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

2015-01-14 08:42周芳
山花 2014年22期
关键词:破洞脑死亡科室

周芳

穿过外科楼大厅,往右转,上二楼就是它。它处于整个楼层的有利地段,三楼四楼是手术室,急诊科离它也只有一个过道的距离。运转病人非常方便。你可以不认识科室门前的几个字母,但不影响你清楚它在整个救治环节中的意义。

首先,你会看到许多张面孔,焦灼的、悲伤的、木讷的、期盼的……从凌晨到深夜,他们在这扇门前游荡、呆坐、失神、痛哭。如果有喜悦,那便是长久的游荡和呆坐之后获得的生命大赦。大赦令来得如此艰难,我们将再一次领悟“守候”的意义。

守候生命。

门内,一群躺在白茫茫病床上的人,正在一分一秒地死去,正在一分一秒地从死亡线上跑回来,正在一分一秒地学会重新呼吸重新微笑。

一分一秒,天荒地老般漫长。生与死,正在进行拉锯战。

科室门前三个黑体字母ICU——Intensive Care Unit的缩写,即重症监护室。它曾经离我的生活很远。承蒙命运垂爱,我还不是那个守候者,我的亲人朋友都好好的。门之外,我们稳妥地活着。比如我,年近四十,自食其力,有一个体面的工作,一个体面的家庭,一个体面的社交圈。我的精神还没有遭遇激烈的强暴,我的肉体也没有倍受凌辱摧毁。遇到节日佳期,还能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番。这个时候,你可别问我生与死。

然而,谁能逃得过?

2013年11月24日,我以义工的身份进入ICU。为此,我通读了《重症监护室护理手册》、《一个护士的ICU护理手记》、《关于ICU》。也许这些相关功课做足了吧?但当我踏进ICU的那一刻,我犹疑了:我到底在干什么?

猎奇,窥视,以一个伪文学者的身份介入,寻求下一个文字的机缘?唯一的答案是“谁能逃得过呢,生与死!”

踏进来,踏进裂缝。我是说生命的裂缝。我们的肝、我们的肾、我们的心脏、我们的血液都埋藏着病灶,都漏洞大开,都被填写进愈来愈厚的病历里。

我盯紧床头的监护仪:心率、呼吸、心电图、血氧饱和度,每一组数据里都隐匿着生和死。我盯紧了它们,我在盯死亡的梢,我看它走到哪里才是尽头。是走投无路,或者绝处逢生。

我还能做什么?重新认识疾病,认识妥协,认识生命的犹疑与不确定?不,这一切都好像还不够。

我必须在死亡里爱上死亡,是吗?

对于死亡,我承认,我恐惧,可是我抛不开。我养着我的生,也养着我的死。死亡,这亲密的敌人。

谁来拔管

早上八点钟,科室电话尖叫起来。有家属找龚医生。我说,你们稍等,正在交接班。等了不过一分钟,电话又响起来。八床家属说快点,你让医生快点。

我透过监控门镜,看到了八床家属,是昨天下午一直向龚医生要“确定”的女儿,就像有团火在炙烤她的脚板心,她在门前焦急地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她又按响了电话。

这么早就来探视?龚医生回来后,我问她。

她们家要现在拔掉呼吸机,在这里死了后拖走。

他们家离这里不远,再加上一个简易气囊,应该可以勉强到家,他们要放弃,就赶紧往家里拖,不会死在半路上。刘医生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八床换引流管。另外两个护士一个在给八床吸痰,一个在给八床擦洗身子,前胸后背,都擦得仔仔细细的,擦完后,还得扑爽身粉。

他们家想让人在医院走了后,直接拖到殡仪馆。龚医生解释道。

一般人都希望亲人在家里去世,他们家怎么这样?我问龚医生。

在科室这些日子,我见到过几个同意放弃的家属,在他们把亲人从医院接回家的那段路上,他们的车开得几乎要飞起来。与死亡抢时间,抢在最后一刻,亲人的最后一口气落在家里。死在外面就是孤魂野鬼,这是除了死亡之外,他们最不能承受的打击。

他们家儿子订在腊月初八结婚,如果病人在家里走,怕会不吉利。

我看了看床头卡片,55岁。

55岁就要放弃?

他是脑干出血,脑干就是脑中枢,这是没治的。刘护士面无表情地解释。她在解释科学,科学在很大程度上是没有表情的。不像我,将所见所闻都当成了闪电,在心上划一个伤口,好半天恢复不了原状。她大概已经厌烦了我的惊诧和不理解。

放在ICU就是熬时间,就是烧钱。刘护士说道。她又将他腋下的爽身粉轻轻地扑了扑。

我无话可说。

昨天,就已见端倪。

昨天四点钟探视时,八床的玻璃窗前挤满了一群人,他们丢失了表情一样,木讷地听着主治医生介绍病情。“昨天凌晨三点钟,八床心跳骤停,做了将近半小时的心肺复苏,才抢救过来。”龚医生说。

医生,是不是拔掉管子人就走了?

这个有可能,到现在为止,病人还不能自主呼吸。

医生,他还会不会停止心跳?

那有可能。

再停止心跳,人就走了?

这个,这个……

医生,你给我一个确定!

这怎么说呢?

你给我一个确定,是不是没救了?!

好起来的可能性不太大。

那是不是他已经没救了,是不是?!

这……这,很难。

会不会出现奇迹?!

很难。

你给我一个确定!会不会出现奇迹,会不会?!她抓住了龚医生的胳膊。眼神像两枚钉子,死死地钉住龚医生。

这,这……像他这种脑死亡,在国外……其实就已经宣布……宣布为死亡的。龚医生最终说出了“死亡”这个词,当然,她的措词很严谨,是脑死亡。

脑死亡是指包括脑干在内的全脑功能丧失的不可逆转的状态。近几年以来,脑死亡已经成为判断死亡的一个重要标志。随着医学科技的发展,病人的心跳、呼吸、血压等生命体征都可以通过一系列药物和先进设备加以逆转或长期维持。但是如果脑干发生结构性损伤破坏,无论采取何种医疗手段,最终都会发展为心脏死亡。自1968年,美国哈佛大学死亡定义审查特别委员会提出脑死亡诊断指标以来,世界上已有80多个国家和地区陆续建立了死亡标准,一些国家还制定了相应的脑死亡法,但也有国家采用的是脑死亡和呼吸死亡标准并存的方式。endprint

55岁的八床,尽管已经深度昏迷了三天,脑干反射全部消失,无自主呼吸,但是只要他的心跳呼吸还在,龚医生就不能宣布“死亡”。她将头扭过去,极力躲开钉子——钉过来的两枚钉子像着了火,烧得人滚烫。

医生,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植物人了?抓住龚医生的手又猛地用了一把力,下了很大决心说出这个词。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结局。

不,比植物人还要差。“植物人”脑干功能是正常的,病人可以有自主呼吸、心跳和脑干反应,而脑死亡则没有自主呼吸,脑干功能伤害是永久、不可逆性的。你父亲,他现在的心跳是借助呼吸机维持的,而且心跳骤停过一次,还可能出现第二次。龚医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龚医生必须残酷,让他们有心理准备。

一拔掉呼吸管,我父亲……我父亲,就走了?

龚医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沉默。整个走道像死了一样安静。

抓住龚医生的手松了。她扑在窗台上,绝望地哭叫着,爸,爸,爸。

莫哭,莫哭啊。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是八床的老伴。她抱住了女儿。她浑身颤抖得厉害,仿佛身体里有万丈飓风掀起怒涛。她不是在抱,是在寻找一个港口,卸下她体内的飓风。女儿反过身来,抱住了她。

“不是你们不讲孝心,不是的,你看,都这个样子了。”“我们都晓得你们花了那么多钱。听话,听医生的。”“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拿个把握。”“你们还要活。”两个嘶哑的声音劝着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他是八床的儿子。一个星期前从上海赶回来。

最初在ICU大门口见到他的时候,那是一个标准的上海白领形象。干净的白衬衫,干净的、近乎圆润的脸,精明的眼神。这两天再见到他,眼神空洞了,胡子拉碴的,圆润的脸也塌陷了下去。

三天前,医生就告诉了他脑死亡。

脑死亡,他懂。他现在看到的呼吸心跳都是假象,他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又有多么强大的经济来维持这个假象?他的父亲又有多么强大的机体维持这个假象?他带回了在上海的所有积蓄十三万,加上向亲戚朋友借的八万五,全部花完了,父亲还是“不争气”,心跳骤停了一次。“你们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做完心肺复苏后,医生给他交代。

他做好了财空的准备,他只有一个父亲,他拼命都要拉住他。可是,他找谁去拼命呢?

找脑死亡?

死亡已举起它硕大的翅膀,阴影就快覆盖下来了。姐姐,你还要医生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确定呢?你问医生一千八百遍,你也只是在垂死挣扎。虚弱的疯狂的挣扎。男人无力地看着那两个抱成一团的女人。她们疯了,疯子一样嚎叫着。从父亲三天前没有自主呼吸起,她们就接近疯子的边缘。她们的每个时段都是在耗费——耗费眼泪,耗费恐惧,耗费绝望。凭着那呼吸管,那个被称为父亲和老伴的人才与这世界有着关联,有着稀薄的体温。她们怎么能拔掉呢,她们扛着,一天天烧钱,一天天与死亡对抗,一天天看见阴影渐渐覆盖下来。

“你拿个主意啊,你们还要活。”一个叔叔哽咽着。

胡子拉碴的儿子“哇”地一下呕吐起来。他蹲在地上,拼命地吐,他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他要把那钝刀似的死亡吐出来。死亡,为什么不是迅雷,猛扑过来,一切就结束了。它是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凌迟我们的意志,直到我们能勇敢地拔掉那根管子。

医生,拔掉管子,他走的时候,痛苦吗?那个让青年男子拿主意的叔叔满脸是泪地问道。

已经没有了意识,走得很平静。龚医生说。

人走的时候,不痛苦?老妇人扶着墙站起来,又问了一句。

不会的。

一群人的目光在彼此的脸上打量着、交织着,最后,目光集中在上海白领的脸上。他是儿子。在法律意义上,他是除了母亲之外,排在第二位的权利人之一。他的权利是同意拔掉呼吸管。

一群人已被逼到了悬崖边,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跳,跳下去。

做完护理,各床上午的处方也开了,我去门外通知八床家属,准备签字。协约上写有八个字:拔管,放弃一切治疗。但我找不到他们,那个着了火似的女儿,那个上海白领都不在门外。打白领的手机,他说,我们……我们……我们在商量。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暴风后的沙滩。这样,我也就理解了,为什么早上,那个女儿像着了火一样。她不能不着火,她得被火鼓动着,百米冲刺,跳下去,跌得粉身碎骨了,也是一种结局。坚持还是放弃,拉锯一样,反复地拉,反复地锯。她终于咬牙了。

咬了牙的他们会不会重新将牙齿松开?

也许他们家还要治下去,要是出现了奇迹呢。十点钟过去了,十一点钟过去了,八床的家属还没出现,我的盲目主义又在作祟了。盲目主义是刘护士给下的定义,她批评我看不清楚生活的面貌。护士长纠正刘护士的定义,护士长说我看不清楚的是死亡底牌。死亡让人再无奢望。

我预测着八床的前景。会不会一直维持这个心跳,不再骤停。刘护士很不屑地看了看我,她说,要不你找个神笔马良来?

神笔马良?

画钱啦,一天八千块,十天八万,二十天十六万,你让马良画金山和银山吧。

这……我……我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我到哪里去找一只神笔呢,况且马良画了金山银山,还得画出一个狙击手,击毙脑死亡。

做完七床的护理,刘护士又来到八床面前。对这类危重病人,为防止血流动力学的改变,在短时间内是不宜翻身的。刘护士就给他又洗了一次脸,从耳朵根到眼角窝到鼻孔到牙齿缝,她默默地清洗了很久。

刘护士猜对了,下午三点钟。白领和他的两个叔叔过来了。

至于他的姐姐他的母亲,被另外几个女性家属强行拉到楼下大厅去,远离跳下去的现场。

“那,我们脱机了?”龚医生小声问了一句。这是必定程序。家属在放弃治疗的协约上签字后,真正执行时,还得确定一次。

“脱机了啊?” 龚医生又问了一句。还是没有人吭声。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侧着脸,低着头,在抖动手中的被子。进科室后,他们看了一眼八床,就迅速地扭过头,在一旁专心折着被子。其中一个人抬起手,抹着脸上的泪水。他一抹,再抹,怎么也抹不完。endprint

他们先是将被子对折,宽了点,就又折了一道,又显得窄了点,他们专心致志地将被子折来折去。这一刻,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他们的心无处可放。他们只有折被子。折好了,八床就能舒舒服服躺在那窄窄的平板床上了。

“脱了?”第三次发问。

白领小声地说出了个“嗯”。他木头一样呆呆地望着八床的脸。

那是一张安静的脸,死亡正在收走这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

管子拔掉了。

两个老兄弟还在折被子,无穷无尽地折下去。

我站在这木头旁边,我以为我能说出什么话的。但是,我感到了隔阂,我无法言语。我就在他身边,我却不能不躲得远远的。死亡隔在我们中间。

你们出去等着吧。龚医生小声说着。两个老兄弟,一个白领,他们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哭泣,他们的步子很硬,一步一步走在刀口上。身后,留下一个人独自完成死亡。

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往下垮。

50秒后,血压数字垮到零。接着,氧饱和数由98垮到95,垮到78,垮到68,垮到0。指向心律的那座山峰线也在急促地变化。

十五分钟后,山峰消失了,一条直线,指向虚空。

我赞美的不过是一碗面条

五床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叫着快一点。他用手焦急地指向嘴巴,示意护士小玉喂快一点。这碗平常的面条,让他迫不及待了。他的嘴巴鼓着嚼着。我在一旁笑着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一刻吃得多么纵情,舌头卷住了一口又一口面条,就像在吃有生命的东西。

五床不管不顾地吃,那么满足,那么单纯。我也单纯了,我单纯地赞美面条。我赞美食物在这个科室里散发出的强烈光芒。现实世界的真面目已不可遏止地张开了,它就是一碗面条。

面条慢慢弥合一块四分五裂的豆腐。

五床男孩是十五天前住进科室的。床头登记卡写着年龄十九岁,坠落伤。护士长说五床从工地的八层楼上摔下来,摔得不成样子了。你看。她一边说,一边揭开了盖在他身上的被单。我没提防到她这一揭,惊叫一声,吓得倒退了两步。

那是一具插满了管子的肉体。

胸口处四根,下腹处两根,左右两侧腰处各一根,左大腿处一根,膀胱处一根。十根引流管①各自为阵,分割着面前这具破烂不堪的肉体。

男孩子确实破得不成样子了。脾破了,肝破了,肺破了,膀胱破了。这些管子正将淤塞在破洞处的坏血引出来。我的惊诧是我从来不知道我们身体的每一处都可以打洞钻孔,都可以塞进这些拇指粗的管子。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肉身其实是一块豆腐。摔下来,散了,裂了……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男孩还在昏迷中。胸外科、脑外科、骨科等相关科室的专家集中在病床前进行会诊权衡。权衡的是该先从哪个破洞开始着手修补。如果只是一个破洞,会有许多针对性的药物进行修补,但他身上的破洞太多了,先补哪一个才能获得最大的药物效益呢?

我们在描述一种药物时,不得不频频使用“但是”和“也”——我们描述它的药效,也得描述它背后的副作用。一种药治愈了这个破洞,其副作用必定会加剧另一个破洞。

面前这个五床,补了他肺部的破洞,就会加剧肾脏的不适,治疗了肾脏,又会引发腹腔的问题。破洞们像水里的葫芦,按下一个,浮起另一个。专家们盯着那些管子,提出一个个方案。引流袋的淤血倒了一袋又一袋。

看着护理记录单上密密麻麻的医嘱,我真替这个男孩子担心。身体的漏洞一天天被处方填满了,他怎么还没醒来呢?护士长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她比我有信心。她说,这么年轻,他肯定扛得过来。

整整十天。那张十九岁的脸陷入前途未卜之中。病历处方还在增加。

第十一天,我一进科室,正在男孩床边做护理的小玉就招手让我快点过去。男孩醒来了?

来,眨眨眼。

他眨了。

来,握个手。

他握了。也不能说是握,只是拇指和食指轻轻地触了触我的手,像风一样轻。会眨眼会握手,也就是说他能会意了,他从十天的昏迷中醒过来了。这一刻,他正望着我,眼里是一种涣散了的深深的空洞。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迷失了十天的时间。

哈夫·库雷在《身体》里说,你终究会发现,世间只有一件无价之宝,既非金子,亦非爱情,而是时间。在这个男孩的生命流程中,我们用了十天的时间,终于等到他从死亡的掌控中逃逸出来。那些煎熬的每分每秒都变得珍贵了,因为生命蛰伏在里面,慢慢复活。

我心头一热,握紧了他的手,“你真行啦,挺过来了。”他感到了我手上的力度,他手指上的力也大了些,拇指轻轻地扣在我的手上。

苏醒过来的身体迅速加入到与破洞的对抗中。因为年轻,他的体能恢复得很快,三天后,撤掉了肺部和脾部的管子。呼吸机也停了,输液泵②也减少了两个,情况一天一天好起来。但他不配合了。

他手指着嘴巴,冲着我,“水,水,我要水。”他小声叫着。他的嘴巴像龟裂的土地,我真想给他一杯水浇灌下去。可是,他现在的病情不能进水。看着他焦渴的眼神,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再怎么大发慈悲,也不敢违背医嘱。

水,水。他倔强地叫着。

用小五号注射器给他注一点凉开水。主任吩咐道。

注射之前,小玉给他提要求,你含在嘴里,不能一下子吞下去,

好不好?好,好。他盯着注射器,急切地点了点头。

几注射器下去,他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他又“啊”起来。

不能再给他注射水了,小玉只好将打湿了的纱布放在他嘴里含着。我在一旁盯紧他的嘴巴,生怕他情急之下,把纱布一口吞下去。三分钟后,小玉掰开他的嘴巴,拉出纱布。它已经被他压榨得干瘪瘪了。

你看你这个吸水鬼呀。我举起那块没有一点水分的纱布给他看。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在这个几乎被昏迷统治的科室里,看见这样一个男孩子,真是件快乐的事。endprint

给他做护理时,我特别喜欢看他的眼睛,这是我在科室里最愿意看到的一双眼睛。不呆滞,不木讷,也不悲伤,十九岁的生机一点点充溢在眼神里。护士长说得对,年轻真好。

肌体一天天恢复,男孩子能慢慢地讲话了,讲些工地上的事。他初三没读完,就随村里一帮人去东北刮大墙。今年怎么没去那边呢?呵呵,这边,这边……他说到这里,红了脸,羞涩地笑了。我一下子想起那张卡片。

前三天我们推他去复查CT。一推出重症室,一股潮水就涌过来。这是五床的家属们。在前些天的探视里,他们只能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现在他们都挤过来,要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脸。有人在叫他:强,强;有人在叫他强子,强子;有人在叫他志强,志强。推着的,扶着的,拉着的,一时间,平板车四周围上了十个人。

这时,听见一个中年妇女说快点,快点,一个站在外围的姑娘被推到了床边沿。人群自动让开了。不知道两双眼睛是谁先捉住谁的,我看到时,姑娘与男孩子已默默相对。他们向彼此微笑,笑得有些开心,又有些吃力。加油啊。姑娘轻声说着,握住了男孩的手,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塞到了他手上。在整个复查过程中,男孩一直紧紧捏住卡片。趁着帮他整理手上约束带的机会,我看到了最上面一排字:宝贝,谢谢你还活着。

到第十四天早上,他不满足鼻饲管的营养了。他倔强地叫道,我要吃排骨,我要吃鱼。

等到中午,他又叫。我要喝可乐,我要吃巧克力。

到了晚上,他又叫。我要吃饭,我要吃扬州炒饭。

我要吃,我要吃。他开始碎碎念。念着“吃”。这个年轻人不再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了,他也不向我做鬼脸,向我讲他的爱情,他只要“吃”。饥饿这只虫子蚕食着他的斗志。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胃,孤零零地悬挂在白色的病房里。

第十五天早上,鼻饲管顺利地拆了下来,五床男孩等来了他的“吃”。

一口面条,被他吞咽下去了。又一口面条,被他吞咽下去了。他心满意足地吞咽着,感受着那种充塞,他又开始给我讲述他的爱情。

一碗面条,让灵魂回到躯壳,让一个十九岁的生命回到他的青春和爱情。

从此,我不敢再小看一粒粮食,甚至是沾在棉签上的一滴水,它们就是这世界最本初的样子。

我不敢再小看一个呼吸、一个微笑、一个伸过来的手指。

我见到的每一缕呼吸,只要它是热腾腾的,与我相遇的每一具肉体,只要它能眨眼,能微笑,它们就是我珍重的。

在那一望无际的金黄色葡萄球菌、大肠杆菌、芽孢杆菌中,我看见了死亡,也看见了新生。

死亡和新生,如同我们和这世界。我们情人般争吵,我们还会一直争吵下去。

注:

①引流管:使用引流管的目的是针对积存于体腔内、关节内、器官或组织内的液体(包括血液、脓液、炎性渗液、胆汁、分泌液等)引离原处和排出体外,以防止在体腔或手术野内蓄积,继发压迫症状、感染或组织损害。

②输液泵:在重症监护室(ICU)中,由于病情危重,使用药物的种类繁多,均需要进行输液治疗,许多药物有严格的速度限制,如果输液速度不当,不但会影响治疗效果,而且会引起心衰、肺水肿等严重的不良后果,所以在ICU病房使用输液泵来控制输液速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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