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地表达

2015-01-15 23:08阎晶明
骏马 2014年6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小说

阎晶明

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著名作家和评论家、《文艺报》总编。出版著作有《十年流变———新时期文学侧面观》《批评的策略》《鲁迅的文化视野》《鲁迅与陈西滢》《独白与对话》等,主编有《鲁迅演讲集》《新批评文丛》,“大西部长篇小说丛书”等。曾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

大家好,非常高兴能够来到呼伦贝尔,也很惭愧,生怕自己不能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内容、有益的知识。因为在当今这个信息时代,大家获得信息和知识的机会是均等的,在过去,地域、方位和受教育的程度对获得知识方面有差异,而现在,我所知道的,大家基本也都知道,所以很难说我能给大家带来有效的专业的内容。刚才工作人员说我这是专家讲座,我还有点不适应,其实我现在很怕别人说我是专家,因为专家应该安静地坐在书斋里,认真地读书、思考、工作,而我现在的状态是一个跑来跑去的状态,所以很难说自己真的是一个专家,只不过自己在这个领域里人头熟,作品见得多,各个方面的情况比较了解。同时也很怕别人称自己是领导,因为作为中国作协的工作人员,其实也没什么好领导的,无非是做点服务工作,我现在负责对外文学交流,平时也是组织会议,把作家请来,把外国的作家请来,安排场地,然后大家在一起座谈等等。

我现在有时也有一种身份的焦虑,以前我编《文艺报》,觉得自己在做有效的工作,自己在消灭文章中的错别字、划分段落、重新起标题……虽然工作量不大,但每天都在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现在我觉得自己处在一个特殊的阶段,有时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可能当代人很多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很多人是错位地在做一些事情,在我们的文学艺术领域也是这样。比如说电影,现在不能说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的就是做导演工作的,现在都是些闯入者在领衔或者领头,一些小说家像郭敬明、韩寒也在拍电影。他们不但把自己的作品拍成电影,而且还当导演,从票房来讲,他们的电影已经打败了很多专业的职业导演。谁是中国最好的电影呢,现在说不清楚。现在很多演员当了导演,作家当了导演,导演又去做别的工作,这样的事情很多。所以我们现在正处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很多人都处于身份和职业比较模糊的状态,这是当今开放的时代带来的契机。一些作家当导演拍电影,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不是一个职业的导演圈的人,怎么敢去执导一部电影呢?可现在这些闯入者的电影在院线里放得很好,而很多职业导演的作品却进不了影院。我们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文艺创作的格局。

过去的两三个月我一直在做关于评奖的工作,分别是电视金鹰奖、电影的“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中的中篇小说,通过评奖,对当今文艺创作的水平、格局和一些新鲜的现象,确实有一些感受,对自己触动很大。在这些不同的艺术领域里,都有一些非常好的作品,可以说,拿到世界上去评奖也是有条件有基础的,塔尖上的作品还是相当好的,但塔基这部分还不能等量齐观。所以说每个领域都不存在什么霸权和权威,随便什么人过来,尽管他从事这个专业年头比较短,资历比较浅,很可能会取得不错的成就。在电影领域,像目前中国的这种现象在美国的好莱坞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我们的电影领域完全没有达到西方的工业化和专业化的程度。因为很小的一个专业,必须是由专家来做的。在中国,目前还不处于这样一种发展的状态,所以给很多人提供了空间。比如在电影这个行业,我曾经在一个星期里看了五十部近两三年来中国最好的国产电影,比如《中国合伙人》,是中国近年来少有的好作品。这部电影以新东方为源头,讲的是青年创业的故事,有很强的纪实性,但艺术性也很高,价值观非常正确。成功很重要,但和幸福是两码事。但是像这样把价值观调整到这个状态的作品还是比较少有,但是在西方已达成共识。而且这三个男主角是有区分的,不是三个同样的人,对生活、社会都有不同的看法,有很大差异性,因为有共识,所以可以在一起做事情。所以说现在中国还是有好作品的,而更多作品还都谈不上好。所以说现在电影业还不是那么专业化、工业化,所以一些闯入者突然拿出自己的作品来,比一些职业的导演一点都不差。这也是造成我们现在的格局的主要原因。电影导演是影片价值观的导入者、植入者,导演能不能注入一种新的理念,并且把它形象化,这是非常重要的。可有的导演为了满足自己的艺术趣味,很可能在最致命的地方产生疏漏,说到底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

我觉得这些问题文学创作者也会遇到,比如我最近参加了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的评奖活动,共有255篇参评作品。评出来的获奖作品,大家还是比较认可的,也是争议最小的领域。中篇小说创作在咱们国家有独一无二的作用,在国外一般是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在中国,新时期以来,中篇小说创作达到了一个最成熟的阶段。为什么?因为中篇是短篇和长篇之间妥协的一个结果。我们都知道,短篇小说就是讲一个故事,故事讲好了,能够截取一个横断面,能够通过一个小小的故事看出一个更大的格局,或者说能够通过一个切片看出人生的长河,这就是短篇小说写得最牛的地方。长篇则是写命运,它要写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民族、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国家的命运,长河式地展现。而中篇小说能够把这二者融到一起,在空间上,它要有相对复杂的结构方式,在时间上也要有一定的长度,但它是可控的,从字数来讲是三到八万字左右。当然问题也是有的,就是同质化的问题,就是大家写的都是一样的。大概有三分之一左右在写农民工进城,其中的一半写到了城乡之间的冲突,各种观念、知识、趣味的不同。但这只是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之间非常小的区别,甚至不值得列入艺术创作的主题,表达出的主题是浅薄和单一的,很多这类作品不是来自于生活本身的。

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文学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文学不但给电影和电视剧提供故事资源,实际上输送的是思想,输送的是观念,是一种理念,其它领域的艺术家是照着文学的理念来改变自己的创作理念。但是现在发展到今天,在主流文学圈,不要说为其他的艺术领域,能够为读者为社会大众提供思想资源的已经越来越少。随着社会普遍教育程度的提高,信息传播更加快捷,作家有什么值得拿出来与别人分享的呢?一些作家利用社会热点和新闻写小说,成了作品的炒卖点。一些作品不但没有为社会公众提供新的东西,反而将社会公众的东西罗列起来,放到自己的作品当中,变成自己的资源,冠上自己的名字。这也是我们的作家在想象方面出了问题的一个重要表现。小说家应该努力为大家创造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世界,而不是把大家都熟知的生活片断用人物罗列的方式,以小说的名义呈现出来。我认为这种创作意义是不大的。

事实上,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整个文学领域,包括小说、诗歌,提供了很多的思想资源。比如朦胧诗,提供了新的价值观,与同时期报纸、电台里传播的信息有不同的思想;在艺术上,表现一个主题可以用几十个意象,每一句都用一个新意象来表述,这在当时是非常伟大的。但是在今天,我们的文学创作者失去了这样的优势,所有的领域都在专业化、职业化,作家在写一些专业题材时难度越来越大,剩下的表达空间非常小,没有勇气去碰那些高端的东西,目前中国缺乏这种文学创作的态度。我曾看过一部剧《哥本哈根》,这部话剧只有三个人物,但他们谈论的都是有关科学的内容,从物理学出发,最后落到了人类和平的主题。看过之后,觉得这部话剧叹为观止。后来我才知道,写话剧的剧作家为了创作这个剧本,自己不但去中科院物理研究所实习、采访科学家,自己也学了相当扎实的物理学知识。像这样的剧,是经得住真正的科学家来观看的,但是它又能够提供科学家提供不了的人文内涵,这才是一个艺术家真正要做的。在艺术上,我们的很多小说不能提供新的养分。为什么大家怀念上世纪八十年代,因为那时的文学作品是真诚的。比如先锋小说,固然有模仿西方现代和后现代小说的痕迹,有非中国化的问题,但是他们的创作态度是真诚的,因为他们想创作,想跟别人不一样。而现在很多中篇小说完全不具备中篇小说的结构,有时一个人物会贯穿故事的始终,还有的作品被拉长,写成长篇小说。这是目前我们的中篇小说存在的问题。

我们的创作处于一个僵持的时期,特别是网络文学兴起之后,看上去是作家和读者越来越多了,实际上是很多主流文学读者变成了作家去写作,新的读者却越来越少。而现在很多艺术门类,包括文学、电影、电视剧、音乐等,过去是读者和观众,现在变成了粉丝状态,有多少粉丝就有多少读者、多少观众。正是这样的状态,给很多人提供了机会,一些人进行网络文学写作,很多是理工科出身,还有很多银行职员,我们目前就处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这些网络作家大多是匿名的,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一个网络作家,这跟我们固有的文学观念是完全不同的,对我们的文学确实有很大的冲击,对我们的文学格局产生了改变。

但我们对于文学有着自己的理想,发表的渠道也与网络文学不同,我们是属于这样的一个行业,从长远看,还是有我们的生存空间的,而且一定能保留下去。但我觉得,我们很多东西一定要改变,如果不改变,就很难适应这个时代的发展。在我个人看来,所谓的改变不是去改变传统,而是改变我们现在的一些状态,说到底,对我们来说,传统和经典还是非常伟大和重要的。比如如何去看待历史,如何去看待社会,我们的经典作品已经摆在那里,值得我们去学习。比如辛亥革命,它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王朝,走向共和,这个对中国历史影响这么大的事情,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如何去表现呢?在2011年左右,出现了很多以描写辛亥革命为主题的作品,但这些作品往往有很大的局限,因为这些作品都延续着旧的思维,只要说辛亥革命,就会提到孙中山、黄兴、梁启超等人,只写那些最高端的人。而早在“五四”的早期,像鲁迅这样的作家,他写辛亥革命的不彻底,从来没有在一篇小说中提到孙中山的名字。他写什么呢,他写的是底层人物的底层命运以及和重大的历史潮流之间的关系。比如鲁迅写的《风波》,小说中写到,那样轰轰烈烈的革命波及到未庄这样的乡村,涉及到的唯一的问题就是留不留辫子。一场风波看上去非常滑稽,但是它又非常深重,将当时中国的国民性放到历史中去考量。这就是鲁迅笔下的辛亥革命,他的作品真正地体现了文学家的责任。写这样的题材,都是通过最小的人物、最小的事来体现的。而一个文学家落实到一个小说当中,必须有一种精妙的、经得住人追问的、散发着魅力的特质,那才叫小说,那才叫文学。他写的知识分子绝不是社会的精英知识分子,而都是被社会抛弃的多余的人。在《孔乙己》中,鲁迅用短短的篇幅,塑造了一个别人都没有发现的人物,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的唯一性在于他是生存在历史的夹缝中的人,他生活在夹缝中的状态使他非常的悲哀,同时也非常滑稽。鲁迅把一个人物在社会历史当中的状态以及与这个社会的关系,写到了极致。

今天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光怪陆离、五彩缤纷,我们的内心世界,我们的想法是否与这个世界是同步的呢?我们如何以作家的眼光去发现它,并且通过故事、通过人物很好地表达出来?我觉得我们的作家现在缺少这种力量,而在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中不乏这样的先例。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尽管外面的世界非常精彩非常热闹,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还需要谦虚地思考,还需要向传统学习。我觉得在座的各位都具有潜在的成功的机会和可能性,文学说到底,就是表达,表达好就有机会,无论是在网络上还是报刊上。而且随着全球化的发展态势,民族民间文化成为创作者不可多得的资源。比如好莱坞,也经常从别的民族那里寻找创作资源。像电影《花木兰》《功夫熊猫》都是借用的中国元素,然后用高度专业化的手段来加工。而在座的各位,都是生活在呼伦贝尔这片广袤土地上,而且具有这种独特的文化资源,这种资源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对于自己创作上的弱项是一个巨大的弥补和补充。关于西部的、民族的、人和自然之间关系的作品创作成功的非常多,不但是少数民族作家有成功的先例,而且很多汉族作家也是依靠少数民族题材来写作。比如迟子建写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写的是鄂温克族的故事。这部作品的构架方式非常好,而且用了很多当地的名词,这些名词可能对不熟悉的人来说是一种阅读障碍,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这些名词是具不具备写这个民族的条件。这样写的目的是在告诉读者,作者对于鄂温克人的生活是非常熟悉的,最后表现的主题又放在了整个中国这样一个大背景下。一些流行小说,比如《狼图腾》,写的是一个知青的故事,依靠的却是我们内蒙古草原的文化,通过这部作品,很多人都意识到中国人身上真的缺少狼的这种精神。还有像阿来这样的藏族作家,他写的《尘埃落定》等作品,对我们来说都是具有启示性的。

对于在座的各位来说,对于本地的文化资源,是最有资格去表达,最有权利去诉说的。因为我们对它最热爱,最熟悉,最有真切感受。其实这种机会真的是非常难得的,在今天这样一个大家都差不多的时代,想要从众多作家中脱颖而出,民族化其实具备非常容易被识别的特质,而在文学作品中也特别需要这种容易被识别的东西。在座的各位可能有的在向外面张望,试图找到那些不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而我们的脚下其实就有我们创作的根基,蕴含着最有分量的资源。南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它是在民间流传的,到了马尔克斯这样的作家笔下,就变成非常好的小说,作为作家,他有整合的能力,其实我们需要的是这个东西。即使我们不能在一个小说里把一个民族的历史完全地讲清楚,但我们完全有能力在一个局部当中,在一个片断当中去不断地抒写它,这样的作品是很多读者希望读到的。在座各位的生活,有很多是奇异的,是外面的人不知道的,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不能通过我们的诗、我们的小说去表现呢。这样的作品改编成电影、电视剧都有非常强的基础。前些天我碰到了我国的一位音乐评论家金兆钧先生,他说前几天他陪一个美国人到中国民间去走访,这个美国人说,二十一世纪音乐的源流掌控在中国人手中,中国的音乐资源太丰富了,而中国人还没有很好地去挖掘,而且这些音乐是有根的。在这方面,我们在文学上也有这样的条件和优势,在未来越来越国际化的潮流中,越是民族的东西,越具世界性,尽管不在文化的中心,同样能够成功。你们处在这样一个丰富的、博大的、有着源远流长历史的地方,同时又具有一定的创作能力,真心的希望在这个群体当中能出现非常杰出的作家。

(王冬海 整理)

注:本文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定。文章名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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