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 居

2015-01-14 16:46朱朝敏
山花 2014年22期
关键词:刘师傅大舅才子

朱朝敏

晚风拂动,暮色四合时,老头拄根拐棍又来到我家。他左肩搭个细长袋子,一双露出脚趾头的破鞋拖在脚上,哒哒地走进我们的视线,在高大的青石门槛前站定。

棍子倚靠墙壁放下。右手哆嗦着,从布袋子里摸出一只青蓝颜色的海碗。破了边沿的海碗越过门槛,正对向中堂里的大方桌,方桌上已经上好冒着热气的饭菜。

他是算定这个时间来的,连续三天都这样。

他总是等不及的样子,脖子拉直,眼神直直地盯住方桌,嘴巴闭合,看不出喉结的喉咙痉挛般蠕动。

我母亲接过他的海碗,去厨房盛好饭菜,回来递在他手里。依旧问道:要不要先喝口茶水?

逃荒的人肚子饿自然也口渴。何况两天来,他的回答从来就是:要的,先喝口茶水,多谢了。

我从凉壶里倒上一皮罐茶水,他咕隆咕隆地一口饮尽,舒出一口长气,右手端好海碗退出去。

棍子,你的拐棍。

他刚走下屋檐台阶,我在后面提醒道。

他不理睬,只是哒哒地拖着破鞋踱出院门。给他拿上,母亲吩咐。我坐着没动。祖母张着她仅存的左眼,往屋外望望,咕哝:天黑也凉了,蛇多。

我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拿过靠着墙壁的拐棍,使劲在台阶上猛抡两下,用以解气。这才跳下台阶,朝院门外跑去。

刚到院门口就住了脚。那个讨饭的老头并未离开,而是倚着我家院门前的老柚子树蹲着扒饭。我把拐棍放在他身边,转身欲走。

姑娘,我等会儿还去你家的。

以为我家开粮仓?我愤愤地想,给你添这么大海碗的饭菜,这可是我们几个人的口粮,还不满足。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不理睬他,我抬脚跨进院子,砰地关上院门。

很快,笃笃的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

真是他。他果然再次踏进我家院门,仍旧站立于青石门槛外,拐棍还拄在他右手里,左手呢,却抓着那个细长的布袋子。

我们坐着没动,只拿眼睛齐齐地看他。他不可能没有吃饱,即使没有吃饱,我们也没什么能给他了……除非白生生的大米或者小麦面,但,这对于一个讨饭度日的孤家寡人而言,似乎并无多大意义。

我白白吃了你们几天粮食,真是过意不去……本来快要饿死的命,也被阎王爷赶了回来,俗话说,滴水恩情涌泉相报,我这把老骨头,孤蓬野草一棵,哪来啥子泉水呢?可幸,我还有这个楠管跟着,不曾离弃。说着,松开左手,从布袋子里熟练地掏出一支乌红颜色的竹筒。我知道,这竹筒由楠竹制成,故称之为楠管。

喀嚓声,楠管分成两截。我定睛一看,并非楠木筒子断了,而是中间本身就有个含口,含口处可分可合。

这又有什么讲究?

客官啊,合上这个家业(指楠管)我就是个讨饭的叫花子,分开成对对儿两截,我就成为卖艺唱戏的,对面站的客官官呐就是我的天帝,老朽这就施礼——边说边唱的他扔了拐棍,放下手里的布袋子,跨过门槛,抱拳屈身。

师傅大礼,我们承受不起。祖母和我母亲慌成一团,分别回礼。

祖父咳嗽一声,惊诧地瞪圆眼睛,脱口问:师傅就是本地人?

我们也愣住了。开始来我家讨饭吃的那天,他不是说自己家乡河南发大水被淹,一路讨饭来到我们岛上,直至我们庙村?而现在亮出的家业和嗓音,分明就是我们当地人啊。还没听说河南人唱楠管的。

客官容我细细道来,我本是岛上人,少小离家奔世界,客居冀豫,战乱饥荒,颠簸流离,徒留祖传手艺,而今秋水茫茫,一叶漂泊向南归根,我就拨响那楠管哈,诉诉衷曲。

原来如此。

师傅贵姓,老家总还有人吧?

镇上巷道刘家人,姓刘名云生,岁月更迭,人情呐那个蹉跎,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难得庙村容我延宕,我拍拍竹筒,敲响云板,唱古说今道传奇,传情达意表风流,客官啊,借我中堂一宿,送上清音呈个耳福。

刘师傅唱了今晚,就有明晚后晚,甚至……我祖母祖父嘀咕开了。我们多少晓得楠管的一些规矩,比如,唱书不能挖根(即唱完),要留点念想。留念想也不是吊客官胃口,而是给别的楠管艺人留口饭吃,只要有艺就能接着唱。

多谢多谢,我们已经满了耳福,再说,我们寒室陋舍,承受不起大师傅。

母亲的话看似热情,其实是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

借我中堂一宿,保管客官满意。

刘师傅第二天清晨踱来我家,堵住出早工的母亲。母亲也不理他,冷着脸绕过刘师傅径直出门,准备下田去。

母亲不答应他来我家唱楠管,明摆着的理由,我家不是大户,请不起师傅,供不起客人。即便一个普通的农户,师傅唱戏说书,乡邻凑热闹捧场,不说好烟好茶伺候,起码多少得有个零嘴。若是来了小孩子和老人呢?干坐着多么难为情啊。

刘师傅却执意要在我家唱楠管。在他看来,他的上好技艺是不轻易出手的,而今逢上救命恩情,无以为报,心头遗恨,唯有献技楠管才可缓解。我母亲的拒绝,简直轻率而无知……哪怕我们庙村也出过唱楠管的艺人,可惜,技艺与好技艺的区别如同天壤……只要去听听,就会明晓,那是怎么样的一桩佳事。

你听听,真的,客官啊,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刘师傅转身就去追我母亲,哒哒地跟在后面,边走边说,想当年我拍响楠管,从驻马店唱到郑州再到石家庄,场场爆满人头攒动,坊间巷道里,楚声风行,压得河南梆子角落响,凭的啥——真功夫哈。

我母亲开始走得快起来,倒不是要甩掉刘师傅,只不过是赶时间下田而已。但她听见刘师傅在后面的气喘声和恳求声,就慢下了脚步。这个刘师傅上了年纪,估计还未讨早饭吃,又无亲无故的,要是出了什么毛病,如何担当?我母亲可不愿意与此有丝毫沾染。

我母亲听见刘师傅说真功夫时,已经停下了脚。等刘师傅跟上来后,转身放下肩膀的锄头说,刘师傅的好技我昨个已经领教,只是我家小门小户,担当不起大师傅啊。endprint

母亲的话直白而真诚。

而刘师傅也回答得直白,哪里——我唱个好声,客官不会白听,这是规矩,而我借了你家中堂,自然是替你家做工。

我母亲愣住了,眼色迷蒙,内心纠结。这似乎不是个小问题。

刘师傅,我要赶时间下田,你还是去找我家公婆商量吧。

刘师傅又折身去我家。

这个刘师傅可不简单。踱到我家后,不说不求,而是拿出楠管,拍响后咿呀唱道:

盘古呐开天地,水流到中曲。

神鱼寻休憩,看到我家啊——丹阳地,

懒身梦乡里,九十九洲归了一。

庙村呐藏了支啊——楚后裔。

话说细水长呐,就从那个襄王讲,

秦兵灭国恨,襄王逃命啊——到了这里

……

我祖母祖父就呆住了。他们各自站在原地,愣怔着,支棱起耳朵,敛神屏气地听刘师傅唱说。

要说,刘师傅并非很正式地唱,场所、装扮、气氛,要什么没什么。只不过楠管嗡嗡地响起而已,刘师傅的嗓门破开而已,再加上,刘师傅还未吃早饭未喝茶水,中气不足嗓门也不清亮,未免随意了些。

可这楠管拍的……犹如神鱼飞起,溅落一身水花,淋出一汪静泊地,而这好地,是我们的避身之所啊。我们孤岛的来历,不过是神鱼的卜居,我们庙村呢,嗨,也不平凡,楚王室贵族曾卜居于此。

传说就是这么流传的,千百年来,甚至更加遥远。我祖母祖父第一次听见这个传说,是从楠管艺人的口中,并且就在自己家里。说唱去掉了处心做戏的装饰,亲切自然,真实可信,水到渠成,唤起了聆听者前生后世之感。

噗,我祖父吐出一口痰水,吩咐祖母上茶备饭。祖母如梦初醒般喏喏应答,颠着小脚忙开了。

老哥老姐啊,早饭早茶,我一个叫花子,没得资格享受,还是涎着脸皮再请,借得中堂一宿,拍响楠管,唱个“卜居”,温习那个前尘后梦。刘师傅边说边收好楠管,抱起双拳,屈身施礼道。

听个清音啊,享个耳福,我们也先谢过师傅了。

我祖父上前,也抱拳回礼。

这样,刘师傅晚上在我家拍唱楠管的事就定下来了。

刘师傅拖着露出脚趾头的破鞋,哒哒地离开我家时,我祖母伸手拐了下祖父的膀子。我祖父又喊定刘师傅,胀红了脸颊说道:师傅不嫌弃,我这驼背老头子的衣服可……

刘师傅嘶着声音笑了。他是不屑,还是自嘲?抑或叹息?也许都有,也许就是喉咙堵了东西,笑声不过是斜逸擦出的声响。

他指指我家斜东头,说道,天下无忧潭,沧浪之清水,可以濯我缨,老朽足矣。话头未落,人已经哒哒地溜出院门。

我祖母睁着仅存的左眼定定跟着刘师傅的背影。刘师傅走出院门后,她侧脸对身边同样目送对方的祖父咕哝道,这师傅可比咱们年纪小。

事实上,刘师傅刚刚出我家院门,我们庙村的人就都知道了,刘师傅要借我家中堂一宿拍唱楠管。当他施施然出来,布袋子不再挎在肩膀,而是挽在手上时,庙村人就明白,他要拍楠管了,很正式地调音拍唱。

刘师傅走出我家院门后盘桓在无忧潭边,洗头,洗脸,洗脚。

无忧潭背倚我们庙村唯一的山林,却又雄心壮志地向山林延宕而去,在我们庙村挖出清幽幽的一片水泊,方或圆都不能描述它,它弯绕又抱紧自己,沉湎于绿水下的秘密。若是站在山林上面的庙寺看,那深幽的潭水,恍如八卦图的形状,把我们庙村占了个大半。

刘师傅不过是站在山林庙寺下来的路口潭边——就是站在潭水中间,也没有人看见了去。可毕竟,他要在今晚拍唱楠管了,因此无论他站在哪里,都能被人瞧见。他在岸边树杈上挂晒的衣服,也被放大了,格外招眼。

可刘师傅洗手洗脸洗脚,都大方淡定,擦身却未免羞答躲闪了。

反正,没有谁瞧见他裸露的身体。尽管,那挂在树杈上的衣服被风鼓吹得像扑腾的鸽子,还不断伴有咕咕呼呼的叫唤,但衣服在眼底,人却在眼外。

他总不会沉潜到潭底去吧?这把年纪和身体不论,就说我们这无忧潭,没有人能够试探它的底细,传说它水下有通道,与岛外的长江相连,当初从秦兵手中逃脱出来的楚襄王隐匿到我们这里,秦军追赶而来,重兵把阵我们庙村,层层封锁,掘地三尺寻找,却一无所获。楚襄王去了哪里?只有一个可能,从无忧潭里逃脱了。

刘师傅肯定净身了。咕咕呼呼的衣服就是证明。

在哪里?

我们庙村人把眼睛抬起,定定地打在了路口左侧高台上的壁子屋。

那是熊春天我大舅妈的家。她已年过五十,守着芦苇竹排泥巴砖石糊成的房屋,在我们庙村生活了四十余年。是的,她从十岁起逃荒到我们庙村,住在我外公外婆家,而后成为我的大舅妈,名正言顺又千辛万苦地守在无忧潭边,开始她漫漫无边的生活旅途。

我上学知道旅途一词后,做过无数次浪漫而幸福的遐想。美不胜收的风景、身心愉悦的享受……诸如此类的词语,就是旅途分泌的辅助物。我的大舅妈,熊春天,却以她黑瘦寡言的姿态,彻底颠覆了我的种种遐想。

旅途边际,其实尽是苦水。

我叫道:大舅妈……

她低下高瘦的身子,拉紧大草帽,垂首勾身匆匆而过。她不是没听见,她是不答应。尽管现在,她就是我的大舅妈,可她无法启口,也不想启口。她紧紧闭合嘴巴,低首垂眉,守住她的呼应。她在担心,稍稍疏忽,出口的声音就出卖了她近乎羞辱的秘密——哪怕只是近于叹息的“咳”,那不过是在过早地终结。

……身份,她在我们庙村的身份。

熊春天,我外婆某个春天与她在船上偶遇,心生怜悯带回的孤女。

我大舅的童养媳,我现在的舅妈。

我们庙村抗美援朝英雄现为昆明某军区领导的家人。

说到底,熊春天从十岁那年踏进我们庙村,直至与我大舅进入洞房前,她就是一个流落我们庙村在我们庙村讨生活的外乡人。然而,洞房花烛夜,新郎逃出我们庙村我们洲岛,奔赴全国解放战争去了,后又踏上北去列车参加抗美援朝。他和她,犹如蝴蝶和蜻蜓,虽为翔物却不同谱系,各自为阵的翻飞,说白了也是两个脱钩的概念。他们的婚姻或者说以婚姻为标志的家,出现了断裂和里外不一的破痕。endprint

但,这是改变不了的,她就是我的舅妈,我们庙村英雄的家人。

说到底,熊春天就是我们庙村人。

我不同意……这是我大舅的口头禅,面对熊春天,面对我外公外婆。他的不同意往往就是一块打在水面上的飘石,跳动几下,引起一些波折,而后,在风行水流的岁月中,波折也没了踪影。

我不同意,我要离婚。我外公外婆先后走了路,我大舅的口头禅补上一句,面对熊春天。我小舅与大舅感情好,寻着机会上前搭讪,请求熊春天答应了他大哥的要求,还说,强扭的瓜不甜,催开的花不香,他那个犟牛脾气,不理你的,你等多少年也是白搭个名头,难为了彼此,何必?我小舅妈也忍不住了,凑上前劝说,嫂子啊,我这声喊,可尽是大哥不在家的时候,要是他回家了,我怎么也出不了口……熊春天一摆手,转身收拾她的家当,搬出去了。她自立门户,在山林脚下无忧潭水边,用泥巴糊着竹排芦苇砖石,垒起高高的壁子屋。

壁子屋里外插着黄绿的旱烟叶,蔫呼呼地显出一些生气。壁子屋倒映着绿幽的湖水,荡出黄绿色彩的波纹,切割出几许童话色彩的逍遥。但这只是假象,无论如何也骗不了我们的眼睛。清晨和傍晚时分,辛辣的旱烟味在风中萦绕,呛着靠近的鼻子,压迫出锐利的喷嚏或黏糊的涕泪。

那是壁子屋溢出的苦水。

我们止步,仰头看看那个烟熏火燎的壁子屋,想说什么终究无从出口。

而现在,那个逃荒来的刘师傅,却去熊春天的壁子屋里净身。

真还是假?

总之是,刘师傅上午洗了上衣,下午洗了裤子。轮番洗干净了全身衣服。

出现于我们眼前的面孔甚至整个人,都透露出干净清爽,连灰白的头发也顺了飘了——他不仅洗了身子,还洗了头发。

熊春天家门前的坡路上平添一些湿润的草木灰,板结在菜园边。无疑,刘师傅借了熊春天的壁子屋,用草木灰澄清他落荒乞讨的灰垢和落拓,从头到脚。

晚霞在无忧潭上投下斑驳的红黄两色时,焕然一新的刘师傅被我祖父请到我们家吃晚饭。他们从山林那边沿着无忧潭绕过来,一路都是我们庙村人的询问:刘师傅今晚要在驼背爷子家里开场说戏了?什么戏文?啥时候开场?

可以说,刘师傅是被我们庙村人前呼后拥地请到我们家里的。为了欢迎刘师傅,我们家还请了陪客。陪客可不是普通乡邻,而是我们庙村德高望重的老才子张。老才子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脾气却狷狂,一般情况下,正眼也难得瞧下我们,更不用说同桌吃饭了。今晚却与刘师傅左右端坐在我家方桌正席上,面向我家中堂南方。席间,两人举杯敬酒,言辞谦逊,礼节周全,但点到为止的拘谨致使席间空气凝滞,特别是老才子张,放下酒杯就是睥睨红尘的模样。

看来,对于刘师傅,他尽管以陪客身份作为认同,却并非百分之百的认同。

晚饭间的老才子张,不苟言笑,看上去心事重重。飘移不定的昏黄灯火中,他兀自矗立起凝重的黑影,令整个席间陡添诸多压抑。

好歹,晚饭不过就是个仪式,很快就结束。

中堂春台上摆放两盏大油灯,而中堂外面的屋顶上,挑起了两个马灯。按照刘师傅的吩咐,桌椅依次摆放整齐。我祖母和母亲烧好茶水等候。

初秋,月亮上来得早,黄黄的,泛着拉杂的毛边。夜色却趁机围拢,在我们庙村层层堆积。黄月亮很快就被烘托到穹幕顶上,瘦弱而清白,幽幽地铺射一地轻薄的寒光。

杂乱的脚步声后,我家中堂满满的,连门槛外屋檐下的台阶上都是人。兴奋而好奇的眼神,浮荡在灯光和月色中,在我家燃烧出一种特别的光亮,仿若水洗般的银器,令周遭岑寂。偶尔,是一两句询问:今晚说的是卜居?

其实,这早就是明了的话题。但还是不断有人问。关于我们居住地洲岛甚至庙村的来历,总在不甚明了的流传中勾引出神秘的碎片,却从来没有完整的讲述。犹如一个人,他模糊地知道他的身世存在秘密,却从没有谁对他讲起。还如一个人,他知道,存在于世就是事实,可真正的事实——比如“我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又没有人能够说出一二。

终于,有人来讲述了。我们的期待,若是仔细追究的话,不难发现,那实际上更是一种辨认,关于这块地方……以及地方上的我们自己。

各位客官,老朽少小离家奔赴岛外,战乱灾害中讨生,绵延一口残气,全凭祖上传下的楠管,家业在手,拍响春秋,江北城池巷道马路,唱得满腔楚曲啊,念就的却是叶落归根,今晚月明中天,我犹得新生,喜借庙村风水人情,破喉一出《卜居》,博得客官呐会心一笑,老朽可就心满意足……

嘣,云板一响,刘师傅双手抱拳鞠躬,而后退步于方桌后面,拍响楠管,开始说唱《卜居》:

盘古呐开天地,水流到中曲。

神鱼寻休憩,看到我家啊——丹阳地,

懒身梦乡里,九十九洲归了一。

庙村呐是胸框,藏了支楚啊——后裔。

话说细水长呐,就从那个襄王讲,

秦兵灭国恨,襄王逃命啊——到了这里。

刚才还有的窃笑私语,在刘师傅的说唱中,一下摒住,活生生地被堵在喉咙,滑进了肚腹里。灯火算得上通明,却分明遭受肢解,随着夜风左右飘忽,在白银般的月光中力不从心,油般浮荡水面,散漫出曲折的五彩纹路,魅惑着人们的眼睛。这注定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它分泌出一种类似酶的东西,沉淀于我们的心胸之中并开始发酵,膨胀出我们的向往和期待。

我们仰起脖子,抬高的眼神齐齐聚集于方桌后面的刘师傅。一身灰白的刘师傅,胸前抱着褐色的楠管,面目分明,声音清朗。究竟是我们的眼神一起照亮了刘师傅,还是他自己的说唱点燃某种东西而发出了奇特光亮?不得而知。

好。老才子张站起来,大声喝彩。旁边的几个跟着站起来鼓掌。

我母亲趁着刘师傅拱手致谢之机,捧上热茶。刘师傅端过,抿进一口茶水,敲响云板,宣布中场小憩。

刘师傅匆忙退出中堂。他去了厕所吧。但一直把目光紧跟刘师傅的老才子张眼尖,叫道:刘师傅怎么走了?endprint

老才子张这样一说,我们纷纷涌到院门,踮起脚后跟看。已经走下我家台坡的刘师傅,居然绕着无忧潭朝山林那边走去。他怎么就离开了?我们沉默下来——大概,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刘师傅献技,庄重而热情,我们看客呢,得到了享受,总不能白白地听戏。作为礼节,总要付出什么以资感谢,否则,怎么才能彼此平衡?这在我们注重礼节的庙村说不过去。我们家提供了中堂,还有晚饭,而那些来我家听楠管的客人呢?

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我家暂时出现一阵空虚。乡邻们三三两两退出我家院门,包括老才子张。马上,他们又回来了,不过,手里大都提着什么东西。小瓶子高粱酒、半瓢大米或者白面、小盅香油、两三个鸡蛋等,乡邻依次坐好,等待刘师傅回来。

他不可能不回来,他的楠管还在方桌上。

他去了哪里?疑惑浮荡在我们心中,却由于歉意而淡薄,近乎无迹。月亮越浮越高,在云层中逐渐变得清瘦。幽微的光亮中,我们挨坐却无言。一切都那么远又那么近。

刘师傅匆忙赶来,抹把额头,站到方桌后面,脸庞时不时侧向大门。他似乎在等一个人。他瞅向我家院门的眼神,虽然不是直直的,却执拗而又充满渴望。隔不了一会儿,刚移开的眼神又巴巴地打向院门。

他在等人。

谁呢?

老才子张慢慢踱来,在我们凝望的眼神中。他让我们诧异,这样目空一切的一个人,却被刘师傅折服。瞧瞧,老才子张也不是空手来的,而是手里握着一卷书稿。

老才子张款款落座。我们看向刘师傅,等待他的云板敲响。

刘师傅呢,眼睛居然打直了,呆呆地望着院门。他的确是在等一个人来,但不是老才子张,那个人没来。刘师傅踌躇焦急,手握云板又放下,放下又握起。

嘣——云板脆响,刘师傅满面笑容,弓身作揖,准备开唱。

我偏头一望,看见正弯腰落座门槛边的熊春天,我的大舅妈。

她也来了。当然,她是被刘师傅亲自请来的。

《西窗诗抄》是老才子张大半生所做的诗作小辑,算得上他毕生心血,或者他的脸面,却要当作礼物送给刘师傅。

刘师傅惊讶得双手推回,只说,张老先生大礼,承受不起,老朽就是磨嘴皮子混江湖的下里巴人,识字不到一箩筐,诗情文心何以堪?受得这卷诗书,无疑是掌自个嘴巴,张老先生收回,算是留我颜面。

这样,老才子张的书稿才被留下。也不晓得老才子张是心血来潮,还是真的对刘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手握书稿的老才子张没了先前的傲慢,而是垂下眼睑,支棱着耳朵聆听,直至刘师傅宣布休场。

人群散去。月色孤寂,老才子张还在愣坐。其时,已至深夜。我早已爬上床,但好奇心要我努力克制睡意,让自己保持在半梦半醒之间。

刘师傅被安排在我家就寝。他和我祖母祖父一起收拾堂屋,边收拾边喊:张老先生受罪了,早点回家休息。

咳——这月好得很。老才子张的回答突兀,硬生生地挤进我耳朵里。我的意识蓦地清醒。

你刚才唱说,我们岛人祖先就是鱼?说来也不错,鱼活水流,人活尘土,一个意思。想想,我们怎地就在这水流中的洲岛上?人生浑噩一场大梦,出入就是生死,莫如鱼出水面啊,鱼身流水轻,魂灵不出窍……我们这具躯壳呢,里外分岔,拽得人晕乎难辨东西,悲乎。落土的皮囊,我们得鱼之前生,却无福维系一条鱼的后世……

艰深拗口的话语,不仅让我如坠云雾,也让我祖父母,还有刘师傅都没了话说。

长久的沉默中,一声叹息,还有远去的脚步声结束了这个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床上,就被刘师傅的恳求声吵醒。他恳求我母亲,把昨晚我们庙村送予他的东西收下。而我母亲收好后,却固执地放在堂屋角落,专门叮嘱:这是刘师傅的。

是我的——唉,我没老糊涂,听得懂逐客令啊。刘师傅的喃喃自语充满了失望。

昨晚,他拱手抱拳留白:客官,今儿说到这里,留个念想,明晚继续。看来,刘师傅打算早早离开我家,傍晚时分再回来,晚上继续拍唱《卜居》。哪想我母亲并不情愿他晚上继续拍唱。

收下吧,算是我的感谢,一为救命,二为借我中堂献艺,礼轻情意重呵。刘师傅还是不愿放弃,恳求再三,却敌不过我母亲的固执,只好用拐棍挑起包袱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

昨天,他去哪里都不成问题,反正是讨口饭吃。而今天,他有米有油还有酒有肉,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去哪里就不是讨饭而是搭伙做饭了。从昨天他净身还有中场溜开的信息来看,熊春天的壁子屋是他最有可能的去处。

可搭伙,在我们庙村意味着在一起生活。熊春天又是守活寡的女人。

我去学校的路上,看见刘师傅左手挽着装了家业的布袋子,右肩上挑着一个包袱,正沿着无忧潭走向对面的山林,山林通往庙寺的路口边就是熊春天的家。

整个上午,我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想一个问题,我母亲明明晓得,刘师傅离开了我家,肯定就会去她嫂子熊春天的壁子屋,去她家搭伙——难道我母亲也盼望着熊春天答应与我大舅离婚?

我之所以翻来覆去地想这些,是我太知道我母亲的态度了,她不同于我小舅和小舅妈,她只是单纯地以一个女人的眼光来看:嫁谁跟谁,都是一样活,没在一起生活,怎么晓得就不合适?我母亲历来就是这样的态度,将心比心,近了人心,自己的心也活得暖了。我大舅听我母亲劝说总听到一半,就挥手制止,村野之妇,目光短浅。

我母亲也嗤之以鼻。遇到熊春天,热情地喊上,姐——

熊春天简短地啊一声,目光低垂,脚步匆忙。她与我母亲当然有姐妹情分,只不过她不确定,我母亲的“姐”声里还包含了“嫂子”的情意。

母亲也改变了态度?

中午回家,我特意问母亲,刘师傅去大舅妈壁子屋了?

怎么不可以去?

他们——会在一起搭伙吃饭?我看着母亲,满是惊讶。endprint

你舅妈是这样的人?母亲挑起眼神,凌厉地扫过我。

那舅妈又赶走了刘师傅?

不晓得,反正刘师傅又从壁子屋出来了。

他去了哪里?

孩子家多操心。母亲叱道。

刘师傅他去了山林庙寺。祖母接口答道。她每天早晚去山林庙寺上两道香,肯定早上在庙寺遇到刘师傅了。

老才子张跟他两个聊上了,一起在庙寺做饭吃。

老才子张每天也上庙寺,不过不是烧香拜佛,而是劝出家的儿子张子恒还俗。张子恒是出家前的名字,现在呢,是庙寺的净了师父。我们庙村的称呼他总是净了师父,张子恒不大有人提起,除了他老子老才子张。老才子张不管有无人听,总会软硬兼施地劝道:你净不了,张子恒久远着……

傍晚时,刘师傅与老才子张一前一后地走下山林,到了无忧潭边。

盼望晚上继续听楠管的庙村人,尽可能地抬高眼神,支棱起耳朵,甚至一些着急的,还围拢上去打听。

刘师傅含笑不语。老才子张呢,遇见我们庙村的,从来是爱理不理的模样,今天也不例外。

但一种默契还是在傍晚飞快地达成,老才子张接刘师傅去他家拍唱楠管了。

同时,疑惑夹杂,老才子张的家怎么能够拍唱?他家啊,中堂分成了两个,一半是自个儿的,还有一半是媳妇小昭的。而小昭,自从丈夫张子恒出家成为净了师父后,就当公爹老才子张是死人一个,别说言语,连瞧都不瞧老才子张一下。

也许,老才子张回去恳求小昭;也许,老才子张接回刘师傅,根本就不与小昭商量,先斩后奏,摆好中堂当作场子拍唱,小昭又能如何?

我放学回家后听说,也以为,今晚刘师傅不会失言,可能在老才子张家拍唱楠管。

我在有关庙村的小说中多次说过,我们庙村房屋特殊,均建筑在高台上,台坡下是菜园和水塘,哪家说话声音大点儿,别家的想不听见都难。

熊春天的壁子屋也不例外,在山林下靠着无忧潭边辟出高台子,台子宽敞,或者说壁子屋狭窄了些,而屋前的场地不像我们庙村其他家户,用黄土砖石垒起墙壁围成院子,而是留出开阔的道场,道场四角是一些常绿树木,刺冬青、柚子树,还有一棵大月桂。正是月桂吐蕊的季节,熊春天家的道场要说还不错。

老才子张和刘师傅一起上熊春天的壁子屋去,一前一后地。老才子张在前,刚上道场,就扯起喉咙喊,自告奋勇地帮刘师傅借道场,说话长篇大论,又文绉绉地。

“楠管是祖传家业,洲岛里外均有传唱,可根脉不同风格相异,我们听来的唱少说多,大多耽于家长里短,不过寻乐逗个嘴皮,庸俗难耐,登不了大雅之堂,而刘师傅传承楚地声息,格物雅致,昨个拍唱《卜居》,悲声去痛乐不饰喜,楚地风流尽得彰显,我们的来身去处啊,明明白白犹如神谕。”

他哪里是在劝说啊,简直是在定调宣示,一字一顿,文采斐然,道理毕现。

我们听惯了老才子张的训斥,看惯了他的白眼,也常看他背手游走无忧潭边,迎风吟诵诗词,却难得一回听见他如此的直抒胸臆。尽管有些难懂,可是他用慢声和沉重的语调加以强化,弥补了晦涩和艰深。我反正没有太懂,可是耳朵传递到我心脏的信息,迅速热了血液,并流通全身,血液流到我脑海里,我觉得我又全懂了。

喔。熊春天的应答声。太明显了,因为她又喔道——可能此时还在点头吧。

而喔声刚停顿的刹那,刘师傅谦恭的辩解声就响起,张老先生过誉,老朽不过传了先人的声气而已。

传先人声气——好啊。老才子张接口道,我们庙村的一起来传,请妹子允许,借个道场给刘师傅继续拍唱《卜居》。

呀,这可是大事。一是楠管《卜居》有了着落,二是清傲的老才子张居然低头求人了。我们本来支棱起的耳朵,再次提高了警觉,生怕遗漏什么。

难得两位看得起,不说借,我道场能派上用场,还让我能听明白一回《卜居》,也是好事。

熊春天的话音一落下。我们的耳朵就松弛下来,准备听楠管去了。我祖父祖母两人在灶房里一起生火做饭,我呢,抓紧时间写作业。

又是好月色。满满的明月,流光溢彩地挂在青黑色的天幕上。无忧潭水波光粼粼。风中,芬芳的月桂香味在潭水上飘荡,散发出清甜的气息。

熊春天的道场黑压压的全是人。没有灯,但月光若水,浮荡夜色,从我脚底一直漫到头顶,我感觉自己就像镜中人。

……

钟磬啊——遍地响,香火袅袅好似仙境茫茫。

峨冠博带的大夫啊,拔剑煌亮亮破了那喉嗓,

魂兮——归来,招魂声彻到了呐八极。

东方不可去哦,南方也不可栖。

西方空旷死寂,北方黑云万里。

适彼啊乐土,心旷神怡。

……

刘师傅说唱的 “招魂”, 是我们楚地的一个习俗,至今还在我们庙村传承。只不过他的说唱更具体了些,更可感了些。我祖母就会招魂,她不选择青天白日,也不会佩带剑戟,而是选择夜晚,挑个灯笼在无忧潭边来回吟唱:魂呵——归来。

太好,太好。坐在前排的老才子张又站起来拍掌。膝盖上的纸页滑了下来,又无力承受夜风之轻,软软地,羽毛般飘起。老才子张不管也不看,重新坐下来,跟着唱说“魂兮——归来”。

洁白的纸页飘出道场,越过道场下面的菜园,不见了踪迹。

我依然没听完楠管,就被母亲拽回了家。我晕乎着,既想听楠管,又想睡觉。这种挣扎拉拽我的左右脚,让脚步高低不一,幸亏被母亲拉着手臂,不然,很有落脚无忧潭的可能。

刚拐出山林,却被熊春天我大舅妈叫住了。

她问我母亲还来听不?

我母亲看我眼皮快合上了,一步也不停,说,等丫头睡好就来。

真个像老才子张说的,来身去处明白,犹如神谕,妹子可一定来听。

我母亲蓦地站住了脚。熊春天替刘师傅叫好——本来也是好,可大家心中都明白,她如此说来……endprint

丫头要睡着了,妹子快去快回,啊?

熊春天从我母亲的愣怔中觉察不妥,交代一句后,转身离开。

我母亲当然又返回去听了。那么好听,她拒绝不了。再则,熊春天如此邀请,简直就是哀求,她总不能驳嫂子的面子。

第二天中午,母亲在餐桌上说,刘师傅宣布休场后,她留了下来,先是与嫂子还有老才子张一起送刘师傅回到庙寺歇夜,又返回嫂子家一起收拾道场,回来就迟了。

说着,母亲抬起眼角瞅瞅我祖父和祖母。看来,她是故意说出来的。她不过强调:刘师傅那晚在熊春天的道场拍唱了楠管,却回到了庙寺歇夜。

那熊春天跟我母亲在无忧潭边的话呢?

很快,中秋节到了,我们庙村来了稀客。不,应该说是迎回了故人,还是有贡献的英雄。我的大舅从云南昆明回到了庙村。我们岛上的父母官一直送我大舅回到庙村,回到我小舅的家里。

我们庙村自有欢迎的方式,人们在路口竖立两根竹竿,竹竿上挑着灯笼,灯笼里坐着蜡烛。黄昏时,蜡烛燃烧出红色的火焰,灯笼上面的金粉大字就格外显眼了。左右灯笼上都是同一个字:归。

以前,我大舅回庙村也是这样,虽然回来的次数数得清,可我们包括我大舅已经习惯,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但当我大舅踏上庙村路口,灯笼上的归字来回摇晃时,刘师傅的楠管响起,我们庙村的,还有前面几个村的人,围在了路口迎接,我大舅简直称得上荣归故里。

可我大舅脸色黑沉下来,双眼看着地面,脚步也是飞快。

他明显地不高兴。也可以说,拒绝这种方式。

人群不到五分钟就散去了。这是刘师傅拍楠管最没有人气的一回。他倒是无所谓,看着我大舅远去的背影,也边拍楠管边离开了。

晚上的楠管还得继续?

连续几天,刘师傅都是在熊春天的道场拍唱楠管,《卜居》已经说到我们无忧潭上山林中的庙寺了。中秋节在我们庙村是大节,要是有刘师傅的楠管助兴,真可谓喜气洋洋了。

但,我大舅回来了。虽然,他不回我大舅妈的壁子屋,而是回到老屋我小舅家。可毕竟在名义上,他与我大舅妈熊春天是一家人。熊春天守在无忧潭边的壁子屋,守来三十多年的岁月,却守去了青春年华,直至白发萦绕。一个节气,离人的归来,不正是她的盼望?

刘师傅刚到无忧潭边,我大舅妈就拢上来,跟刘师傅说抱歉,今晚,她家的道场不能给刘师傅用了,要刘师傅另寻场地。

说完,熊春天又到我家,找我母亲。

她是来请我母亲帮忙的,要我母亲去请我大舅晚上回到她的壁子屋,还有小舅小舅妈一家,一起过中秋节。我母亲答应是答应了,可她眼神躲闪,根本不与熊春天对视。

上一次我大舅回来,还是两年前的春节,可春节的年夜饭仍旧是在我小舅家里吃的。

我母亲灰溜溜地回来,要我去给大舅妈回信。我刚抬脚时她跟上我,一起去熊春天的壁子屋。熊春天正在杀鸡,滚烫的开水在木盆里冒出热气,腾出一团白雾。我母亲简单地说了三个字:他,不,来。熊春天拎着淌血的公鸡擩进木盆里,还在挣扎的公鸡一声呻吟后,全身瘫痪。而覆在公鸡上的右手则死死抵进盆底,水面响起了呲呲声。

姐——我母亲惊叫,去拉熊春天的手。

怎么拉得动?熊春天的双手如同焊在木盆里,纹丝未动。刚触到开水的我母亲,反而被烫得缩回了手。

我母亲喉咙哽咽,又喊了声“姐”。熊春天拎出鸡,挥动起了水泡破了皮的双手飞快地扯起鸡毛。我母亲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只好转身离开了。我们下了台坡,默默地沿着潭边走,但晚风送来辛辣的烟味,让我们不约而同地打出响亮的喷嚏。这苦涩的烟味……

还是月光煌煌,却了无生趣。我们庙村一向热闹的夜晚,在中秋节晚上,因缺少了刘师傅的楠管拍唱声而倍显寂寥。我祖父背着手到院门逡巡几回,终是无奈地返回堂屋枯坐着。

我跟着父母去小舅舅家吃饭,也一直心不在焉,看见父母放下饭碗,就假装哈欠不停,催促他们快回。我们是急冲冲地赶回家,边走边支棱着耳朵听。等我们回到家,发现焦躁地往返于院门和堂屋的祖父,就明白了,我们都惦记着刘师傅的楠管。

刘师傅的楠管终究没有拍响,在中秋月夜。

中秋月夜后,刘师傅在我们庙村正儿八经地住了下来,就住在庙寺里。前些天,刘师傅也住庙寺,可那是讨歇,顺便找个角落或者过道铺些稻草再放上破席子,倒头闭眼过夜,早上卷起席子收拾好稻草又下庙寺。典型的讨歇者。而中秋月夜,庙寺里的净了师父拨了禅堂给刘师傅。刘师傅有了睡觉的房间,还可以在庙寺灶屋里生火做饭。

饮食起居的安定,意味着刘师傅暂时在我们庙村安身了。

然而,刘师傅住下来以后,连续两三个夜晚,我们庙村再没听见楠管声。刘师傅没有拍响楠管,就断绝了生活来源。他肯定不好意思吃净了师父的斋饭,尽管他白天也放下拐棍,挽起裤子和衣袖,在庙寺后面的菜园里忙碌。尽管,净了师父也礼貌地邀请刘师傅一起用餐,可刘师傅还是找机会退出。

在与我们庙村熟悉后,又被我们庙村奉为了不起的师傅,特别又在我们庙村安下身来,刘师傅如果再如以往一样乞讨,终究拉不下脸面。

他在山林里转悠,转悠得头昏眼花,就靠着路阶旁的一块大青石坐下,正遇到下庙寺的老才子张。老才子张瞧见刘师傅惊叫:跑哪里玩去了?几天不见踪影。

这问话蕴含着老才子张的惦念。准确地说,是老才子张对楠管《卜居》的惦念。

刘师傅啊,你看我们庙村是多好的地方,就像你《卜居》里唱的,庙村可是神鱼胸腔正中,藏着种种玄机,我不多说,你自然明白,我跟你说的是……说着,老才子张伸手握刘师傅的右手,却感觉刘师傅浑身虚乏。

刘师傅你咋了?老才子张双手握住刘师傅的手,蓦地明白过来,刘师傅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在我们庙村拍唱楠管了。

你肯定是饿了,等着,我马上就来。endprint

老才子张得得下了庙寺。他就近去了我大舅妈熊春天的壁子屋。

那天,刚好是周末,我,我母亲,还有我大舅正在熊春天的壁子屋里。

我大舅递上一张纸,是离婚协议书。我眼睛凑近紧紧地盯着看,上面说,我大舅妈熊春天是逃难到我们庙村的孤女,被我外婆收养,又被包办成童养媳,我大舅与熊春天没有感情基础,属于封建家长强迫完婚,根据实际情况,两人协议离婚。协议书的右下角已经签上我大舅的姓名。

这么多年了,我已近花甲,诸事无求,唯此心愿……明年吧,我就退休,留在昆明养老,这庙村终是个念想,唉,说来说去,也是白说啊,我的心思你也明白,情况你也清楚,签上名字吧。

我大舅捏着协议书的手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他只好把协议书放在饭桌上,又压上他的金色钢笔。

我大舅妈坐着不动。她不是不会写字,我外婆娘家世代开私塾,她教她的儿女读书写字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可她就是不动,也不看。

我大舅又重复了一遍,要熊春天签上名字。

此刻,老才子张奔了进来,简单说了下刘师傅的情况,要熊春天匀些饭菜救人。熊春天仿佛入定般,还是不动不看。

老才子张咕哝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楚。他着急的模样倒是影响了我们,我母亲跑去熊春天的灶屋,端出一碗剩饭,加开水泡了,又填上一些剩菜。

我母亲刚把碗端起递给老才子张时,熊春天如梦初醒般,腾地站起来,双手捧起饭碗,迈脚跨出了壁子屋。

跟我来。老才子张弓身跑到前面。

筷子,没拿筷子。我母亲转身拿出一双筷子,递给我,要我送去。

我加快步伐,跟上老才子张他们,一直沿着山林路阶向上爬,爬到半路,看见刘师傅苍白着脸色,躺在路旁的青石上。

老才子张抓过我手里的筷子,把饭菜喂向刘师傅嘴边,却又不得要领。

我来吧,空着肚子的人要先喝水。熊春天接过碗,偏起碗口送到刘师傅嘴边。刘师傅喝了几口温水,哎哎几声,缓过力气,自己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还没从刘师傅身上调转开眼神,刘师傅已经吞咽完饭菜,并把海碗扒拉得干干净净。他万分留恋地盯着空碗看了看,随后毅然放下。

今天晚上,我道场再请刘师傅开张,那声气搁了这些天,要人心神难宁。

我大舅妈熊春天说道。

那敢情好。老才子张和我一块儿叫好。

刘师傅惊讶地抬头望着熊春天,说道,那个……杨先生(我大舅姓杨)不是回来了?

她的道场她做主。老才子张随即说道。

山林秋虫的呢喃,在白天犹如夏季的蝉鸣,呓哩咪啾地,一时在突然沉寂的当儿,分外刺耳。熊春天拿起碗筷,勾头转身离去。

我在身后问,到底今晚拍唱楠管不?

熊春天也不回头,但肯定的一个字清晰传来:唱。

我没有再回熊春天的壁子屋,而是径直回家了。

母亲在我们走后也回了家。我问母亲,大舅也走了?

没,还在壁子屋里等。

大舅妈不签字,他等也是白等。我说道,接着又绕口令地补充,就是不签字,咬牙等来等去,大舅妈也是空等。

我母亲抬眼看我,满是询问。我掉转开目光。我回答不了她的询问,我的绕口令说的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懂。

你舅舅这次回来,是铁心要与你舅妈断的。

哪次不是铁心?我心中答道,却出口一声叹息。又觉得叹息于我,似乎太不合时宜,又说道,你们大人把事情弄得好麻烦。

你舅舅这次带回许多钱……母亲的话在她的摇头中猛地打住了。我父亲推着自行车从镇上回来,带回一些荤菜,准备午饭。

今天中午,我们家接大舅舅吃饭,因为吃过饭,下午舅舅就要去镇上,然后过江去县城,明天一早返回昆明。

那餐饭,我们吃得热火朝天,大舅舅给我祖父祖母带回一些云南白药,还有神奇的红茶菌。他给我们示范云南白药的特效止血功用。身为我们岛上外科医生的父亲也惊奇不已,显然,在他有限的医学常识里,云南白药的止血功用可谓天下无双。

我大舅介绍起云南的风土人情,说起那里的气候、热带雨林、少数民族等,包括一些奇闻逸事,特别说到一项巫术“放蛊”,说有种蛊源于洁白的蛇,神奇得很,杀人就在嘴巴念叨间。我们瞪大了眼睛,满是疑惑。

我祖母从灶屋里跑出来,睁着仅存的左眼听我大舅讲。等大舅说完,我祖母道,我们庙村祖传,白蛇白鳝鱼还有白泥鳅也多得很,只不过难得一见,为甚?说是这些白色水物可是活在坟茔里,专吃棺材里的尸体,它们吸干尸体的血水和骨髓,又得黄泉地的水滋润,自然灵性又有药力。我们庙村呢,不寻那蛇做法事,怕是误了命,说来,我们庙村祖宗传下来的巫术,只暖心不冷心只救命不杀命。

那是,能婆婆(我们庙村对我祖母的称呼)就是能婆婆,那蛇皮扎针灸的法术,比放蛊也毫不逊色。

我大舅舅赞道,眼神却从我们身上匆匆溜过,讪讪地。须臾,又轻轻摇头。

我祖母摆手,哑着声喉如此绾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有各的道,谁也不服谁。

午饭是酒酣兴尽。我大舅被镇上一辆车接走,临走又拉我母亲到一边,递给母亲一张纸,不停地交代什么,我母亲胀红了脸,只嘟哝,我没什么法子……

那张纸,我记得,是我大舅拟好的离婚协议书。看来,我大舅要我母亲劝熊春天答应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果然,我大舅走后,母亲就埋怨他固执,说,熊春天不就是农村人吗,有什么配不上他的?

看来,熊春天还是拒绝签字。

我们庙村临近中午就处于对晚上楠管的兴奋期待中。期待令即将到来的夜晚田野般宽阔无边。吃过午饭后,我赶紧做完作业,又跑到床上小憩,养足精神准备应付星光四垂的浩瀚今夜。

我们的期待落空了。endprint

黑甜的梦中。猛地听见“救火啊——救火啊——”的呼救,接着是杂乱纷沓的脚步声。我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发现父母还有祖父都救火去了,只有小脚祖母弓身在堂屋春台前,双手合十于胸前,对着春台上的菩萨念念有词。

我大舅妈熊春天在家吸旱烟,火星子触碰到柴火,火苗一下蹿起,烧着了壁子,导致壁子屋大火冲天,烧塌了屋架子。

壁子屋在秋天本来就干燥,一着火简直是摧枯拉朽,即便人们挑着水桶端着盆子泼水抢救也无济于事,只剩下残垣断壁。

熊春天跪坐在废墟中,双手朝上举起,又一起落在膝盖前的地上捶打,声喉沙哑,半天憋出一口气,吐出三个字:我的屋……

我母亲在一旁抹泪,哽咽不停。旁边一些乡邻往往劝了熊春天几句,就没了声,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好叹息着帮忙收拾残局。

怎么就起火了?我愣怔在一旁。

灰烬中,水和泥巴烂在一块儿,黑糊糊的。刘师傅站在其中,猫着身子收拾,不时侧脸看下悲痛欲绝的熊春天。

熊春天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没了声音。

刘师傅丢了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拉熊春天,却把自己拉坐在地上。

莫哭莫哭,屋毁了人还在啊,我们再起……刘师傅的安慰简直是喃喃自语。

我讲给你听啊,春天妹子,那年我还年轻着,我和我婆娘去外面做工,放两个伢子在家,伢子呢,一个八岁了,一个三四岁,平常也这么放着,哪想那天他们在家生火烧饭,却烧出大火……咳,苦命啊,什么都烧没了……刘师傅吸下鼻子,眼神呆看着山林某处,右手有气无力地在旁边的稀泥上抓打两下。

熊春天拱起了脑袋,肩膀索索抖动。

没了屋可以再起,可我两个伢儿……刘师傅声音抖颤,他咳嗽了一声,右手停了下来,声音逐渐平静下来。我们奔南闯北,我拍唱楠管婆娘给人做小工糊口,大半生过去,又起了新屋,其实,新不新呵,无非一个落身的窝,关键是心有了落处,哪想,这人算不了天,还真是命否?新屋刚起,人又没了,我个鳏夫,只能与楠管为伴,唱个浮生若梦……

我们呆立在原地,支棱着耳朵听。熊春天也直起了腰身,双手贴放膝盖前,眼泪划过她瘦削的黑乎乎的布满褶子的脸。

浮生若梦啊,芥草飘零归何处?这不,今夏发了大水,屋也冲没了,没了,全没了。倒落了个干净,大雪茫茫身心无挂啊,屋不屋的,比起人来,不过十里长亭,一程一程送别的驿站而已。刘师傅站起来,轻拍双手,身体晃悠悠地。

我递上他的拐棍,他接过后,眼睛左看右看。他站起来,自然就是说唱楠管的好艺人了,无疑,他在寻找装楠管的布袋子。旁边一个妇女及时递上,刘师傅把布袋子挎上左肩,左手紧紧抓住。

生离死别,谁又躲得过?躲不过的。要走的你留不住,不如看好自己,留下自己就留下了落心居所,何患?我这把老骨头也寻思明白了……刘师傅转过身,面对着熊春天,又弯腰去拉熊春天。

熊春天站起来,脸庞低垂,面对满地狼藉,眼神散漫,没有定处。

心安处,就是遮身屋宇。妹子啊,你看,我少小背井离乡,老大孤身归来,不都是为讨口饭吃?我这些天借庙村之地,拍唱《卜居》,说唱的是传奇,实则一句一莲花,出口处处开,求个性净体明……说来,哪里是讨庙村各位客官的欢喜?是为我自己这把孤蓬野草啊。

刘师傅的声音又抖颤起来。

我母亲上前拉熊春天的手,凑近她耳朵嘟哝,又转身吩咐我回去烧一大锅热水。我垂下眼睛,发现熊春天的上衣裤子还在滴水,布鞋也湿透了。

熊春天被我母亲拉走了。刘师傅在后面喊,你回来,我们就重新拾掇新屋。

我母亲猛然一怔,她侧脸望望我大舅妈熊春天。熊春天嘟哝句,我只要我的屋。

姐,屋会有的,你放心。我母亲轻声安慰。

真丧气啊,晚上又听不成楠管了,我叹息道。

没有人答我的话。

刘师傅的楠管一停就是数日。

他人却没停下来。仍旧住在山林的庙寺里,这几日,庙寺于他,也不过是睡觉的地方。其余时间,皆在熊春天那里,帮着她提水和泥重起壁子屋。

他那个样子,要说也帮不了什么,但终究还是忙得没有空闲,气喘吁吁地,偶尔停下来喝口水,还不忘给其他帮忙的人一起倒上。

歇歇啦,喝口茶水再忙。他的殷勤可谓面面俱到,包括来找母亲的我。

俨然他当自己是主人了。

中途,我遇到老才子张来找刘师傅一次。老才子张手里捧着一叠书稿,也不看别人,看见刘师傅就拉他一边,惊奇地问一声:刘师傅怎么做这些粗拉事情?不等回答,又呈上手里书稿。书稿散发出清香的墨汁味。

看看,我一支秃笔,把你说唱过的《卜居》一笔笔记于纸上,算是小小整理了下,古人唱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君乃梦中传彩笔,我书花叶寄朝云”, 天地清明事,抵掌笑谈间,莫如秋水长空风烟散净,惟有来路和去处得传承。不枉来这世间走一回,哈哈。

老才子张简直得意,眉眼都是笑,书稿捏在他手里,又舍不得放在刘师傅手上。当然,刘师傅手里全是泥巴,也没有伸手接。

老才子张翘起右手食指,点向伸出的舌头,蘸了口水,一页一页翻了给刘师傅看。

刘师傅的脸刚迎上老才子张又侧回来,双手交叠,搓着泥巴。嗯啊一声,没了话语。

你看啊,我记的是不是?老才子张走近一步,把书稿放到刘师傅的眼前,催促刘师傅看。他哪里是催促刘师傅看书稿?而是在展示他得意之作。

刘师傅嘿嘿一声,抬起右肘,推开了老才子张的书稿。

张老先生,我实话实说了,先前说认字不到一箩筐,是护自个儿脸皮子,如今,我也不嫌丢人现眼了,我啊是大字儿不识一个,连个名字也写不全,难为了庙村乡邻尊我“师傅”,赏我场面……嗨,张老先生更是抬举,我这厢有礼了。endprint

刘师傅满是泥巴的双手抱在一起躬身感谢,可能劳累久了,身子晃悠悠地。

老才子张啊啊两声,慌忙去扶刘师傅。一根拐棍及时递给刘师傅,是我大舅妈熊春天递来的。而老才子张呢,慌忙中伸手,不想,零散的书稿飞走一页,接着又飞走一页。老才子张右手捏紧书稿,左手去抓纸页。

跑哪里去?耍滑头——老才子张刚做了个扑的姿势,左手打在纸页上,纸页落进泥浆里,而另一张纸页被人抓住,还给了老才子张。

老才子张满是沮丧,那张坠入泥浆的纸页,满是混浊的泥水,已然面目全非。老才子张想去捞,一松手,右手的书稿又飞起,一张张的纸页,布满老才子张的毛笔字,飞的飞,落的落。全场帮忙的人都伸手去抢,包括我。怎么来得及?起点太低,落得迅速,飞得短暂,眨眼就都落在泥水淌流的地面上。

薄薄的纸页遇水就湿透,沾染泥沙的水浆,轻而易举地被纸张吸纳,浸湿又侵蚀纸张及纸张上的毛笔字。我们蹲身,双手小心去提,却提起断毁成几半的纸页。

老才子张翘起小指头尖慢慢挑出一张,摊在手心,纸上黑糊糊一团,很难分清泥水和墨迹。

我的娘啊。老才子张声音发颤,跌坐在泥浆上。我的书稿……

没事,字没了笔还在,再写。刘师傅不像我们一样跟着老才子张着急,脸上倒是云淡风清的,他居然伸过拐棍拍了下老才子张。

混帐。老才子张腾地站起来,瞪眼怒目看向刘师傅。刘师傅还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模样。老才子张颤抖着,书稿交捏到左手,右手翘出食指,指向刘师傅,斥骂:你这个老风流,不务正业,嘴巴老得快合不拢了,还念念不忘吃豆腐。

风呼啦啦地吹过。这是从山林跑出又被无忧潭旋回的秋风,落叶簌簌,夸大了风声。它扇起我额前的刘海儿,又忽忽地灌进我衣服里,凉意顿起。我刚才怎么没注意呢?现在才发现,风太大了,几乎要我睁不开眼睛。

张老先生,你,你……刘师傅哆嗦着嘴唇,也点出食指回敬老才子张,你莫要以己度人。

我咋啦?我清白如水,你也不在庙村访访。说着,老才子张转身离开。他走得匆忙,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连我都知道,老才子张在我们庙村的风流韵事可是大事,传闻他扒了儿媳妇小昭的灰,儿子张子恒为此事出家变成了净了师父,老才子张每天上庙寺请儿子还俗回家,也是想极力扳正他的形象吧。真假不说,反正是传闻,但老才子张偏偏自大狂妄,居然要刘师傅去访访庙村人,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自提啊。

十一

熊春天的壁子屋重新建起来了。屋前的道场呢,也拾掇一新,以前坑凹处填平了,还铺上了一些碎石渣滓。道场靠着台坡的边界,竖立起一个碾槽,一块磨刀石。

从道场看,家更像家了。

以前的道场,我们都记得,而现在……当然是刘师傅的功劳。他那身体,走路还要靠根拐棍,力气有限得很,还真是不简单,硬是一点一点地改变了道场的模样。

刘师傅的楠管还是没再开唱。

我等不及了,跑到大舅妈熊春天的壁子屋去问。熊春天摆手。我悻悻返回,刚下台坡,遇到担水的刘师傅,正哼哧哼哧地爬坡,桶的水本来就不满,又泼出一些。

刘师傅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开唱。

我看着刘师傅,一点也不相信。

你大舅妈她不理我,还赶我走。刘师傅哑声咕哝道。

诓我,她不理,你还担水给她?

她一个女人家,担水啊挑粪啊赶牛啊都是男人活儿,我能帮就帮一把。刘师傅放下水桶。

那她为啥不答应借道场给你拍楠管?

风言风语啊,再说,她是铁心要做你舅妈的。

什么话。刘师傅的话要我不想再停一分钟,否则,我担心他也会像我们庙村人,劝我转告我大舅舅,要他接纳我大舅妈熊春天。

我又遇到了老才子张。他兴致勃勃地,捏着一叠书稿正弓腰爬坡上山林。他是去庙寺还是去找刘师傅?也许去庙寺吧。他和刘师傅吵架是众目睽睽啊。

上庙寺犯不着捏书稿啊,真是找刘师傅?

我在山林中摘野果,摘到许多名叫菇茑的浆果,脱下外衣包到石阶上坐着吃。金黄色的小伞状般的胞衣在我脚边层层堆叠,我双脚站立其上,软软的胞衣从脚底飘出一层。

刘师傅,别生气了,我可是从没有这样求过人,你算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是老才子张,他弓着腰身跟在刘师傅身后,一起从壁子屋台坡下来,又折身一起朝山林上爬,估计是去庙寺。

你楠管还是要继续拍唱,我已重写好书稿,正写到咱们庙寺的传奇,你唱我记,《卜居》的气息就承接下来了。

不唱了。刘师傅微微侧身,赌气答道。

咋不唱?不唱你没得饭吃,没得落脚处。

我再去别个地方讨,天下之大,还没得我的容身地?刘师傅转身停脚,怒气冲冲地指着他自己的鼻子回答。

老刘喔,你自个说的,拍唱《卜居》,说唱的是传奇,实则一句一莲花,求个性净体明……是为你自己啊。除了我们庙村,你哪里寻去?

好,小瞧我,你们……刘师傅气呼呼地说。

你莫把熊春天裹进来,要不,我真个小瞧了你。

恼怒的刘师傅猛地朝老才子张踢出一脚。老才子张正洋洋自得,毫无防备,结实地着了刘师傅这一脚,滚落石阶,他惊得连声啊啊惊叫,伸手朝空中乱抓,书稿倒是紧紧捏在手上。看来,已经吃过教训的老才子张这次有了经验,遇到什么情况,第一意识是保护好书稿。意识的专注,却使老才子张完全放任了身体,任着自己朝下滚落。

刘师傅也惊呆了,着急下坡去拦,可根本拦不住,反而自己摔了跤。

幸亏我刚才贪吃了太多的菇茑。厚厚的菇茑胞衣落在我脚边的几层石阶上,拦住滚落下来的老才子张。拦是拦住了,却救不了他摔坏的身子骨。老才子张喔喔地叫了两声,眼睛看下书稿,发现书稿完好,才尝试站起来,哪里能站得起来呢?我骨折了。老才子张沮丧地说道。endprint

哎哟哟,疼死我了,刘师傅,你赔我脚踝骨。老才子张大声叫唤,听听没有回应,又扯声喊,你下来,下来,老不死的。

老才子张,我脚踝骨也摔坏了。刘师傅终于回应道。

呵,摔死你,哈哈哈……老才子张放声大笑,他把书稿递给我,双手撑地,咬牙慢慢爬站起来。拍手笑两声,又大声喊说,老刘,你不就想借楠管说你的心声吗,不就想在我们庙村卜居?看你摔坏了脚踝骨,如何安身?

刘师傅还扑在地上,他身体本没老才子张硬朗,加上心情也不爽快,被老才子张点出心思,竟然呜呜哭泣起来。

老才子张要过我手里的书稿,顽强地颠簸着又上了台阶。哼哧哼哧地,看得出,每走一步,都是疼痛。可背过身去的哼哧声,在我听来,仿佛他惯常的嘲笑。

我跟上,想去扶刘师傅。老才子张竟然拦住我,要刘师傅跟他一样,自己站起来。刘师傅呸一声,借着我递上的拐棍,慢慢站起来,抹了把眼睛,脸上立马又是云淡风清。

我不唱了,你写个屁。刘师傅轻声叱道,眼神满是轻蔑。说罢,转身继续爬台阶上庙寺去。

老才子张大急,马上迈脚紧跟,又疼得喊起了娘。刘师傅,我们到庙寺好生商量,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

丫头,扶我把。老才子张简直是命令。我哪里能搭手,这么小的个子。老才子张又命令我找棍子去。我找了根竹棍子给他,想到他的坏脾气,转身跑了。

十二

不光是我等听楠管等得心焦,我祖母也是。她本对什么事都说不上热情,除非是给菩萨天帝烧香祭拜。可《卜居》说到我们庙村里的庙寺了,我祖母怎么不挂心?

那道场不是翻新了吗?咋还不开拍楠管?

我祖母一天叽咕三遍。逢上我在家听见,就告诉她,我大舅妈熊春天不借道场给刘师傅了,刘师傅没有场子开拍。

哦,不借,咋不借呢?大伙不都欢喜听吗?

祖母以问代答。重复几次,我瞧出,我祖母才不是没事随口问的,她是故意问给我母亲听的。我母亲也不答应借刘师傅中堂啊。

我母亲装作不清楚似的。我祖母的问话类似小孩家愿望落空后的责怪。我也实在是想听楠管了,顺道把祖母的话挑明:干脆答应刘师傅来我家拍楠管。

人家又没来借,说什么答应。母亲说得我们没了声。

祖母落了个空,很失望,颠簸着小脚走开了。母亲可能觉得不好意思,赶紧补充一句,其实,那刘师傅也不真会……祖母停顿下来。我着急地问,刘师傅不真会什么?

唉,说书唱戏的,说来,最讲究场地了,那刘师傅说得最顺溜的是在哪里?我姐熊春天的道场啊,何况,这道场又翻新了,还是刘师傅亲自翻的新,那刘师傅眼里,还有什么场子能够比得上道场?

母亲停顿一会儿,又小声说,我们何必去碰壁?

我觉得母亲的话经不起推敲,反驳道,可我大舅妈根本就不借。

小孩家,晓得什么?母亲虽然是斥责,却声音轻柔,眼角还堆起了笑意,右手拂过我头顶,摩挲下,这哪里是批评,分明是奖励。

搞不清楚她的意思。

就是的,我亲耳听到刘师傅说的,说熊春天不理他。我振振有辞。

我祖母居然耸起了肩膀,摇摇头,又颠簸着小脚走开了。

我母亲忍不住笑了,没有声音,却分明有什么震动我的耳朵,我马上判断出,就是这无声的微笑震动了我的耳朵,因为这微笑出自母亲内心的欢喜,不勉强不装饰不克制,自然有了感染力。我看着母亲。母亲低头,近乎甜蜜地说道,会的,你大舅妈也喜欢听刘师傅的楠管。

哦,我似乎明了。

但刘师傅还是没有借到我舅妈熊春天的道场。一是连接几天,秋雨连绵。二是刘师傅扭了脚踝,又每天被同样伤了脚踝的老才子张缠上,两人吵来斗去,搞得我们庙村都晓得。他们缠绞得厉害,彼此斗气,根本搞不清楚为甚做啥。

庙寺净了师父实在忍受不了他们的吵闹,冷着脸面,请刘师傅和老才子张出去。他们刚出庙寺,净了师父便砰地关闭了大门。

哪料一关就是数日。我祖母她们上山林庙寺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很不高兴,再遇到刘师傅和老才子张,看见他们在无忧潭边还在争辩,就不客气了。要请刘师傅离开我们庙村。

老才子张变了脸,道,谁也赶不走他,他的《卜居》还没有唱完,他能去哪里?

我们庙寺都关门了,我们去哪里?我祖母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反问。

老才子张很有韬略,回答道,说来说去,不就是找个去处吗?咳,我也回答不了你们,但有一个人可以回答,关于庙寺的传闻都装在他嘴巴里,他清楚得很,卜居卜居,安心处即归处,他不说也得说,你们看看,他寻到这里又笑又哭地,离开不了。

刘师傅是个很在乎面子的人。本来为搅扰我们庙村心存抱歉,又遭到驱赶,很尴尬难堪。听到老才子张如此辩解,竟呼出一口气,点头不止。

老刘,你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点头了,今晚拍唱楠管。老才子张口气坚定地说。

刘师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与老才子张翻来覆去地缠绞,不就是为这事?现在,轻而易举地给了老才子张机会,想想又不舒服。这老才子张呢,性情不可捉摸,抓住机会要刘师傅答应了拍唱,又觉得不放心,咬定刘师傅逗他,逼迫刘师傅答应。

答应不答应,问题不在刘师傅,而在熊春天。关键是,熊春天不理刘师傅,刘师傅除跟我这个小屁孩嘟哝过,他哪敢轻易跟老才子张泄露?否则,不被这个疯子的口水淹死才怪。也不晓得,他还会编排出什么难听伤人的话。

幸好,雨停了,可雨水淋湿了的泥土一时干不了。就是熊春天那铺了碎石渣滓的道场,也仍旧有泥浆子。

刘师傅只得说,等天气好了,路面干净爽快,再说唱不迟。

与刘师傅争吵多天的老才子张终于听见刘师傅答应了,高兴地离去。刘师傅落得轻松,慢慢跛着脚踱回山林。却并没有去庙寺,而是去了我大舅妈熊春天的壁子屋。endprint

脚跛了,不能挑水,他会做什么?如果他想做,又有什么不能做?

十三

刚收住的雨水,向晚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我们早早关了院门,掌灯窝在家里。我做作业看书,母亲纳鞋,祖母合掌于胸前做她的功课。祖父没事,逡巡了一会儿,拿出篾条编织起筲箕竹篮子来。

偶尔几声狗吠和小孩子的哭喊,夹杂在淅沥的雨声中,格外刺耳。

求你了,开门让我进来……刘师傅的声音,哑哑地,却在岑寂的雨夜清晰得很。

何苦啊,你病得不轻,我看看吧。刘师傅还在哀求,翻来覆去这几句话。

我大舅妈熊春天生病了?

我抬眼看我母亲。我母亲也停了手里的针线,偏着脑袋像是聆听又像冥想。说来,我们和我舅妈熊春天没什么来往,一年碰头机会不少,大都是我母亲招呼声“姐”后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串屋是少之又少,几乎屈指可数。恰恰这段时间,我们,我们庙村的,包括清高狷介的老才子张,与熊春天算得上热络了,去熊春天的壁子屋好多回,几乎没到过我家的熊春天也来我家坐了。

这皆缘于刘师傅啊。缘于刘师傅手中的楠管,楠管拍出《卜居》。

刘师傅的楠管好些时候没有拍响了,熊春天自然也淡出了我们眼界。

她生病,或者说旧病复发,在以往我们不可能知道。而在这个雨夜,在微寒又无所事事的夜晚,我舅妈熊春天身体不适,却被我们所共知。

又缘于这个刘师傅。

看样子,他是个脸皮薄的人,老是担心自己受人拒绝的秘密被端到桌面上,更担心被拒绝的糗事被老才子张晓得后讥讽嘲笑。

而从这晚看来,他又不怕了,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那咚咚的拍门还有拍窗声,夹杂于重复的哀求声中。也许,我舅妈熊春天真的是病得不轻……

我去下。我母亲丢了手里的活计,站起来径直奔进夜雨中。淅沥的雨水,丝线般在夜空中编织苍茫,黑夜悬浮。我跟着跑出来,跑下台坡,赶上母亲。我和母亲一前一后地走在无忧潭边。

母亲停住脚步,面对黑漆漆的山林发呆。

刘师傅的声音还在延续,而我舅妈的壁子屋一片漆黑。她连灯也没有点上,难道早早就上床歇息了?

我催促母亲快走,说着,迈脚在前面带路。

回来。母亲小声喝令,又伸手拉回我叮嘱,不去了,要刘师傅忙去。

看着我错愕的眼神,母亲又说,我们去,他们多……尴尬,明天我再找时间看去。母亲拢住我肩膀,说,你祖母他们可是认为我们去了喔。

母亲这番行为,并不是想去看看她的嫂子,而只是做个样子给我祖母祖父他们看?一定是这样的。

你一直就是我舅妈的好姑妹形象。

母亲手指划过我脸,斥道,小妮子。又低声说,我不是表扬自己,真不是为我,是为你舅妈好,她的心凉寒啊,有个暖意,不枉来我们庙村一趟……

说了一会儿,母亲咕哝,差不多了吧,咱们该回去了。拉起我的手转身返回。

她是故意和我磨蹭时间的,要不,才不会和我讲什么寒啊暖的话。

这我懂。我忍不住问,你心里也是想要舅舅和舅妈分开的,还想撮合刘师傅和舅妈熊春天,是不是?我就怪了,有你这样当姑妹的吗?

瞎说。母亲侧身,伸出右手捂住我嘴巴,又低声警告我不许乱说,否则,要掌我的嘴。这是我母亲对我说过的最过火的话,我一个女孩子,算得上乖巧,哪里被这样训斥过,何况,训斥的人还是自己的母亲。

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母亲急了,慌忙赔笑说一些好话,还允诺过年时带我过江去对面的城里买新衣服新鞋子。

回到家,祖母祖父已经各自上床睡了,他们才懒得问。第二天到中午我放学回家才晓得,我大舅妈不过就是个感冒发烧,而刘师傅呢?被关在屋外,居然在风雨中守了一夜。他那身体……

我母亲没去熊春天的壁子屋,反而是熊春天一大早寻到我家来,把我母亲拉到一边说了情况。我母亲跟着熊春天跑去她的壁子屋,发现刘师傅还昏厥在屋外的道场上,浑身湿淋淋的。我母亲上前,喊了声刘师傅,又伸手力图摇醒他。

熊春天拿了床大被盖在刘师傅身上,又转身端了碗温水递我母亲手里。我母亲接过,把水一勺一勺地喂进刘师傅嘴巴,喂了几口,刘师傅一个喷嚏,竟然醒过来了。

十四

刘师傅扭伤的脚没有好,再加上严重感冒,只能整天躺在庙寺了。

天气一天天好起来,秋高气爽,天地开阔。又有什么用?楠管还是拍不成。老才子张急得团团转,以前一天上庙寺一回,现在是隔些时辰就上庙寺一趟,给刘师傅送吃的喝的,还弄些药给刘师傅熬了喝。当然,他们一起喝,老才子张也扭伤了脚。

我母亲遇到老才子张,看见他提个砂罐晃荡得艰难,开玩笑说,干脆你们都住庙寺里得了,免得整天上上下下地,我们看着不帮一把都说不过去,帮你们吧一天不晓得要帮几回,哪里帮得过来。

要是以往,老才子张要么嗯啊下,要么斜睨着眼睛走开。

而现在,受了人家帮忙,哪有不理人家的道理。

刘师傅能住,我不能。老才子张回答得干脆,也不避讳,张子恒跟我憋着气,不会答应我的。

我母亲没了话。老才子张又哼哼两声,说,他住进庙寺就以为净了,痴心妄想,庙村的张子恒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庙寺还不是我们庙村的,只要他在我们庙村,庙寺里的净了就是张子恒,净不了啊。

我母亲忽然问出一句:没了庙寺,我们庙村还是庙村吗?

老才子张被顶了嘴,很不高兴。隔了会儿,抢过我母亲手里的砂罐,说,你的意思是,没了净了,我们庙村人就都不像庙村人?

我母亲糊涂了。她回答不了老才子张的问题,回家在饭桌上讲她与老才子张的对话,算是抛出疑惑,寻求答案。

我祖母张着她仅存的左眼,肯定我母亲问了大实话。说,没了庙寺,庙村再好,也没什么意思。endprint

那个刘师傅的楠管不是拍唱到庙寺了吗?他有说头。祖父提醒道。祖父这么一说,我们渐渐淡弱下去的期盼又被强化了。

刘师傅的病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母亲帮老才子张提东西上去,看望了刘师傅,她有发言权。

我祖母也附和,说她上庙寺也遇到刘师傅了,还遇到了老才子张,两人比亲弟兄还亲,哪里看得出他们吵过嘴打过架。

我不禁发笑。他们俩打架,我可亲眼见过。真是两个怪人。

笑完又惆怅,到底,刘师傅的楠管何时拍唱,还是未知数,尽管他快要康复了,可是场地呢?刘师傅钟情的熊春天的道场,人家不借。

从那天熊春天看见刘师傅昏厥后的态度来看,她着急是着急,却时刻注意撇清与刘师傅的关系。唉,她真是秤砣掉进水里,铁心认她的活寡妇命。

我跟母亲叽咕,我大舅妈就是一根筋,还是死筋,我大舅以前都不理她,现在也不理她,昆明和庙村天上地下远着呢,难道以后还有好转?

她有她的道理,一个逃生来的孤女,能够在我们庙村住下来,还要有脸有面地扎根,不容易啊。

她就是答应我大舅要求,还有谁赶她走不成?她还是熊春天,这个新壁子屋的主人,我们庙村人。

那她没有了渊源——说穿了也只是一个来我们庙村讨生活的……外人,可能她接受不了,她心里认定了,自个儿就是庙村人。唉,说不清楚喔。

母亲的叹息又让我难以辨清她的意思了。反正是,我特别想听我们庙寺的来历,那楠管拍出来,肯定是舒服无比。而听不到楠管的根本原因还在于我舅妈熊春天身上。

不光只有我干着急,比我着急的还有,就是老才子张。他正在整理《卜居》的兴头上,活生生地被折腾几下,耐着性子补充好了,以期继续,哪想,还是继续不了。

他大概已经掏出了刘师傅的话,非熊春天的道场不拍唱。理由是,说书唱戏人,如同卜居起屋的房主,最大的要求就是场子要好。场子看重风水,有好的风水却弃而不用,是亵渎,是玩弄,没了尊重和敬畏,楠管也不会抬举人,这不是自毁技艺?与其落个后悔不快,不如不唱。要唱须得风水上佳之地。

老才子张颠簸着扭伤的脚又去我舅妈熊春天的壁子屋了。那天,秋雨淅沥,他顶着零星的雨水,站在道场上径直问道,你不借道场给刘师傅,不就是怕闲话么?闲话怎么啦,你还是你自个儿,没了闲话又怎么样,你还是孤家寡人,白白耗了年月空等。

去,去……熊春天哆嗦着双手,操起屋檐下放着的竹扫帚,在老才子张脚前划地。

老才子张左右脚朝后交换跳起,本来扭伤的脚一路退后,到了坡路,再次失脚,跌倒在地上。他抱着脚,朝熊春天瞪眼,叱道,你撒泼,哪里是庙村人的做法,这么多年,还没学会做庙村人吗?

熊春天怔住,须臾,猛地扔出手里的扫帚。老才子张为躲闪,顺着台坡滚。一边滚一边骂,好啊,你们合伙欺负我,你们欺负我,就是欺负我们庙村人。幸好,雨水微湿的路面不算滑腻,老才子张滚到一棵树边,探头看,见熊春天没了踪影,爬起来,悻悻然转身下坡,又颠簸着扭伤的脚上庙寺找刘师傅去了。

十五

刘师傅与老才子张再次在庙寺发生争吵,再次被净了师父逐出庙寺。

他们前后颠簸着出了庙寺大门,发现刚才还是淅沥的秋雨已经变得滂沱。刘师傅还在为老才子张伤害熊春天而气愤,根本就不想与这个老夫子为伍,于是也不管身体不适,加快脚步下山林。

老才子张在熊春天那里又摔了下,行动更是不便。看见刘师傅急匆匆的样子,扯着嗓门喊,老刘,你有本事就与熊春天搭伙,你们俩的心事不都圆满了?

急促的雨声中,刘师傅侧脸嘟哝了句什么,谁也没听清,而刘师傅也没停下脚步。

那天的雨结结实实地下到傍晚,才慢慢收敛,却还是不能完全收住手脚,只不过放慢了节拍,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度成若有若无的淅沥声。苍茫在晦暗中变质,冷风伙同无忧潭的水汽在山林中拂过,刮出苍凉萧瑟的硬度,刀剑出鞘般削出一股戾气。仿佛寒冷提前来到,不是初冬而是深冬了。

这样的一个雨夜,给我们的不单单是冷彻,还有冷彻下的萧瑟和荒芜。一向在晚上喜欢出去找人打纸牌的祖父也没了兴趣,在油灯下枯坐了一会儿,上床睡觉去了。我做完作业爬上床,细心地捕捉淅沥声中的其他声响,却早早被若有若无的雨声收服,入梦去了。也许,这样一个雨夜,只有睡梦才能抵挡。漫长而寂寥的黑暗中,谁人不做梦?要不,心路更长更寂寞。又何必,不过自讨苦吃罢了。

谁晓得呢?

刘师傅是自讨苦吃了。他竟然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坐在熊春天道场边的石碾子上。从大雨中来,迎来暮色,暮色中的淅沥和苍茫,迎来黑沉沉的寂寥与荒芜。一坐到天亮,佛般静泊不动。

熊春天不请刘师傅进门,或者说,不理睬刘师傅。他淋雨沐寒,他固守黑夜端坐凝望,他透支病体,均与她无关。熊春天关闭大门,关闭窗户,再吹灭油灯,硬是把壁子屋外的世界隔绝。那晚,寂寥也深沉,深沉中,我们的庙村只有一个声响,就是淅沥的雨声。谁晓得刘师傅不动声色的苦处?

终究,我们庙村的,在第二天清晨都晓得了。

刘师傅浑身发烧,倒在熊春天的道场上。我的天。熊春天的惊呼声后是号啕,你醒来啊……我们庙村人都知道了。

大伙送刘师傅到我们村赤脚医生那里,不过打了个转转,刘师傅马上又被送到镇上医院我父亲那里。

熊春天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铺盖着被褥,被褥边放着拐棍和布袋子。被褥中的刘师傅,先前赤红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竟然乌黑。他眼皮始终紧闭着,不曾睁开,仿佛正沉浸在无边的睡眠中。

熊春天从赤脚医生那里出来,就拖着板车跑,她跑一阵,停下来侧过脸跟刘师傅说话:刘师傅,你比我还傻呢……你有好命的,到医院就好了……我跟你说,你一定会好的,我还没听完你的《卜居》,我道场往后就归你了……你可得好起来,我们这些卜居的外地人,一起好好过活。endprint

傍晚时分,一身疲惫的熊春天突然又来到我家,拉我母亲到一边,请求我母亲马上去镇上给我大舅拍电报,要他回来。

我母亲不做声,怔怔地看着熊春天。

他早不是我们庙村人了,我还得在庙村活下去,我答应他分开算了,马上分开,你快请他回庙村,早些了结。

姐,真答应了?我母亲拉起熊春天的手。

熊春天挣开她的手。说,我就是庙村人,心在庙村,刘师傅的《卜居》不就是这样说的,心安即归处?刘师傅不也寻个归处?妹子,请你早些帮我传信了结此事。

我母亲郑重地点头。

那我先走一步,刘师傅在医院还是昏迷不醒。熊春天转身就走。

她是抽空从镇上赶回的,专门找我母亲说事。既然已经捱了几十年,迟几天又何妨?看上去,她一分钟都不愿再迟。她那么着急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刘师傅,她的话已经表明了态度,连我都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十六

我大舅又要回来了,在离开我们庙村后不过半个月的时候。

说实话,我以往一直盼望大舅回来,这次,盼望也盼望,却分明在瞬息间就淡然下去。我们庙村出了大事,刘师傅住进镇医院两天后,撒手人寰成为了往生者。未完的《卜居》成为刘师傅楠管的绝响。我们再也不能听见刘师傅拍唱楠管了,连续好多天的期待被彻底腰斩,我们的心里猛然感觉空寂寥落。

还是熊春天用一辆板车拉回了刘师傅。板车上的刘师傅仍旧窝在被褥里,只不过脸上蒙了一张黄纸。熊春天带刘师傅回到我们庙村。

刚到无忧潭边,熊春天的板车停驻下来。也许是她累了,需要休息,也许是她在纠结,她该去往哪里为刘师傅准备灵堂?熊春天坐在无忧潭边的一棵老柚子树下,背对着潭水,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呆呆地望着板车。

大家远远看着,或叹息,或摇头,或交头接耳,终是没有靠近熊春天和熊春天的板车。

老刘啊,你真是没有意思,怎么就去了?

老才子张打破了沉寂,颠簸着扭伤的脚跑来。边跑边喊。哪里是喊,分明是责备。

你应诺得好好的,说要开拍楠管,却食言不守信用,算什么?你,你给我醒来。

你这个犟老夫子,跟我逞强交手几次,害得我伤了脚踝骨,又扔下我不管了,哪是君子行为?

老刘,不许耍赖,醒来醒来,我《卜居》尚未完成,你不可以撒手不管的,你不是说传流先人气息吗?你说唱我笔记,咱们楚地风流可以得到完好传承……

说着,老才子张凑近板车,弯腰伸手去推板车里的刘师傅。他不相信,板车里那个与他争吵交手的人已经离去,只不过是又在诈他而已。只不过,是沉浸于酣畅淋漓的睡眠之中。

然而,冰凉僵硬的身体无情地告诉他,板车里的人没有诈他,也没有沉浸于睡眠。那个人是彻底地撒手不管了,曾经的应诺,拍唱到中途的《卜居》,与我们庙村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未曾了结的前生后世。老才子张不再推攘。

但老才子张还是不信,从刘师傅右手旁的布袋子里掏出楠管,对着含口折成两截提起,再次喊刘师傅。

你断绝不了,老刘,你也走不了,除非你没在我们庙村拍唱过楠管《卜居》……你这个死脑壳,唉,想想吧,你能够去往哪里?何处放心?卜居卜居,你一生以楠管为舟楫,东西南北漂泊,不过划一个圆圈,来去一个点,落身才是落心。说来唱去,这里就是你遮身避雨的屋宇。

老才子张放回折成两截的楠管,双手交替拍打板车一侧的护栏,嘴角泛起白色的泡沫,喋喋不休地宣泄他的不信。他怎么能相信?一个人说走就走,可他的声息呢,能够全部带走?犹如刘师傅拍唱的楠管《卜居》,人虽作古,可气脉暗涌啊。

走不了,走不了啊。老才子张仰起脖子,摇头叹息。也净不了啊。

斯人虽去,声息尚存,念想才是安心处……老才子张转身,摇晃着瘦弱的身子,边唧咕边颠簸着受伤的脚离开了。

而仍旧呆坐于老柚子树下的熊春天,闭眼坐了一会儿,放下支撑上身的双手,站起来,又拖着板车沿着无忧潭走。上了山林,又爬上她家的台坡。

我母亲闻讯而来。又很快返回,钻进她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一张纸,在手心翻开读看。是我大舅留下的离婚协议,协议下面已经签上我大舅的姓名。孤单的名字落在白纸黑字的下角,突兀地刺着我的眼睛。它充满了固执和落寞,在些微折痕里透露着懑怨。

母亲吐出一口气,捏着协议书再次上下看遍,又折叠好。

拖了这么多年,还是……母亲叽咕着,走出房间。

大舅妈她今天就要签字,不等我舅舅回来?

我的声音跟上,但母亲已经出了院门。不过,她肯定听见了,却懒得回答我。

我不需要回答。明摆着的答案。熊春天等不及我大舅舅回来,她要签上她的名字,以对应那孤单落寞的另一个签名。有些事情就这样奇怪,明明挨挤一块的两个人的名字,却从挨挤的刹那宣布告别各奔东西。即便是夙愿得偿,想来还是要人忍不住心肠百结地慨叹。熊春天只是熊春天了,她不再是我舅妈。

愣怔于屋檐台阶上,我看着暮色弥漫。迅疾,浓厚的黑包袭进来,连院门也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那晚的庙村,一向冷寂的壁子屋里,灯火煌煌,丧鼓声、哭泣声、歌声、和尚敲木鱼念经声,经久不息。我们庙村的老少大小都去了熊春天的壁子屋。我也不例外,与祖母挽手经过无忧潭,我们进去烧纸后,马上离开了壁子屋。

刚出山林,遇到了老才子张,他左手托一叠书稿,右手提一捆黄纸,左颠右簸地摸索着上山林。与我们擦身而过时,老才子张蓦地叫道,能婆婆,你不给刘师傅喊喊魂?

喊什么,他魂不就在我们庙村?我祖母不抬头也不停脚,拉着我的手继续朝前走。

能婆婆就是聪明人,老才子张嘎嘎笑了。黑暗中,他的笑声鸭子叫般刺耳,扯着他暗哑的嗓门,发泄他的痛快。

刘师傅即将出殡的夜晚,他却痛快地发笑。似乎,他不是为刘师傅送行去的,而是为与故人相遇。我问祖母,他笑什么?

他自个儿得意,刘师傅来我们庙村拍楠管唱《卜居》,这么些天来,可不是为他自己?卜来卜去的,人虽走了路心却有了落处。谁个不晓得?老才子张还跟我耍心眼卖关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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