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中国研究专家费正清说:“中国人民生活的根本问题,常常可以从空中一眼看出……小块小块的绿色田地……是无数世代折断腰背苦力劳动的见证——这一切都是由于太多的人,过分密集在太少的土地上,从而使人们为了维护生命,耗竭了土地资源以及人的智慧和耐力。”
我想到要带孩子去西海固看看,和很多年前读到的这段话有关。在北京这样的都市里,生活很像一张被印上漂亮花纹的纸,虽然光鲜,但不过是薄薄的一层。和雾霾一起包裹这里的还有甚嚣尘上的物质主义。我不希望孩子以为这就是生活本身。
但西海固也不是,它是费正清所说的中国人生活根本问题中一个极端的例证。一位曾去西海固小住的前辈
对我说,在那里洗脸、喝水都有种负罪感,使用了当地人赖以生存的宝贵的水,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因为极度缺水,1972年,西海固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认定为“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区”。
得出这个结论必然依据了一些适用于全体人类的标准。但是人是千差万别的。我总觉得中国人和生活在地球其他地方的人是无法使用同一标准的。在费正清所说的这个地太少人太多的地方,却维系着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以一些知识分子的话来说,这是灿烂夺目的成就。但是任何辉煌的背后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代价就是世世代代普通中国人的生活品质。借用鲁迅的话说: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不仅如此,而且要吃得更少,挤出得最多,在最低限度维持生命的前提下,为这个辉煌的文明贡献出全部。
西海固就是以最大代价维持生命最低限度的地方。数据显示,这里的年平均降水量不足300毫米,蒸发量却达到2,000毫米以上。土地非常干旱贫瘠,即便种植高产的玉米作物,40多斤种子撒下去,亩产也不过200余斤。
但现在西海固却是160万人赖以生存的家,其中近一半是回族人。他们迁移到这个地区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清代同治年间。因为和清朝政府的摩擦加剧,有20万回民被迫在这个生存条件恶劣的地区,在约150年间用“世代折断腰背苦力劳动”换取一口饭吃。
西海固是西吉、海原和固原等中国最贫困地区的总称。回族作家石舒清的家在海原县城边的三岔河村。名虽为此,村中并没有河,吃水和其他地方一样困难。现在政府为村里修建了自来水管道,从一口井中引入干净的水源。虽然味道咸涩,但较之从前是大大改善了。那时村中必须要等专人把水从县城一车一车拉过来,或者靠储存雨雪解决日常用水问题。那真是水贵如油啊。因为紧邻县城,村里人可以从事运输贸易等行业,因此经济条件要比深卧在远山中的乡落好一些。
村中的回族人家都非常干净,哪怕只是土墙薄瓦,里里外外也要打扫得一尘不染;哪怕是很不起眼的小院,也要栽上些花草果木,为生活在此的主人增添了一份自尊和满足。走在村里,气氛也好像和汉族农村地区很不一样,少了喧哗,多了素净。村中的清真寺每天发出几次祈祷的呼唤,让我这个生长在没有宗教气息环境中的过客心中生出莫名的敬畏,总觉得弥漫在空中的声音里蕴含着人应当知道的事情,也许都是极普通平白的道理,却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却还没有真正明白的。
石兄带我们去参观传说中的拱北。这个村和其他村最不一样的地方也在于此。我因为读过他的书,略知一二:伊斯兰教里有教门有德性者被尊为老人家,在世时传道解惑,引人从善向道,归真后被尊为圣徒。这个村的村民把辞世数百年的老人家的遗骨从青海偷回了村里重新安葬,在上面盖了房子,称为“拱北”。作为教民,当然都愿意守护老人家的金骨,村中人因为这个果敢的行动而带着自豪,也因此喜悦为各方来朝拜的人们服务。在一篇记述此事的文章中,石舒清写道:“在老人家的忌日,好几个省的教民都要来此上坟,那一段时间,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去拱北做义工了。潮水似人群在村子里来来去去,出出进进,像无数的蜜蜂在争抢着要住进一个蜂房里似的。”
村中有两个拱北,另一个是一位归真于村中的教主的,他的骸骨被人盗走,但村中依然为他盖了一个拱北。石兄说,这两个拱北分属于两个教派,并置一处,相安无事。三岔河村因此在方圆百里内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顺着小路穿过坟地,风拂动四下的草木,日影在头上无声移动。在普通的日子,两座拱北都静静的,但看得出,这里常有人打扫,院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屋里悬挂着层叠的匾额和幕帘都是教民敬奉的,也被擦拭得干净利落。
石舒清在文章中说,拱北只是简朴而结实的小房子。结实是当然的,但其装饰比我想象的要精细得多,尤其是和村中平实的住房相比。一座是砖砌的,带有两座角楼护卫着。正面有经文图案,但是门上的植物图案却是汉族传统样式,并不是典型的伊斯兰建筑所采用的植物花纹。另一座汉族文化的气息更重,绿色琉璃瓦的屋顶很像佛教庙宇。
从村中的土路向塬上走,放眼一望,便能感到大地的基调中,土色太多了。尽管大家说今年雨水已经算很不错了,但是绿的植被依然稀稀落落,无法将远山近村的土层覆盖。看到脚下这干涩涩、硬邦邦的土地,不知怎的,就很想弯下身狠狠抓起一把,把它碾碎,看看它何以对植物、对人类这么苛刻,不肯让生灵自此安适。这样的动作肯定早有人做过了吧,肯定比我怀着更复杂的情绪,更愤怒更无奈更渴望悲悯。
离别村子前,很意外地体验了一次民间风俗的喜剧性高潮。石兄因为三年没有回过家乡,此次回来对村中的亲戚们来说是重大事件,我们因此也成为事件的见证人。有天晚上,石兄和我们一家回到村子时已过了用餐时间,但是娘舅家的人已经在家中等待多时,一定要我们去赴宴。因为走饿了,我们在主人家的注视下吃得很香很饱,正当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时,一直默默坐在边上的一位大娘站起身,要我们和她走。我们才知,她是石兄的另一位舅母,为了显示一视同仁,我们就在另一屋子乡亲的注视下开始吃第二顿。想来人家一定是把最好的饭菜给我们留下,香味特别诱人,加上众人殷勤的目光,使我们无法拒绝。
这一轮下来真的把肚子塞得实实在在了。却又得知石兄的叔叔也备好了筵席,不去绝对是失礼。这一次只能走走过场了,虽然羊肉香喷喷地冒着热气,我们也只能一再抱歉。叔叔很淡然地点点头,似乎早知道我们的底细,根本没指望我们会真的动筷子。我此时才想到,前一桌筵席也不一定需要我们真吃真喝,所谓“待客不可不丰”。但人家也是知道我们的“容量”有限,任何超出人体需求的摄入都是对孕育出食物的大地的过度索取……
这一夜睡得也不实在,想着第二天要早起:还有一家必须登门的亲戚得知我们上午要离开,约好一清早就来接我们去吃早饭。那早饭比我们在北京家中的正餐还要丰盛,让我想到不知要耗费多少珍贵的水和主妇的劳动才能做得那样好吃。
说起来,我们投奔到海原,本想深入到苦甲天下的地区,为体验一下民间生存准备要狠狠脱一层皮的。但事与愿违,主人把我们看成远道而来的脆弱物种,总是用格外小心的照顾、极度丰盛的招待把我们呵护包裹起来,使我们没有体会到任何辛苦和不适,只是在心里徒增不安:对这方水土没有任何贡献,反而给主人一家平添了劳累,白白消耗了人家的生活资源。
谨以此文致谢。
郑实,作家,独立纪录片制作人,曾在欧洲3所著名大学学习,曾连续2届获冰心儿童文学奖,曾在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主持文学论坛;出版有《在巴黎天空下——巴黎历史文化之旅手册》、《在郁金香与巧克力的国度——荷兰比利时历史文化之旅手册》、《老舍之死口述实录》(合著)等,执导有纪录片《太平湖的记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