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群力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新约?约翰福音》)
依萌闷着头在本子上把这段话写了N遍了。
陈老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在台上讲着,在这春日里,他的脑门上竟沁出细小的光来。
课堂上静静的。这时,他的喉结停止了运动,目光像一台扫描仪似的停在了依萌勾着、低下的黑发上。
“Oh,myGod,Yimengmiss,areyoudreaming?”陈老师的声音有些夸张地叫嚷着。
依萌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老师,目光有些游移。
“请复述一下我前面的讲课的大致内容。”陈老师眼睛直盯住依萌,威严而犀利。
“我,我,我不想回答。”依萌把头昂起,眼睛转向窗外。安晓斯侧过脸朝她诡谲地一笑,粗黑的眉毛扇动两下。
一
马路上到处是人,好像沙滩上搁浅的海豚,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大街两旁栽植的黄山石楠吐着新绿,有微风拂过,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依萌将一个空易拉罐踢了有一段路程,踢的时候,心想,我现在还不如这易拉罐路,易拉罐被人遗弃,终归还会被人拾起去卖,自己呢?
昨晚,厨房里传来砰砰的碗盆的敲打声,“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母亲嚎啕的骂声里带着哭腔。“你这条疯狗,”父亲咆哮着,“看看你自己这副脸吧。”两人扭打的声音充斥着小屋。她用棉被蒙着。她知道,他们已经没有耐心等孩子高考后再另筑新巢了。
“哐当——”依萌想到这,一脚把易拉罐踢了出去。易拉罐像一支被人点了发射器的火箭豪情万丈地直冲云霄,然后又垂头丧气地坠了下来哆哆嗦嗦地滚一边去了。依萌鼻尖儿有点酸酸的、眼泪在打着转儿,她强忍着把它压了下去。空中忽然一个响雷,云团上下滚动,夜色变得浓烈起来;路灯和街道两旁的高楼上的灯迅疾放出红的、蓝幽幽的光来,仿佛贵妇人急于要亮出她们深藏的,值得炫耀的宝石来。依萌在一个铺有青砖、竖着停车标志、落地的茶色玻璃上写有韩国料理的一家店门前停了下来,她觉得肚子真的有些饿了,咕噜咕噜的发出抗议声。她犹豫了片刻,低头走了进去。
她点了韩国鱿鱼羹、韩国酱汤、韩国辣白菜,又要了一瓶啤酒。她喝的微醉,迷迷糊糊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摁”了一下,过了会铃声再次响起,是母亲来的电话。她冲着手机凶凶地:“你还有我这女儿?”就把手机关了。有顾客朝她这方向望了,见这女孩:一头乌发顺溜溜地披到肩际,双颊白皙中透出淡淡的红,眉毛如一弯柳叶,一双黑色眸子清澈明亮;脸上有一丝哀怨,还有委屈。
依萌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像有条罅缝,浑身软绵绵的,她睁开迷迷瞪瞪的眼,原来是躺在席梦思上,母亲一副愁容地坐在身边。她把脸别了过去。
“醒啦?真不懂事,”母亲嗔怪道,“女孩子家喝酒像啥样子。”
“没喝死。喝死省得你们管。”依萌一下子坐了起来。母亲用眼睛定定地盯住她,眼里满是不安和凉意。依萌看到母亲那双眼睛——她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母亲的眼睛,在她的记忆里,母亲的眼睛是会说话的,娇柔似水,即使在深邃的夜里她的黑眼珠也会发出熠熠的光;现在,就是在这一刻,母亲的眼睛却是忧郁暗淡的,如同黄昏下的景物一般迷糊。母亲说,想必你一定是听到我和你爸爸的谈话了吧——你爸心真狠,要抛弃我俩,我让你跟着你爸爸,就是为了不让他的那个骚货好过。
屋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肃然的凉意像早晨升起的浓雾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房间。
“把生姜汤喝了,”母亲摸了摸依萌的额头,“今天就不要上学去了。”
依萌说:“我谁都不跟,过几天就住校去。”她想说什么,却没说,说什么呢?心里被莫名的惆怅塞得满满的。她感到浑身冰凉,像掉进了无底的海底世界。
她像一个甲壳虫似的蜷缩在床上,忽然想起以前语文课中读到的那篇《变形记》,她朝窗口望去,灰色的穹宇下——那一幢幢房子如同包着银灰色的铁皮——雨点吧嗒吧嗒地打在铁皮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就是格力高尔·萨姆沙,她痉挛了一阵,感到心一阵阵隐痛起来。
她凝视着天花板,目光缓慢地移动着,忽地在一副“全家福”上收住了,她想起以往快乐的时候——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是多么恩爱;对她视若掌上明珠,小心地呵护着。后来,父亲经商有了钱,外面找了好多女人,渐渐地对这个家,冷漠了,对她关心的越来越少了——金钱啊,你究竟是一个魔鬼,还是一盏明灯?
二
单元考试成绩下来了。对于考试的名次依萌是有预料的,但她绝没想到竟会落在班里的“差等生”行列里。成绩虽然没有在班里公开,不过同学们还是打探到了他们心目中那些学习尖子的考试结果;每一次考试都是一场智力和勤奋的较量,特别是最后一个学年,大家都在暗地里拼命地使力。
上课的时候,依萌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让她背若芒刺。她想,后座的梅子涵那双小眼睛这时一定正眯缝着闪着得意嘲笑的冷光,就像她家里那只黑色的猫待在黑黑的角落里在揣摩着主人的心思。“可恶!”依萌咬了一下嘴唇,心里骂了句。依萌鬼使神差地转过身,恰巧梅子涵的嘴角正往两边咧着,像报幕似的拉开帷幕。梅子涵的心智可谓超群,懂得如何处理每个尴尬的场面;冲依萌笑了笑,仿佛是在安慰一只落水后还在惊魂不定的小雏鸡;而这一笑,在依萌看来却是隐藏着多少轻蔑、讥讽、嗤笑、揶揄。依萌仿佛是一个在情场中的角斗失败者在情敌面前败下阵来那样,迅速地掉转头去。
依萌近日来的种种反常,安晓斯多少看出些来。铃声响过,安晓斯似乎是有意找个话题来安慰依萌。
“看球星打球去吧?”他说。
“球星?你?”
“如假包换。”安晓斯斜睨着眼说后面两节课是体育课,班里和二有一场篮球赛。安晓斯在和依萌说话的当儿,梅子涵那双贼眼始终围着安晓斯的脸滴溜溜的转、耳朵支棱着想要从依萌的语气里捕捉出哪怕是一丝丝忸怩或羞赧。依萌可以猜得出来,梅子涵那双媚眼这一刻是丰富、也有些失落的;她知道梅子涵是喜欢安晓斯的,只是表面有些清高、傲气。依萌故意装出对安晓斯不感兴趣的样子,却十分得体地说:“好吧,就权当临时充当一回粉丝吧。”她耸了耸肩膀,挤了挤眉,朝安晓斯做了个怪样。安晓斯倒是很大度地拍了拍依萌的肩膀,说:“OK。多谢。”
外面太阳正暖,有风儿吹起,安晓斯拿着篮球在前面开路,如同白马王子般的在大家的簇拥下走向球场。球场上的草坪亮亮的,像是给抹上了一层金光;场边上的几株玉兰摇曳着,有的只是露出尖尖的、毛茸茸的花骨朵儿,有的早已裂开,露出嫩白嫩白的花瓣儿,急于把最曼妙的身姿展露开来,你细细地听,那一朵,这一朵,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叭”的一声,又“啪”的一声。
安晓斯一个起跳,把球灌进了篮筐。“哇塞,好好漂亮。”梅子涵夸张地尖叫了一下,一双巴掌很优雅地拍着,说,嗨!比巴特尔还帅。
“哼”的一声,依萌鼻孔里发出了个怪声,心想“梅子涵,你以前不是说安晓斯像周杰伦吗,怎么这么快就换成了巴特尔?”
梅子涵的那张嘴长得很像她的母亲,嘴很开阔,嘴唇薄薄的,往两边伸开,鼻子高挺,线条分明;说话的声音让人总感到做作,走路的时候喜欢将胸脯挺起;依萌听人家说过她的母亲开着一家饭店,招呼客人的时候就这样的动作。
梅子涵正带着耳塞兴致很浓地听《给我一首歌的时间》,哪晓得这个依萌会把她逮个正着,嘴巴一张一翕,看着梅子涵欲言又止,傻呆呆的样子,依萌哈哈地笑了,说傻样我可不喜欢周杰伦哦。
依萌的心里忽然“怦怦怦怦”的直跳,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意人家喜欢安晓斯呢?是因为,自己觉得安晓斯更倾向于对自己的某种暗示?还是内心那小小的自卑作祟?心跳在加速,血管全部张开,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都在打结。“这是妒嫉,还是虚荣或寂寞?”依萌将手按在胸前,脸上露出一丝不安。
突然,安晓斯蹲在地上,手捂着鼻子,指缝里流出了血。依萌见他脸色苍白、一头大汗,呼吸有些急促地走出球场。梅子涵掏出手绢帮他擦着鼻血,眼神充满吃惊和恐慌。这让依萌忽然觉得梅子涵的眼睛里藏着很深很深的漩涡,是温柔?是爱意?是怜惜?还是?这一刻,她觉得梅子涵至少是火热、阳光、大胆、不虚伪,多少让人钦佩的。
依萌怔怔地看着梅子涵那双细白粉嫩的手,她的脸有些发烧。球场旁边的一株玉兰“叭”的一声,花开了。这是一个新的春天,也是青春勃发的季节。
三
学校不远处是连绵着的山峦,有条江就从学校的西边缓缓地流过。数学老师在最后的几分钟时间里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忽地想起了一个哲学问题——什么是青春?老师目光巡视着。依萌从四楼的窗朝外望去,夕阳下,一个大火球像一个醉汉子沉重地、缓缓地沉入涂抹着金粉的水中;云彩如同披着霓裳的天使在天际飘忽。朝霞和落暮、生命和死亡,这原本是大自然的规律,而多愁善感的依萌这时见了却忽生出一丝丝小小的惆怅来。依萌有些想笑——数学老师快做新娘子了,竟然也青春起来?
“Combustionpersonslifemayalsobedecaden t,Idonotwanttocorrupt,soIwanttoburn.”安晓斯站起来大声朗诵着,台下有反应快的同学一片欢呼。
数学老师的新郎是四眼英语陈老师呀,依萌想起来了,“死鬼安晓斯你真逗!”依萌戏谑着笑骂你安晓斯超想象力啊,难怪数学对你来讲是小儿科!安晓斯竖起俩个指头,脑袋向肩头慢慢慢慢地一摆,又换了个方向,慢慢慢慢地向肩头一摆,依萌“扑哧”笑了,笑是淡淡的、静静的,还有点涩涩的。
昨晚,父亲给她来了电话,说让她“五一”回家一趟,说法院已经判了下来,房子和孩子归母亲。父亲说这或许就是他在这个家里吃最后一次饭了,也许是他们三个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依萌能听出对方的声音里有隐隐的痛,仔细辨别还能感触到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和无奈。依萌没说回家也没说不回家,回家?回家能咋样?依萌哭了,哭得很伤心。挂电话的时候,她再也抑制不住了,躲在棉被里抽泣着;她为自己伤心,也为父母难过,她听母亲说过,父亲中学的时候就喜欢上母亲了——爱情啊,难道它会随时光的流水而消褪?现在,她傻傻地,目光呆滞地望着数学老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是青春。
死了——父母的爱情。依萌心里仿佛在滴着血。夜慢慢地暗了,可以听到水拍击堤岸的哗哗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意像夜色一样弥漫开来,笼罩着教室,像要把她吞噬下去。
“嗨,你的青春是什么?”走出教室在楼梯转角处,安晓斯在后面问依萌。他好像正被青春的火焰点燃一般,外套绕了个结围在脖子上,头上还冒着粒粒闪光。
“什么呀,你们在说谁的青春?”从后面赶上来的梅子涵问。
依萌心里在笑,是那种有点小坏坏的笑,她笑你个梅子涵,啊,还真会吃醋,她知道梅子涵其实关心的问题并非是什么谁谁谁的青春;而是,这个安晓斯现在的态度、行为让她十分的不满,已经让梅子涵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古装电视剧里失宠的妃子。
一股凉风忽然旋转着吹来,依萌打了个喷嚏,她感觉身上一阵凉意。她一下子想起今天,是的,就是今天她已经青春了,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啊。
“今天我生日,想去喝酒吗?去校外。”依萌眼睛望着安晓斯,回过身然后问,“子涵你也去好吗?”其实她也明白子涵是不会让安晓斯和依萌有单独相处的机会的,她只是想,看你梅子涵能傲气到哪里?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里明显流露出一种得意,或是小小的挑战。
“好啊,好啊,”子涵很激动的样子,说,“我回寝室拿件礼物。”
依萌笑,是回去打扮吧。
梅子涵也笑了,说给你们俩机会不好吗?拜拜。
“哟,安晓斯你听你听,你是抢手货啊,好像我们都在抢你呢。”依萌好像被什么感染了,格格地笑着,有点兴奋。
依萌和安晓斯走出校园的时候,有阵阵花香吹来。夜幕里,有一点,一点的白光闪耀着,这是橘树上开出的花儿,这儿一片,那儿一片,满满地开着。
“好香啊。”依萌贪婪地吸着。
“真香,就像我们青春的气息,”安晓斯有点像演说那样将手臂舞动着手说,“太让人陶醉了。你身上也有一种特好闻的味道耶。”安晓斯吹着口哨,脚步欢快地往前走着。真够大胆的。依萌的脸火辣辣的,好在是黑夜,否则准会把她给吓跑的。
“不!不!”依萌低声说,“你弄错了,那是田园里青草的味道。”
“他在吸吮着她那像树一般茂密枝繁的秀发间漾出的清幽的香气?”
她放慢了脚步,或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依萌呼吸有些局促起来。
“你父母在家让你喝酒吗?”依萌问。“等会你喝啤酒,还是白酒?我,我还没喝过白酒呢。”她有些语无伦次。
依萌像是一支被点燃的烟花,气吞云霄似的尖着嗓门喊老板娘上菜上菜说动作快点,问老板娘他妈的有没有冰镇啤酒越凉越好,一副江湖道上人士做派。老板娘傻叽叽地望着依萌。依萌想估计把这老板娘晕头了,切,真没见过世面。依萌其实也被自己的疯癫举动惊了一跳,心笑,这是原来的依萌吗?
“一盘炒腰花,一盘油爆花生米,一盘红烧肚片,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再上六只卤味兔头。”她一口气说着。“对了,再来两瓶吾得万啤酒和一瓶伊力特。”
菜上了一半的时候,梅子涵到了。头发疏松开来,用一块花手绢挽了个结,很随意的,却有一股洗发露的香味浓浓地散发着;一件黑色镂空缀胸花和白色花边超短裙,一条紧绷的豹纹弹力裤,加上一双红色高跟鞋,还有描过的眼影,让梅子涵显得青春性感。
“噢,不错,味道挺不错的。”梅子涵抓起兔头咬了一口,全然不顾淑女的形象。
“喂喂,斯文点好不好?”依萌用筷子敲了敲碗说,不过,梅子涵这种无拘无束的本真却让依萌有了几分喜欢。
黄色浑浊的像马尿似的液体已经在大脑里起了波涛。梅子涵说今天真他妈的高兴,真的,嗝——你小子安晓斯说句实话是依萌漂亮还是我梅子涵有女人味。三个人的脑袋都歪歪扭扭地碰在了一起。
四
“五一”接下来就是模拟考试,可安晓斯连个大头影子都没见着,过了一个星期依然不见安晓斯来学校,同学间相互就多了一些议论和猜测,依萌变得不安和惶恐了,好像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她忽然想起安晓斯最近说常常流鼻血,头晕骨节疼人特别疲惫。
依萌的通讯录里记着安晓斯家的地址,只是从未去过。依萌去了安晓斯的家,可找到那儿,邻居说已经搬走了;邻居说,安晓斯得了大病了,不过说得有些含糊,说这里的房子是租借的,房租太贵,他们家搬到郊外去了。邻居向依萌提供了安晓斯家的大致方位和地段。
找到安晓斯家的时候已是夜色四合了。
夜雾很浓,仿佛是一张黑色的巨网笼罩着夜幕下的一切;房子外有一盏灯发出的昏黄的光像是要努力挣破这黑色的枷锁。依萌未进得房间,心里就滋生出像夜雾一般的冷意,她的心一瞬间沉了一沉。
安晓斯没想到依萌会来看他,打开门的时候,他看到依萌的眼睛里闪烁着关切、担忧的神情。
“公主夜访寒舍,小人不胜荣幸,”安晓斯俏皮地笑着,“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安晓斯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看依萌站在门口两只手不知如何安放地来回搓着,晓斯说,若不嫌就坐床上吧。
“嗯,”依萌应了坐在床沿上。她环顾房子四周,见屋内有一张小方桌,几张方凳子放在褪了色的方桌下,一张床前有一根用铅丝吊着的蓝布遮挡着,还有几个木箱子叠在一起;门的右侧摆放着一只城里人早就不用的马桶,安晓斯的小床就紧靠在一个朝南的小窗下;小床上方的墙壁上有几块木板横隔着,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子和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依萌想,这一定是中草药),然后,依萌转向安晓斯,只见他脸色惨白头发像乱稻草似的耷拉在那张毫无血色、露出青筋的额头上,这使他看上去更添了些许憔悴。窗外,几颗星星孤寂地在宛如冰清玉洁的穹宇中闪着微露的光,几只鹧鸪扑棱棱地叫着从稻田里飞起;依萌还没开口,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安晓斯便有些慌神了。
“怎么啦?受什么委屈了?”安晓斯问。“我没欺负你呀。”安晓斯取了块毛巾递过去笑着又说,“对了,估计模拟考试又垫底了吧?”安晓斯说不过也不至于这样吧。依萌依旧不说话,抬眼望着安晓斯的时候用手背抹了把脸,心说安晓斯你怎么就一点也不为自己着急还笑得出来啊,看你个大块头的,还小孩子一个。
依萌问:“你父母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呀?”她忽然问了一句,“咦,安晓斯你家怎么没房子呀。”说完她意识到自己太幼稚、太冒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这会让人家多么难堪,多么伤人家的自尊心;马上将脑袋垂了下去,像犯了错的孩子面对家长似的不敢看安晓斯,两只手很别扭地来来回回地相互绞着。
安晓斯说我们家本来就不是城里户口,以前一直没敢告诉同学,怕同学瞧不起他,说其实这也算是一种虚荣心在作怪吧?安晓斯笑了笑,说现在如果你问我什么是青春?我说青春就是成长中的烦恼就是透明的忧伤就是没完没了的看书就是想他妈的泡妞想到要哭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你不会说我特矫情特装文艺吧?
安晓斯说其实现在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说他父亲在一家建筑工地当泥瓦工,自从他得了癌症(是一种白血病,应该说是太晚才发现)以后,老板还算照顾,安排父亲夜里另外安排一份值班的工作;母亲呢,一直给人家做保姆来着;现在自己看病要花很多很多的钱,只好退了市区的租房。他说,父母都在尽最大的努力帮他积极治疗。
“这儿便宜多了。”安晓斯显得很平静,“人少,空气也好。”
依萌好像没在认真听,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在想,自己的父母为哈就不能顾及女儿的感受和幸福而珍惜这个家庭?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安晓斯的父母用嘴吹着煎好的药用调羹喂他。想着想着,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着实把她吓了一跳,脸就这么一下子红了起来。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什么念头呢?她想安晓斯一定是活不了多久了,安晓斯真是够可怜的,长到现在一定是还没见过女人的身子吧?这么想着,她便让安晓斯转过身去,说要给他看一件礼物。
月光从小窗口映照进来,晓斯回转身的时候,依萌已经褪去了身上的衣服。少女的肌肤丰腴柔软、光滑如玉,饱满圆润的胸脯一起一伏颤抖着;呼吸急促,双颊绯红。青春的身体是美丽的,健康的,让人们会由衷地感慨是造物主对人类的最好的馈赠!
五
芒种过后,被同学们戏称为“青春终结期”的高考终于来临。安晓斯是由父母陪着坐着出租车来的。进考场的时候引起一阵不算太小的躁动。
依萌瞥了一眼,看到的这一瞬间,她就像被钉子一样钉住了。安晓斯头发剃得光光的,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突兀着一双凹陷进去的眼睛;依萌眼眶湿润了,她感觉自己的后背上都潮潮的。她趔趔趄趄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心里好像被无数的虫蚁撕咬着。
后面的几场考试,依萌都选择在进场铃声响过才进考场的。她害怕看见安晓斯那毫无光泽、有些浑浊的眼睛。
知了在枝头开始喧闹起来——夏至到了。这段日子,依萌一直把自己封闭在家里,一副慵懒、疲倦的状态;起床后头发也不梳理,牙也不刷洗,扒几口饭后就又躺在床上;一本《圣经》翻开着罩在脸上,有时候看两眼,胡乱地翻着。前些日子,她发现自己的月经没有正常来了,害怕和恐惧如同黑夜里的一头猛兽向她袭来,可少女的羞怯又让她没勇气去和晓斯说;再说安晓斯知道了又有什么办法?晓斯你现在好吗?依萌在心里问了无数次。痛苦和担忧犹如一把冷冰冰的利刃插在她的心房。万能的主啊,请拯救我吧。
考试分数已经下来了。依萌吃过早饭就去了学校填写志愿表。依萌向陈老师打听安晓斯考了多少分?陈老师说晓斯表现不错上了一本线,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是赞许中带着惋惜的。依萌从老师的语气中好像听出了什么,依萌用手指甲使劲掐住手指,她怕万一自己控制不住流出泪来让人笑话和猜忌。她哪里还有心思认真填写表格呢?她草草地填写好表格后找到梅子涵,她想让梅子涵陪她一起去看看安晓斯。
“子涵,等会去看看安晓斯好吗?”依萌轻轻地说,她想梅子涵一定会同意的。
“喔,”梅子涵说,“我妈的车还在校门口等着,以后吧?”梅子涵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她明天要去海南旅游了好好地放松放松。
依萌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用拳头捶着腰说骨架都快散了,说跑保险真难做,这不连乡下都得去拉生意。
“考了多少分?几本线?”母亲问。
“三本。”依萌很低的答道,不敢看母亲。
“可以啊,问你父亲要钱去!”母亲砰的一下把门关了,进了自己的屋。
依萌恨恨地看着关上的门。她像小猫一样地蜷缩在床上,不敢吱声,忽然一阵恶心翻了上来。她心想,完了,一定是有了;她把毛巾毯蒙在脸上,抽抽搭搭的肩膀抖动着。
日子过得好快啊。那天晚上,依萌瞧见有人在墙脚边点了香烛烧纸钱,今天原是中元节啊,依萌心说。
有人在放河灯,远远望去,亮光一闪一闪,像是在荒郊野岭中冒出一片鬼火来。依萌来到河边,河边有兜售河灯的,她买了点燃,将河灯慢慢慢慢放入水中,水凉凉的,她说,晓斯我来看你了。
有几颗流星在夜空中划过。
她把《圣经》一页一页地撕开撒到河里,“见他妈的鬼去吧!上帝。”依萌大声地喊道,抬头凝视着无垠的广漠的夜空。
月光冷冷地冻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