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栗
稻谷已经扬花了,田坝里还是绿的。
早上飘过一场雨,雨一停空气就清新了,阳光明明灿灿。张鞋匠坐在村口的大青树下,在来人修鞋之前,他听着轻轻柔柔的风,看着清清亮亮的水。其实风只是偶尔才吹一下,却有树叶飘落了,就在张鞋匠跟前。也有落到水里的,在水面上浮着,极安静。
除了几片落叶,那水里还映着湛蓝的天,一缕白云静止在空阔的蓝色里。张鞋匠感到奇怪,稻谷才刚刚扬花,眼前的景象咋就像是深秋了呢?他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老了,人一老眼睛就跟着老,看什么都容易走样儿。但他还是呆呆地看着,表情木木的,变成愣神儿了。
就这么呆愣一阵,张鞋匠又想打瞌睡,脑袋晃了几下才忍住了。他抬起头朝四周望望,没看到有人,只看到了几只在阳光里觅食的鸡。也不晓得发生了哪样事,那几只鸡就像听到一声号令,突然就朝张鞋匠这边冲。领头的是只公鸡,其它的小母鸡在后面跟着,全都气势汹汹的。鸡的前面有几双透明的翅膀,一闪一闪的,始终和它们保持着距离。如此张鞋匠就反应过来,它们不是冲着自己,在追蜻蜓呢。
蜻蜓们挨着地面飞,到了大青树下也没飞走,这儿一下那儿一下地地闪着身影。几只鸡被它们逗引着,一个个神情紧张,围着大青树不停地疯跑。等到蜻蜓终于飞高,鸡们歪着脑袋望着天空,极不甘心的样子。看到这情景张鞋匠的嘴巴就蠕动了几下,想笑,却没笑得出来。这时候那条村路上就有了人,还隔着老远张鞋匠就看清了,那是村里的李祥。
这个季节稻谷正在灌浆,村里人都关注稻秧的长势,没事的时候就来稻田里闲逛。李祥也是来闲逛的,他站在村口朝这边望望,然后就拐到稻田里去了。张鞋匠的目光跟着李祥进了那片稻田,才发现今天的稻田有些泛蓝。那种蓝像洱海的蓝,极深极远地铺展着,里边还飞舞着绒绒的扬花。李祥在那片蓝色里走走停停,身体一晃一晃的,像个梦影儿。
稻田里的李祥肯定也看见张鞋匠了,他在那边逛了一阵,终于逛到了张鞋匠跟前。现在,张鞋匠和李祥只隔了一道溪水,能看清彼此的表情。李祥喊了声张鞋匠,高声大气的,问他呆呵呵地在想哪样?
张鞋匠没说在想哪样,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就冲着那边说:“李祥兄弟,住在你家的那个年轻人好久都没来找我闲了,他是不是回了城里?”
“没回城里,”李祥说,“还在我家住着呢。这些文化人都日怪得很,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到现在了还赖在床上。”
“不奇怪,”张鞋匠说,“他在写文章呢,晚上熬了夜,白天肯定要多睡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帮我带个话,就说我想他了,让他来找我闲。”
李祥是个精明人,他听出张鞋匠是借城里人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嗬嗬地笑了两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人家是城里来的作家,你也就是个修鞋的,难道你们说得拢?”
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张鞋匠立时没了兴致,他觉得李祥说话太没道理。修鞋的又咋个了,修鞋也是一门手艺,这和那个青年作家一样,都是有专长的人。正想着要回敬几句,一抬头却发现,李祥已经逛到别处去了。他嗫嚅着低了头,喉咙里发出有些含混的声音,目光又落到他的篾箱上。
被他凝视的篾箱已经不年轻了,褐黛的颜色显得沉滞,看上去那么老旧。几把割刀和钉锤之类的工具整齐地摆着,像一排古怪的尸体,闪着幽冥的光。这些东西给了张鞋匠一种提示,无论哪种行当,都会在时光中变老。老了的事物不单是不时兴,还会渐渐地死去。现在,修鞋这个行当也快要死了,自己每天坐在这大青树下,实际上也没什么意义了。
张鞋匠算了一下,最近这四、五天的时间,来修鞋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这一个,人家的鞋也不是真的要修,是人家有意让他过过修鞋的瘾。那天,他正在树下打着瞌睡,也没听到脚步声,一睁眼就有个年轻人站在面前了。他以为来了生意,慌乱着手脚系上围裙,并用傻傻的笑容表达着他的惭愧。
“睡着了,”张鞋匠说,“你要修鞋?”
“不修,”年轻人说,“鞋没坏。”
张鞋匠愣了一下,心说往常来这儿的人都是要修鞋的,这年轻人不修鞋咋也来了呢?他把那年轻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觉得很眼生,不像村里的。一种失望浮在张鞋匠的脸上,却仍没死心,又看了看年轻人的鞋说:“都快开胶了,我给你沾沾,马上就好。”
年轻人终于坐下了,脱下一只鞋,递给张鞋匠。
手里有了活儿,张鞋匠过到了修鞋的瘾,脸上的皱纹就舒展了。以往他给人修鞋,最注重的就是这个过程,觉得这是一种享受。毕竟是掌握了一门手艺,别人来找他修鞋就是有求于他,钱不钱的并不重要。有个活计做着他心里踏实,给鞋上点胶,或是钉个掌,人就回到生活的本真里了。这个时候来修鞋的人会和他聊天,那些人情冷暖,生活琐事,都体现着人文的品质。
今天这个年轻人性格很开朗,也和张鞋匠聊天。他告诉张鞋匠,他是从城里来的,是个自由撰稿人,叫西风瘦马。听到这个名字张鞋匠觉得不对,他停了手里的活儿,望着年轻人说:“你没说错吧,我只听说有姓西门的,没听说有姓西风的呀!”年轻人说:“这是个笔名儿,取自一首古诗词,我向往小桥、流水、人家。”张鞋匠不懂这些,但他却能感觉出来,小桥、流水、人家,这都是乡间的景儿。
鞋本来没坏,张鞋匠不用太费心思,多数时间都在闲聊。聊了一会儿他就晓得了,自由撰稿人就是有文化的人,他平时看的报纸、杂志,上面的文章就是这种人写的。现在,这个西风瘦马要写一本书,他希图乡下的安静,在村里租了李祥家的一间房,想在安静的环境里把书写完。张鞋匠觉得好笑,他想这年轻人的脑袋肯定是被驴踢了,如今的乡下哪还有他所希图的安静?
不过这种话只能搁在心里,就算真的不安静也不能说出来,会搅乱人家的兴致。聊了一阵他就把鞋沾好了,年轻人要给他钱,他死活不要。怎么会不要钱呢?年轻人疑惑着,最终决定不再坚持。他看看那边的村庄,又看看这边的张鞋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怪事了,”年轻人说,“我怎么觉得你像个世外高人?”
“你说我是高人?”张鞋匠说,“还在世外?”
“是呀,你分明帮我修了鞋,却又不要钱,这不就说明你只想获得内心的空灵吗?”
“也不光是这样,平常有人来修鞋,给我钱我也就收了。你这鞋没坏,鞋没坏我咋能收钱!”
“那也不对呀,你修鞋应当在村里,怎么会在这没人的地方呢?”
这句话让张鞋匠接不上茬儿,他低着头想了想,终于想出了一句:“这地方好,能看到大片的稻田,还有一道流向洱海的溪水。”
话是这么说了,但张鞋匠自己并没信服。本来就是个修鞋的,修鞋的不想着多修几双鞋,却恋着不能吃喝的风景,不管咋说这也是没有正型。想到这层张鞋匠就改了口,他说以前他的鞋摊儿一直摆在村里,就因为村里总在盖房子,他嫌太乱,才把鞋摊儿搬到了大青树下。西风瘦马也不喜欢乱,他认定张鞋匠和他是相同的人,那以后他每天都来和他聊上一阵。
往常这个时候,那个西风瘦马也该来了,今天咋不来了呢?张鞋匠朝村子的方向望望,还是没人,只看到了横七竖八的房子。那些房子也不像从前了,从前的房子是清一色的“三坊一照壁”和“四合五天井”,院墙上开着艳艳的花。现在小洋楼多了,都贴着马赛克,阳光一照直晃人眼。张鞋匠不喜欢洋房,他觉得住在这种房子里一点都不踏实,生活也没了原味。
看到那些横七竖八的房子,张鞋匠便有些意态淡然。他觉得现在的人太能折腾,房子都宽得快要闹鬼了,还在盖,没个安静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更能折腾,家里的房子比别人家的都大都宽,一说话能听见回声了。
房子大了人就变小了,家里的东西样样都占据着合适的位置,唯独他张鞋匠不晓得该把自己放在哪里。面对着那份豪华,张鞋匠觉得这种房子与他的鞋匠身份极不相配,住在里面他是那么的不自在。此后他便感悟出来,人的折腾是会产生结果的,这个结果就像阳光,也会照到现实中来。但那种阳光只是像了阳光而已,要想从中得到温暖,那就是自己在哄骗自己呢。
还是没人来修鞋。
李祥在田坝里逛了一阵,也回村去了。
张鞋匠坐在那儿懒心无肠的。总这么坐下去也太没意思,他想收了摊子回家去闲,可屁股刚离开板凳却又坐下了。回家去闲也是个闲,还是在这儿坐着吧,没有活计总还有些往事,想想那些往事或许还少些失落。
稻田里的蓝色更深了,细小的花蕊无声地飞舞,像是稀疏的飘雪。张鞋匠望着那片稻田,似乎看见稻禾舒展手脚的样子,听见它们拔节生长的声响。这些秧苗都有着自己的情绪呢,如果你对它不好,它就不会呈现出良好的长势。年轻时的张鞋匠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无论是在有了修鞋手艺之前还是之后,他对这片土地贯注了所有的情义。
那时候的农村刚刚发生了一场变革,土地施行了联产承包。此后就没有“割资本主义尾巴”这一说了,张鞋匠给人修鞋,再不用躲躲藏藏,到地里干活儿也不用和懒散的人混在一起。他常常是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儿,干着干着他就朝苍山那边望望,这一望就望出了信心。苍山的头顶是积雪的白,腰间是树木的绿,脚下是稻田的黄。不时就有小客车在公路上停住,三五个人走下来,三五个人登上去,这上来下去的流动让日子变得活泛了。
在张鞋匠的意识里,所谓日子的活泛,其实就是人人都能正常做事。这就好比天上的星星,各自都发着光,谁也不妨碍谁。你是剃头的就好好剃头,你是打铁的就好好打铁,有序地闪亮才是灿烂的景儿。张鞋匠一直向往着这种局面,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所以他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每次给人修鞋,张鞋匠都极认真。他先是把鞋捧在手里,然后对着它仔细端详,想好该从哪里下手。干这种活儿不能着急,慢慢地把鞋修出来,这双鞋才能像模像样。他没想过为什么非要认真,只觉得自己是迷恋着这个行当,干得从容一些,他能从中得到享受。
那年月的人都很简朴,对脚上的鞋珍惜着呢,稍有破损就赶紧来修了。只要张鞋匠的鞋摊儿往那儿一摆,立马就有人围拢过来,这个要纳鞋底,那个要上鞋帮,叽叽喳喳地嚷。刚当上新媳妇的羞红着脸,拎来绣了花的鞋帮,千层布底一整就是一大匝;汉子们思量着该掌双鞋了,在张鞋匠这里量好尺码,过两天再来一试,长短、肥瘦,样样都那么合适。
活计多的时候,张鞋匠干也干不完,但他还是会准点儿收摊。倒不是张鞋匠要摆手艺人的谱儿,他准点儿收摊只是做个样子,回到家他是要接着干的。晚饭过后太阳就移到苍山顶了,光亮通过那面照壁反射过来,院子里还是亮的。这时候老伴儿的家务也做完了,她坐在堂屋前的石阶上,静静地看着他在院子里飞针走线。
张鞋匠看得出来,自从他可以安心地修鞋,老伴儿的心里就多了温润。尽管已是快50的人了,他叫他老伴儿也不叫老伴儿,都是叫“我媳妇”。他媳妇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头顶的天空就灰暗了,不时就有白鹭无声地飞过。此时苍山已变成模糊的轮廓,到处都灰朦朦的,只有山顶上还有一线颤颤的清白。张鞋匠的媳妇仰着脸儿,朝苍山那边望着,入境了似的。
好半天没听到媳妇的动静,张鞋匠把脸转向堂屋那边,看见他媳妇还在望着天空。也不晓得是哪样道理,张鞋匠看到他媳妇的样子,忽然就被感动了。那年月的人心思柔软呢,日子虽然清贫,但人心干净,许多感动都是没有原由的。可是,再没原由也得因为点儿哪样吧,那一次的感动是因为哪样呢?现在张鞋匠仔细想想,觉得不是别的,就因为他媳妇的那种神态。
张鞋匠的媳妇是个勤快人,他每次从外面回家,院子里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种清秀让人舒心。他家的房是传统的三坊一照壁,古色古香的,过往的岁月都装在里面。太阳升起的时候,照壁上的光柔柔的,像水似的晃动。太阳落山的时候,照壁上的光暖暖的,如梦一般幽静。当时张鞋匠的媳妇在这样的幽静中望着天空,白鹭飞过头顶时,她感受着那份自然的纯性,想必心里定然是一种美美的滋味吧。
就在那个傍晚,张鞋匠第一次发现,他的媳妇真是好看。此后他的目光就忘记收回来了,直到他媳妇转过脸来看他,他才又低头修鞋。
媳妇喊了他一声,说:“还修哇,该歇着了。”
张鞋匠说:“再修一阵,这活儿不累。”
“既然你这么爱修鞋,你以后就莫干别的了,专门修鞋吧。”
张鞋匠想了想,觉得不能专门修鞋,专门修鞋就得离开土地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土地的,不管修鞋的活计是多是少,他还是要去田里干活儿。每次来到田里,他的心就被泥土滋养起来,干着干着就听到头顶传来沙沙的声响。起初,他不晓得那响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等他抬头朝空中望去的时候,几只白鹭就落在身边了。那些白鹭挺立着身姿,从头到尾都是简约的线条,它们站在那里安静地展示着原始的端庄。
忽然间张鞋匠就觉察了,这看上去美丽的精灵,其实和他这个老农有着相同的性情。它们在稻田里起起落落,翅膀随风舞动,随遇而安又心气勃勃。这份自然的灵动,这份乡间的活性,真是让人动容啊!
按照张鞋匠的感觉,修鞋这行当就是太阳的光照,只要有人在,就没有不需要的道理。既然可以长久地干下去,他心里就踏实了,修鞋的过程让他感到无比地幸福。他每天坐在自己的鞋摊跟前,眼前的景象总是那么鲜亮。
那片稻田在变化着色彩,眨眼间就绿了,眨眼间又黄了。就这么绿了黄,黄了绿,渐渐地人就老了。都说是岁月无情呢,张鞋匠却从不这么看,他觉得凡是成了过往的时光,它的每个阶段都充满了情意。这就好比一个人的故乡,在哪里就是在哪里了,时间越是长久,滋味就越是浓郁。自己经历过的时光装在自己的心里,只要一经想起,人就回到那些时光中了。
张鞋匠的这种认识,不是现在才形成的,很早以前就这么想了。那时候他才50出头,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还好使。因为修鞋,他的日子有了起色,每当轻松下来,所想的事情也都和时光有关。他想苍山的绿和洱海的蓝,想他家照壁上的阳光,也想他媳妇望着天空的神态。这些东西对他十分重要,他把它们归于日子里的滋味,是镶嵌在他生命里的。
其实他想的这些并不虚无,有些东西就在眼前。每次坐在鞋摊跟前,他一抬头就能看见苍山的积雪,一凝神就能听到洱海的声息。但他就是不抬头,就是不凝神,只是一遍遍地想。等他在“想”的过程里有了好的心境,这时候再抬起头来,眼前的一切都是从前的模样儿,日子中就有了温暖的性质。
所谓过日子,过的就是这份心境,内心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可两个儿子并不这么认为。就在张鞋匠65岁那年,儿子们合伙办了个础石厂,一天的收入比他半年的收入还多。有了钱那两兄弟就牛起来了,他们比赛盖房子,两家都是小洋楼。在建房之前,张鞋匠曾经劝过他们,让他们不要把房子盖成那样儿,可他们就是不听。他们认为盖什么样的房子体现着一个人的能力,如果盖得比别人的小,比别人的差,别人就会认为他们太没本事。
儿子们通过关系扩大了宅基地,硬是把原来的“三坊一照壁”拆了,没多久就盖起了两幢小洋楼。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张鞋匠极不习惯,心烦的时候他到村里转转,却看见很多人都在盖小洋楼。整个村子已没有安静的地方了,他们挖地扒墙,机器不停地响。盖房用的地都是上好的农田,白鹭们被挤到很远的地方,惊恐着不敢与人亲近。这种情景让张鞋匠感到不安,他觉得那自然的纯性,那天地的空阔,已经变成残缺的旧梦了。
更让张鞋匠伤心的是,儿子们被外界称为企业家之后,就再也不让他出去修鞋了。他们说新时代要有新活法,家里的日子过到了这种程度,再出去修鞋就太没面子。张鞋匠真是想不明白呵,修鞋这个行当向来就有利于人,怎么一转眼就变得没面子了呢?对于儿子们的阻拦,他的老伴儿也很反感,但无论是张鞋匠还是他老伴儿,都没能做出任何的争辩。现在,张鞋匠和他老伴儿都是没有主张的人了,这也是时光的伟力,所谓老来从子,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已经修了大半辈子的鞋,忽然间停了下来,心里就空空的。每天黄昏,他来到院子里,第一眼就看到了老伴儿。她还是那么不声不响,还是仰着脸儿望着天空,好像天空中又有白鹭飞过。自从住进了这样的房子,老伴儿总觉得自己是处在虚幻之中,常常会莫名地紧张。儿媳们嫌她把家里搞得太乱,嫌她吃饭时会发出声响,她感到这个家、这些人,一切都那么陌生。总之,老伴儿也不属于这个新家了,她的活着,也不能由着性子,也得十分地小心。
看到老伴儿的那份忧郁,张鞋匠就怀念那院老房子,可那老房子却再也无法重现了。现在的家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他只有和老伴儿待在一起,才能感到一些暖意。他走到老伴儿的近前,老伴儿仍没说话,只是拍拍他肩上头屑,摸摸他的头发。她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穿过,像轻柔的风,在微微地颤抖。
就这么过了两年,老伴儿一直忧郁着,后来就死了。别人的死都是一点点开始的,先是这里疼痛,后是那里衰竭,怎么也得拖上一段时间。老伴儿的死却是一次就完成了,上午发的脑溢血,送到医院的第二天就走了。张鞋匠没哭,他晓得人这一生就像流淌的水,它们蜿蜒着流入时光的深处,不可能每次身逢绝境都会柳暗花明。只是老伴儿走得太早了,她的离去不仅是一个结果,还在他的岁月里漫漶成一种哀伤。
不晓得儿子们是咋个想的,反正张鞋匠是认定了,这世间的幸福都来自生活的素常。他每天都坐在院子里,想看到老伴儿的那份幽静,听到自己拉动线绳的声音。他以为身边还是以往的时光,老伴儿还坐在堂屋前的石阶上,天空中还飞着美丽的白鹭。可是,等他稍一凝神儿,院子就不是从前的院子了,醒来的张鞋匠就着实地吃惊。
老伴儿就这么走了,张鞋匠在家里待得憋闷,就又出去修鞋。这一次他没在村里修,他嫌村里太嘈杂,选在村口的大青树下。这地方虽然不够显眼,但处在一条村路的边上,出村进村的人都从这里走。本来也没想挣哪样钱,就是图个清静,有点事情做着心里总会少些空荡。
可是,儿子们还是找来了。那天,两个儿子来到大青树下,表情很无奈,话却说得极难听。大儿子一过来就说:“家里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你还出来修鞋,你让村里人咋个看待我们两个?”二儿子也“滋火”得很,他的意思是他们都做着生意,张鞋匠把别人的鞋捧在手里会沾上晦气,做生意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张鞋匠没啥防备,听到儿子们说出这样的话,他一时嗫嚅。这年月人心不古呵,谁是爹,谁是儿,要颠倒过来也是瞬间的事。他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本来平静的内心,活生生就跳出了屈辱。旋即,他的眼里有了泪水,颤颤的,被他努力地含着,不让它们溢出眼眶。人大概都是这样吧,内心的伤痛一旦被泪水浸泡就变复杂了,它们深奥着呢。
或许就因为张鞋匠的泪水,儿子们说话不那么冲了,都改口说这是为了张鞋匠好。尽管这样,张鞋匠还是愤怒了,愤怒中他的话语仍带着讲理的成分:“你们不消这种狂,没有我这个鞋匠爹,你们能活到现在?”
“爹,”大儿子说,“这不是一回事。你也不看看,现在的人鞋一坏直接就扔了,哪个还来修鞋呀!”
“就是呢”二儿子说,“现在的人已经不修鞋了,你每天在这儿坐着,别人还以为我们养不起你。就当你是为我们着想,回家闲着吧。”
不管儿子们说些哪样,张鞋匠依然坐在大青树下,依然守着他的鞋摊儿。也确实像儿子们说的那样,现在的人对脚上的鞋已不像以前似的珍惜了,来修鞋的越来越少。这倒也无所谓,不管咋说这里很安静,可以躲开机器的轰鸣。只是稍稍寂寞了些,没人和他说话,心里一片旷然。
这么想着的时候,张鞋匠看见有人向他走来,是西风瘦马。往常西风瘦马来找他聊天,都是空着手,今天却拎了个旅行箱。等西风瘦马走到近前,张鞋匠见他脸上满是忧郁,就叫了他一声:“西风呵”,想想不对,又改口:“瘦马呀,”想想也不对,这两种叫法都不像人名儿。
后来就省略了称呼,说:“你拎着箱子整哪样?”
西风瘦马说:“我要回城了,特地来跟你告个别。”
“不是要在这儿写书吗,咋就要走了?”
“写不下去,村里太嘈杂。”
张鞋匠没再问了,西风瘦马也不想说了,两人都沉默着。这会儿,蜻蜓们已经飞走了,几只鸡失去了追逐的目标,一个个懒散起来。又有风吹过,一片树叶落到水里,没有任何声响。张鞋匠朝头顶望望,大青树依然是叶不动枝不摇,宽大的树叶碧绿得耀眼。这么绿的叶子咋就落呢?他想这可能是树没劲了,树一没劲就留不住叶子了。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西风瘦马的嘴巴张合了几下,却并没发出声音。他的这种样子张鞋匠已见过多次,那时候张鞋匠就猜到了,这个西风瘦马是不晓得该叫他阿叔还是阿爷。他站起身来,冲着张鞋匠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张鞋匠也没说话,他望着西风瘦马渐渐走远,忽然就叹出了一口长气。
好像也没听到哪样动静,张鞋匠的脸上还残留着伤感呢,大青树下就多了几个老人。阳光从树的枝叶间筛落到他们身上,斑斑点点的,几个老人变成了迷彩的雕像。有人盯着张鞋匠的脸,说刚才我看你愁眉苦脸的,是哪个惹着你?张鞋匠没搭话,却拿出儿子给他的烟,每人发了一支。
一个老人把烟举到眼前看看,说张鞋匠呵,你都吸这么高级的烟了,咋还日鼓日鼓的不高兴?张鞋匠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忽然就听到一声巨响。几只鸡猛地一惊,同时收紧了羽毛,发出一声警惕的长鸣。包括张鞋匠在内,树下的老人愣在那里,像是电影里的定格。
声音是从村子那边传来的,几个老人朝那边望着,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张鞋匠很快就反应过来,村里出事了。一团烟尘在村子那边升腾而起,乌涂涂的,漫天地飞舞着。看着那团烟尘,张鞋匠就像被扔到岸上的鱼,嘴巴张合着,却怎么也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