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篇章,……如此的凄惨,如此的倒霉,叫人除了那些更高更温馨的所在,实在是无处可逃了。”
——《地之国》(2008)
2008年,《地之国》一出版就进入当年曼布克奖预选书单,后因小说“写得过于聪明,精致得略有过剩”而与之失之交臂,但最终获得2009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奖,并被《纽约时报》提名为2008年十大好书之一。
在诸多“9·11”小说里,奥尼尔的《地之国》在主题上与其他“9·11”小说,如德里罗的《坠落的人》,梅苏德的《皇帝的孩子》,福厄的《巨响,特近》以及哈米德的《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等有不谋而合之处,即都从纽约精英分子在“9·11”后遭受的变化着眼,具有超越性的政治象征意义,只不过在政治指向的背后,《地之国》让人感到了脉脉温情的家庭关怀。另外,《地之国》中不乏出租车司机,保安以及来自西印度的整个板球队队员,而且第二主人公恰克,就是一个非法偷渡到美国的少数族裔的代表,他最后被谋杀的命运是“9·11”后生活在纽约的少数族裔命运的写照,作家的关照重心下移,彰显了作家的道德责任和人性关怀。
从某种意义上说,《地之国》是一部幽闭回忆录,小说以荷兰人汉斯回忆自己在“9·11”前后与妻子蕾切尔的感情、婚姻关系从稳固到近乎破裂直至勉强维持为主线,将他在纽约社会无聊度日打板球时与特立尼达籍美国人恰克从相识到相知的经历娓娓道来。在拉家常式的温馨回忆中再现“9·11”后美国社会各阶层的情感现状,在家庭温情,朋友之情和孩提真情的记忆中塑造出一部温情脉脉的“9·11”小说。
小说开头随着报纸刊登恰克?拉姆克森的尸体在古瓦纳斯运河里被发现,荷兰人汉斯回忆起2002年8月与恰克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陷入了对自己远离伦敦客居纽约生活的追忆。
若干年前,汉斯和他的妻子蕾切尔因工作原因来到纽约,“9·11”事件后,蕾切尔对美国生活氛围不满、对纽约社会充满恐惧、对布什政府外交政策特别是伊拉克战争极度反感,与汉斯的情感也出现危机,于是带着儿子杰克回到伦敦,留下汉斯一人在纽约生活。妻儿的离去让汉斯一度变得空虚无助,他无法面对工作之外的时光,便重拾儿时喜好的板球运动,这期间,打板球成了他唯一的躲避和慰藉。
故事开头,汉斯意气风发,剑指美国梦,携妻儿奔向纽约,“9·11”后,妻子抛下汉斯一人在纽约孤零飘荡,汉斯失去生活动力,倍感生活虚无和无助,作者的用意不言自明:生活的财富抵不了家庭的温馨,华丽光亮的纽约街头不能满足心灵对家庭的渴望。小说结尾,汉斯和蕾切尔婚姻关系得到修缮,虽然看上去岌岌可危,但作者的主旨很明确,那就是“9·11”后美国的新保守主义让美国政府在外交上、反恐上先发制人,这使得美国民众更加重视回归家庭,珍惜家庭温情,家庭已经超越了传统所指——一个温暖的避风港,成为一个超验能指——治疗“9·11”创伤的心灵庇护地。
事实也表明,“9·11”后,汉斯的归属感仅在于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他在母亲去世后的情绪低落更是说明了这一点。妻子蕾切尔说,“婚姻让我有义务一起走完这一生,因为这种义务是幸福的”。(约瑟夫?奥尼尔,《地之国》第230页,方柏林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下文中文引用均出自此书,只标注页码。——作者注)汉斯最终放弃了纽约的生活回到伦敦,回到妻儿身边,他和蕾切尔的关系也有所改善,婚姻危机在一家三口的宁静和温馨中平缓地解除。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由爱情维系,倒不如说是由“9·11”后美国社会陷入集体创伤,个人陷入记忆创伤难以自救的社会现实维系。
在《地之国》中,奥尼尔对爱情和家庭的思考具有救赎力量,尽管很难,但主题很明确。因为世贸中心的双子塔倒塌后,整个纽约市,甚至整个美国成为了“创伤中心”。人们难以排遣萦绕在心头的梦魇——“他们为何会袭击我们”,所以,他们特别渴望回归到家庭,在茶余饭后,在工作之余,在睡前,在梦里,在晨起睁眼的一瞬间,争相将心头只能向亲人言说的痛说出来,以期得到对方的慰藉。“9·11”发生后,汉斯说“我会减少工作量,我会做个顾家的男人,告诉她我的生活要是没有她和儿子就一无是处。”(27)这表明作者对美国日趋强硬的新保守主义政策及其先发制人的反恐政策的不满,因为这些让美国民众更加看不到出路,未被抚平的创伤又生新痛,而这反过来就让他们更加渴望回归家庭,甚至不愿也不敢与陌生人说话,这样的现实也让在美国的族裔人群(无论他是社会精英还是下层)感受到美国人在后“9·11”时代对他们的敌视和不友好。
此外,这部小说的温情还体现在“9·11”后,汉斯一度陷入到对童年的回忆和对母亲的怀念,并为永远不能回到那个单纯、平静的荷兰而唏嘘不已。母亲的离世重新唤起了他对母亲的追忆。幼时,母亲在场外静静地看着“我”打板球,默默地鼓励“我”,为我打出好球而暗自高兴。现在,母亲“犹如站在我身边,帮助我看向那黑暗之中”(88)。家庭过往虽已远去,但始终在心头萦绕,而且家庭的温馨回忆起来格外美好,母亲教会汉斯的坚强、宽容、乐观还在,虽然汉斯已不再是孩子,但他依然能从母亲那里得到心灵的平静和安宁,他也必将把这份家庭亲情传递下去,带给他的儿子杰克,让他无论身处何处,内心永远充满家庭关爱,永远宁静并充满阳光。因为他每次离开儿子前,总是在内疚“我的来来往往,对于三岁的儿子来说,是一个可怕的谜”。“我每一次的到来,不管他是何等期待,都让他吃惊。从我们相聚的一开始,他就开始在害怕我离去。这样的离去他无从理解,也无从确知其时间,故而分分秒秒都担心我离开,而他所担心的,也总是会发生。”(117)汉斯在从儿子到父亲的角色转换和责任意识上,在“9·11”后,可谓顿悟,他已经厌倦了纽约那种遍地黄金的富足气息,不再寻求刺激和冒险,他“只想要家庭,一份工作,一个家”,一个可以陪妻子和孩子度假的家庭。这份在重大恐惧心理变革中遭受的焦虑和不确定性使他的心底燃起对家庭慰藉的渴望,而不是《坠落的人》中的基斯一头扎进扑克游戏里去自我消沉。endprint
所以,这部小说让读者读到了家庭的温情脉脉,读到了个体内心的忧伤,读到了这场美国灾难掀起的个人内心的“恐惧”风暴,在后“9·11”的困惑中,美国人民似乎再也找不到让他们回归到正常轨道的途径了,因为一切不可逆转,创伤也只能在家庭成员中互相倾诉,一如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中那位马夫的苦恼,只能对着自己唯一的亲人“马儿”说,别人不会听,也不能理解。
作者对于汉斯在板球场上认识的恰克同样充满情感关照。与汉斯和蕾切尔来自欧洲白人的精英背景不同,来自特立尼达的恰克是未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少数族裔,凭借着自己的狡黠和勤奋慢慢在纽约立足、生存、发展。对于恰克,板球是他的毕生追求,在纽约建立自己的板球俱乐部并让纽约人加入这项运动是他的梦想。遗憾的是,恰克未能实现他的梦想,小说开头盖茨比式的死让读者在一开始便知道了恰克的命运。这让读者对恰克的死深感意外和不解的同时也不禁会去关心在纽约下层生活和奋争的族裔群体的命运状况。
来自特立尼达的恰克怀着满腹豪情来到纽约,想在纽约建立一个板球场,通过板球运动促进美国文化和他者的交流与融合,可谓甘洒热血写春秋,结果却客死他乡。恰克死后,他的遗体最终被妻子安妮运往特立尼达举行葬礼,生不能如愿,死也没有立锥之地,这让人不由得想起狄更斯《远大前程》中的玛戈维奇,即便在澳大利亚发迹,再企图重新回到“宗主国”英国后的命运一样——被追赶至河中溺亡。少数族裔的下层移民永远只是被纽约忽略的弱小而无助的群体。恰克的最终命运是盖茨比式的,《地之国》这部小说却是康拉德式的,如作者所言,“我在构思这部小说时,想到的是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关注的是殖民主义式黑人渗透到白人的黑暗大陆。”(Reilly, Charlie. “An Interview with Joseph ONeill”.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2011 52,(1),13.)因为,“恰克的板球队员都是来自特立尼达、圭亚那、牙买加和印度、巴基斯坦以及斯里兰卡”, 纽约让来自少数族裔的他们感到“在这个国家,我们没有归属,我们只是笑话”。在作者看来,来自少数族裔的精英给美国做着巨大贡献,可以享受着美好国度的繁华,而底层的他文化群体却不受待见。作者让这个群体走到美国读者面前,让他们意识到缔造美好生活同样离不开他文化的普通群体。
从另一个角度出发,那些来到纽约的少数族裔群体,他们远离家乡,抛却父母,有些甚至抛却妻儿,在努力抗争中备尝艰辛,最需要的就是关爱和温暖。作者借汉斯之口说“人遇到关于爱、家人、家之类的问题而无从回答的时候,那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21),即使“恰克再努力也无法掩盖他身体中异质文化的本质”的事实让人再次感受到“9·11”后美国文化的排他性。那些下层族裔在不断努力,企图触及别人生命高度的时候,给他们些许心灵的安慰,就会让他们倍感温暖,就能让这个世界充满阳光。恰克被谋杀的命运,是后“9·11”美国社会对他者文化特别是少数族裔身份人群态度的缩影;被谋杀两年后才被发现尸体,恰克的命运又何尝不是美国新保守主义政策后对少数族裔采取漠视甚至敌视的结果?
所以,“9·11”事件是长期形成的,前“9·11”和后“9·11” 是“持续的而不是断续的,尽管政治家认为这是一场晴天霹雳”(Holloway, David. 9/11 and the War on Terror.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8: 3.)。德里罗也早在《地下世界》里精确预言了世贸大厦的倒塌,当奥尼尔在《地之国》里以一个荷兰人的身份介入到纽约华尔街来言说和回忆时,让读者看到了冷静和客观,当汉斯说“渴望是一种值得尊敬、值得严肃对待的状态,不然的话,我们这一生的大半时候,又何从解释呢?”(179)东西方共同的渴望又是什么呢?人之为人,莫过于心。作者的温情笔触让人感动,也引人深思: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渴望在一个全球化社会里互相关爱、互相尊重、互相理解,这样我们才能共同面对后“9·11”时代的“后创伤焦虑”,这也是作者后殖民主义时代大爱精神的外化。
(张加生: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2601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