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乙
乡村派出所
文//阿乙
阿乙,本名艾国柱,男,江西瑞昌人,1976年11月生。现居北京。中国作协会员。
曾任瑞昌市公安局民警,《郑州晚报》《青年报》《南方体育报》《新京报》等媒体编辑;铁葫芦图书公司文学主编。现在家自由撰稿。
2006年开始写作,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及英国《GRANTA》、瑞典《驼队》杂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在哪里》,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随笔集《寡人》。先后获得《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2011年)、第十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2012年)、林斤澜优秀短篇小说作家奖(2012年)、蒲松龄短篇小说奖(2012年)、《小说选刊》双年奖(2013)等奖项。
十三年后,发生在岙城化工厂的那起案子,还像未揭开的谜撩拨我的内心。那是个光天化日,工人们捧着饭盒,围在龟裂的水泥场,此起彼伏地议论,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今天就没了。岙城派出所赵德忠警长带领我和小李两个实习生赶到时,看见一台人力板车正孤零零地趴着,没有了轮胎,情况好像残疾人被夺走一对假肢,委屈死了。
根据厂保卫科长的讲述,偷窃这只轮胎的难度不亚于偷窃银行。工厂四周是一米多高的围墙,墙上有铁丝网,合计有两米高,整个工厂只有一个大门,门口二十四小时有精干值班,厂内晚上也有巡逻队。而且,事发时,不少工人还在灯火通明的车间加班。
“这简直是挑衅。”
赵警长当过侦察兵,曾经将偷窃重要物资的战友送上军事法庭。他很快判断这是一起简单的监守自盗案件,他对我们说,流窜盗窃的前提是踩点,从目前条件看,外人很难掌握这里的财物状况和周边环境,而有数据表明,发生在工厂的盗窃案百分之六十五至八十系监守自盗。
赵警长说:可喜的是,这些人都住在厂宿舍,并没有离开工厂一步。
我们和保卫科长拟定了一个计划,就是由他召集车间主任,由车间主任召集组长,由组长召集工人,分期分批进行询问。问题有两个:凌晨三点到五点你在干什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当时在睡觉或上班?
工人们回答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他回答时会出现什么生理反应。赵警长命令我和小李当好测谎仪,死死盯住回答者的动作细节。可是工人一个个来了后,表情却是一致的,都是东张西望地看看办公室,然后不知把双手往哪里搁,也不敢看着我们。有几个仅仅因为年轻或发型不对,就有了嫌疑,可是他们提供的证据恰恰是最完备的,他们说你们去问老王。憨厚的老王来了后,说他们确实是在加班,连尿都没撒。
赵警长说,狐狸比我们狡猾,比我们心理素质好。
调查完后,保卫科长来喊吃饭,赵警长不放心,说要让他相信工人一个也出去不了才敢吃,科长说没问题。来到食堂小包间后,我们看到四菜一汤已摆好,是四个大脸盆,盛了鱼肉和整鸡,汤里面漂浮着几只甲鱼。科长打开一瓶酒,从瓶盖里掏出折叠好的一美元来,对属下说,今天谁喝好了,奖谁美钞。赵警长说不会酒,可是架不住喝了三杯,当下醉了,只听他迷迷糊糊地说:今天到这里了,工人们要出去就放出去,晚上巡逻紧点,提防小偷转移赃物。
次日下午,我们赶到化工厂,科长说,看得很紧,没什么动静。赵警长说,那就好,还没转移走。然后我们像是忘记钥匙放在哪里的人,带着迟早会找到的信心在厂里四处巡查。我们相信轮胎就躺在某个坏旧机器的背后,或者某个粪池边上的挡雨布里。在路过杂物间时,赵警长跳了几跳,跳不高,便叫我跳,我也跳不高,便又叫小李跳,小李一跳,就看到平房的屋顶了,那里躺着破碎的石棉瓦。
我们甚至研究了小偷将轮胎运上树的可行性,可是在枝繁叶茂里面,是无辜的鸟儿在筑窝。我们被失败的情绪席卷,以至后来吃晚饭还魂不守舍,保卫科长说什么不记得了,吃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相对油水充分的食物,莴笋实在是佳肴。
是时候否定侦破方向了。回派出所后,赵警长似乎觉得“优秀侦察兵”的荣誉正在迅速褪色,揪着头发和自己来气,许久才疲倦无力地说:东西不在厂里,得把“内外结合偷盗”和“外盗”这两种情况考虑进来了。
次日一早,我们没有进厂,而是绕着围墙走。墙外长了很多蒿草,蒿草上还有露珠,赵警长要我们注意植物被压坏的情况。轮胎有几十斤重,从墙内扔出来时,肯定会留下痕迹。可是我们看了一上午,看到的却只是一些卫生带和上边黑硬的经血,还有几只老鼠尸体,苍蝇正从那里一哄而散。赵警长说,也许蒿草的弹性很好,那么我们往芦苇荡去。
我们从墙边坡道下来,分散进入芦苇丛,就好像闯入一个阴凉奇异、无边无际的世界,皮鞋很快涌入泥浆。我走着走着,把肚子走饿了,想会不会有铠甲很厚的地鼠钻出来,对着我眨眼。在岙城,我可没少吃这鲜美的野味。我确实看到几个洞,可惜被积水淹了。我对自己说,轮胎轮胎,你要找的是轮胎,可是意识还是分散开了。在我以为就要走入虚空,就要走入黑夜时,小李的背影从最后一丝光阴里浮现出来。他正在撒尿。
天黑完时,我们从近路折返派出所,忽然看到远处田埂有个人影舞动着手电,射来射去。待走近了一看,却是保卫科长,他说:辛苦了,辛苦。手电光晃到我们脚上后,他又心疼地说,看看,鞋,都是泥巴。赵警长说,没什么,这点苦受不了,还做什么警察。
晚饭自然又是在化工厂吃,一个副厂长来陪席,大家说了几句话忽然静默了。厂方静默是因为深感过意不去,我方静默也是因为深感过意不去。两方又几乎同时打破静默,副厂长说,感谢,太感谢了。赵警长说,你看,案件还没什么进展。
保卫科长马上圆场,吃吃。
吃完出食堂,我看见几个头发花白的工人穿着污秽不堪的工服,拿铁勺敲打瓷缸,好像是在敲首老歌,不是我们这个年代听得懂的。我们路过时,敲打的声音弱下去,走开后,又响起来。
回派出所后,赵警长也不换鞋,也不洗澡,坐在沙发上叹气。我们正要劝,他却嚯地站起,说,快,拿手电筒,我们去山上看看。我和小李闷了,一天来腿已经酸胀了。赵警长看出不情愿后,愤恨地说,好,我自己去。我们便只能跟着去了。
天上有些月亮,我们打着手电,穿越蒿草和芦苇荡,走上好似没有归途的土路。赵警长说,可以想象,当时小偷就推着轮胎在这条路上走,你们留心看地上有没有印子,我就不信他一直扛在肩膀上。
我们啥也没看到,只觉好困。如此晕晕乎乎地走,忽听赵警长大喊:找到了。我们顿顿神,蹲下去看,果然看到路上有两道凹下去的车辙,车辙中间有~~的纹路。这不正是轮胎碾过的迹象吗?
赵警长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说,他终于是从肩膀上放下轮胎了。
斗志昂扬朝前走了五六分钟后,一间黑漆漆的土屋闪现在面前。土屋的窗户边正好竖着一台板车,板车边又有一只轮胎,赵警长兴奋了,上去踢门。农民醒来,拉亮电灯,打开门,我们提着轮胎就进去研究了。灯光昏暗,我们又打亮手电,终于看清轮胎上边有三块补过的皮革,好像三块癣,与被盗的那只不合。可是这种改装好似人人都会,杀人犯杀了人还知道改换发型呢。赵警长便去撕皮革,农民凄楚地说,不能撕啊。
可是赵警长还是义无反顾地撕了,手撕不下来,就用指甲钳夹住扯,那块皮就扯下来了,赵警长摸了摸,看了看,好像真是补胎补上去的,想想不放心,又用小刀刺,力气用大了一点,呲呲的声音马上传出来。轮胎瘪了。
赵警长说:这么脆弱,你是清白的,这轮胎是你的。明天你推到派出所,我找人帮你补了。
回来时,我将胳膊搭在小李肩膀上,像伤员一样走,听到赵警长总是说,奇了怪了,那么大一东西说没就没了,奇了怪了,变魔术啊。
接下来几天,我们在路口守查,到废品收购点排查,安排人去找情报,均找不出头绪,每日的午饭和晚饭却总是在化工厂定时吃了。这样吃了一个礼拜,我们便赖在派出所,谁知保卫科长找上门来,说是在云翠餐厅已经安排好了。赵警长羞赧不堪,说,无功不受禄。
保卫科长说:什么无功不受禄,你们已经做出很大贡献了。
赵警长说:什么贡献?一只轮胎值五十块钱,我们吃掉快两千了。
保卫科长说:话不能这么说,今天五十块钱的口子不刹住,明天五千、五万、五十万的口子就开了,国家财产就大量流失了。
赵警长说:可我们连五十块的事都没能给你们一个说法啊。
保卫科长说:你们至少威慑了犯罪分子。
赵警长说:我不去,你问别人去不去。
保卫科长说:你不去我就不走。
赵警长说:你就不走吧。
保卫科长去找所长,所长像包青天一样背着手,迈八字步,一边点头一边嗯,嗯完了大声招呼:小赵,小艾,小李,一起去。
我们四人杀到云翠餐馆后,洋洋洒洒一二十个菜已经热气腾腾上了桌,洋洋洒洒一二十个人已经嗑着瓜子起立了。保卫科长逐一介绍,这是朱厂长,这是何厂长,所长一摆手,说,谢谢,谢谢,都认识。保卫科长又腼腆地介绍另外一桌,说,这是我内人,我孩子,这是杨科长内人,都来了。
所长伸出大手,说,你好,你好。
后来,赵警长自己掏钱买了一只旧轮胎,派我和小李送到化工厂了。保卫科长说,是,就是这只。然后欢欣鼓舞地把它推到水泥场。远远看去,那只失去双腿的板车,像离婚没人操的女人,已经等了很久。
如果上天有帝,他擦拭慈悲的眼往下看,一定会看到沟渠似的海洋、鲸脊似的山脉、果壳般的岙城派出所,以及蚕子大小的一张桌子。桌子的南北向坐着警校实习生我和小李,东西向坐着民警老王和司机,四个渺小的人就着温暖的阳光打双升。
扑克天天在打,当时的我只觉一夜没睡好,像是被绑架而来,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觉得诡异。
有时一些俗语也是诡异的,比如“百年修得同船渡”。一个男的因为父亲忙,拿着讨账单上了船,一个女的因为感冒要去对岸看病也上了这艘船,两人素不相识,下船后却去了民政所登记结婚。而我、小李以及一大堆同学之所以来到石山县实习,也是因为石山县公安局局长的儿子高考时少几分没上线。警校破格招收了人家公子,人家知恩图报把石山县建成实习基地。我就这样从魂牵梦萦的省城来到陌生的石山地区、石山县,然后被石山县局政工科长随笔一划,划到柏油路晒满柚子皮的岙城乡。
我在这个鸟地方遇到五十岁的民警老王。一个民警的人生轨迹按照常理判断,应该是“乡下派出所—刑侦大队—局某个有油水的科室”,可是老王却反过来了,是“局某个有油水的科室—刑侦大队—乡下派出所”,好似朝官苏轼一贬黄州,二贬惠州,再贬儋州。按照司机的说法是,老王品质出了问题,先是在局里有笔账对不上,接着在刑侦大队和女嫌疑犯的逃跑没脱开干系,由此像块抹布被塞过来了。老王在派出所待着时,日日指桑骂槐,说都不是东西,有次说自己在县城带了个女人去洗浴中心洗澡,洗到一半,门被踢开,是局纪委的来抓奸。“狗戳的,我让你们好好看着,这淫妇是我老婆。”
也许是这罕见的贬谪使老王变成一个怪物,在路过他的办公室时,我时常能听见凄楚的叫喊声,偷东西的喊一声,老王就阴阳怪气地说“何辉东我让你喊”,赌博的喊一声,老王也阴阳怪气地说“何辉东我让你喊”——何辉东就是这里的局长。而在我见不到他时,那又准是他坐吉普车下村了,回来时他一般满脸酒气,像充血的阳具。司机说:就为了下去混包烟,汽油烧了大半缸,红梅唉,四块五一包。
派出所的所长和一切有前途的民警根本不想惹、不想理老王,关系老早就挑明了,你我只是同事。老王似乎悻悻然。他现在也许要感谢上天给他派来两个年轻的外地实习生,他可以用鹰爪掐着他们的肩窝,呵斥他们,让他们走十几里路去取个毫无意义的证,在他们回来后又让他们重新去取,如此来来去去,他便有了狱卒式的快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里有这样一句话:“只要让囚犯不停地重复某种毫无意义的工作,比如把甲水桶里的水倒在乙水桶里,再把乙水桶里的水倒在甲水桶里,如此反复,囚犯肯定要自杀。”当时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现在,老王的右手捉住左手的两张牌,想出又不敢出,想了很久,去桌上废牌里一张张查,却是越查越犹豫,越查越担心。我心说,不就是梅花一对十吗?我快困死了,我一夜没睡。我就在这暖酥酥的午后阳光里,微闭着眼,慢慢走向混沌,许久才听到霹雳一声响:对十!
我勉强睁开眼,抽出梅花两张甩出去,说“管了”,老王大怒,说“耍什么赖”,我定睛一看,出去的不是对J,而是JQ各一张,急忙抽出手中另一张J,可是老王五指伸出挡好,“年轻人啊,耍谁呢?”我想发作,愤怒的河流却在喉管处倒流下去,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我又确曾感觉到有愤怒声势浩大地来过,我这是怎么了?我的脾气很好的。
老王捡了这二十分,控制不住笑意,风吹过这脸肌颤动的笑意时,像是吹拂收到金条的太监。这局完了,我听到变态而幸灾乐祸的声音:钻!
我涨红脸,像条狗钻到桌子底下,看到那边已经蹲下的小李很无奈地摇着头。后来的很多局都是如此,一个像老年女人的声音在一次次下判决:钻!我慢慢麻木了,觉得命该如此,有次不该钻,竟恍惚着钻过去半个身子。
老王哈哈大笑,说,瞧你多像条狗啊,不给钻也钻。
我起身时,本已冰冻的愤怒之河忽然返涌上来,我匆匆把牌洗好,说,抓。老王抓一张牌,舔一下口水,恶心得要死,我心说,再不让你了。老王仍像从前一样,把每张牌当围棋下,将我拖入到他漫长而无聊的长考当中。可是我决心已下,只要他一出牌,就迅速把自己的牌拍出,他出对七我就出对八,他出对K我就出对A,他想把牌抽回去,我就死死压住。小李的脚在桌子底下踢我,可我忽然就是这么坚决。
老王起先还想讨好,见我眼眶突出,被激怒了,也开始忿忿地出牌,好像要在战场上将我心服口服地整死,可是分数却在我面前不由分说地多起来,过八十分时,他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到一百八十分时,就蜡白了。这样他还没完,钻桌子要到两百分,他的尊严看起来还牢固得很,我甚至都知道他要说“让老子钻没那么容易”,他有这个侥幸。
我手里抓着一张大王和所有人手中最后的一对,这一对将把老王埋下去的五分翻成二十分。底下埋五分的人就是这样,小肚鸡肠,患得患失,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可是他竟然还说“五分我让你们捡”。听到这可笑的话,我眼前辉煌的终点摇晃起来,我几乎幸福得坚持不住了。
果然,他倒数第三张没有出自己那张大王,我把大王拍出来,又把那一对拍出来。老王眼睛傻在那里,我把底翻开,找到那张方片五,说:钻吧。然后便看见汗珠像饿鼠从老王的发根里蹿出。不一会儿,这个失败的老头转动一下眼睛,很快换了一张牌,说:小伙子且慢,你的一对我管得起。
我站起来说:你哪来的一对?你偷来的老Q是我第一手出的。钻吧。
老王好像正在作案的小偷忽见顶棚的灯全部打亮,竟是无地自容起来,他恳求着说:就是你错了,就是你错了。我清脆地回击:钻!
我原以为他不可能妥协,可他却命令司机端起桌子,猫腰穿了过去。我本来一直在等这个场景,它来了却忽然没了快感,就好像真是一条狗在面前毫无关系地路过。我木然地坐下来,眼眶有了湿意,重新陷入到麻木而随意的情绪中,重新胡乱地出牌,而老王已像条发怒的豺狗,在牌桌上左嗅右嗅。
对这样狭隘的报复,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让我钻我就钻,我什么脾气也没有。可这也触怒了他,他想我应该像个被强奸的妇女,死抓床单,狂呼救命,表现出受凌辱的样子,可我却麻木地袒露着性器,像一条死鱼,连“你操你操”都懒得说。有次我钻出来还面露微笑,我不知道怎么就微笑了,我控制不住稀奇古怪的情绪。老王紧张地盯着我脸上盛开的花朵,备受嘲弄。
我合拢牌,有气无力地说:不打了吧,我困了。
老王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我就像晾晒着的被单,风往这边刮,就往这边飘,风往那边刮,就往那边飘。我有一张没一张地出着,头慢慢往桌上凑,终于跟着睡意走向另外一个世界了,然后又迅速感到肩窝处传来刺痛,我犟直头,盯着老王,说:放下。老王恶狠狠地说:好好出你的牌。
我便秋风扫落叶,三下五除二,把手上两个拖拉机打出去,又用一个拖拉机扣底,把分数变成两百多了。我不承认自己是在戏弄这厮,只是这把牌太好了,我不想打他偏偏让我打了,现在好了,牌局可以结束了,我可以原谅他,回到床上睡觉。可是,从嘴里飘出的声音却是“钻”。老王没有反应,我看看他,他正抚着脸上的汗寻思挽回尊严的策略。我知道他有的是办法,这个贪恋扑克牌像贪恋女人一样的怪物很快将从冰窖嚣张地归来——无论如何,我都只是个可供欺负的实习生。
老王敲着桌子说,你不好好打。
我无力地说,你钻不钻?
老王敲桌子的节奏更快了,好像要告诉我他的愤怒多么急迫——你不好好打,是你不好好打。
我说,好,那就不打了。
说完我站起来。我承认我现在还没摸清老王是什么脾气,我正要走,他又推起半边桌子气呼呼地钻了过去。到此时为止,一切还都属于一个派出所内部的正常活动。
可是,在我被一种凄苦的情绪裹挟住,并促使我做出更坚定的决定后,事情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我知道老王肯定要通过牌局组织更疯狂的反扑,我知道这天我不钻几十趟不会结束,可是想钻忽然也难,是要让他次次打我们小光啊,我觉得这是荒谬而永无止境的任务,就好像西西弗把石头一次次推上山,推上去,还要回到山脚继续推。我如果不坚决点,就永远走不出这无聊的圈套,我并不是你的羔羊啊,老王。
老王兴奋地洗牌时,我把那个决定说出来了,不玩了,到此结束。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厕所。我看到前边是一条十米长的细小水泥路,路两边是肥沃的青菜和一辆废弃摩托,吴教导老婆洗好的床单正在微微飘荡,太阳如此明亮,床单上的蜜蜂在一朵红色大花上清晰地展翅飞翔,花有六颗瓣,瓣中心有十二根嫩黄的花蕊。可是在我的脑后也有一双眼睛,我看到无数根白发瞬间从老王的头皮生出,我看到他身体筛糠起来,他努力了几次才扶住自己,然后眼睛冒出被羞辱的火。他抽出笨重的五四式手枪。
在警校练习射击时,我就知道五四式比六四式笨重,正因为笨重,瞄起来准,杀起来狠,而我宽大的背部现在就是那硕大的靶子,这块靶子在只有十米的水泥路上强制着镇定移动,随时都可能被洞穿——在这么有效的射程范围内,最笨的射手也不会失手。
我听到后边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让老子钻了,你不来,你不是耍老子吗?你给我站住。
我听到后边传来焦急的声音:别啊,他还是小孩子,真是孩子。
我听到后边枪栓拉响,一颗子弹上了膛。
我的腿微微抖了一下,像是很饿很饿,可我还是昂首继续往厕所走。厕所的边墙写着最后一个汉字:男。那荒谬的汉字近而遥远,那时间凝滞了,我的背部湿透,我在等待飞啸而出的子弹。
可是在双腿自行行走很久后,我还是走进边墙的阴影了,就像士兵走进掩体。那个怪物失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把枪了,放回去丢面子,端在手里也丢面子,最后应该是司机不容分说帮他塞回枪套了。他连说几声“干什么”,没有阻挡住司机的好心。
厕所内有两块长木板,木板下是只大粪缸,蛆虫们拥挤着往外游,游到缸沿一半又溜了下去。我裤子也没脱,掏出口袋里一封揉皱的信,蹲在木板上一边看一边号啕大哭。那是一封致“岙城派出所艾国柱先生”的信。
我昨天接到时看到“先生”二字已承受不住了,急急打开看,种种不祥的预感一一坐实。这意味着,从一九九五年的此日起,我被正式宣判放逐了。这个女孩绞尽脑汁花半小时写了很多温暖的话,又觉得这样会给别人留下奢望的机会,就又加了些严厉的话,想想过于严厉了点,就又去写些温暖的话。她不知道最后写完时,这信已和法院判决书一样硬朗,格式如此:你的行为……,导致后果……,鉴于此……。
她的意思如此明显。而我那么爱她。我对她持久的追求与骚扰,属于我的初恋以及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全部被判定为不合法了。那诡异的事情发生在两年前一个下午,一个男的因为父亲忙,拿着讨账单上了一艘船,一个女的因为感冒要去对岸看病也上了这艘船,两人素不相识,下船后男的开始单恋。好了,这事情妈逼的结束了。
我把信丢进粪坑,擦干眼泪走出来,太阳模糊了,远处的司机、小李正在接受老王对年轻人虚张声势的批评,我知道他的脊梁骨被我敲断了。我低下头,不去看他,以示我很害怕。我会给年纪大的人留点面子。
岙城是个有历史的地方,唐宋八大家有三家距此地不远,走到村社,见牌坊不是“进士及第”就是“状元世家”,字迹遒劲,千年不坏,不由人不想起当年“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盛况,惜乎如今石阶上,新鲜的、不新鲜的牛粪码了好几堆。而村民人等,或荷锄或挑担,躬身不语,一截截走入黄昏,好似一截截走入坟墓。我来这里实习前,爷爷已经入土,只在墓碑上留下三个字“艾政加”。送葬归来,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我问我:你的曾祖父叫什么?
我答:不知道。
这个简单的问题意味着清代末年一个瑞昌农民永远地消失于地表之下,因为山洪、开荒的缘故,这几根骨头还可能被狗作为下午的游戏叼来叼去,叼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这是四代之内的故事,今天说的故事却是两代以内的。
话说这日阳光普照,我正在岙城派出所水井边搓衣服,忽见一辆北京吉普杀到眼前,车内跳下来一位戴金丝眼镜、穿白大褂、背工具箱的斯文年轻人,所内民警老王小跑过来,两只手捉住人家一只手,抖起来。
几分钟后,老王召集我和小李两个实习生谈话,我就知道来者的背景了,原来是县公安局的法医,是县长的女婿,此行是来开棺验尸。小李问:王老师,可怕吗?
老王说:你们呀,你们等下记得跟着我。
我心下忽而惶恐起来,可又控制不住“必欲见之”的兴奋。这种心理很难描述,我的爷爷当年听说有个烂醉之人朝天狂喷,急忙去看了,又急忙跟着呕了,我奶奶骂他不长记性,我爷爷说“就是管不住要看,不看过不得”。这好似只可以用“越恶心越想看”来解释了。上车后,我瞅了瞅小李,也是一般的焦急神情,我猛拍他大腿,耳语道:是不是想看那里?
小李说:是啊是啊。
在路上,我们弄清了开棺的因由。原来是岙源村叶老汉的女儿嫁到丰源村,喝农药死了,叶老汉的老婆觉得是婆家害的,在女儿入土七日后唆使叶老汉到县公安局交了八十块钱,申请法医鉴定。
老王说:都喝了,无论人家灌也好,自己喝也好,都是喝下去了,怎么判别自杀他杀呢?
法医拿纤细如女人的手给老王点着了火,说:也有可能是掐死或者是捂死了,再往里灌,伪造成自杀的样子。这个太好判断了,人死了不会吞咽,死后被灌,毒药根本进不了脏器,《洗冤录》里就有“银针探喉”的办法,针插进去就知道详细。
车还没到丰源村时,前头就有一男一女两个老人招手,法医说,就是叶老汉他们。叶老汉干瘦短小,皮包骨头,脸上光滑,好似闷紧的鼓皮,嘴角边有颗红豆似的痣闪闪发光,两眼好像刚从洞里小心探出的鼠眼,明亮,虔诚而又惶恐。见到我们后叶老汉轮番打一块二一包的烟,说:丑烟丑烟。
法医没有接,他的手就寂寞一下,老王推了一把,他的手又尴尬一下,小李礼貌地说不抽不抽,他就客气地笑笑,我接了根夹在耳根上,他才放心地给自己点火。他说,是这样的啊,是这样的啊。他老婆是个怒相,大声抢白:什么这样那样,你们可来了,你们做主啊。然后就擦眼睛,擦出好些眼泪来。
踩着一个个稻茬,我们走向松软稻田的中央,那里又有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在你一锹我一锹地铲土,我们走到时,棺材已经露出来了,二老正在擦汗,叶老汉老婆大斥:尊敬的亲家,别停啊,别停。
那婆婆还口道:是你女儿自己要死的,我们拦不住。
叶老汉老婆听得身子抖了,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你们逼,死得了吗?
旁边人看不下去,也狠狠地说:人家老人都来铲土了,你还要怎样?
叶老汉老婆便扑在地上喊:政府你要做主啊,他们狗瘪的人多势众,欺负人欺惯了。
那婆家的人一下涌过来,喊:你骂谁狗瘪呢?
老王见状,抽枪朝天打了一枪,大家听到声响,住了。老王说:你们都给我住嘴,都给我退后,退到一百米以外,不要耽误法医工作。大家好似不肯走,老王提着枪就赶着他们走了,我原以为他还会回来,谁料他坐在田埂上遥遥地抽起烟来。
这边法医已经打开工具箱,刀子、剪子、镊子、勺子、锯子,林林总总,银晃晃发光,往里边竟然还有一把小银斧,一下让人想到碎尸了。我和小李看着厚黑的棺材盖发呆,都觉得下边不可测,这时,法医温柔的声音飘过来:愣着干什么呢,抬棺材板。
我们这时知道苦楚了,磨蹭到坑里抬,那棺材板原来是凹凸吃合的,用了几次力就松动了,猛一揭开时,一股死老鼠的腐气冲出来,好似一堆无形的苍蝇飞舞出来。我尽量偏头,不去理会那具已经存在于余光的尸体。
将将上来,我们不停拍手,谁知法医又令穿上塑胶手套,下去抬尸体。
这会儿,我才算看到恐怖的死者了。却是头发像干枯的鱼网,耳根还有绿色的斑痕,好似墙角的锄头长出绿苔藓,那眼睛微微闭着,露一点眼白,那嘴唇已像腊肠,肥厚且翻卷严重,那腿上裤子还好,上身的确良衣服却是死活盖不过肚脐眼,袒露出来的肚子像是充好气的一只褐色气球。
我几乎就要吐到她身上了。
我不想看了,我想逃,却又只能偏着头探下手去,抓住布鞋时,冰冷的地气忽而传导进身体,使我筛糠起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这垂下双手的尸身抬到陆面备好的油纸布上后,我和小李就摇摇晃晃跑开了,我跑到一半坚持不住,蹲在地上,狂吐不止,好似体内每个脏器都拼命往喉管挤,好像要被挤死了,然后我听到前边传来更猛烈的呕吐声和老王阴阳怪气的笑声。
法医在后头喊:快回来啊。
可是小李还是发疯地往前跑,他抢到人群当中一根点燃的烟,大口抽起来,咳嗽声和眼泪一起喷出来,没个休止。
后来,我们尽量躲避着夹杂尸气的东风,重新走到尸身旁,好似有了经验,镇定了不少,法医让我们手里提着塑料袋时,也觉得能扛下去。这个时候,法医已经剪开死者的衣服,一个褐色女人袒露在我们面前,丑陋而完整,只是不能说话而已。可是亮得反光的尖头小刀只是从锁骨处往下笔直地一划,那皮囊带着黑血坏肉便往两边一瘫,暴露出人类的恐怖内在:暗红色的脏器像电风扇叶片倒挂着,一些黑血凝滞其中,绿色的、黄色的肠子像巨大的蛆虫,挤成一团往外游。我就像看到自己躺在那里,我明白我的构造也是如此。
这几乎是人类的最后羞耻,人类像被架在墙上的猪一样,被划开,露出可怖的内脏和肠子,露出一整套将食物变成粪便的工序。
我已经吐不出来了,只是哆嗦着手提着塑料袋,看着那非人的法医伸着带血的手套在腔体内掏来掏去。好像世界遥远了,陌生了,可是耳朵又鸣响起来,那刀子切开后,充气的腹腔曾冒出幽暗的一声——噗。我甚至想到,这个长得像贾宝玉的青年才俊夜来会梦游,趁着他那身为县长千金的娇妻睡熟了,一刀就划开了她的躯体。
待这屠夫躬身把弄出来的胃内容往我手里的塑料袋倒时,我好像感知到他身上冷峻的寒气。他垂着血淋淋的手套,轻描淡写地说:这里边有敌敌畏。
我觉得不意外,传说中有太多类似的死亡。敌敌畏是广谱性杀虫药,农户家里柜头或墙角都有一瓶,色调像琥珀。死者最后的时光应该是在痉挛中度过的,天地房屋左右晃动起来,肌肉在跑,同时汗如雨下。等到生理盐水和洗胃的管子在翻越山水后到来时,她已顺利离开人间,她在极充实的痛苦中丧失了垂恋人世的机会。
我忽然厌恶起死来,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愚蠢了,也没有什么比人类更造孽的了。诸如像一块冰、像一朵花、像一炷香的死去,不过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欺骗。安静如吃安眠药、割脉,甚至是无疾而终,肉体本身还是逃脱不开细菌的大规模进军,鼓噪喧闹的它们像是终极的判官,蜂拥至肠道、血管和每一件内脏,使茶花女变成恶鬼,壮汉变成眼洞跑出老鼠的枯尸。
法医结束对证据的提取后,取出针线,像缝麻袋一样把尸体缝了三针,又拉了拉,让被切开的皮肉外翻着凑在一起,尔后弃尸而去。我和小李提着塑料袋也跟着走了。叶老汉的老婆则逆向跑过来,跌跌撞撞,呼天抢地,终于是摔倒了。我的耳朵被她“女儿啊女儿啊”的凄厉叫喊震回到现实中来,我清晰地看到叶老汉赶过来扶起她,他们勉勉强强走到尸体面前,又是一通哭泣起来。
我们走到田岸上时,老王呵斥着那些围观的人,还不快去帮忙收尸,还不快去。可那些男女老少闪开走远了,还是死者的婆家心情沉重地走回到稻田。
我上车时,看到叶老汉老婆正在训斥她的亲家,说你们连八十块的钱都不出你们太过分了,那男老人就从口袋里到处搜,搜了一些又叫老婆搜,凑了一堆钱给了对方。
老王说:没得争了,是自杀啊。
下午的时候,死者的公公来派出所问结果,我们说,你不是知道自杀吗?他说,问问就安心了,就清白了……原来以为她不会死的,受不得气,受点气就喊要死。有次我们一家到街上卖粮,在餐馆吃面,她男人说她不守妇道自己先伸筷子了,她就哭着要死,我们做上辈的说不过,后来看到她又偷偷把餐巾纸塞到裤兜了,就知道她不会死,你想,都知道往家里带东西了,都知道往家里占便宜了,怎么会死呢?可还是死了。
我们问:具体因为什么死的呢?
来者说:不知道,她给我们说的最后一句是,你们太欺负人了。我们能欺负她什么呢?
傍晚时,叶老汉也来问结果,我们说,你不是知道自杀吗?他说,屋里人要我来问的。此时的叶老汉还是点头哈腰,给我们虔诚地打烟,凭他的经验好像安稳了我们后,他才叹息了几声。
我撕下纸,捉着笔问:你女儿是怎样一个人?
老汉说:难说了,跟别的妇女一样,不爱说话,一说就急,从小就这样,爱哭。
我问:具体记得她怎么受气吗?
老汉说:哪里记得那么多,就是爱受气。
我问:那别的事记得一些吧?
老汉说:小时候濑尿在床上濑了一阵。在家的时候天天想嫁出去,嫁出去了又天天想回来。有一年数学考了一百分。
我问:她叫什么呢?
老汉说:叫凤英。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梁惠王上》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丰源村村长打电话到派出所来,说新杀狗一条,请光临寒舍。所长说,小艾,你实习两个月了,还没去过丰源,跟我去趟吧。我从命。
吉普车在窄小的土坑里哼哧哼哧行走半小时,遇见一个急转弯,司机猛打方向盘,发现前头有个小卖部,小卖部里正开出一辆吉普车,而且也是警车,于是急刹车。所长探出头来,那警车也有一个领导探出头来。所长恍然大悟,大骂:“老子砸了你们的店,你们店里摆个大镜子干吗?”这时村长从店内闪出,作揖鞠躬,说店是他闺女新开的,失敬失敬。村长又说,这店理发卖货二合一,狗肉还没炖熟,所长不如吹吹风。
所长坐上理发椅后,说闲话:张大侠最近还好?
村长答:还是老样子。
村长又说:别人拉的屎,我揩不了屁股啊。
所长轻蔑地笑笑,说是。
我接上一根烟,抽了几口,觉得这村落与我故乡的村落景致不同,有股怨气,便生了探望之心,便不自觉往里走了。走着走着我就又见到一小卖部了,不过是关着的,而且窗户门上还贴了许多白纸,像大字报。
关了门的小卖部,墙边坐着一个独腿残疾人,四十多岁,瘦得和鸡一样,唯眼里有精神。我上前问:“张大侠?”那人说是,欲扶墙起立,被我制止。我又问:“怎么个大侠法?”
张大侠说,说来话长了——我少年时进河南嵩山少林寺,本欲习武,但寺里有规矩,剃头的练,不剃头的不能练。我是俗家弟子,只能偷看,看了三回被抓住,本要逐出山门,方丈念我可怜,留我,还嘱我每天用手劈木凳,说劈个十年八载就能劈出“削铁如泥功”来。我不知是敷衍,天天劈。说来奇怪,劈了十年,凳子还是金身不破,但当我要放弃时,随便一劈,又把木凳劈成两片了。我不信,又去劈柴,发现柴也一分为二了。我知道成了。我现在割肉、裁布也用手,呲咔呲咔,比刀管用。《水浒传》里说杨志卖刀,那刀“吹毛得过”。我现在也是这样,你把头发放在我的掌沿,吹下,定然是要断的。要不试试?
我说,免了免了。
张大侠接着说,我练成了,就不想浪费时间,但方丈说,要走可以,先过十八铜人阵。我心想过就过吧,但是一进黑门,却看见几具粉碎的尸身。我吃了一惊,说:“哪来的冤鬼?”这时梁上飘下十八个声音,说:“是想毕业的和尚。”说完他们分六路跳下来,人未落地,十八根棍棒齐齐打将过来,那真是水银泻地水泄不通啊。我要没这削铁手,估计成特级伤残了,所幸我有这削铁手,我的手像高速运转的电风扇,把棍棒们搅和了。他们一看,手里武器短下一截,哎呀妈呀,都溜了。但我还是少顾了一根棍,就是那棍把我左臂打脱臼了。我说去你妈的,一掌劈向那和尚的脖子,那里便有道布匹似的血抖出来,可怕可怕。下山后,我知能力大责任也就很大,人不能干为非作歹之事,要劈,只能劈该劈的人,要杀,只能杀该杀的人。谁知这名声也惹来麻烦,宁夏一团伙跟上我,当时是在西域,我孤身走在集镇外头,他们黑压压来了一千人。我说:“不愿死的,退两边。”他们仗着手里有刀,哈哈大笑。我礼数做到,本可毫无顾忌,但考虑到不知者不为怪,便使二分力,只让他们领个痛。谁知里头有个狡猾的领袖,不停推人来扑我,那刀光过来,竟是要凌迟我。我怒了,大吼:“休怪掌下无情。”伸手劈死两人,余人也就退了,但那领袖仗着人多,又不停往这里推人。我伸出手指头,冷冷说道:“欧阳锋,你他妈今天是找死。”说毕,我伸掌前行,就像划船起桨,两边留下两道血花。到得欧阳峰面前,我使出降龙十八掌,他也不敢怠慢,放出七七四十九只暗器。这一战打得昏天黑地,黑地昏天,早上打完打晚上,晚上打完加班打,最后西毒直挺挺倒了,而我也中了一只有毒的暗器。后来毒性发作,一条腿废了。打完了,余人见首领倒下,便集体卧倒,从指缝里偷看我。我呢?我不解气,就去削欧阳锋的肉身。我说欧阳峰你他妈搞偷袭,不光明,削你手臂。你他妈让弟兄丢命,不义,削你脑袋。你他妈强奸妇女,是不仁,削你鸡巴。东西南北四大天王就你他妈是坏蛋,我对你不齿,削你腰。我削削削,我削。削到最后太残忍了,我看到欧阳峰颈冒喷泉,腰大出血,四肢抽搐,脑袋还停留在九秒的意识,含含糊糊地说:“杀得好,杀得痛快。”我一看,这不是牛二吗,这不是犟嘴吗,上去又一顿削,只削得血花满天,片骨不留,最后成堆肉末子了。削完,我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对众人说:大家都活在这个世界上,无怨无仇,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他向我脸上吐口水可以,偷袭我也可以,但他不能骂我老娘,我老娘没惹他!你们知道了吗?你们知道了,好,你们回吧。
这时我问,现在有很多年没这样快意恩仇吧?
他说,是呀,武术本是强身健体,不是争强好胜,一掌劈下去,就是一条人命,开不得玩笑。开小卖部挺好的。按江湖说法,我这是退隐。不过没料到的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英雄退隐竟也要与人理论柴米油盐。最坏的就是老村长。这个龟儿子,我从来没有得罪他,他却总不放过我,总来调戏我。他说你的手掌削铁如泥、吹毛得过、隔空扑火,削来看看。我不削。他就揪我耳朵,掐我脖子,我还是不还手。我知道,只要一掌下去,这快过天下第一快刀的天下第一快掌,就断然是要让他身首两处的。我不削,我忍着。我能忍到什么程度你不会知道。有一回,我回到小卖部,发现老村长爬在我媳妇身上。这是什么,这是给我戴绿帽子啊,是强占人妇啊。我也忍了。我想过,就凭我在中央的关系,也能搞死他。我为什么不能搞死他?我同学李凤友,拜过把子的,他哥是公安部的,一句话的事情。我自己的二母舅在最高人民检察院,快退了,但还是检察长;我老婆的叔是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吴院长你认识吧,和我们省里吴副书记还是堂兄弟呢。还有一个人大副委员长,当年视察农村,眼看要被疯牛顶上,关键时刻也是我一掌劈断牛腿的,不是我,他活不了这么久。国务院里的一个总理四个副总理也有关系,正总理不好说,副总理里的三个过年要来我家拜年的。搞清楚了,是他们来我这里拜年,不是我去他们那里拜年。你说,有这样的关系在,一个村长,一个九品都算不上的小芝麻官,算什么?我随便动用一个,就要他好受。我说判二十年,他就老老实实坐二十年,不予减刑;我说判无期,他就无期,每天都劳动,劳动死他;我说判死刑,他就立马吃子弹;我说不能痛快死,他就立马被整得死去活来,王朝马汉会一刀一刀割他的盐碱肉。我还有一招,你可能不知道,是蛤蟆毒功。不是欧阳峰的那种,是我自己研制草药配成的,我只要嘴里含上药,往外吐唾沫,谁挨谁就麻风病,谁挨谁就艾滋病。挨上了,就是一个斑点,一个时辰内,斑点变得铜钱那么大,一天后,变得月饼那么大,三天后,整个人就黑了,就烂了,就出血流脓了。对了,麻风病你不知道吧?得了后,脸像个狮子,鼻子像蒜头,牙齿掉光,嘴角时而流粮食时而流沫,全身发恶臭,百步之内的人都能熏死。可怕,实在可怕。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吐呢?
张大侠顿了半晌,号啕起来:我为什么不吐呢,我为什么就不吐呢?
看到张大侠哭起来,我就站起来。我看到小卖部门上、窗户上贴了很多的白纸,有些贴了很久,发黄了,有些新贴的,感叹号很是惊人。我试录简要如下:退一万步说,我也是有理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无法无天,国法难容!!!霸占妇女,横行乡里,是可忍孰不可忍!!天大冤枉,老村长罪行实录!!!!!!
后来我回到酒席上,狗肉吃得十分滋润。席间,又听到所长和村长说张大侠了。
所长说:张大侠到底被拖欠了多少钱啊?
村长:四万吧。老村长赊到两万时,说再不赊,就不还了,结果又赊到四万了。
所长说:讨不回来?
村长说:讨不回来。老村长让他直接去找公检法和县委县政府。
所长说:看来两人都逼急了。
村长说:是呀,都去过市里了,没用。张大侠也是可怜人,当年和我炸鱼,我丢一只手掌,他丢一条腿,背。不说了,就让他活在那个世界吧,那个世界比我这个世界快活。
公路到达别的县时,还会继续朝前走,去武汉去陕甘宁去罗马,到了我们县却是走到尽头,走不动了。我们县除了有一家温州发廊,没别的流动人口了,而等到全国人民都不玩呼啦圈时,我们又呼啦啦玩起来。我们县就是这样,就是世界的一段盲肠。
但我从青龙山派出所层层叠叠地混到县公安局,又混到政府办,竟是耗费了整整五年。而这五年,我的所长也只是平调到白虎镇继续当他的所长。某天,我和所长、户政科长、退休的户政科长,老中青四代,偶坐于麻将桌东南西北四位,因为科长手气不好,我们转骰子,重新定位置,却竟是按照顺时针的方向往下各轮了一位。我屁股感受着所长留下的余温,看着上手白发苍苍、咳嗽不止的老科长,竟是一下灰暗了。一生就这样葬进去了。
话说这一日,是个中午,我从政府大楼懒洋洋出来,抬头看了天,蓝得心慌,半空中却又有些黑灰飘着,飘了一会,落下来。我看到前头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手插在裤兜,围在一起叹息,便悄悄绕道,却不料其中一位招手,说:赶快去置办点营养品来。
我说:什么规格?
他说:重病。
我知道是要买足五百块钱,便匆匆越出大门,到对面签字拿了牦牛壮骨粉什么的。老板说,没听说吧,白虎镇三大员全烧坏了。我问,哪三大员?老板说,镇长、人武部长、派出所长。我心一落,过马路时险些被车撞死。
往人民医院走时,我又听到县长们互相交流,一个说“这火不值得打”,一个说“都烧成那样”。我心想那样是怎样?衣服化了?皮肉化了?剩一堆骨头滴着油瘫在床上?脚步不禁软起来。进医院后,福尔马林味道杀过来,护士医生大呼小叫,使我以为所长快死了。
心魂不定地等了半个钟头,医生才打开急症室的门,让我们进去。县长们排好队,踮起脚透过门玻璃往里看,个个说造孽,我也跟着去看了。这一看不打紧,里边正好有两只手电筒似的寒光射过来。我平整呼吸,细细瞅了下,才看到那人已黑成了焦炭,好似有些烟没散尽呢。我想这是所长,泪水把把地往下涌。
等到所长夫人抱被窝悲戚地走来,我提起营养品说:这是县里一点意思,嫂子不要太难过了。
嫂子先是管不住眼泪,眼见着我哭起来比她厉害,便来安慰我。这样凄惨几回,她又急急地去眺望病室内的情况,走的却是另一间门。我心想我看错了,大火竟把人烧得认不出来了。不过这样也好,兴许所长没那么严重,否则嫂子怎么反过来劝我呢。
我便也匆匆去眺,这一眺坏了,所长竟似俄罗斯大黑熊,竟似埃及黑木乃伊,一声不吭地躺在洁白的床上,情况竟是比隔壁的还严重。
几日后,我下班后去了趟医院。进病室时,蓝幽幽的光正照着所长,说是紫外线消毒。我想也是要消消毒,脸上的皮肉黑一块,红一块,脓一块,好似有几十条肉虫恶心地爬在上边呢。不一会儿,脓流下来一点。所长呲了几下牙齿,医生便赶忙拿镊子夹卫生棉去擦拭。
我不敢深看局部,便去看胳膊,胳膊却是漆黑,又去看手,手竟也是红花花、肉浆浆,蜷曲成一团。我咬紧腮帮,咬得牙床都松了,便觉得自己要做点事。我镇定而轻松地说:所长,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啊,看起来并不可怕。
所长忽然哭了,说:真没事?红霞,快拿镜子来。
嫂子也镇定而轻松地说:医生早说了,镜子带光,你现在不能碰光。
所长又哭了一下,说:他们一开始说我不信,你说我就信了,你老实,你不会骗我。
我说:那是那是。
出门后,嫂子送我,我说所长老是哭,哭得人心里痛。嫂子说:那明明是笑啊。
又过了些时日,我到医院,所长已经拿镜子左端详右端详了,而身上结了一层厚痂,好似帝国武士。我看到床边有本《故事会》,便拿来看,读到津津有味,所长忽问,你看封三的广告,叫密丽疤痕灵的东西,真有效吗?
我便找到封三读,密丽疤痕灵,祖传秘方,临床实践,传统中医药理论,现代制药工艺,科技含量高,疗效确切,使用方便,独家生产。又看了看图片,左边的人体上有块坏肉,抹了抹,在右边变成好肉了。我说:大约有用吧。要是没用,读者还不跑去砸了编辑部?
我打开柜头上的一本《知音》看,又不小心看到一则“疤无痕”广告,也有对比图片,用药后,疤痕处非但痕迹全无,甚至比正常人还光洁不少、神采奕奕不少。我心想所长也是看过那些烧伤病人的,哪个脸上不是起起伏伏,好似一块比萨饼的,怎么能轻信这些呢。可是又想,要是没这些,岂不是绝望了?
这么想,忽然听到所长鬼哭狼嚎:痒死了痒死了。然后他像个巨大的多足甲虫,恐怖地翻动起来,抖起来。我们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就听他像柴油机一样疯狂喷字,一会儿要铲子一会儿要耙子,要耙耙这一万只蚂蚁奔跑的田地。一万只啊。
我看得魂飞魄散,竟也痒起来,想用手抓,又怕是炫耀,便痛苦地忍着,好似坐了炼狱。所长奔突奔突地喊了好几分钟,才算是咬牙挺住了。
我凄楚地问,好些了吗?
所长的眼泪像鼻涕一样甩出来,不置可否。
又几日后,我和公安局办公室的副科长老袁一起来到医院。老袁是我写材料的老师,这次我们强强联合,准备给所长弄篇先进典型材料,往上边报功。这时的所长忽然青春了,除了手部花白外,全身红皮泛滥,好似刚煮好的虾,或者出水芙蓉。我想到底是烧得不致命,到底是长新皮了。所长兴致很好,笑了好久,要我们吃罐头,我们哪里敢吃。
所长眯着眼自己吃了一块水梨,开始给我们讲救火的事。
那是傍晚,所长正在平安地发呆,忽然镇长开车跑来,大声招呼,快去救火啊。所长想逃不过,便上了车,开到一半,又接上人武部长。这样到了一座山坡,便看到群众在抽打衣服、浇水,热火朝天地和黄亮亮的火光作战。
车辆继续前行,到了山坡另一边的安全地,三人弃车走上去,像开国元勋一样站在上岗上,平视天边滚滚红云,指指点点,竟也是好景色。叵耐天公作怪,东风忽作西风,那火头一个狮子甩头,转过身子踩着干燥的芭茅杆朝这边跑来。三人木了好久,才知要夺路而逃。而那火兽好似发现了肉食,嗷叫着追杀过来。
所长说,当时不觉得有大地,不觉得有芭茅,只觉宇宙间遍是吭哧吭哧的呼吸声和叮叮咚咚的心跳声,只觉火爪已抓到屁股上了。时间就是生命啊。忽然,前头的镇长噗地倒在地上,所长和人武部长也管不了了,两人像奥运会百米决赛的卡尔·刘易斯与本·约翰逊,对上一眼,发疯地向前头冲去。
所长说,这时我才知道大腿是速度的阻碍了。
所长跑啊跑,终于跑到虚空境界,已不知是跃是飞了,忽然身子一辣,好像被开水浇了一下,惨叫起来。所长咬牙继续跑,跑了很久,才知火头已在前头,已撒开腿子跑过去很远了,所长不禁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所长说,它都跑过了,我他妈还追着它跑呢。
所长说,现在看来,还是镇长懂科学,当时往地上一扑,火头蹿过去,只受个轻伤。冷静啊。我和部长两个当炮灰了。
我这时问,芭茅杆经济价值大不大?
老袁说,造纸有点用,可惜我们县没造纸厂,运出去路费都补不回来。听说还能编草鞋,可是现代社会谁会编草鞋?
我说,百无一用啊。
老袁说,是啊,百无一用,我们写材料时一定要把这里写成有大片的原始森林,甚至会危及到附近工厂。
所长说,还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化工厂吧,扯吧你们。那就是一路野生出来的芭茅杆,烧完就完了,什么也损失不了。
老袁说,没用还去救?
所长说,都是镇长坑人,他说你看看,天都黑了,天黑了烧起来就有事情了,美国的卫星就能拍到了。
又几天后,我写好材料,送到公安局给老袁修改,老袁修改了两天,对着我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读到关键处,问我,感人不?我说,太感人了。老袁说,付出这么大代价,起码也要立个三等功。
谁料这材料报上去很久,没有回音。我一打听才知卡在县领导那了,县领导说,这不是跟冬季防火工作添乱吗?
每个从青龙山回来的人,都笑话我。起初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就学会和别人一起笑话我。
事情发生的那个下午,阳光特别大,照清了青龙山土街的每块石头、每颗粉尘,我坐在派出所门口,焦躁不安,害怕有事发生,又期待它快点发生。好像小孩必须打针。
这样坐了一小时,我出了身虚汗。同事小何出门时问,准备好了吗?我没力气地点点头。小何诡异一笑,走到台阶下费劲地踩摩托车的启动杆,踩了几十下没踩着,于是推着车跑,跑了十几米,一把跨上去,又熄火了。这嘉陵是八个月前缴获的四台无牌摩托车之一,剩余三台事主都缴罚款领走了,只有这台,事主说还不值罚款的价,就光荣赠给人民警察了。
下午三点,预料中的事出现了。随着一阵轰鸣声越来越响,一个胸前有四只手的年轻人,仰着上身,歪歪斜斜地飘过来。还在老远时,我心里就一阵发酸,我知道年轻人骑的是太子摩托,电子打火,无级变速,油箱巨大,座椅奇低,谁拥有它都值得炫耀三个月。更心酸的是,我的女人坐在他后边,他前边有两只手就是她的。她不要脸地抱着他的腰,脸还贴着他的背部,眼睛还看着我。她看我,雪白的牙齿露着,眼睛幸福得眯成一条缝。
头天晚上,这双眼睛盯着赤身裸体的我时,还喷着愤怒的火苗。她哆嗦着手,一边把衣服往皮箱里塞,一边说:“我要让你后悔。”当时我带着尴尬的笑容,伸手拉她,没拉住。临出门时,她又说:“我受够了,我要让你后悔。”然后她像打桩一样,用高跟鞋钉着脆弱的水泥走廊,我不能光着身体去追啊。我窝在床上,把玩着软塌塌的阳具,陷入到不可知的恐惧当中,我知道有事要发生了。
现在事情基本清楚,她在二十四小时内找到新欢了。我很嫉妒,因为这个男子长得确实好看,也许我不做警察也可以修那样的鬓角,但即使修了,也赶不上他,我没有光洁得像利斧削过的脸庞,也没有高挺得像希腊人一样的鼻梁,我的脸长着痘子。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哪里来的,我只知道他比我的女人还漂亮。现在好了,漂亮的女人和漂亮的男人鬼混到一块了,漂亮的女人要在漂亮的男人身下发出淫荡的呻吟了。
我低下头,听那好听的轰鸣声渐渐消失,消失到一点声响都没有的时候,我的心跳才平复了一点。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女人,够了!
但是摩托车在街西头又重新发动,我知道这东西不是派出所那匹老铁驴,这东西来去自由、随心所欲。我悲凉地抬起头,果然看到对面的屠夫、厨师和菜贩正好奇地看着我。对我来说,这个下午太不可理喻,对他们来说,何尝不是。昨天还是我女人的女人,还去他们那里买菜、买肉、讨教厨艺,今天就抱别人的腰了。
我努力阖上眼皮,想,这三个生意人一定在打量我敞开穿的警服,和身边的派出所招牌,一定想把热闹看到底。
我阖上眼皮甚至有点故意,你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赶紧地开到街东头去。但是开过来的摩托车,恰恰在派出所门口停住了。穿着铮亮皮鞋的年轻人用铮亮的手套来回握油门,轰鸣声一下下加大,像饥饿的狮子在笼口呻吟。我把双手从混乱的头发中撤下来,无奈地看着对方,我心里说,小子,你玩吧,不用把头尽力仰着,不用蔑视地看着我,我只要操起这把椅子,就能砸破你的小脑袋。还有你,女人,不用和他一样仰着头,不用像两只幼稚的长颈鹿,在土街上可笑地伸脖子。女人你知道吗?只要可以,我就能揪住你的头发,把你从摩托车上拖下来,告诉三个看客:你算个什么东西。
但我克制住自己了,我觉得我不能以这样莽撞的方式输掉战争,我必须冷静。我拿起屁股底下的《参考消息》,像刚睡醒一样,假装认真地看。伊拉克又有三十多人尸骨无存,这是大事啊,对这样大的事来说,我这点事算什么呢?是呀,算什么,男人总得经历这样的事情的。
有一段时间我想走回派出所,但是又勒令自己待着。我对自己说,你已经有主张了,任何的报复都需要事先受难,事前受难越重,事后的报复才更快意。但我还是有些害怕对视他们凌厉的眼神,我渴望他们快走。我这么想,他们果然走了。摩托车像外国人一样耸了一下肩膀,气势澎湃地蹿到东头去了。这对在一天内、在二十四小时内自由恋爱的男女啊!
摩托车留下的尘烟还没散尽,屠夫擦着手小跑过来,耳语于我:那车没有牌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
屠夫眨了下眼皮,慌里慌张地跑回去了,我还欠他四百多块肉钱呢。也许我是得把这辆摩托车扣下来,但是小何什么时候回来呢?没有小何在,我向来不敢独自行动。是的,我是个孬种,我经常把抓到派出所的人踢得大叫,但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年轻人。对那些年轻气盛的年轻人,我只使阴的,我挑唆他们,让他们互相抽耳光。
小何答应我今天要回来,但是他一定又喝高了。他要是在就好了,他一定会一脚踹翻太子摩托,把那个年轻人提起来甩到墙上,老实点!站好!手放直!
我或许应该走进派出所,我不能让屠夫、厨师和菜贩看着我放过这没有牌照的摩托车,不但他们,很多人像是打听到什么秘密,也佯装晒太阳,蹲在计生办大楼墙角等着瞧热闹呢。我感到脸上皮肤有些辣,它应该红透了。
我确实进了派出所,但我拿着铐子又出来了。我坐在椅子上,用手晃动铐子,铐子折射着夕阳的光,那些蹲在墙角的看客估计都在吞口水。他们以为这是警匪大片,想想看,匪徒把警察的老婆都抢了呢,精彩程度必然加一倍。只是我知道,我在做样子。也许把这对狗男女吓跑了就够了,我不想把事情弄大,弄大对我毫无益处。
想起这个女人,我的下部有些奇异的反应。我怀念她的波浪头发、粉红乳头和蛇一样扭动的身躯。我很难忍受她被另一个人这么看。但有什么办法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说要让我后悔,我就偏不后悔。我怂还不行吗?
也许天黑,我才能扬眉吐气,天黑了,买菜的卖菜的,逛街的做事的,都会回家。我也可以好好实施我的报复计划。我的报复计划如此缜密、合理,很难不让我的女人后悔。是的,后悔的是你,才不是我呢。现在,我要做的是命令自己,忘记警服和派出所的权威,不要生气,不要沉不住气。
但是屠夫鼓励的眼神又很难让我下台,我感觉一个警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连续挑衅,无论怎么说,都是很丢人的事。设想以后,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到派出所门口来撒泡尿呢?三皇以来,就没这样的事,今天我却让它成为现实了。这也是我的报复计划唯一不完美的地方,我计划的时间是黑夜,那时大家都睡觉了,我不能敲锣打鼓把大家叫起来,让大家作证。
也正因为如此,我更应该把黑夜的行动完成得更彻底、更坚决。我必须得到我得到的。
好像是屠夫提醒了一样,在这对男女重新回到派出所门口时,摩托车前头挂了个牛皮纸壳做的车牌:110。我说沿街的群众为什么笑呢,原来是笑这个。大家本来笑得很小心,但我却听得既清晰又庞大,最后像是听到一个笑的旋涡,我感觉自己像只可怜的蟑螂,在旋涡里转,要被转死了,我真想有把枪,一枪崩了这年轻人。但当时的我连手铐也不敢晃,我怕晃到地上。即使不晃,后来它还是不小心掉到地上。这下,人民群众和狗男女又一起笑了,连适才谄媚的屠夫也前俯后仰,加入到狂欢的队伍当中。
就好像派出所倒塌了,大家好开心。
我呢,我渴望有个地缝好钻进去,我也许就不该从所里出来。现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话不是,不说也不是,我把自己的怯懦全暴露了,我好孤独。在惶恐的时候,我甚至想要对方给我个判决,比如“滚”,这样我就可以滚进派出所。我滚进去时一定还把门顶上。
漂亮的男孩伸直胳膊时,展示了完美的肱二头肌,他没有说“滚”,而是说“喂”。
“喂!喂!喂!”
我没有应对的勇气,彻底缴械了,只想惩罚早点结束,求求你们了。恍惚中我想去捡手铐,但是我怕引起他的怀疑,他要是上来把我反铐住怎样呢?我把头埋在臂弯里,像鸵鸟把头埋在土里,大脑一片空白。
我听到漂亮的男孩又向大家说:“聋子,瞧见了没有,聋子。”
我对自己说,事情不大,忍住,不要出任何问题。
这样的灾难最后结束了,那年轻男人没有上来吐唾沫,更没有揪住我对我施以老拳。群众散了,这一男一女觉得也没意思,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最后听到女人的声音是“他还是没有后悔”,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女人真是不知道餍足。
夕阳落完后,小何像张果老骑驴,骑着嘉陵摩托慢悠悠回来了。这个时候我还在门口坐着,小何把车停下来,轻声问,准备得怎样了?看到他,我的精气神回来了,说:“万事俱备,就等天黑。”小何说,这就好。
小何和我年龄相若,一起分配到这里,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哥们了。
天黑后,所长开着吉普车从邻乡回来,小何把一些早已包扎好的东西塞到后备箱,我和所长握了握手,所长问:不喝一杯吗?我说,不了。然后我和小何、司机开着吉普车走了。在吉普车经过空无一人的土街时,我在想我的女人也许正和漂亮男孩上床呢。
吉普车的车灯打在出青龙山的界碑时,我从后窗回望了下,确信没有摩托车跟上来。车子翻过长长的山头后,我的心完全放下来。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可真是一个疯狂的女人啊。
小何接话说:这你得感谢我。她竟然信我的话。
我说:你都跟她说了什么啦?
小何说:男人最怕女人跟别人,男人吃醋了,才会在乎女人。
我说: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小何说:长什么样?
我说:留鬓角的。
小何说:不认识。
吉普车停在县城后,我感觉一种城市的感觉终于回到身上。我再也不用害怕我的女人发疯地纠缠我了。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我要去追求副处长的女儿,要重新开始人生。感谢我的女人在关键时刻向青龙山人民群众展现她的叛变,感谢她让自己无话可说。
第二天,我去局里上班了。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小何打来的,他说他把漂亮男孩的摩托扣了,后来又放了,因为调查清楚,那男孩是我女人打工回来的表哥。后来小何也调回县城,跟我讲起青龙山的事情,说我女人后来走路都低着头,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玩砸了。卖肉的屠夫嘴里恶毒,说这样的女人活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话,还有机会,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屠夫这么说,是因为她欠了他四百多块肉钱。她反驳说:“那是畜生吃的,不是我吃的。”屠夫也不打算上县城找畜生讨,来趟县城路费六十元,来回就要一百二。
每个从青龙山调回县城的人,都笑话我,说我在那里还有这么个风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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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庞绪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