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蒙古族)
鲍尔吉·原野
蒙古族,1958年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在大陆台湾出版著作46部,作品收入人教版、沪教版、冀教版、鄂教版大学、中学和小学语文课本。读者遍及海内外。多次获得国内外文学大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
风里有什么
世上有好多事情弄不清,最弄不清者一为风,二为云。人遇到风。呼来了,呼走了。啥来了,啥走了?不知道。感受过,但一辈子没见过此物。“风”这个词也是听别人说的。对风,我们是盲人。就像我们在爱情里是盲人。男人只见过女人,谁见过爱情?
树林里,栎树的小圆叶子微微摇动,是风来了吗?人还没感受到风,树叶却已经招手了。走上山冈,传来巨大的风声,树叶像潮水一样喧哗。一棵树身上不知有多少叶子,而每一片叶子都在动并发出声音。风穿越绿叶的隧道。而人却没觉得有什么风。细听,听不出清林中的风声从何而来。树叶和树枝只是在抖晃俯仰,竟发出深沉的低音。在主旋律“呜——”结束之后,才是树叶子“唰啦啦”的后伴音。说,“呜——”是谁的声音?
盲人如果来到呼伦贝尔游历,他大脑收获的图景跟明眼人会完全不同。他看不到雨后的草原在深蓝城堡般的云层下透出的新绿,看不到像刷了石灰粉一样的白桦树互相斜倚,宛如等人来合影,看不到莫尔格勒河如盘肠一般,一里地弯十个弯,陡立的河床上长满了青草。
盲旅人看不到这些,他被呼伦贝尔的风抱在怀里,风拉住他的手旅行。风是另一位盲人,它用一种叫作“风”的手势识别盲旅人的脸,摸他的眼睛、鼻子、脖子和头发。草原的风打扫他浑身上下,衣裤窸窣作响。盲人听到,季风弹拨落叶松的松针,声音似蜂蜜的丝。风捧不起河流的水,却把水的腥气塞进人的鼻子里。风里有什么?大兴安岭南麓和北麓的气味不一样,盲人的脑部地图定位着白桦林的清甜气味,奔跑结束的马群的骚汗味,被露水打倒的青草的气味,还有风。风并没有风味,风里只有远方的味。风里混合着高山岩石的苔藓味,低洼地带的泉水、动物粪便和草原上不同的野花的气味。风大度地、悠然地把各处的气味带到各处,又把各处的气味带到其他各处。对野生动物来说,这些气味是博物馆,气味里有所有动物的表情,花和河流的意思。风里的气味是野生动物的生存依据。
小鸟身上有什么味吗?不知道,它们笔直地飞进蒙古栎树林,不知道给树林带去了什么气味。去呼伦贝尔旅游的人可能忘记了,小鸟始终在他们头顶飞翔鸣唱。我提醒自己,每到一个新地方,先听听有没有鸟鸣。事实上,每一个地方都有小鸟的歌唱,除非下雨或刮大风。我听到这些歌唱,满自负,以为别人没听到。他们盯着草原上的野花,笨拙地迈进,忘了鸟鸣。我闭眼倾听鸟的歌唱,它们的歌声光溜溜的,音节或长或短,歌词不相同。别人告诉我,大部分是云雀和百灵的歌声。然而看不到这些鸟儿,草原上没有树,它们在我头顶什么地方唱呢?只好说,呼伦贝尔有数不清的鸟,边唱边飞,我听到了它们路过时的那一段音频。
云的事
云是另外一回事,人看了一辈子云,最终不知所云。我小时候的大人见了什么东西先摸一摸、尝一尝,比如布匹、盐和酒。云怎么摸?虽然人人都想撕一片云擦汗或擦桌子,但云太远,捞不着。人坐飞机进入云层里,舷窗外有密密的白雾,此乃云也,是最近距离的接触,但还是隔着一层玻璃。云和咱们有隔阂呀,它是天上的东西。
我过去说,云在天边,而天边的人也说云在天边,它到底在哪儿呢?假如大地上的天空如一个圆玻璃鱼缸,云都在鱼缸边上堆着呢,鱼缸当中是大地,地上有微尘的山峦与更微尘的人们。
在呼伦贝尔的鱼缸,下面是草原,四周环绕云朵。呼伦贝尔之云比外地的云幽默。我看到一朵大云的形状似一个扎嘴的口袋,口袋嘴斜着洒落一溜儿小云花,假装它装的是银币。我觉得,呼伦贝尔之云的年代过得比咱们慢,像大兴安岭的松树生长得那么慢。用口袋装银币还是上世纪初叶的事情呢,刚刚修中东铁路。呼伦贝尔的云还有炕,一字形的条云,两端有两朵云,老头老太太坐炕上喝酒。这里是牧业地区,最多的是骆驼云,看得出它们的跋涉感,好像是从莫力达瓦或扎兰屯来的白骆驼,这么走也没见瘦。但草原上的骆驼刚褪完毛,瘦得像毛驴一样,虽然比毛驴个大,却像毛驴一样灰。这些在吃草的骆驼没白云更像骆驼,我站在骆驼边上抬头看骆驼样的云。
飞机到海拉尔上空,我从舷窗看到地上有大大小小的黑湖。刚下过雨,草原存水积成湖啦。飞机下降,湖竟移动。啊?再看,黑的湖原来是云朵投射在草原的阴影。早先以为云在天边,不知它大小,这回知道了。大云面积有乡镇大,小云也有村子大,使草地变得黝黑。这么大的云影对地上的人来说,只不过像蛇一样从身边的草地滑过而已,可见缓慢的云在天上飞得多么快。
一棵树
草原上树少。树像草原上的牧羊人一样,矮矮地、孤零零地站在草地上。西有夕阳,树把影子拉得很长,愈显孤独。假如树也要和树说话的话——草原的树如牧羊人是一个终生哑默者,伴随它的只有影子,黄昏里拉得长长的影子,如炭精条在白卡纸上重重涂的一道黑线。
在草原上走,看到远方有一棵树,会觉得树正朝这边张望。它矮矮的身躯上穿一件绿雨衣,朝这边望。人会冒一个念头,跑过去,跑到树身边摸一摸这棵树。走到了,它和别的树并没什么不一样,还是树。可是这棵树会笑——如果你善于辨识树的笑容的话——树干的皱纹贴紧你的手掌,树叶在风中微抖。如果树叶可以发出歌声,那就是呼麦。
树在车窗外面和车里的人遥遥对望,不知走多远才见到下一棵树。黑夜里,树更孤单,有狼趴在它脚下做伴也是好的。草原的星星漫无边际,根本不按星座排列,好像什么人把桶里的星星碰洒就不管了。星星从坚硬的夜色里钻出来,看大地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它什么也看不到,漆黑的夜色里,草在安眠,海拉尔河、额尔古纳河静悄悄地流淌。星星更看不到草原上的小树。小树若要长到让星星看得见,要过许多年,譬如一光年。
我从海拉尔赴额尔古纳,停车,看到路边长着一棵树。树上系着蓝哈达。树只到人的肩膀高,哈达系在它脖子的位置。感谢那个给树系哈达的人,仿佛他代表了许多人的心意。这棵路边小树,好像是树林派来迎接来客的代表,但它太容易被忽略,系上蓝哈达就抢眼了。
蓝哈达在树的颈子上哗哗抖动,树显得骄傲,哈达在它身上系住了无限心意。车开动,我回头看,那棵树由于系上像天一样蓝的绸缎哈达,一点儿也不显得孤单了。
飞灯笼
呼伦贝尔亮天早,五点钟就亮到了沈阳十点钟的程度,山川草原显露无遗。我开始跑步,唰唰唰,刚跑三步,见头顶集结一个30cm×30cm的蚊子团,它们翻滚着叮我。快跑快跟,慢跑慢跟。过去我只被零星蚊子叮过,没见过大规模的蚊子团。我狂奔,蚊子跟随我一点儿不费事。你站下骂它,朝它吐唾沫都没用。要是有毒蛇唾沫就妥了,咱没有。
“往坡上跑!”一位牧民指导我。
我顺公路跑上一个高坡,坡上风呼呼的,蚊子没了。小破蚊子那体格根本不扛吹。站在高岗往下望,草原宽广起伏,坑坑洼洼都长满了草,看哪儿都柔和。大河舍不得一下子流过草原,弯到不能再弯的程度,深深的河床露出泥土。我往坡下跑,刚跑又遇到蚊子团,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这个事情很麻烦,就像有人在你头顶拎个蚊子灯笼。我在地上拔了一棵大艾蒿,对这个灯笼劈下去。蚊子团变成两段,马上复原成圆。艾蒿呼呼挥舞,蚊子好像没牺牲几个。我想起工人用的冒蓝光的电焊枪,一道光一片煳味。可惜没有。
我挥舞艾蒿退回旅店,站在门口看,那个蚊子团在前方滚圆地转,不进屋。这里面有奥妙,它们为什么纠结成团?它们怎么传达指令?谁是头儿?它们飞得那么快,是怎样保持圆形呢?蚊子们多么团结,用艾蒿也抽不散,它们这么团结有什么用呢?
野芍药的领地
每年六月十六日至十八日,是呼伦贝尔野芍药的开花日,一周凋落。在公路上开车走,左右的草原上全都是野芍药花。每棵三五朵花,纯白色,不串其他色。野芍药开大劲了,茶碗那么大的花瓣向后仰,像“我不活了”。
草原的风吹过来,人还是原样,而草做出蛇形的舞蹈。草的叶子被风刮出正反面,深浅两色,“一阴一阳谓之道”。叶子组成S形的图案,消失在远处,好像草底下遁过无数土行孙。在草的舞蹈里,野芍药花别有姿态,那么大的白花随风俯仰,如同草地上坐着许多无形的人(神人)喝酒。他们手执花盅的白瓷碗在风里晃着,酒洒出来,干杯、干杯。趴着看,草里成千上万的白瓷碗在干杯,神不愧为神,拿花朵干杯,喝一个礼拜。
我用照相机拍一朵野芍药的特写。拍好了看照片,一朵大芍药,花心环绕黄蕊,如欧盟旗帜的星星。再看,背景的草地里裹挟着模糊的羊群,羊在两尺高的草里奔跑,身后狼来了。我抬头看,哪有羊啊?遍地全是野芍药花,看照片却像羊。我慢慢趴下看,远处的“羊群”是那些无边无际的芍药花。
草地里为什么没有别的花呢?牧民说,野芍药性格厉害,它开花,别的花不敢开。野芍药花在我们眼里是花,在别的花眼里,它们是野兽。
开遍一切地方的野芍药一定是花里的霸王,这帮野兽天天唱歌跳舞,狂欢七天啊,狂欢七天。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