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安
本名闫延安。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大型文学月刊《延河》主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全国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1986年正式开始诗歌创作及跨文体文学写作,先后完成并出版个人专著《与蜘蛛同在的大地》《玩具城》《无头者的峡谷》《乌鸦掠过老城上空》《鱼王》《整理石头》等多部。有作品被译成俄语、英语、日语、韩语在国外出版发行。2008年被诗选刊杂志社评为中国年度十佳诗人。2013年获海峡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2014年诗集《整理石头》获鲁迅文学奖。
宝石的秘密
草原上所有的湖泊都在时间里下沉。越过足足超过一公里的沙砾地带向贝尔湖边踽踽抵近时,我又一次有些震撼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贝尔湖也是一座在时间里快速下沉的湖泊。
在烟波浩淼的贝尔湖边,当一群同行者像来自陌生之地的鸟群一样欢叫奔走之时,我却一阵比一阵更强烈地感受到了身体的沉重,陷入了沉默的观望之中。贝尔湖边成堆的沙砾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北方的草原居住在饱含砾石的沙漠上,它并不是根深蒂固的事情,传说中的一场大风就可以将它吹向远方。由于直接窥探到了这个秘密,并在那一刻感同身受,我对草原上湖泊的看法变得复杂起来。我认为每一座草原深处的湖泊都是长生天特意安放的镜子,那是命运的镜子,其中包含着有关草原前世今生的全部秘密。这个镜子其实一直在那里等待着,它在等待那第一个从天地之间走来领受启示的人。
贝尔湖边,从这个沉默中看到的秘密,使我突然相信了关于在草原深处住着邪魔的一个长期流传的故事。按照这个故事的说法,这些邪魔一直由美丽的湖泊镇压着。当一个邪魔偶尔逃离了这种镇压,来到了自认为可以免受镇压的逍遥地带,那些地带的草原就会莫名其妙地收敛它的美丽,展开许多不明真相的枯黄与死亡,并会用类似湿地的陷阱、蛇蝎、虫豸袭击试图接近的人们,败坏游历者的游兴,让游历者做梦时都会梦见自己正一筹莫展地向着黑色沼泽的深处沦陷着。这是一个湿地般迷离的、忧伤的故事,那天我几乎是神差鬼使地在这个故事里挣扎了很长时间。
后来,贝尔湖突然起风了,风从浩淼水波的中心推动着巨大的白色波浪喧哗而来,雷霆般地摇撼着湖边漫长的沙砾之岸。这种景象后来完全吸引了我。不多时我就进一步发现,在湖水和沙砾之间存在另外一种神秘关系,那就是从浩淼深处不断涌动着一种迫使沙漠和石头变得洁净的力量,一种刻骨铭心荡涤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包藏在很多糟石深处的宝石被淘洗出来了。我看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景:沙浪涌荡中,不断有暗蓝色的、乳白色的、黄色的玉石和琥珀色的玛瑙石浮现出来,又被水波激荡的沙子反复地掩藏着。我承认,不仅仅是好奇心,还有试图与某种意外的秘密靠得更近的心理冲动,使我接下来又变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搜索者。沿着整个湖岸,我一路向前,不停地翻拣着沙子和砾石。我大概一口气捡拾了五十多块形状和颜色各异的宝石,直到被代表边界的一道铁丝网挡住了去路。
那天由于怀揣了过多的宝石,由于抱着一种要打探宝石来历的心思而向远处反复地眺望,我又一次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耽误了同行者早已整装待发的行程,但那天我没有理睬那些愤怒的喊叫和召唤。我,一个唯一发现了宝石的秘密并且怀揣了很多宝石的人,不改节奏地从后面缓缓地行走着,心中已经开始厌倦那种胡燕追风一样欢天喜地地扑向下一个行程的轻浮之旅。
七个湖泊里的七只天鹅正在下蛋
七座披着绿毯子的山包背后,有七个蓝色的湖泊。七个蓝色的湖泊里,有七只正在产卵下蛋的白天鹅。白天鹅在蓝色的湖泊里洗澡、嬉戏。每一只白天鹅都迷恋着湖泊里蓝色的睡眠,每一只白天鹅都梦想着贴近月亮和云彩的飞翔。它们不知什么时候已在这里用鲜草搭好窝棚,做好了生儿育女的准备。
白天鹅是趁着凄迷的月色和幽深的星光飞来的,它们还将趁着凄迷的月色和幽深的星光飞去,远方是另一个做梦的好地方,也是一个更容易守住秘密的地方。但是眼下,这披着绿毯子的梦一样的山包没有人知道,这蓝色湖泊梦一样的色泽没有人知道,这童话中的大公主一样的白天鹅没有人知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如今这一切都是秘密。
蓝色的湖泊里,白天鹅天天都在洗澡,她们知道有一个迷路的猎人正在来路上,她们等着他到来后偷走其中一只天鹅的衣裳,然后娶她为妻,一口气生下十一个儿子。十一个儿子,他们长大成人,将选择十一个方向远走高飞,并与每一个方向上的七座山包背后的七个湖泊、七只天鹅重新相遇。相遇之后将要发生的故事,不用讲你也知道。
最后我要强调的是,我相信我不是在这里讲神话,而是在讲历史,讲草原的历史,讲人的历史,甚至是在讲有关这些事情的未来。如果有人固执地要认为这是神话,那么我更相信这些神话,就像我相信并亲历了那些马头琴和天空下的古铜色的蒙古人,夕阳西下,暮色从天边无际的辽阔中像来世一样笼罩下来,他们放出长调测试一个种族深入苍穹和灵魂的能力。
七座山包背后有七个湖泊,七个湖泊中有七只天鹅正在下蛋。呼伦贝尔大草原上,你的梦里正行走着一个播种神话的人,只是今天你尚不知道他的故事。而明天你将赶往别处,行程匆匆,离这个神话越来越近。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