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身位

2015-01-07 12:51胡彦彦
卷宗 2015年12期
关键词:荷尔德林诸神天国

胡彦彦

如当节日的时候,一个行走的农夫

望着早晨的田野,昨夜风雨,

从灼热的黑夜迸发出清冷的闪电,

遥遥地还隆响着雷霆,

河水又从河岸回落,

大地郁郁葱葱,青翠欲滴,

天空令人喜乐的雨水

洒落在葡萄树上,

小树林沐浴在宁静的阳光下:

第一段,如在节日的时候,在什么节日呢?

第一段中描绘的是一个农夫在下过雨后的早晨察看自己的田地。一场大雨过后的清晨,宁静的阳光,青翠的大地。这是一个自然的节日。这场雨是令人喜乐的,是自然赠与的礼物。

自然所给与的礼物,使得大地的耕作者——农夫,迎来了节日般喜庆的一天。

第二段

同样地,他们处于适宜气候中

自然的轻柔怀抱培育诗人们,

强大圣美的自然,它无所不在,令人惊叹,

但绝非任何主宰。

因此当自然在年岁中偶有沉睡模样

在天空、在植物或在民众中,

诗人们也黯然神伤,

他们显得孤独,却总在预感。

因为在预感中自然本身也安宁。

第二段一开始点出了第一段中节日的馈赠所指的——好气候,馈赠者——大自然,并出现了农夫之外的一个核心人物——诗人。诗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诗人为自然所培育。自然的特点是,强大圣美,却绝非任何主宰。而且自然,偶有沉睡。自然沉睡自然会影响天空(气候)、植物(收成)、民众(生计)。但为何诗人也黯然神伤?诗人难道不是一种逃避现实,或至少是远离大地的,仿佛生活在轻飘飘的云朵上的幻想的城堡里的吗?自然的沉睡如何使得诗人暗自神伤呢?这里似乎暗指了荷尔德林对诗人的一种定义——亲近大地,绝非脱离大地的。但最重要的是诗人在黯然的同时,他“总在预感”。这种预感预示了诗人与自然的关系,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应和,诗人作为自然所培育的,能够预感自然的沉睡,并体会到自然的安宁。

问题:这种安宁指什么。

但现在正破晓!我期候着,看到了

神圣者到来,神圣者就是我的词语

因为自然本身,比季节更古老

并且逾越东、西方的诸神,

自然现在已随武器之音苏醒,

而从天穹高处直抵幽幽深渊

遵循牢不可破的法则,一如既往地

自然源出于神圣的混沌,

重新感受澎湃激情,那创造一切者。

沉睡过后就是苏醒。这种苏醒为诗人所期待,并见证。到来的神圣者,是我的词语。这是诗人预感的秘密所在吗?诗人所掌握的词语是神圣的?如何理解,词语是神圣者呢?自然比季节更古老,比诸神更古老,遵循牢不可破的法则,源出神圣的混沌,拥有创造一切者的激情。在那里,牢不可破的法则,与创造一切的激情是合为一体的,这就是神圣的混沌,而诗人借由神圣的词语,同样能体会到这种最高的必然。这是诗人的灵感所在。词语是神圣者,那么创作,或者感应这种词语的诗人是什么呢?

如当男人筹谋高远,有一束火

在他眼里闪烁:同样地

在世界的标志、行为那里

现在一束火重新燃烧在诗人们的心灵。

从前发生的,却几乎没有感受,

而现在才昭然,

诸神之伟力微笑着为我们

建造田地,以他们著称的奴役形象,

那平整一切者。

一束火重新燃烧在诗人心灵,诸神出现,并且建造田地。

你询问它吗?它的灵魂飘扬在歌中,

当歌声为白昼的太阳和温暖的大地唤醒,

空气中的气流,还有其他

在时间深处出现的东西

对我们更充满预示,更清晰可闻

漫游于天空和大地之间,在诸民族中间。

思想的共同灵魂存在,

寂静地终结于这位诗人的心灵。

诸神出场,为白昼的太阳和温暖的大地唤醒,应和第一段,宁静的阳光,青翠的大地,自然所馈赠的节日。诸神的灵魂终结于诗人的心灵——“一束火重新燃烧在诗人们的心灵”。

诸神的灵魂飘扬在歌中,这歌是谁唱的,是诗人吗?诗人的身位——天空和大地之间,诸民族中间。

诗人心灵悚然震惊,

被神圣的火焰点燃,

久已知道的无限物在回忆中颤动,

果实在爱情中诞生,那诸神和人类的作品

歌唱蔚为大观,见证着诸神和人类。

所以正如詩人们所说,因为他们显然

渴望看到神,神的闪电击中了赛摩勒的家园

产生了致命的灰烬,

暴风雨的果实,神圣的巴克斯。

“久已知道的无限物在回忆中颤动”神曾来过,又走了。因此是久已知道的,在回忆中颤动的。

他们显然渴望看到神。人类对神的渴望是永恒的,本质的渴望。而诸神派来的是谁?是暴风雨中的果实——酒神。丰盛之神,激情之神,大地之神。酒神的画面里有丰收、季节、自然、葡萄枝、美酒。这是第一段节日里所描述的景象。

美酒代表人类的节日,代表自然的馈赠,同样用于献神。这是酒神的意义。狂乱的,与自然合一的。

因此大地之子现在毫无危险地

畅饮天国之火。

而我们诗人!当以裸赤的头颅,

迎承神的狂暴雷霆,

用自己的手去抓住天父之光芒,

抓住天父本身,把民众庇护

在歌中,让他们享获天国的葬礼,

因为我们惟有纯洁的心脏

宛若儿童,我们的双手清白无邪。

现在人类与诸神的距离显然近了,“可以毫无危险地畅饮天国之火”这个火是燃烧在诗人心中的那束火吗?它为何是危险的?因为天国之火至为坚定、至为纯洁,仿佛吸血鬼害怕太阳,匍匐在大地上的人类害怕天国之火。

诗人不惧怕,他用裸赤的头颅迎接众神的雷霆,用双手抓住天父的光芒,甚至是抓住天父本身,为了庇护民众。

诗人是反叛的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么?可普罗米修斯本身是神吧?至少诗人的身位是清楚的,他在诸神与民众之间。他有清白无邪的双手。

“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

“因此人被赋予语言/那最危险的财富……/人借语言见证其本质……”

海德格尔的阐释角度,诗歌是危险的,清白无邪的,但根本上还是危险的。他以清白无邪掩饰了这种危险。但在这首诗中,是因为纯洁,所以才危险。惟有从事这种清白无邪的事业,诗人能够处于危险的离神最近的地方,清白的双手才得以抓取词语这种神圣的存在。但在根本上,诗人亲近的是大地,为庇护民众,承受了这种使命。作为人类的大地之子毫无危险,诗人却裸赤地抓取天国之光。

天父的纯洁光芒,并没有把它烤焦,

虽受深深撼动,却还同情于神的痛苦,

永恒心脏坚如磐石。

纯洁——指精神的、信仰的纯洁。而诗人在纯洁之外,还拥有的品质是坚定。

纯洁而脆弱——奥菲利亚。

纯洁而坚定——圣徒,并且能够同情神。同情神因其纯洁而坚定所经受的痛苦。

惟有痛苦的才是纯洁的、坚定的。仿佛梵高的向日葵,如最纯洁的金色阳光,金色代表了永恒不变的一,因为无法忍受一丝杂质,也无法承受一丝黑暗,它是光,却饱含痛苦,光灼伤一切阴影,但无法快乐,因为它离轻盈的快乐太远。痛苦的、坚定的、纯洁的神,这是什么样的神呢?恐怕更倾向于基督教的神,而非希腊的神吧。神因要把持纯洁,所以只能走一条路,一条对的路,通向天堂的路只有一条,必须坚定,而这条路通常布满了荆棘,必须走过去,不能抄小道,更不能走那条很多人走的大道,因为一把刀的锋刃是很难度过的,这是信仰的本质。

海德格尔的解释,他认为荷尔德林在颂歌《唯一者》中表达的是,“基督徒的神恰恰不是惟一者。”但他又把痛苦的本质解释为——“神圣者委身于光芒的坚定性”,“神圣者就在照射自身之际持存于其本质之真理中……因此就有原初的痛苦。”“痛苦乃是坚定地保持在开端中。”那么,这种不是唯一的神圣如何能够与委身的坚定性相统一呢?真理难道不是唯一的吗?

“……荒野充满幻觉

保持在清白无邪的真理中

乃是一种痛苦。”

这句诗里,确实的真理是如何与幻觉扯上关系的?真理又为何是清白无邪的?真理难道不是非道德领域的科学真实吗?

提问,如何坚定地委身于非唯一者?

关于荷尔德林的诗人身位,海德格尔概括为“诗人的诗人”,并说“作关于诗人的诗,这难道不是一种误入歧途的自我吹嘘的标志吗?这同时不是承认了世界之丰富性的匮乏么?作关于诗人的诗,这难道不是一种束手无策的虚张声势,某种末期东西,一个死胡同吗?”但与后现代艺术关于艺术的艺术形态不同的是,作关于诗人的诗,是对诗人自身命运的觉知,某种来自远古的诸神还在的时代的怀想,某种对未来的期待,或者说,对命运本身的期待,无论诗歌,还是历史,都是有自身的命运的,作关于诗人的诗,是一种倾听命运的姿态,这一点在海德格尔那里体现为倾听存在的命运,尼采作的亦如是,倾听远古的回声,内心的火焰燃烧,渴望神圣者归来点燃这把火,只是尼采的姿态更主动,而荷尔德林作为诗人,更加的回归内心,这也许是出于保护清白无邪的双手的目的。

诗人分享神的本质。神是人的尺度。只是诸神离开了太久,人已然忘了,只有诗人记得,记得那永恒的记忆,诗人在预感,在等待破晓,之前有过,之后也许回来,贫瘠时代里的诗人在等待,是吟唱着等,还是沉默着等呢?

参考文献

[1]《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德]海德格尔 著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0年12月

[2]《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德]海德格尔 著 孙周兴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4年9月

[3]本文中引用的《如當节日的时候……》皆转引自孙周兴译,海德格尔著《荷尔德林诗的阐释》(55页·、~5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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