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2015-01-15 23:16达·特日格乐岱钦译(蒙古
骏马 2014年6期
关键词:收音机羊群爷爷

达·特日格乐(鄂温克族)+岱钦+译(蒙古族)

达·特日格乐

鄂温克族。孟古伊达特氏。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1993年出生于鄂温克旗辉苏木。现就读于西北民族大学。作品曾获得第四届八省区“八骏马”蒙古文学二等奖。

朝克来到草原上隆起的漫坡上,勒住了骑在胯下的白马的缰绳。极目眺望,远处的山峦薄雾缭绕,若隐若现。山下宽阔的草原上微风吹过,绿浪滚滚,牧场上一群膘肥体壮的马群悠闲地低头吃草,一眼望去,如在碧毯上撒满了珍珠玛瑙一样。草原迷人的景色和阵阵飘过来的草地特有的清香,使朝克一路劳顿一扫而光。此时此刻,此景此情,让他回想起以往某年某月曾经发生的故事,心中不由百感交集,情思绵绵。

一个身穿宽大肥硕的蒙古袍,头上歪戴着深紫色的毡帽,不管是上山放羊,或者是套车赶路,随时从怀里掏出装着酒的小扁瓶子喝上几口,皱纹纵横的脸上总是一位肩宽体魄的老者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如果爷爷他还健在,该多好啊?他可是个好人噢”,朝克喃喃地说。

朝克下了马,卸下马嚼子,绊上马腿,让它吃草,自己则找了块儿草稀的地方,先是盘腿坐了一会儿,后来干脆仰面躺下。他仰望着蔚蓝的天空,婉转鸣唱的小鸟以及在高空中展翅翱翔的雄鹰,不由地回想起早已乘鹤西去的嘎拉桑爷爷和他在一起的难忘的日日夜夜。

那年夏天,夏营盘上热闹异常。朝克早晨起来喝完茶,很勉强地帮着挤牛奶的妈妈拉着牛犊站了一会儿,这时候的他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是今天要玩耍的事儿。刚挤完奶,一帮小淘气鬼把各自的牛犊赶到一起,交给最能受欺负的一个小朋友看着后,他们便跑到河里游泳,从河里出来再在沙滩上打滚儿、晒太阳,然后去掏野燕子窝。一天下来,玩得天昏地暗,忘乎所以,结果让牛犊跑散了,和牛妈妈合了群,抢先吃了母奶,这一顿牛奶肯定是挤不成了。孩子们知道自己犯了错儿,只好低着头回到家来,免不了遭一顿大人们的训斥。

朝克的玩伴儿占布拉,是个满脑子坏主意的小子。有一次,他把不怎么会水的朝克连推带拽弄进深水区里。正当朝克呛了几口水,天转地旋,拼命挣扎的时候,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他从水里拽了出来。

“你们这些小崽子们活腻歪了啊!”他一边骂着孩子们,一边将朝克腹部置于膝盖上,用手按压其腰背部,使腹内积水流出。这时围观的一帮孩子吓得四处逃窜,嘎拉桑老人挥舞着长长的套马杆把他们撵回村里。这便是朝克第一次接触嘎拉桑爷爷。

过了几天,嘎拉桑爷爷赶着羊群来到他们夏营盘的附近。据说,他们那里旱得厉害,牧草长势不好,他是来他们夏营盘过夏天的,更让朝克为难的是,他要跟他们住邻居。老爷爷独身一人,他的全部家当是放羊时轮换着骑的两匹马、一百只羊,一辆木轮勒勒车和一头套车用的肥硕的老牛,还有一顶陈旧得变了颜色的小蒙古包,其他一无所有。初来乍到,朝克家请老人喝茶。老爷爷和朝克的父亲拉家常的当儿,用细长的斜眼瞅了一眼朝克,朝克赶紧躲到太奶奶的背后。

也许是因为那次被老爷爷挥舞着套马杆从河边撵回家,吓得屁滚尿流,朝克对老爷爷总是敬而远之。但他早晨起来,当妈妈挤牛奶的时候帮着拉住牛犊,白天赶着牛犊放牧,总是把一天的营生完成得不出差错,努力争取给老爷爷留下好印象。

有一次,朝克父母亲进城办事走了一个星期,这期间,朝克和老爷爷有了亲密接触。太奶奶年事已高,不再和锅碗瓢盆打交道了。那些日子,老爷爷帮他们烧茶做饭,太奶奶直呼其名叫“嘎拉桑”,所以,朝克开始管他叫“嘎拉桑爷爷”。每天吃完晚饭,嘎拉桑爷爷从怀里掏出他那半导体收音机,听听新闻,听听天气预报,然后收听故事,朝克和太奶奶听得津津有味。一拃长的玉石嘴的烟袋、扁瓶里烧酒,还有这台会说会唱的半导体收音机,是嘎拉桑爷爷的“珍宝”。

有一天,嘎拉桑爷爷上山放羊去了。朝克从太奶奶嘴里得知了他的经历:“哎,可怜的嘎拉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小有名气的搏克手。他拼命干活,凭力气和汗水攒了几个钱,后来当了富牧山丹的女婿。不到一年祸从天降,革命来了,他被划成了‘牧主成分,全部财产被没收,他们两口子被游街批斗,妻子不堪凌辱,上吊自杀,嘎拉桑从此成了孤苦伶仃的鳏夫。集体化的时候,他承包生产队的羊群,曾获得过‘百母百仔的奖励。他可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啊!”太奶奶说完,“吧嗒吧嗒”嘬了几口烟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此,朝克更加敬佩嘎拉桑爷爷,更愿意亲近他,几乎天天去他家听收音机,听完后还谈论故事里人物的命运,有时候干脆就住到他家。夏天很快过去了,秋天到了。嘎拉桑爷爷要搬回去。临走的时候,嘎拉桑爷爷和朝克的父亲喝了一顿告别酒,酒酣耳热,嘎拉桑爷爷摸着朝克的脑袋,祝愿他长大成为好汉。嘎拉桑爷爷把那头肥硕得能套进车辕的老牛套上,勒勒车上装上拆卸下来的蒙古包,牵着牛慢悠悠地走了。朝克真舍不得离开,但也没办法,他以依依惜别的心情,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着眼泪,目送着嘎拉桑爷爷的牛车走出很远很远。正是那年的秋天,朝克上学念书成了寄宿生。刚开学的那些日子里,朝克想太奶奶,想嘎拉桑爷爷,想得常常背着人偷偷地抹眼泪。

第二年的夏天,嘎拉桑爷爷他们那儿风调雨顺,牧草长势好。所以,他没有来这边夏营地附近。暑假的一天,骄阳似火,嘎拉桑爷爷骑着他那匹花骝马来看望太奶奶,也给朝克带来了他爱吃的糖块儿。晚上,嘎拉桑爷爷又跟朝克的父亲对饮,向朝克询问学校的情况,像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询问朝克的衣食住行以及功课,并告诉朝克要好好学习。酒酣耳热,又深情地回忆起自己那些顽皮的发小和风华正茂的年轻时代的经历,唠到很晚。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到套马杆子那么高的时候,嘎拉桑爷爷骑上马要回家。“常来吧,爷爷!”朝克喊了一声。嘎拉桑爷爷在马背上转过身子,满脸慈祥地看着他,用苍老的声音说:“当然来,秋后!”说完一个加鞭,花骝马加快步伐,不一会儿越过山岗,在天地相连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儿。可是,那年秋天嘎拉桑爷爷没有来。第二年、第三年也没有来。时间的流逝,一方面使人逐步成长;一方面也使人健忘起来。随着流年岁月,在朝克的记忆里对嘎拉桑爷爷的印象变得越来越遥远了。

朝克转眼变成了知书达理的初中生了。那年夏天,学校要建教学楼,改善办学条件,暑假放了个长假,把学生们高兴坏了。朝克归心似箭,从旗里乘坐长途汽车,呼吸着从汽车窗户吹进来的带着草香的新鲜空气,目不转睛地望着绿草如茵,草海滚滚的辽阔原野,不知不觉中抵达了公社所在地。

父亲骑着一匹,牵着一匹马来接他了。朝克看见父亲骑的那匹星斑枣骝马,甚至马鞍子,都觉得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爸爸,这匹马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朝克骑上马后问。

“这不是你嘎拉桑爷爷的那匹星斑枣骝马吗?今年,我们冬营盘草场不好,我正犯愁呢。你嘎拉桑爷爷得知后,把他的冬营盘让给我们了。离这儿挺远的,所以,我骑马来接你。”

见物思人,触景生情。两匹马迈着矫健的步伐齐头并进,朝克不由地想起来嘎拉桑爷爷。“哎呀,说不说的,我真差点把嘎拉桑爷爷给忘记了。太奶奶过世也将近三年了。老人就这样一个个地离我远去了!”不过,想起今天能够见到嘎拉桑爷爷了,朝克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晚霞映红了山岗,映红了草地,也映红了蒙古包。他们来到了嘎拉桑爷爷的冬营盘。嘎拉桑爷爷站在包前,手打凉棚远远地看着朝克他们的到来。朝克看见嘎拉桑爷爷仍然穿着他那身宽大肥硕的蒙古袍,头上歪戴着那顶深紫色的毡帽。

“嗨呀,我的朝克都变成大小伙子了!”说着,嘎拉桑爷爷在朝克的前额上亲了一下。进了蒙古包,嘎拉桑爷爷高兴得话也多了起来,锅碗瓢盆交响曲也奏响。有道是,岁月无情,流年飞逝,物是人非,不可阻挡。爷爷的脸明显消瘦,颧骨更加突出,那一年还是灰白相间的胡须现在变成雪白的了。喝完了茶,朝克和父亲骑上马回家了。

“见到了爷爷,怎么样?”妈妈问朝克。

“跟以前差不多,变化不大。”朝克笑着回答。

久别重逢,朝克和妈妈有说不完的话。

“听说我们这个地方底下有矿藏,是煤吗?”朝克问父亲。

“噢,不是听说,而是真的。现在,在嘎拉桑爷爷的东边邻居达木丁家的草场里已经开始挖了。”父亲说。

“说是给很多钱嘛!”

“其实,你嘎拉桑爷爷的草场里也有,但没让挖。”

“为啥?”

“自己的草牧场,怎么能够让外人来祸害?老头儿厉害着呢!”父亲赞叹道。

秋天,羊群上了秋膘,个个膘肥体壮,一看不住就会跑到旁人的打草场里,让人很伤脑筋。朝克把羊群和嘎拉桑爷爷的羊群合到一起,俩人一起放牧,他们又能天天在一起了。白天,俩人坐在羊群旁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神聊,嘎拉桑爷爷更是兴高采烈。傍晚回来,让羊群卧了盘,盘点后,俩人就回到包里,一边烧茶做饭,一边谈论今天的见闻,总结一天的工作。吃过晚饭,准时打开收音机,收听长篇连播。屋里除了偶尔有火炉里干柴燃烧的“噼啪”动静,爷爷“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外,还有收音机传来的男播音员富有磁性的声音。广播完了,爷爷倒上一杯酒,小嘴抿着,牵挂着长篇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俩人很快进入梦乡。

日月如梭,朝克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但很有意义。入冬以后日渐寒冷,寒风卷着沙土打得脸上生疼。羊群往往顺着风儿乱跑,让人防不胜防。朝克考虑嘎拉桑爷爷腿脚不灵便,羊群也没再分群,想一起过冬。

朝克和嘎拉桑爷爷骑着马走上被冰雪封住的山坡上。坡下的草滩上羊群点点,用蹄子刨开冰雪的马群,这一风景让牧人心旷神怡。而远处是煤炭钻探队的三脚架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很不和谐。

“爷爷,那块儿是达木丁的草场吗?”朝克明知故问。

“是,达木丁祖上就是倒腾买卖的精脑瓜儿!”爷爷语气很硬,充满鄙夷,他往那边儿望了良久,骑着马儿下了坡。朝克勒住马儿深思着。想到祖上的土地要毁在这帮贪婪者的手里,朝克也无心欣赏这里的风景了,追上嘎拉桑爷爷,他没有和嘎拉桑爷爷提起这件事情,怕是再伤了他的心。

很快,春节临近。除夕晚上,朝克全家陪伴着嘎拉桑爷爷一起辞旧迎新。爷爷高兴了,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民歌。

父亲陪着爷爷畅怀痛饮。父母亲走的时候,把朝克留在爷爷身边。

“孩儿,有道是,喝过的水是圣水,降生的土地是黄金。这是我们的祖先用鲜血换来的遗产啊,可现在草原退化了,退化了不算,还被挖开了,面临灭顶之灾啊。”爷爷说着,朝克在静静地听。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爷爷的两眼泪光闪闪,皱纹纵横的脸在抽抽着。

“是的,爷爷,那都是祖先留下来的遗产!”朝克重复了爷爷刚才说的一句话。

“是啊。你现在正是学文化、长知识的人,应当知道这个道理。我们的肉体,我们的灵魂,我们的一切,都是金子般的家乡土地、圣水般的家乡江河赋予我们的呀!”喟然叹息,不能自己。朝克见过爷爷很多次喝酒,可从来没有见过爷爷这样激动。朝克好言相劝,让爷爷早点休息。

爷爷说:“孩儿,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是家乡永远陪伴着你,保佑着你!”说完,才躺下睡觉。

朝克一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眼睁睁地守岁。

学校来了通知:初五开学。这一走,暑假才能回来,况且他要回他的嘎查。朝克想多陪陪爷爷,哪怕是多一天,所以,大年初几他也没有串门子拜年,就在家里给爷爷做伴儿。上学的那天,嘎拉桑爷爷让他骑着他那匹星斑枣骝马走。朝克要上马的时候,嘎拉桑爷爷在他前额上亲了一口,嘱咐道:“到了公社,把星斑枣骝马的嚼子卸下来,就把它放空回来,它肯定会跑回家来的,一点儿问题没有。孩儿,爷爷希望你好好成长,将来做一个令家乡自豪的人!爷爷等着你回来,很快会见面的。”说完,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把马缰递给了朝克。从正秋到残冬,朝克这么长时间和嘎拉桑爷爷朝夕相处,此时此刻真是难舍难离。当朝克翻身上马,刚要坐稳,泪如泉涌,飞洒在星斑枣骝马的鬃毛上。

朝克到了学校,每次和爸爸妈妈通电话,都要和嘎拉桑爷爷说上几句。听得出电话那头爷爷兴致很好,爷爷说他挺好的,白天和朝克父亲一起放羊,晚上回来,俩人小酌几杯。爷爷还说天气也快暖和了。

今年接羔早。朝克他们家也回到了自己的冬营地,在嘎查饲料资助下,经营大畜。从此,朝克和爷爷的联系也中断了。朝克每次打电话过来,总是向父亲打听爷爷的情况,父亲总说爷爷挺好的。暑假一放,朝克急匆匆地回了家。父母亲做了丰盛的佳肴,一家人有说有笑地享用。可是,一打听嘎拉桑爷爷,他们“哼哈”地打岔过去。放在柜子上的收音机引起了朝克的注意,甚至使他产生了一种不祥之兆:

“妈,这不是爷爷的收音机吗?怎么在这儿呢?换了新的了?”朝克问。母亲惊了一下,然后故作镇静地说:

“是啊,儿子。爷爷收音机老是“唰唰”响,所以,换了个新的,把这个就给你了。”

“不,爷爷把这个收音机视如珍宝,总是带在身上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母亲拗不过朝克紧追不舍的追问,说了一声:“爷爷走了,走得很远很远。”说完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世事无常又无情,生老病死难预料。那一刻,孩童时代第一次见到时的凶巴巴的老汉,后来朝夕相处后的可敬可爱的爷爷,嘎拉桑爷爷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朝克抱住收音机放声哭了起来。

听父亲讲,朝克走了以后,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一天,煤炭勘查队的人带着礼物来找爷爷,要在他草场里钻探,爷爷倔劲儿上来了,不但没应允,还拿套马杆把人家汽车窗户砸了个稀巴烂。从此,爷爷一病不起。

“为什么不把他接过来伺候呢?”朝克问父亲。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嗨,哄也哄了,求也求了,爷爷就是不来。人家想得也对呀。爷爷一挪地方,他们那些人不就把他草场挖个底儿朝天?我们搬出来的头三天爷爷上天了。”

“在哪儿下葬的呀?”

“在那个为羊群挡风挡雨的阳坡的上边。爷爷把车辆、牛羊等所有遗产,都捐献给了苏木学校。可敬啊!”父亲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朝克骑上马出发了。爷爷的草场依然如故,原野山坡绿草青青,有一只雄鹰还在天空中展翅翱翔,俯瞰着大地。朝克快马加鞭,走上山岗。听说,爷爷去世以后,苏木劝走了勘察队。他们只和达木丁签了几年的合同,表示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想到这些,朝克脸上露出了笑容。

责任编辑 晋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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