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舫
《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中国人民大学文艺理论博士。
今天的我,似乎再也无缘与两千两百年前的那场大雪相逢。
而今天的我,似乎比两千两百年前更看得清那场雪。雪花就在我的身畔,铺天盖地,挥霍残冬的凛冽,我听到它们沉重的脉搏、沉重的呼吸、沉重的脚步,而我的心,像接过一副重担一样,接过它们的欢喜与疼痛。
这是我遥远的故乡,呼伦贝尔。
两千年姻缘未断,此生却素未谋面,这是我的呼伦贝尔。岁月倥偬,时光轮转,我的心却与我的故乡渐行渐远。去乡多年,最怕听到的是王维的那首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时间,就像卑微的西西弗斯,每个凌晨推巨石上山,每临山顶随巨石滚落,周而复始,不知所终。
很多时候,遥望天边飘逸着的云朵,遥望时间空洞里的未来,我都在设想,自己就是一个穿着树皮、钻木取火的扎赉诺尔人,与另一个手执木棍、惕然鹤立的扎赉诺尔人,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很多时候,俯身大地之上,倾听荒原深处传来的远古的雷声在头顶轰然作响,倾听凛冽的寒风吹拂着雪花的飒飒细语,倾听过冬的獾子、野兔、狐狸在坚硬的泥土之下的无尽呢喃,我想象着自己站在古老草原的敖包旁放眼远眺,想象着自己跟随强大的匈奴部落征服东部、统一北方,从此逐水草而居,以狩猎为生。
很多时候,跋山涉水,伏游卒岁,我驾车驶过了大大小小乡村的心脏,徒步走过了充溢着泥土芳香的田野,心情一直处于欢愉与漂流之中。可是,想到再也不会钻木取火、再也不会俯听雷声、再也找不到遥远的故乡时,我的心里便充满了哀伤。
很多时候,我等待着,等待着两千两百年前的那场大雪将我尽情覆盖,等待着我的扎赉诺尔人来找到我,抚摸着我的胎记,对我说,看!这就是我走失的亲人!我是一个流落人世间的孩子,不知冷暖,不知困乏,不知家在哪里,我迷失在这个世界上,如同困兽在丛林般的世界里徘徊。我就这样,等待着那个人裹挟着雪花找到我,他没来的时候,我的一部分还没有复活;有一天他走了,我的另一部分也开始死去。
更多的时候,我却是在一世又一世的世俗中辗转,一次又一次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轮回。两千多年来,为着不同的目的,我东奔西走南征北战,在饥饿中厮杀,在厮杀中奔逃,在奔逃中绝望,在绝望中坚守。在风调雨顺、风情万种的时日里,我曾经短暂地扎下根来,并无数次幻想,周围的平静就是我永远的家。
然而,我错了。
每一次,怀着失望和怅惘,匆匆挥别我曾经无限向往并一度驻留的驿站时,那种巨大的恐惧就会像阴影一般笼罩下来,融化我原本并不坚强的神经,压迫并阻挠着我越来越犹疑的脚步。从北向南,由东到西,一次又一次,我试图让我的脚步变得从容一点儿、再从容一点儿,沉着一些、更沉着一些,然而,我愈来愈宿命般地发现,面对着这个无限异化的世界,我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每一次,徘徊于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光影里,徜徉在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间,跻身于形形色色沉默而搁置的面孔中,寒意便席卷而来,那种赫然有序的冰冷的感觉无时无刻不环绕着我,心底总有些隐隐的牵痛。
直到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切重新开始。
想必有一些东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让我们在最狂妄的时候学会宽容,在最悲观的时候懂得淡泊,在最绝望的时候懂得希望,在最骄傲的时候洞悉任何用道貌岸然来反抗放荡与堕落的行为同样廉价,在最寒冷的时候找到温暖的胸膛。
仲夏的草原,天高气爽。天空晴朗得让人心碎,草原的风在耳畔猎猎作响,野雏菊铺满了山坡。阳光明亮,澄净,神秘,将远方重重叠叠的山巅炼化为一层又一层金光耀眼的轮廓。从地面喷涌上来的热浪,让这些金色的轮廓微微起伏。我们摇下车窗,在风驰电掣的速度中感受风的力量。风很硬,空灵而有力,清新中有些微的苦涩,把我们的衣衫吹得鼓荡起来。云却很平静,一朵一朵点缀在蓝天上,松松蓬蓬,像一大片一大片弹散的棉花。远山连绵起伏,像一大队扎缚得当的少年武士,更像一大队桀骜不驯的奔马,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驰骋厮杀的呐喊声犹在耳边回荡。
凯撒大帝曾经呐喊:“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这就是呼伦贝尔。
呼伦贝尔的名字滥觞于美丽的呼伦湖和贝尔湖,数千以至数万年来,呼伦贝尔以其丰饶的自然资源孕育了中国北方诸多的游牧民族,从而称为中国北方游牧民族成长的历史摇篮。东胡、匈奴、鲜卑、室韦、突厥、回纥、契丹、女真、蒙古等十几个游牧部族,或在此厉兵秣马,或在此转徙、征战、割据。
两千年如流水般远逝,不胜唏嘘多于无限惊喜,河水带走了两岸,流光氤氲了旧年,在这里,量词暴露了它的局促,形容词变得无力。如烟的往事,天籁般的青葱岁月,让我在喧嚣和躁动的世界里,懂得伫足远望,懂得凝神静听。
骑着马,我在山间穿行、在风中驰骋。山的余势束成一道小溪,溪水奔流,波光潋滟,好似藏在草丛中的一面面形状各异的小镜子。鸟音踏水而来,宛如梦面上的浮雕,温润如玉,湛然无思。云朵在辽阔而寂静的大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低矮的沙蒿星星点点地分布,将阳光的影子固执地盘踞在自己的脚下;一队队洁白的羊群悠然漫步,在沙蒿间穿行,远远地,仿佛天地间冷冷对峙的残局,白方步步紧逼,黑方壁垒森严。在这一刹那,在这充满神奇的寂静之中,谁能说这片刻不就是永恒?谁能不领悟这巨大的空间中所蕴含的深厚的时间?所有的悲伤和困惑,就像一抹染色的轻烟,一撮破碎的残云,悠悠地飘远,淡淡地飘散。
不走进呼伦贝尔,就永远不会读懂我们自幼已经烂熟于心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苍凉雄浑的意境,体味不出飘荡在草原上空悠扬缠绵的歌声中的蓬勃葱郁之气,明白不了蒙古人刚毅、淡泊、豪爽、粗粝的性格何以如此,更无法理解这个逐水草而居的草原民族无视万丈红尘的自信与从容。
呼伦贝尔,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像这里一样,抚慰一个个颠沛流离的身躯;呼伦贝尔,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像这里一样,疗治一颗颗千疮百孔的心灵;呼伦贝尔,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像这里一样,修薙一簇簇支离破碎的梦想;呼伦贝尔,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像这里一样,让人流连忘返,魂牵梦绕。
夜空下,星星冷漠而忧伤,远山朦胧而柔和,千万萤火明明灭灭,万千思绪起起伏伏。我的呼伦贝尔,此生此世,我该怎样与你相逢,又该怎样与你挥别?光阴的底子黯淡下去,岁月的蛰须缠上来,勒得我发痛。草原深处的灯光细弱而具有穿透力,月色如水,穿窗而过,映照我的欢欣和悲恸,映照我的无眠。
很多时候,时间是不能用尺度来衡量的,命运亦是。生命中的繁荣与衰败,平淡和离奇,大悲与大喜,短短的思念、薄薄的留恋又怎能承载得起?
牧民们风餐露宿、兀兀穷年,去年在冻土上播种下的固沙植物踏浪的种子已及人高,具有了湮没土地的气势,开满葡萄串般惹人怜爱的紫花,灰鹤在草丛间飞起飞落,踏碎缕缕残阳,其壮美溢于言表。踏访辽文化遗址,感念契丹民族悠远、浑厚的性格;在那达慕大会摔跤手嘹亮的出征歌中,在赛马场的马蹄声中,体味到了蒙古人民积健为雄、化浑茫为平淡的民族气魄,以及他们在豪放与淡泊的外表下所蕴藏的坚定的操守和卓越的见识;在松软的沙土深处掘出小鼠,看到它们那惯于在黑夜中行走的眼睛在遭遇光明时的惊慌失措;跟踪过在草场上悠然漫步的绵羊,感动于在汽车已抵到它们尾巴,它们仍胜似闲庭信步的坦然自若;目击了手把羊肉制作的全过程,震动于那些久荷高雅的人类在面对弱小生命时的杀气腾腾,以及弱小生命在面对血刃时的无可奈何……每一次的震撼都无法形容。
时光雕刻的草原,如同海底失落的光,而我,则是在海底失掉尾鳍、焦急等待变成人类的小人鱼。也许,我的命运就是在某个清晨,化作泡沫,浮上海面,在咸涩的海水和泪水中挥别我永远的挚爱。
夜已阑珊,草原寂静如洗。风梢梢过树,月苍苍照台。这条曾疯狂肆虐、斩岸湮溪的河水,此时温驯、孱弱、沉默,似乎仅赢地寸表。萤火虫停泊在水面的腐叶上,远远地漂来,打了个转,继续前进,照亮了好长的一段水路。宿鸟呜咽着,低低地掠过。夜晚在我们的脚步声中轰然作响,令我沸腾的思绪陡然生凉。岁月无敌,天曷言哉?天曷言哉?就在那一刻,不期然地,我找到了我童年的那颗星,好低,好沉,像一盏明亮的油灯,触手可及。我奇怪为什么几十年来我一直找不到它。想到那些流逝的岁月,那些流逝的音容笑貌,我的心里充满了寂寂的哀伤。岁月是一条流淌的河,不论在哪个转角掀起波澜,在哪个转角平静安谧,都不容人忽视。
历史的不公道常常以个人痛苦的形式出现,好在历史的负重和生命的强大是无可估量的。对于人类来说,仅有这份力量已经足够。批判的锋芒、反讽的情绪、圆熟的心态、浮躁的信念、犹疑不安的呐喊,固然能使人痛快一阵子,但作为牢固而成熟的维系社会前进的精神纽带,却远远不够。
那些晴朗的午后、那些不眠的深夜,许多东西慢慢温暖我在寒冬中已冻僵的灵魂,让我发现在我的心底,不泯的回忆仍在以异质的形态与岁月苦苦对峙。一刹那的拥抱,一刹那的分飞;瀼瀼的朝露,皱皱的水波;都市繁密的脚印,群山裸露的脉络;残灯耿然的夜晚,筚路褴缕的行程……许多时候,完美恰恰在于破碎。感知生命的捷径,不在于面对面的彻悟,更在乎背后的引得。
时间将使得时间得以生存,岁月却因岁月而灰飞烟灭。
难道不是吗?
远离故乡的日子里,故乡,是我们生命的圣地,也是我们推石的动力。而今,走在故乡浩荡的变革中,我们却时时发现,那些被喧嚣遮蔽的废墟、被繁花粉饰的凌乱,以及被肆意破坏的传承密码,它们切断了我们还乡的心路,让我们在迷失中一路狂奔。
启明星渐渐地升起来,这就是陪伴了我两千多年的那颗星,它曾经伴随我,一次又一次照亮从黑暗中匍匐前行的道路。我知道,是到了我应该回去的时候了。
感谢带我寻路的朋友。启明星,是你陪伴我找到心灵的故乡,每于黑暗时刻、每于彷徨时分,你便如神助般出世,举助我,从沉沦中浮上岸来。
纵使化作泡沫,我也心甘情愿。
呼伦贝尔——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