里的一句话。和桔子在一起时,心里在想着远方城市的灯火。那指的是草草所在的城市吗?但陈军没有告诉草草。

那次杨城是和一位老同事剑桥一起去的。两人住在酒吧旁边的一家宾馆。剑桥家境好,家里经营着一个厂子,早就请假不干了,在父亲厂里呆一阵子后,又到各地周游。那天晚上草草下班后来到宾馆,剑桥借故出去。草草不再追问为什么突然想出来,而杨城没有心思说其他事,只是不断探讨如何留在这个城市里。

草草本来有些反对,说,出门在外也难,城市里也不好混。

杨城说,你女流之辈能混,我就不能混吗?草草不敢多说,就问杨城,想干点什么呢?毕竟一到城市,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杨城说,你们酒吧里要唱歌弹吉它的吗?草草犹豫了一会儿,想了想,说可以看看。

第二天,草草带着杨城来到酒吧,向总管介绍说,一位老乡,看能不能留下来做歌手。总管说,试几曲吧,草草小姐的面子会给的。

杨城独奏了一支《爱的罗曼司》,演唱了一首李春波的《一封家书》,博得现场客人一阵掌声。草草等热烈的掌声收住,连忙问总管,怎么样,可以留下来吗?总管点点头,可以,就还要看草草的表现了,叫他明天晚上过来吧。

第二天晚上杨城却对草草说,他不想去酒吧上班,那是肮脏的地方,他不想呆。草草气愤地责问,是不是嫌她肮脏了?她做了什么肮脏的事?

杨城一声不吭,坐在床头抽闷烟。过了许久,才说,我没说你,只是我不想在城里呆了!他想回学校,好好读书考研,明天就回乡。草草缓缓气,说,这个想法也好。

看到杨城抽着闷烟,草草说,出去一下,等会儿她。草草一会儿带回几包红塔山香烟,和一袋食品,说是明天坐车时吃的。

杨城仍然没吱一声。草草移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说,明天一早我来送你吧!杨城抱着草草,突然对草草说了一句,你上班不要打扮得太艳,行吗?草草吃的笑了一声,说,担心我吗?那就早点娶我吧!

草草走后,陈军想到了草草的疑问,与小龙的疑问有些相似,或者说存在着因果。杨城为什么突然去广东?为什么又不愿意留在广东?陈军希望日记里能够看出蛛丝马迹。第二天早上,陈军打开那一则看了个开头的长篇日记。

1994年10月15日,雨,星期六。

晚上刘春打牌去了,桔子又来找我。我快要被自己的欲望毁了。桔子身体内部的线条,节奏,气息,深深地打进我脑子里,我无法抗拒。远方的城市啊,我还有权利指责你的肮脏吗?如果我没有权利指责你,那我追寻的难道不再是纯净的情感了吗?

国庆我差点留在广州了。我想离开学校,因为贬谪,因为桔子,因为前途。但那天应聘结束,当我在酒吧大门回头一望,忽然看到总管把一只手伸向草草的胸前,我心里一阵火气腾了起来,虽然草草巧妙地躲开了那只咸猪手,但我看到了酒吧的肮脏,城市的肮脏。我无法想象待下去和草草会有什么冲突发生,会给草草工作带来什么后果。

我决定回到学校来。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桔子的原因。我不敢往这里思考。我告诉桔子我差点不回来了,桔子吃惊地说,丢下她和刘春一家,算什么意思。为此桔子加倍折磨着我的身体。

我能够收住狂乱的心思,认真规划自己的人生吗?我能不能重新找回一颗单纯的心?桔子走后,我一个人来到渡口,在条石阶梯上漫步。我在渡船上发呆,想到了苏东坡的诗句,江海从此逝,白发弄扁舟。我能找到另一片江海吗?

国庆假期结束,我和陈军一起回学校。坐在渡船上,陈军和我看着江水,一起追忆初次来到学校的情形。他突然问我调到渡口初中的原因。我知道,他其实是想知道我受贬谪的原因。陈军从镇里到渡口是荣升为教导主任,不是贬谪。

陈军说,听说从镇重点初中调到普通初中,一般是犯了错,比如八九年春夏之交的事。那时白鹭镇中学激进的青年教师张贴了标语——“昨天,今天,明天”,意义模糊,但来自北京的影响非常明确。陈军说,那一年有一批教师从镇里调到了渡口初中。

我告诉陈军,我不知道是自己犯了错,还是社会犯了错。我说起几年来的境遇。

这年中考,我人还刚刚入住酒店,家长就找上门来,托熟人带路:一一前来熟悉监考老师,说是考场给予关照。又是请夜宵,又是送红包。我借故没有去,对同事暗暗说,看着那批青春年华的女生被领着,感觉那家长简直就是旧社会的什么母来着。

我高估了自己的抵抗能力。一场政治考试,我看不惯一位考生的猖狂,收走了他的准考证。考生若无其事地走了。散场不久,我走在路上,被几位同事拉进小店,里面却坐着一位陌生人。我被同事挟持着不能溜身,只得顺从。出来时,我把准考证给了他,那人快速地塞来一个红包。我要追赶上去,同事赶紧说,大街上不好看,这是封口费啊,你如果不收他还得反复找你!随后,同事诡秘地在我耳边说,那个考生是教育局领导的亲戚。

暑期即将开始,学校宣布不能放假,说是要留下来填表,通过填表让省里的两基检查达标,这样才能获得省里相关奖励和经费。我早就划算好了假期外出广州和草草会合,这样一来计划全被打乱了。我提出请假,校长说必须向教育局长请假。我就说,不请假我就把填表的真相写信到省里。这样,暑假如愿到了广州,但下学期开学却接到调动的通知,原因是支持农村初中。

在渡船上,陈军听完我讲述故事,劝我说,以后这样幼稚的错误不要再犯,好好努力,将来当个校长,气气那些整你的人吧!这社会就是这么回事,要干净只有靠自己。我告诉陈军,这话说得有道理。从广东返回时,如果不是自持守节,就差点进了广东的监狱。

回乡的那天,我受不了草草送别的场景,就一个人先走了。回乡的路上有一伙老乡,草草介绍过的熟人。但我对他们保持警惕,早就听说家乡人在广东有各种不良的营生,在公园草地上趁着情侣亲热时前去抢包偷包,走小区游说大妈购买假金元宝。这些营生屡屡得手,被识破的也大有人在。车上这几个戴着帽子的乡亲,显然就是被警方抓过,剃了光头。

一路上,这些老乡旧病复发,看到客车要经过自己的家乡,半路上当起了车匪路霸,逼迫乘客掏钱。车在半路停下来用餐。老乡们收获颇丰,在餐馆里大呼小叫,点起了丰盛的大餐。我正在犹疑要不要一起应邀就坐的时候,门口出现几名警察,身着防弹衣手持手枪围了过来。原来司机有意把车子停在餐馆,在餐馆里向附近的派出所报了警。

四散而逃的老乡大部分被扭住了。我也被几名乘客指认,但乘客证明我未参与抢钱,于是带往派出所做笔录。我掏出教师证,工作证,身份证,说只是恰好同行的老乡而已。警察说,这些证件都可以做假的,既然乘客说你没有不法行为,就相信你这次吧。我一直为自己那天的镇定和运气庆幸。

在渡船上,陈军听完我的故事说,如果那天一起吃了大餐,就有口说不清了,看来什么时候还是要自持啊。

但是桔子呢,草草呢,我的内心终究是迷失了吗?我的琴呢,我的书呢,我的阁楼终究是迷失了吗?我该如何自持?比如今天晚上。考研的书,如此难读。不行,我得自持!

草草走后,就剩下最后一件遗物没有处理了。陈军想,根据日记,桔子留下这台录音机该也是有理由的,她看到过杨城录制。但陈军不便问起桔子,那表明陈军看过杨城的日记。

一次晚自习结束后,一位叫小青的女生来交作业本。小青身材瘦弱,但成绩非常好,是数学科代表。陈军看到小青放下作业本,点了点头,又埋头备课。

陈老师,是不是杨老师还留下了一台录音机?

听到这声音,陈军抬头起来,看了看门口,没人。看了看小青,仍然犹豫不决地站在房里间。难道是小青在提问吗?

陈军看看眼前这位瘦弱的孩子,说,你怎么知道?小青捏了捏衣角,红着脸说,我到过杨老师的阁楼,看到过他的琴,他的书,他的录音机,他还用机子教我怎么朗诵课文呢。这些天,我看到你送走了不少客人,有的带走了书,有的带走了琴,我想,录音机没有人要吧,就想起杨老师说过的话,说等我考上了重点高中,这台机子送我,算是一个礼物!

陈军心里一阵叹息,小青人这么小,心思却如此之细!陈军告诉她,这个事一时还不能定,要征求杨城亲人同意后才能送人的。

小青走了。但陈军对自己的话表示疑惑。要向谁征求意见呢?其实我是想问问桔子的意思。毕竟,杨城的日记反复提到了她。但陈军一直没有机会问桔子。

有一天,刘春突然前来向陈军道别,说是另找了一个地方安身,杨城走了占着学校的宿舍,怕校长方面不好交待。

刘春道别之后,却一时没有走开。他突然凑前来问陈军,你说说,杨城走后桔子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啊,有时老问你是不是杨城回来了?

陈军吃了一惊,说,不是吧,只是口误而已吧。

刘春没有追问。他叫上学校的同事到集市里摆了一桌,开怀痛饮,说是感谢大家几个月的宽容相伴。陈军借口说班里有事先走一步,回到学校里。桔子带着孩子,没有参加离别宴会。桔子整理着东西,曹曹一会儿拿这个,一会儿拿那个,说妈妈妈妈,这个要带上。

看到陈军,桔子眼睛有点红,递过来一瓶饮料。陈军摆摆手,说刚与刘春喝多了,回来就想问几个事。

桔子说,问吧,要走了,我一切都告诉你。

桔子说,是刘春提出要离开这个学校的。刘春不知怎么知道了我和杨城的事,好像杨城出事前就知道了。杨城出事后一天晚上,我拼命地追问刘春,杨城是怎么出事的,为什么见死不救,不在当地叫乡亲抢救,非得跑到学校里来叫同事。

刘春开始说,石桥边他人生地不熟的,不敢叫当地乡亲,又怕乡亲们去报告警察,这样追问到我们的事。后来我问的次数多了,刘春气不过,干脆就说是他推下去的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去报警啊,你也到石桥上跳下去呀,这样不是可以成双成对了吗?

桔子告诉我,我当然没有承认和杨城的事。但刘春看到我精神恍惚,加剧了对我的猜疑,只是杨城人已去了,他也不想说破,有一次吵得他烦,他居然说一句,我们两清了!

桔子说,陈军,我知道你是杨城的好朋友,可能杨城有些事会对你说,也可能不对你说,只是希望当作什么都没有说,让死人入土为安吧!

我点点头,对桔子说,杨城还留下最后一件遗物,录音机,你要不要留下作纪念呢?桔子说,带着刘春更会怀疑自己,还是算了吧。留给你自己作纪念吧。

我想告诉桔子,有位叫小青的女生想拿走作纪念,但转念想了想,还是算了。我乘着月色,再次登上阁楼。我取出录音机和日记本,放在阁楼前,锁好门准备离开。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心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走进阁楼了。

一阵雾气向学校包抄过来,飘向阁楼,我一抹头发,有些潮潮的。江面上有人正在夜渡,那准是有急事。月色朦朦,手电的光还是在渡口不停地晃动。

江水汤汤,秋风微拂。江边的石拱桥像一艘铁船,泊在江边。陈军停下了自行车,从包里掏出一包东西,走到了拱桥中央。

桥下的怪石没在了水中,江河细小的支流秋水满满。杨城留下的一滩血迹早已被岁月抹去。陈军在桥上站立良久,拿出打火机,点燃了日记本,完成杨城一年前的遗嘱。

小龙走了,草草走了,桔子走了。与杨城人生关系密切的人纷纷离开,杨城留在渡口初中的气息渐渐淡了下去。小青如愿拿到了录音机,考上了城里的重点中学。又一个九月来了,陈军也调离了渡口初中。整理行李里,陈军突然看到杨城的日记本,还锁在抽屉里,有些发潮。陈军想,带着终究不好,杨城的遗嘱还没有完成呢。

告别的日子里,陈军一边与老同事们聚饮道别,一边利用晚上写起了故事。杨城不能就这样从人间消失,从学校消失,从阁楼消失。陈军在烧掉日记前,想把阁楼的故事写下来,作为一个纪念。陈军不善于表达,他找到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杨城几篇长的日记抄下来,作为岁月的证词。

抄完日记的第二天,陈军一大早起来借了辆自行车,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来到杨城出事的石桥边。

陈军看着火焰慢腾腾地生长,像并不饥饿的蚕蛾,有气无力地吃着纸页。陈军看了看手表,到桥边找一根小木棍,向着火的日记本插去,细细地拨弄,一边念念有词。

杨城,我来完成你的心愿了!你在那边安心过日子吧,还是那个道理,不论是什么肮脏的地方,只要自身干净,就永远干净。

杨城,你是干净的,你与桔子的事,也算是一种情义,原谅我看了你的日记吧。

杨城,你的遗物分别让三个人拿走了,对了,小龙,草草,小青……这时,陈军突然看到灰烬中有一页日记尚未燃尽,上面有小青的名字。陈军赶紧取出来灭了火焰细看。

原来,小青的继母一直思谋着不让她继续念书,想让她早点出嫁,还带着人家上门来提亲相亲。有一次,杨城在作文中看到了小青写到这件烦心事,就专门鼓励小青坚持斗争,只要成绩好,学校老师会与家长交涉的。为了鼓励小青安心念书,交作业本时,杨城不时找来一些励志的诗歌,录在带子里放给小青听,并答应把机子和带子将来一起送给小青,作为升学纪念。

陈军心里最后一个疑团解开了。难怪小青一心想要那台录音机,难怪那天小青来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特意向陈军鞠了两个躬,说一个是给我的,一个是给杨老师的,请代他接受一名学生的敬意。

陈军重新把纸页放进火焰。火焰受到更大的鼓舞,越来越旺。陈军望着江面,不知道今年的秋潮为何涨得这么早。当他转身看着火堆时,却发现日记本像一只火烈鸟在风中飘扬,接着往桥下俯冲而去。仿佛一年前的杨城。

二○一四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陈军在城市公园散步时,偶然看到了桔子。说起二十年前的沧桑往事,桔子依然记得渡口初中的名字。桔子说,刘春也记得,甚至比她记得更深。

桔子说,这二十年里,刘春时常在梦中惊起,说他看到杨城了。桔子看着睡梦迷蒙的刘春问,你这样经常想着杨城,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刘春说,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当时两人的自行车一前一后下坡,他突然看到了杨城腰上的皮带,与自己的一模一样,正在猜想一种可能的原因,不知不觉放了车闸,把杨城的车子撞向了桥外。

从那一刻起,刘春二十年来常常惊魂未定从梦中醒来。桔子说,刘春常常梦到自己和杨城一起掉到了桥下。

责编:朱传辉

题图:谭孝荣

猜你喜欢
陈军桔子阁楼
阁楼上的女人(外一篇)
水乡情
Pygmalion
陈军作品
阁楼里的简爱
阁楼上的光
桔子味
桔子熟了
桔子熟了
剥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