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勇
(西北师范大学 法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整个13 世纪,成吉思汗率蒙古铁骑如风卷残云一般横扫欧亚大陆,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疆域最辽阔的帝国。是什么样的动机或动力促使蒙古人做出了空前的扩张行为,对与此相关的问题,学界已有大量的解释。本文尝试提出一种“牧民习性的扩张”理论,对“草原帝国”的形成提供一个新的解释框架。“牧民习性的扩张”这一分析进路参考并借鉴了“农民理性的扩张”这一原创性理论[1],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更为细致的模型建构和更为深入的理论拓展。
关于“蒙古帝国”形成的动力来源,已有大量的解释理论出现,概括地讲,笔者认为比较有解释力的观点主要有:军事优胜说,被征服者分裂说,“中世纪暖期”说,生存—复仇说。军事优胜说侧重于强调蒙古军队的兵力规模及其内部结构、完善的军情系统、先进的武器装备(“集天下之利器”)、机动的作战能力及其后勤保障、特殊的战略战术等因素在扩张中的作用。被征服者分裂说强调了蒙古帝国霸业形成中的一个有利的历史时机:在蒙古人悄然崛起的12 世纪末叶,欧亚大陆的各文明中心都呈现出一派积弱不振和分裂混乱的局面,也就是说,被征服者大多处于外交困境之中,正与邻邦进行无休止的消耗战。比如南宋、金国与西夏之间,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之间,都因为陷入这种困境而不能自拔。这些因素为减轻蒙古人扩张的阻力提供了难得的机遇。“中世纪暖期”说的主要观点是:铁木真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时候,蒙古大草原正经历着干旱的痛苦,牧场被“较为干燥的气候”破坏了。正是在这个特殊的气候背景之下,铁木真团结草原各部落对外发起了侵略[2]。易强在其新著《蒙古帝国》中提出了“生存—复仇说”,生存—复仇说强调,蒙古帝国的扩张,更多是出于生存和复仇的目的,在实现这个目的过程中,混合了令人发指的劫掠和暴行,以及许多“计划外的”入侵行为[3]。
以上四种观点都令人信服地从特定的视角解释了蒙古帝国之所以能够扩张成功的原因或动力,因此,本文也将在不同程度上吸收并借鉴其解释进路所提供的方法论启示。但是,这些解释仍然存在一些缺憾和不足。
在蒙古帝国扩张之前的若干世纪里,欧亚大陆上各国之间的军事技术及其武器装备等文化技术进行相互交流的机会更多,在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几乎同时都拥有了金属武器[4]。在军事力量上更多体现为“均势”。至于后来在征服战争中出现武器方面的差异,主要是由于蒙古人“战中学”的结果。军事优胜说无法解释横跨欧亚大陆的众多种群或文明共同体的长期繁衍和共存,因此,尚需进一步证伪。被征服者分裂说并不具有特殊的解释力,而是一个强调内因和外因之辩证关系的更为一般性的解释框架,因为历史上的许多文明共同体之所以被外族轻易征服,几乎都与内忧有关。巴菲尔德曾指出:在历史上当华夏帝国统一时,北方游牧部落也凝聚为游牧国家,以胁迫或掠夺中国来得到物资;当华夏帝国分崩离析,北方游牧国家则散为一个个的游牧部落[5]8。因此,对于蒙古帝国的源起这个特殊的历史事件而言,更有理论意义的问题是——探讨蒙古游牧部落是如何整合为“一股”强大的军事力量的,而不是仅仅关注周边农耕地区国家是如何分裂的。“中世纪暖期”的意义在于提出了一个被人们忽视的关键的“历史关节点”——由气候干热所导致的草原退化,正是这个历史关节点的出现,才空前激发了蒙古游牧民族的生存危机和扩张意图。但是,其不足之处同样在于:历史上的草原干旱曾经出现过多次,为什么以前出现类似的气候暖化没有引起蒙古游牧民族席卷欧亚的扩张浪潮?生存—复仇说尽管是一个“深度解释”,但是,如果不与特定的生存境遇或历史情境联系起来,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在草原生活中习得的生存理性,其仍然是一个一般性的解释框架,生存—复仇似乎是所有对外侵略扩张战争的深层心理动因。
在具体展开这一解释之前,首先通过生境变化(或“演替”)与生计调适这一生态学话题,切入“历史制度主义”这一方法论视角。生境与生计是生态学的两个重要概念。生境是指生物生活的空间和其中全部生态因子的总和①,是特定种群的生存环境或约束条件;生计是种群在其所处的特定生境中自生自发出来的一种生存策略和行为方式,通俗地讲,就是“谋生之道”,属于文化或制度的范畴。一种自生发的生计与其生境之间具有一种“捆绑”关系,生计一旦形成,就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在这里,可将“生计”纳入广义的“制度”范畴。如果将“历史”定义为“具有事后影响的全部事件的集合”[6],那么制度与历史的密切关系就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制度具有强烈的路径依赖性。我们之所以感觉到“制度”,是因为我们当前的行为受到以往行为的制约。任何社会都有“初始时空”——历史,故而有特殊的演化路径。沿着它的特殊演化路径形成的,是它的文化(生活方式与情感方式)的特殊性。初始时空各局部的特征,塑造了许多不同的“个性”,并以个体生命为其载体[7]。
根据青木昌彦的定义,“制度作为共有信念的自我维系系统,其实质是对博弈均衡的概要表征(信息浓缩)[summary representation(compressed information)],它作为许多可能的表征形式之一起着协调参与人信念的作用。制度也许存在于人们的意会理解之中,也许存在于人们头脑之外的某种符号表征之中。但在任何情况下,某些信念被参与人共同分享和维系,由于具备足够的均衡基础而逐渐演化为制度”[8]。在青木昌彦看来,习俗、惯例和社区规范属于“元制度”的表现形式。因此,本文在宽泛的意义上,将生计也视为一种制度。从理论上讲,当特定种群越出其生发环境即原初生境而进入另类生境,或者当原初生境发生变化时,其生计模式大致会发生三种适应性调整:“适应性扩张”(“游刃有余”或“如鱼得水”)、“适应性收缩”(“入乡随俗”或“客随主便”)、“适应性嵌入”(图1)。也就是说,生境变化所导致的生计调适通常可分为三种类型:当生境表现为质性的历时性或共时性变化(可称为生境转变)时,生计调适要么表现为适应性扩张,要么表现为适应性收缩,这种分野取决于生计与其变化了的生境之间的互动关系,如果两者之间发生“叠加优势”,则表现为适应性扩张,如果两者之间发生“叠加劣势”,则表现为适应性收缩;当生境表现为非质性的历时性或共时性变化(可称为生境变迁)时,生计调适表现为适应性嵌入或维系,作为一种习得性生存理性,生计与其原初生境或其他同质性生境具有一种适应性共存的关系。
图1 生境变化与生计调适
其实,从进化生物学的视角看,只有在自然选择中幸存下来的种群才能被当下的研究者所观察,从而使“回溯性”研究成为可能。“适应性扩张”的种群是高幸存率的种群,其进化过程中的多数证据会被保存下来,可便于后来者进行实证研究;相反,“适应性收缩”的种群往往会被其他种群所同化或消灭,其进化的证据容易灭失,因此,不易进行证实研究。“适应性扩张”乃是诸多历史和地理等条件耦合的结果,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和随机性,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当然,有些情况之下,二者的区分并不是很明确。诚如,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其中,“橘生淮南则为橘”显然是属于适应性嵌入,“生于淮北则为枳”则可以说看成是一种适应性收缩(枳小而酸,不好吃)。外来物种入侵大致属于“适应性扩张”的典型事件。欧洲人入侵美洲的成功,主要助益于欧洲人传播给美洲土著印第安人的致命病毒,而不是欧洲人的钢铁和枪炮[9]186。这从欧洲殖民者入侵的角度看,也是一种典型的适应性扩张。澳洲和美洲的大型动物之所以比欧、亚、非洲的幸存率更小,盖因于欧、亚、非洲的大型动物在与早期的人类同步长期进化的过程中,学习了如何躲避猎人的枪口,而澳洲和美洲的大型动物却没有在与人类同步进化中的学习机会,因此很容易成为首批登陆的猎手枪口下的牺牲品[9]129。这从闯入到澳洲和美洲的猎手的角度看,也是一种典型的适应性扩张。无论属于何种情形下的适应性扩张,其机理都在于一种生计(“地方性知识”)与另一生境之间的“叠加优势”使然。
图2 生境变化与生计调适的动态演化
通常来讲,在传统社会,生境、生计与种群之间是“捆绑”关系,生计总是特定种群在特定生境中习得的地方性知识和实践理性,是承载于特定种群的,一般是无法单独分离出来的,脱离其生境和承载主体(种群)的单纯的“生计”是无法“移植”的(当然在现代社会,作为一种文化或制度形式的“生计”已经具有了某种可移植性),除非转化为新生境中种群的内在知识,否则,所谓生计“移植”就是一个伪命题。适应性嵌入、适应性扩张与适应性收缩之间与其相关的生境存在着一种动态的演化关系(图2)。从大历史的视角来看,适应性扩张乃是永恒的生存之道。一些生物经济学的基本原理——诸如“幸存率”标准、“胜者为王”等——已初步证实了这个道理。但是,从长远历史的角度来看,被征服了的农耕文明往往能够发挥出以柔克刚的文化势能,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逐渐销蚀掉野蛮入侵者身上的暴戾之气,使征服者反过来成为先进文化的被征服者,这就是后来发生的适应性收缩[10]。
游牧生境是对人类生存能力的“极限”考验或体验。王明珂先生认为,游牧社会“是人们利用边缘、不稳定自然资源的一种经济、社会生态体系。游牧生活中处处充满危机与不确定,毫无浪漫可言”[5]。“危机背景”(crisis)、武装化(militarization)乃是游牧生境的常态。从最基本的层面来说,游牧乃是人类利用农业资源匮乏之边缘环境的一种经济生产方式。利用草食动物之食性与它们卓越的移动力,将广大地区人类无法直接消化、利用的植物资源,转换为人们的肉类、乳类等食物以及其他生活所需。相对于农业生产来说,这是一种单位土地产值相当低的生产方式。在中国农业精华地区,不到一亩地便能养活一个五口之家;但是,在较贫瘠的游牧地区,养活一个牧民家庭至少需要6000~8000 亩地[5]3。另外,游牧的生产方式基本上不能自给自足,它不能离开辅助性经济活动,也不能脱离人们为克服经济片面性而从事的政治与社会活动[5]12。游牧民生计便是对这样的生境自调适的反映,其形成和演化尽管与周边农耕、渔猎社会关系有关,但却又具有自己的相对独立性。这是游牧生境的一般性特征。
如前所述,习性是在特定生境中长期习得的生存理性,与本能、习惯、惯习、习俗、理性、生计(生存策略或模式)等概念有密切关联,甚至交叉。我们可以看到,“习性与本能之间,二者的关系是如此密切相似,人们甚至无法将它们区别”[11]273。但是,习性似乎又不能与本能画等号。另外,习性还不仅仅表征着某种“精神内核”,很多时候,它还往往表现为某种惯常性的外部行为。牧民习性(理性)是对应于(狭义上的)农民习性(理性)——甚至今天还可以对应于市民习性或理性——的一个分析范畴。牧民习性是牧民在草原游牧生活和生产中自生自发的生存理性和行为习惯。
基于本文的研究设计和理论假设,可将传统游牧生境中生发出来的牧民习性大致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在传统草原游牧地区,一个具有普适性的生存法规是:当竞争异常激烈时,与强者关系最远而距离最近的弱者(近邻),总是最先成为被牺牲的对象,接下来,如果没有远邻可供劫掠,则会出现同室操戈的现象。“更相抄暴,以力为雄。……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堪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12]。公元7 世纪的阿拉伯诗人顾托密甚至如此描述贝都因人的生活:“我们的职业就是抢掠。我们抢掠敌人和邻居。如果没有办法抢掠他们,我们就抢掠自己的兄弟。”[3]11据《史记》记载,两千多年前匈奴人的生存法规就是:“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这其实就是生存竞争极为残酷的必然表现。今天我们所谈论的“老年问题”是现当代国家社会福利出现以后的产物,是人类社会经济发展的特有现象。在整个生物界,为了提高种群生存率,当出现养老与育幼无法兼顾的情形时,会优先选择育幼而不是养老,这是自然间残酷的生存竞争法则所决定的。传统游牧民族的生境是人类的生境中最接近动物生境者——在草原上,为了生存,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动物与动物之间彼此猎杀的情境,人类猎杀野生动物或者屠杀牛羊的情境,因此,牧民的生存法规也就是动物界生存法规的最近似者,遵循“生物经济学第一法规”——种群幸存率是最终的价值判准[13]。
因此,可借助于生态位重叠和分离理论进行解释。在生态学上,两个物种(或生态元)共同占用同一资源位,称为生态位(也可理解为两个物种在同一资源位上的相遇频率)的重叠。资源丰富时,两种物种生态位的重叠不会引起竞争;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或者,随着重叠维数的增加(或重叠程度的增大),竞争将不可避免,如果在所有维(包括资源维、时间维和空间维)上均重叠,竞争将最为激烈。竞争的结果要么一物种被淘汰要么两物种生态位分离(包括完全分离和部分分离)而形成共存[14]。根据这个理论,当草原退化程度不太严重时,就会导致生态位争夺即驱赶竞争者或消灭部分竞争者,这就是牧民在常态的草原生活中演化出来的生存逻辑,这种生存逻辑通常发生在草原游牧部落之间。
游牧生计中的生存竞争常常引发暴力冲突,发生冲突的任何一方都有一种本能,促使其竭尽全力去彻底、干净地消灭对方,这是一种典型的“零和博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实际上源自对复仇和反复仇的强烈恐惧,因为只要给对方留下一丝活口,对方就有可能卷土重来,进行灭绝式复仇。所以成吉思汗说:“我们把男儿必报之仇给报了,把篾儿乞惕百姓们胸膛弄穿了,把他们的肝脏捣碎!我们把他们的床位掠空了,把他们的亲族毁灭了,把他们残余的人们也都俘虏了。”[3]6据中国历史文献记载,乌桓人杀自己的父兄并不自犯罪,又称他们动怒时会杀自己的父亲、兄弟,但绝不敢加害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有族人替她报仇,而父兄则无人替他们报仇(弑父兄者通常已都取得权位,自然无人可以为其父兄报仇,也较少有第三者问津)[5]217。
复仇本能还不断维系着部落的内聚性团结——“不断强化部落组织以及部落间的血缘谱系与结盟”[5]38-39,反过来又不断强化了自己的攻略或防卫的能力。传统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并没有一个垄断了一切暴力的、能够实施纠纷仲裁的、中立的、超然的第三者,私力救济是纠纷解决的常态②。既然要依靠自己的武力来解决纠纷,无数次血的经验就告诉牧民:要杀就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否则,任何心慈手软的举动都会留下隐患,并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这就是蒙古大军在开始征服战争中常常实施屠城的原因(尚没有自信控制被征服地的人民)。复仇和反复仇的行为常常由于无法做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式的“等比例”而导致其不断升级,从而进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恶性循环之中。而这,正是传统游牧民族的生存常态。
蒙古高原为亚洲内陆高原,平均海拔1580 米,地势自西向东逐渐降低,冬季是亚洲大陆的冷源之一,最低气温可达-45℃。高寒、缺氧、干燥、温差大,这便是蒙古人的原初生境,是生命得到“极限体验”的地方之一。在这里的长期生存,养成了蒙古人的耐受型体质,在某种程度上,蒙古人已经习惯于在不同的气温环境下生活了,也就是说,蒙古已经被气候所驯化了。与此同时,蒙古人也形成了一种显著的“体能意识”,即节约、贮备体能,并适时进行应急时反应的意识,以适应高原、缺氧和不确定的生境。歌德曾这样说过:“自然为了要在一边消费,因此,就被迫要在另一边节约。”[11]157总之,“由于在严酷的环境中长大,蒙古人大都具有极为坚韧耐劳的性格,爬冰卧雪为常事,远距离跋涉更是其从小的习惯。这种从艰苦环境和游牧制度中磨炼出来的素质优势就是蒙古军在天才统帅成吉思汗指挥下能够横扫中亚和欧洲的最主要的奥秘所在”[15]。
牧民在传统游牧区生活中,常常面临食物来源的不确定性,使牧民养成一种“弹性诉求”——食物匮乏时,诉求内敛以维持底线生存,食物丰裕时食量增加以“储存能量”,在传统游牧生境中,前者是常态,后者是个殊。因此,对游牧民来讲,只要能果腹,只要能吃的都吃;而且为了维持一定程度的再生产,牧民不能过多消费他们的牛、羊、马及其奶制品,他们需要节约,并通过精打细算来维持生计。据方济各会修士卡皮尼所述,蒙古人的膳食结构很简单,“他们吃所有能吃的东西,他们吃狗、狼、狐狸和马,迫不得已时,他们还会吃人肉以及马的胎衣……,我甚至看见过他们吃虱子,他们说,‘既然它叮咬我的儿子,吸我儿子的血,我为什么不能吃它们?’我还看见过他们吃老鼠”[3]63-64。这其实是一种“生理诉求内敛或弱化”的体现,是与其食物资源极端匮乏的特殊生境自调适的结果。“生理诉求内敛或弱化”养成了一种对艰苦生境的耐受力。另外,在游牧的生境中,女性资源非常缺乏,这是适应游牧生境的必然结果。在草场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就必须限制人口,而限制人口生产的主要措施就是限制或人为控制女性数量,因此,一妻多夫现象在传统的游牧区域相当普遍——当然,与此相关的便是“抢妻”的风俗,比如成吉思汗的母亲就是被其“劫掠”而来的,而成吉思汗的首任妻子孛儿贴也是被别的部族抢去而后又抢回来的。进化生物学的相关研究表明,人口产生的数量主要由女性的数量来决定,控制女性的数量就等于控制了人口的数量。
游牧民族之所以具有显著的越界心态,主要是基于游牧民族的移动力——其主要财产(牲畜)都长了脚,其生产方式不固着于土地,“作物”随时可收割(牲畜随时可食)无需等待秋收。因此,游牧民族都是惯常的边界穿越者[5]248-249。在游牧民族心目中,“边界”实际上意味着“边缘”,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正是跨界造成了“边缘”地带或“边疆”地带——模糊的边界。越界心态实质上也就意味着没有边界概念,而在没有边界概念的情况下,也就没有所谓土地“产权”概念。在成吉思汗去世前,“黄金家庭”的成员就没有关于土地的“私有产权”概念。成吉思汗生前给四个儿子每人一份兀鲁思——一定数量的部落,以及一块“禹儿惕”,就是能够维持这些部落放牧的草原。“引主”由此产生,即草原牧民上缴一份与宫廷和奴仆们开支相应的税收。可能这是蒙古人把草原看成是唯一可分财产的可靠解释。虽然北京和撒马尔罕的农耕地区也是帝国领土,但蒙古诸汗王从没想过要瓜分定居地,更没想到去做中国皇帝和波斯的苏丹等。直到1260 年后,蒙古统治者的继承人才开始萌发这种想法,但这对于他们也是完全陌生的。在他们看来,他们瓜分草原,绝不会引起成吉思汗帝国的土崩瓦解,兄弟间能在“封地联合”情况下一直和睦相处。蒙古可汗对草原没有绝对的权威,草原是属于整个王室,而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私有财产[12]156。
因此,需要在“历时—共时—互动”的视角下研究游牧文化。我国的游牧文化研究有其特殊的历史语境和脉络,形成了对游牧文化圈的历时和共时研究模式。在此范式中,首先受到关注的是游牧和农耕的关系。历史上同时也有游牧民族频繁踌越至农耕区的行动。另外,牧民较看重空间,农民较看重时间。这从古代民歌中可以看出:是“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有艺术家在对蒙古长调的客位音乐学研究中,把长调的旋律与内蒙古的地质地貌结合起来[16],并非只是一种想象,昼短夜长并且空旷的蒙古高原也使人们感受到时间的“漫长”。
蒙古人早期的财产法律关系之客体——“物”——是以“umqi”(物牧其)来指涉的,具有特定的含义。“umqi”不仅具有经济因素,也具有政治身份的因素,是包括人、家庭、畜群、草场在内的一个“整全性”财产概念,其流转带有“概括继承”的性质。与此相关,蒙古人的“用益物权”制度是以“苏鲁克”来表达的。苏鲁克是指以畜群(以能够保障贫困者的生产、生活为目的,达到一定数量和规模,且内部结构合理的一个畜群)为单位,将其认定用益物权的行为[17]。因此,当蒙古游牧民族人口增加时,也就同时意味着“umqi”(物牧其)的增加;而苏鲁克设定的畜群越多,就需要越多的牧场,越多的牧场则必然导致牧民的越界和扩张的心态。
相对农耕而言,“游牧”流行于生存资源不足且风险大、变化多的环境中,游牧民常常要随地形、气候、季节、牧草和水源的变化来调整自己的生计活动,以应对或及时逃避诸多不确定的风险,因此,“它需要人们对自然(地理环境与生物)高度技术性的理解与掌握,并配合经济、社会各方面之种种精巧设计——此远非8000 千年前或5000 千年前新石器时代的原始农民所能企及”。在这样的生境中,牧民更多需要的是能够对生存环境作出即时性反应的实践知识,而不可能主要依赖于祖先的“历史记忆”——这也正是游牧社会较少“文明积累”的原因所在。早在1955 年发表的《家庭牧群》一书中,英国人类学家格利弗就已注意到游牧家庭的家族谱系记忆在父子两代之间便有相当差别。他指出,在那父亲死后,他儿子的家族史版本将成为“正确的”家庭历史记忆——他称之为“结构性失忆”(structural amnesia),也就是将“过去的事实”视为在现实下被争辩及可被遗忘、改变的记忆[5]3。正如《史记·匈奴列传》所载,匈奴“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
在这样的生境中,牧民养成了重实用、轻虚浮,重实干、轻空谈,重质朴、轻文饰的实用主义生存哲学。传统时期的游牧民族几乎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和学校教育,在当时农耕地区的“文明人”看来,蒙古高原上的绝大多数游牧民族都是“文盲”。这显然是蒙古人特有的学习能力和学习方式所带来的结果。比如游牧民通常是一边做移牧的准备,一边要派探哨去看看附近是否有抢匪以及草长的状况如何[5]22。这种探哨习惯就是在长期游牧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实践理性——这其实就是后来蒙古人在征服战争中之所以具有发达的军情侦察系统的“知识”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讲,当时的牧民既是“体能型”也是“智能型”的,不需要专门的生存技能的培训。
游牧是一种不能自给自足的(non-autarchy)的经济生产模式,因此,游牧社会人群与外在世界人群有各种的互动模式,以获得外来资源[5]8。为什么历史上不能自给自足的游牧最终反而还要走向“专业游牧业”(specialized nomadic pastoralism),而不是实行农牧兼营呢?对此,有不同的解释。有学者认为,是干旱的气候使部分兼营牧业的农民放弃农业,专注于畜牧而变成游牧人群[5]65,目的大概在于通过畜牧业的“规模化”生产而实现与农业之间的“优势互补”——周边农耕区人口扩张以及人们对畜牧产品需求的增加,事实上也构成了畜牧专业化的一个动力,如此一来,与农民之间进行“交换”便成了游牧者一个基本的预期。当然,这个交换的预期也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备选项”,实际上常常混合着多种手段。据《后汉书》记载:“鲜卑隔在漠北,犬羊为群。无君长之师,庐落之居,而天性贪暴,不拘信义。故数犯障塞,且无宁岁。唯至互市,乃来靡服。苟欲中国珍货,非为畏威怀德……劫居人,钞商旅,啖人牛羊,略人兵马。得赏既多,不肯去,复欲以物买铁。边将不听,便取缣帛聚欲烧之。边将恐怖,畏其反叛,辞谢抚顺,无敢拒违。”[18]
显然,游牧民族很懂得“剑”与“钱”之间的辩证关系——有剑可以抢钱,有钱后可以再来买剑,胳膊根子粗才是硬道理,这就是最具优势的生存哲学。在“剑”与“钱”的交易中,游牧民族之所以“苟欲中国珍货”——也就是对“财货”十分感兴趣,是因为“财货”乃是“通货”——金、银等便于携带和分割的“一般等价物”,只有拥有足够的通货,游牧民族才能交换到他们想得到的任何东西,甚至可以操控“金融市场”,这就是游牧民族的“经济理性”。
一方面,蒙古人信仰的萨满教相信弱肉强食的天命观,要求在生存竞争中抓住时机,如能得胜,就要一口吞噬对手,不能心慈手软,否则,浪费“天赐的机会”将遭到上天的惩罚;另一方面,也是由萨满教的“原始性”所决定的,萨满教所敬拜的最高之神——“腾格里”(长生天)乃是一个“混沌的圣像”,等同于“神”这个属概念,因此,可以将其他“众神”纳入其下。显然,正是由于蒙古人的萨满教是一种朴素的原始宗教,相信万物有灵,神灵崇拜,这为后来的蒙古帝国包纳东西方的各种宗教为多种宗教的繁荣、交流和共存提供了可能。“普遍的迷信恐惧产生了普遍的容忍,他们容忍其他宗教的存在,反而保证了他们的腾格里信仰”[12]127。看来,这也是一种“落后的优势”。
巴林顿·摩尔在其《民主和专制的社会起源》这部经典著作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命题:“在两大文明形态起承转合的历史关节点上,分崩离析的传统社会所遗留下来的大量阶级因子,会对未来历史的造型发生强烈影响。”[19]在笔者看来,这是一个关于历史制度主义方法论的经典表达。牧民习性在本文理论框架中的位置就类似于其中的“阶级因子”。牧民习性一旦形成,便具有相对独立和一定的历史惯性特征,当“中世纪暖期”这一加剧蒙古游牧民族生存危机——“生境破碎”——这一重大“历史关节点”出现时,蒙古游牧民族的牧民习性便开始得以扩张(图3),由此导致了一场发生于欧亚大陆的人类历史上来势最凶猛、波及范围最广泛、为时最短且破坏性最大的游牧民族入侵农耕文明的浪潮。
“蒙古帝国”的形成可以说是牧民习性“适应性扩张”的一个经典案例。对于后期蒙古人牧民习性的“适应性收缩”,本文暂不展开进行具体探讨,只是作为“适应性扩张”的一个理论对比模型。牧民习性的扩张其实只不过是“人性”,即人的生存本能在极端情境的表现而已。“适应性扩张”之所以得以可能,与“中世纪暖期”这一关键的“历史关节点”有关。具体地讲,这也就是成吉思汗蒙古军队侵略扩张时的“天时、地利、人和”。从天时来讲,除了“中世纪暖期”这一“历史关节点”之外,还有被征服者内乱这一有利时机。因此,当成吉思汗及其后裔们挥师西侵和东犯时,除西方基督教社会以外的整个欧亚大陆文明圈均在蒙古人以及各支突厥人的摧枯拉朽的入侵狂飙面前发生了剧烈的变化[10]。从地利方面来讲,欧亚大陆,尤其是欧亚屋脊(高寒草原带)是“平坦”的战马通道,无“天堑”阻隔,这是蒙古人的轻骑兵之所以能够发挥优势的基本地理条件。
图3 蒙古牧民习性的扩张
相较于农耕地区的农民而言,牧民的生计面临更多的不确定性,因而他们具有更强烈的生存危机感。为了争夺水草,牧民相互之间,部落相互之间经常发生冲突乃至战争,有时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兄弟之间和部落盟友之间反目成仇、自相残杀的情形也经常出现。比如成吉思汗就亲手杀死了与他争夺食物的同母异父弟弟,后来,还与其最忠实的盟友王罕决裂并将其杀害。“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句格言在游牧民族中尤为真切,在游牧民族中,“友谊的分量往往比不上一片牧草”[3]12。这在侵略扩张前蒙古高原的传统游牧生活中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根据对蒙古中西部山脉中红松标本的分析,由“厄尔尼诺”现象所导致的“中世纪暖期”说,现已得到科学上的证明:历史上确实存在一段持续时间很长的偏暖气候,这段时间又恰好与铁木真发动征服战争的时间相一致。科学家甚至惊讶地发现,在公元816 年,蒙古高原的气温甚至比现在还要高[3]17。这说明,这一时期,由蒙古草原退化所导致的生存竞争与资源争夺会非常激烈,竞争程度可能超过了以往的任何时候。这使“游牧民族时常处于饥饿的威胁,饥饿的狼群总要以某种方式掠夺人们喂养肥壮的牛羊”[12]276。“中世纪暖期”则是引发牧民生存理性扩张的“历史关节点”。因此,在侵略横跨欧亚大陆的游牧—农耕区生活时,牧民的生存本能得以扩张。
复仇本能盖因于对反复仇的强烈恐惧和历史记忆。这就需要杀死敌人的朋友,这样又导致一系列“计划外战争”,于是,蒙古的征服战争就成了可以不断打下去的“滚雪球式”战争。史载成吉思汗九岁时怕狗,可见,成吉思汗与普通人并没有根本区别,并不是一个天生的“嗜血恶魔”。当面临生存危机和生命威胁时,弱者只有把自己变成强者才有生存的希望,这其实是人类甚至生物界普遍的一种本能性“自我防卫”。“路西法效应”便清晰地展现了“好人是如何变成坏人的”这一人性变异的生物科学机理[20]。当蒙古人跨越草原进入农耕区,并遭遇更多的抵抗时,在草原上习得的复仇本能就开始扩张。“作为人类种族灭绝屠杀的典型代表,这些蒙古人是自古以来最恶劣的屠夫。他们把许多国家民族完全斩尽杀绝,或者全部驱赶出家园。在屠杀上令人发指程度,一直到现代的纳粹都没有超越。蒙古军队每到一处,几乎毫不例外地把男女老少按照以百为单位聚集起来,分给士兵屠杀。即使是丝毫不抵抗就投降的城市,也一样遭到种族灭绝的厄运。他们对无辜百姓使用的各种残忍手段简直惨不忍睹”[21]33。动物界中也发现了类似人类社会的复仇行为,比如在黑猩猩群体中,为了争夺“王位”,也会发生“谋杀”事件,在黑猩猩群体中还存在着一种“杀幼”行为,即为了保持纯正血统,刚刚取得“王位”的雄性黑猩猩常常会把所有幼体杀死,以免与自己的亲自后代相混同[22]。蒙古人在一开始的征服过程中的屠城行为,大概也是这种动物性本能的扩张。
因此,可以推论,蒙古士兵一旦离开其原初生境即蒙古高原而进入西亚和东南亚的低海拔农耕地区,其体能及战斗力就会显著提升,从而会出现“适应性扩张”的效果;相反,低海拔农耕区的士兵进入蒙古高原时,则会产生“适应性收缩”而降低体能和战斗力。故蒙古人多用机动性和爆发力制胜,而不是与农耕地区的军队正面交锋和进行面对肉搏,在地面上的拳脚功夫,蒙古人不及农民的军队——农民在地面上用惯了铁锨和锄头。农耕区的农民通常是有规律性的体能支出,基本没有“体能意识”。
另外,在艰苦生存环境中进化出来的蒙古马,在低海拔的平原地带,体能也得以扩张。蒙古马仅在空旷的牧区放牧,漫长的严冬没有避寒之地,没有干草或谷物作为补充饲料。它们虽然体型不很高大,但却非常能吃苦,且适应性强[12]276。具备了这些特殊的素质以后,他们从高原横冲到低谷,摧毁了当前的一切,又像一道暴发的山洪那样退得无影无踪——绝对没有什么固有的生存原则[21]146。欧亚大陆上的蒙古高原——“欧亚屋脊”的组成部分与周边农耕平原之间的海拔落差则是引发牧民体能潜力扩张的“地理关节点”。正因为有这样的体能意识,故游牧民族能够做到“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史记·匈奴列传》)。
下图展示了成吉思汗蒙古军队东征和西征时的欧亚大陆政治地理(图4)。
图4 蒙古军队东征和西征时的欧亚政治地理
既然能够耐受蒙古高原恶劣的食物环境,那么,在侵略扩张的时期,他们的食物来源则更加多样,更为丰富,这进而刺激了他们食欲的扩张,这样,所谓恶劣的战争环境相较于正常游牧环境中的生存条件而言,就不再恶劣。征战时,可以劫掠到更多的肉制品和谷物,甚至马肉也比正常时期“供应”得更多,因为更多死于沙场的战马可供他们就地食用。“战马死于沙场后,蒙古士兵能迅速分割其尸体,把马肉进行腌制,或者做成干肉,或者做成香肠,或者当时食用,或者熏制后留待日后食用”[3]64。实际上,蒙古统治者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而有意不给士兵配备足够的给养,旨在达到“饿虎扑食”的战斗激励效果。另外,秋季作战的习惯也更易激发蒙古士兵的生理诉求,因为秋季是农耕世界的收获时节。
显然,传统游牧生境中的生理欲望是长期处于压抑状态的。因此,蒙古士兵一旦进行人口稠密、女性资源较多的农耕区域,其占有女性的生理欲望就得以扩张。总之,把在文明的门槛边和农耕区边缘掠夺当做极大乐趣,是游牧民族千年来的传统,这其实源于对农耕区财富和美女的觊觎和艳羡。成吉思汗的一句个人信条最能反映蒙古人侵略扩张的“动力来源”——“男子最大之乐事,莫过于压服乱众和战胜敌人,将其根绝,尽夺取其所有,迫使其妻痛哭,纳其美貌之妻妾”[12]276。事实上,成吉思汗也是在走出蒙古草原后,才“纳娶”了四十多位妃子。最后,“忽必烈完成了5 世纪拓跋氏和12 世纪女真人的未竟事业,他实现了在草原上漫游的牧民们抱有的朦胧梦想,让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文明程度高、农业发达、人口稠密的中国的主人”[12]180。
成吉思汗是在体验过“中原骄华大极之性”后才向后人提出要“返朴还淳,去奢从俭”的忠告的[12]151。但是,这仅仅是一个告诫而已,执行起来却不容易,“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这已成为历史的铁律。人类的生理诉求从节控到放任其实是遵循着一个“弹簧效应”原理——压得越紧,弹力越大,而且放任开始阶段的“边际收益”是最大的。这也就是蒙古人在最开始的征服战争中战斗力最旺盛的原因。
长期生活于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在心理上存在着一种“锚定法则”,即以无边无际的广袤草原地域为本位,将其他地区都移情式地想象为草原。作为游牧者的成吉思汗,“对定居生活一无所知,为了方便自己的管理,常常摧毁定居者的城市文明,把农耕之地变作适合自己生活方式的牧场”[12]146。地广人稀的草原上的人地比例很小,只有每人或每户平均拥有几十乃至上百平方公里的草场时才能维持生存,这是牧民司空见惯的现象,因此,牧民会用草原上的“人地”比例去“度量”被征服农耕区的人地比例,众多的人口成为有限生态位的潜在竞争者,因此,屠城也便成了蒙古人的一个“潜意识”行为——经由“减人增地”而达到地广人稀的效果。另外,蒙古人在草原上所获得的“平阔”的空间感,也为他们在农耕区的征伐中频繁地运用“夷为平地”的毁灭式战争手段提供了某种心理基础。在传统游牧民族的心理中,其实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边界意识,在游牧民族眼中,在草原上没有“不动产”[23],一切都是可移动的。在草原上骑马奔驰与在浩淼的海洋上的航行没有两样。游牧业只能实行外延式生产,传统时期的农业可在一定程度上实行内涵式生产。所以,游牧区的人口增加,就意味着牛羊增加,而牛羊增加意味着草场面积要增加。所以,侵略扩张就成了游牧民族解决人口与资源矛盾的唯一出路。基本的规律是:资源丰则聚,资源寡则散,前者是个殊,后者才能常态。毋庸置疑,“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在传统的牧民生境中是有强大解释力的。因此,“铁木真自攻打花拉子模开始,其战争已经超出为蒙古民族争夺生存领土的范围,完全沦落为小部分蒙古奴隶贵族夺取人口和财富的野蛮掠夺战争,给世界文明带来了灾难,同时也给蒙古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21]128。
早期成吉思汗家庭通过对外扩张较好地解决了“分家析产”的一个难题——那就是无法实现“帕累托改进”,成吉思汗是在扩张的地域内分封其子,而不是在原有蒙古草原上分封的,这是一种变相的奖励军功,它最大限度激励了对外扩张的主动性。当蒙古人的铁骑驰离草原时,他们在草原上业已形成无边界的空间意识就得以扩张。
当农耕文明区在应对“野蛮的”蒙古人入侵时,其发达的“文明”反而成了一种劣势,而蒙古人则充分发挥了其“干中学”(learning by doing)的生存理性而在攻城略地的战术战法上占据了主动地位,这就是“战中学”。这就是“落后者的先进性”。先进与落后在特定情境下可相互转化,这是一个悖论,也是一个真理。蒙古人的“战中学”表现在征服战争中的各个环节。
其一,在东西方战场上的相互学习,用西方的经验攻略东方,用东方的技术对付西方。“蒙古人从金国和西夏的汉族军队那里学会了攻城战术,从西亚和欧洲人那里吸引了重装甲的优势;他们利用汉族的攻城战术征略西亚的伊斯兰世界,又雇佣西亚的制炮大师征服汉族的南宋政权”[3]64。不可否认,蒙古人已把“师夷长技以制夷”发挥到最高境界了。师夷长技并非一定能制夷,最多达致力量均衡;只有师彼夷之长技以制此夷之短技,方能取胜。从米歇尔·福柯的理论来看,只有拥有不对称的单方面的知识、技术才能获得真正的支配性力量——权力(power)[24]。其二,通过“多国联军”中的内部学习。“在蒙军中,既有西亚的穆斯林,又有东亚的汉人,双方很可能互相学习军事技术,汉人可能学习穆斯林的配重抛石机技术,西亚穆斯林可能学习汉人的火药技术”。其三,在战争过程中的随时随地学习。比如蒙古人在征服中国东北以后,进军南宋之前,耶律楚材就未雨绸缪地“让年轻的蒙古统治者在北京的儒家学堂接受教育,让蒙古统治者明白可以在马背上打天下,也可以统治天下”[12]158。中国学者姚枢被蒙哥任用为忽必烈的谋士,他教给忽必烈基本的中国文学知识,还通过种种措施恢复被破坏的农业,以为蒙古人最终入主中原作准备。韩毓海教授曾转述过这样一个蒙古人在战争过程中实施的令人“震撼”的战例:
1233 年,蒙古骑兵围攻上京城(今天邻近哈尔滨的阿城市),上京城军民奋勇抵抗,蒙古外铁骑久攻不下,眼见不得不撤兵罢战,却从无意中发现并学到了一个门道:原来上京城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栖息着一种白家雀,此雀白天飞出城外觅食,晚上回城归巢。正是蒙古人山穷水尽后的这一发现,导致了上京城的灭顶之灾。于是蒙古军张网捕获大量家雀,又在家雀腿上绑上火种硫黄,点燃后放飞,成千上万雀儿带火飞回城中,宛如微型轰炸机群一般,刹那间上京城内烈焰飞腾,浓烟四起,蒙军趁势猛攻,上京城于是城破[25]。
在这一战例中,之所以突然想到要在白家雀的身上做文章,实是获益于蒙古人在不确定的游牧生境中所养成的见微知著、见端以知末和不拘教条的学习习惯。其实,蒙古人在征战中随时随地向当地专业人士请教的情形也屡见不鲜。忽必烈曾经在一次东征前对诸将的训话中指出过这样的问题或困惑:“朕闻汉人言,取人家国,欲得百姓土地,若尽杀百姓,徒得土地何用?又有一事,朕实忧之,恐卿辈不知耳!”这是一个重要的学习心态,其关键其实在于要对蒙古人的根深蒂固的“牧民习性”进行反省,以防止“牧民习性”本身成为教条而拘束蒙古人的扩张行动。因此,后来,蒙古军队在中原战场上停止屠城,其实也是蒙古人学习的结果[3]142。
因此,对外侵略扩张的过程,也就是牧民传统经济理性得以扩张的过程,蒙古人军事侵略的扩张与其经济理性的扩张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关系,是同一事物的两面而已。开始征伐的过程,就是一个劫掠的过程,是一个不断进行的“原始积累”的过程,但是,后来,随着自己在被征服区域的军事主导地位的确立,随着大地域范围内的“市场”的形成,通过交易而不是劫掠进行扩张便成为蒙古人更为明智的选择。这其实与近代英国的工业革命与鸦片战争之间的“辩证逻辑”是一致的。“成吉思汗在开始西征起,……把东西交通大道上的此疆彼界扫除了,把阻碍经济文化交流的堡垒削平了,于是东西方的交往开始频繁,距离开始缩短了。中国的创造发明如火药、纸币、驿站制度等输出到西方,西方的药品、织造品、天文历法等也输入了中国”[22]201。“由于蒙古帝国的兴起,陆上贸易发生了一场大变革。历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个政权横跨欧亚大陆,从波罗的海到太平洋,从西伯利亚到波斯湾。往来于这条大道的商人们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在塔那到中国的路上行走,是绝对安全的。蒙古帝国印制了世界上第一种国际通用的纸币,也建立了第一个国家间的邮政通讯系统”[22]115。其实,这样评论都是“事后的正当化”,成吉思汗主观上并不具有想通过一统天下为苍生造福的世界主义的情怀,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推动“经济全球化”的宏大愿景,毋宁说,蒙古帝国所造就的这种世界“一体化”的格局实乃蒙古人经济理性扩张的意外后果。
因此,当一开始的征服战争的胜利造成了一种“多米诺骨牌效应”时,蒙古人就认为这是得到了神的护佑,这样的良机不能错过任何一个,于是,征服战争就会一直持续下去而不会终结。当西方的被征服者惊恐万状地将成吉思汗的铁骑称作“上帝之鞭”,是为惩罚文明而来时,蒙古人的天命观得以扩张——因为得到了“上帝”的助力,被征服者的“给力”。一位欧洲牧师曾经将欧洲遭到蒙古人征伐的原因,归结为欧洲人自己犯下的罪行——“波兰人犯下的多种罪行,激怒了最仁慈的上帝,于是上帝降下了灾祸。但这种灾祸与前些年不同,它不是瘟疫,不是饥荒,也不是来自天主教邻国的意敌,而是来自野蛮人的兽行和愤怒”[21]77。既然众神都来“护佑”蒙古人的侵略扩张,那么,征服战争就变成了一场又一场的“接力赛”。
正因为如此,“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几乎将亚洲全部联合起来,开辟了洲际的通道,便利了中国和波斯的接触,以及基督教和远东的接触。……马可波罗得知了释迦牟尼,北京有了天主教总主教”[21]116。“十三世纪席卷世界的这次风暴,重新编织了亚洲以及欧洲的政治界线,把众多的民族从祖传的领地驱赶出来,散布在欧亚大陆。这次征服,在改变了众多民族的文化个性的同时,从根本上重组了儒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以及佛教这四大宗教的影响力”。“成吉思汗支持甚至鼓励宗教自由,每攻占一个地区或国家,都能保留当地的宗教和宗教信仰。表现了征服者中一种少见的文化宽容。他的分封在各地当君主的子孙中,有佛教徒,道教士,穆斯林,基督教徒,印度教徒等。他还建立了公共学校,善待被俘虏并投降的能工巧匠”[21]54。
通过对蒙古人之牧民习性的扩张这一重要主题的探讨,其实可开放出一个更为重大的话题,这就是世界文明发现的根本动力问题,以及近现代以来,中西之间发展差距或差异的历史根源问题。孟驰北先生曾以“草原文化活性论”和“文明混合论”解释欧洲和亚洲的历史分野,他指出:
虽然欧洲和亚洲的民族都是两种民族——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混合,但混合的结果不同。……东西方文化差别的根源就在于草原文化有没有起重要作用。在东方,因为农业人口众多,农业文化缜密完善,具有极强的同化力,游牧民族可以在军事上取得胜利,甚至夺取政权建立帝国,但在文化上却是彻底的失败者。再强大的游牧民族进入东方农业文化网络后,就意味着把游牧民族从原始初民身上承传下来的、人类在数百年时间锤炼出来的、能保证和大自然抗争的心理层次的文化含量化为乌有,用农业民族心理层次的文化含量去代替。而在欧洲,农业人口稀少,农业文化底子本来就稀薄,又受到游牧民族的频频破坏,一直建不起像中国那样包罗万象的农业文化体系,所以同化力非常差,牧业文化就不至于受到粉碎性的摧残。那份从原始初民传承下来的宝贵精神遗产就得以保存,它就使欧洲的历史保持了创造的活力。[26]
显见不争的是,孟先生在这里所指的草原文化的活性特质与本文所探讨的牧民习性的内在特征,其实是非常接近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孟先生还创造性地回答了牧民习性或草原文化在欧洲和亚洲扩张后与农耕文明的不同叠加效应及其不同历史后果(图5)。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具有洞见的全新的世界历史观,是一个重大的理论发现。
欧亚中部草原地带的游牧民族周期性地对周边农耕民族的入侵和劫掠是影响欧亚大陆政治发展进程的重大历史因素,这已得到中外史学界的一致认可。相对于具有两百多年短暂历史的工业文明而言,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至少有数千年乃至上万年的发展历史,积淀于其中的牧民习性和农民习性必然以其巨大的韧性和历史惯性延续于近现代工业社会之中,并发挥其无形的力量。由于牧民习性相对于农民习性具有更大的扩张性和进取性,这决定了游牧文化的攻击性和农耕文化的防御性之间总体上不均衡的历史格局。伴随游牧民族的多次入侵浪潮,当欧洲历史上的农耕文明更多叠加了牧民习性的“优势”,而亚洲(中原)的农耕文明更少叠加时,这就最终导致了近现代历史上的欧洲总是处于强势的扩张格局之下的历史命运。为什么欧洲会更多叠加牧民习性的“优势”,而亚洲(中原)更少呢?大概是因为欧洲的高纬度气候特征更适于牧业或农牧兼营,而亚洲尤其是东南亚(中原)的低海拔、低纬度的气候特征更适于农业,欧洲的海洋渔民更易接纳牧民习性(都有“动”的特征),而亚洲尤其是东南亚(中原)的内陆农民更易排异或同化牧民习性。
进一步讲,“草原文化活性论”要解释的根本问题——创造性活力的来源问题,用“穷则思变论”似乎也可以解释。斯科特曾指出,贫困和最低限度的经济地位是人们小心谨慎地观察和试验,进而实现创造性发现并最终改善现状的主要原因或动力。他举过这样一个例子:“我们假设有两个渔民,他们都要依靠河流生存。一个渔民生活在河边,捕获丰富且稳定。另一个渔民的捕获贫乏且不稳定,只能提供贫困并不稳定的生活。那么两个人中比较贫困的一个就会有切身的、生死攸关的兴趣来发明新的捕鱼技术、仔细地观察鱼的习惯、细心地设置渔网和鱼梁、发现不同种鱼的季节性洄游的时间和信号等。”[27]446显然,在这里,贫穷渔民与富裕渔民的处境与历史上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处境很相似,在饥饿的驱使下,贫穷者只有改变现状才能生存,这其实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样的常识性生存格言所阐明的道理。毋庸置疑,“穷则思变论”比“草原文化活性论”具有更广泛的解释力,小到个人、家庭,大到团体、民族和国家,其兴衰成败皆能解释。但是,“穷则思变论”的常识性和“大历史”特征,使其不具有学理上的价值,实际就是一个“历史循环论”或“历史周期律”的翻版——“穷则变,变则通,通则富,富则骄,骄则穷”。“穷则思变论”也有例外,比如印度普通民众“安然”生活于贫穷底线的事实。另外,“穷则思变论”也不能解释,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段,为什么总是存在着“强者通吃”、“富者常富”的历史命运。
图5 牧民习性在欧洲与亚洲(中原)扩张的历史效应
因此,需要借鉴“草原文化活性论”和“穷则思变论”的洞见,尝试提出一种“历史惯性论”来对发展至今的世界历史的动力机制进行简要总结。如前所论,孟先生的“草原文化活性论”和“文明混合论”,从文化或制度的视角令人信服地解释了西方的强势发展惯性之所以延续至今的原因,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讲,孟先生的分析立足点也是一种“历史制度主义”的视角;但是,这种分析对不同文化之间相互作用的机制如同化、顺应、对抗、塑造、浸染等,缺乏规范性的概括和表述,同时,对“历史关节点”等影响历史发展进程的重大偶然性事件也缺乏应有的关注。可见,它仍然没有超越“二元”论和本质主义的方法论框架。也就是说,今后的历史格局并不必然会由于“牧民理性”的惯性而一直延续下去。“历史惯性论”坚持历史制度主义视角,但是也强调“历史关节点”或历史发展中的偶然性事件对“文化叠加”效应及其历史后果的影响。将文化或制度的历史作用从中性意义上去理解,则可能更为明智。“传统的信念和习俗可能是有用的,甚至可能充当重要的适应机制,然而它们也可能是无用的,有害的,甚至是致命的”[28]54。但是,任何文化或制度只有实现某种程度的“适应性扩张”才能使自身的因子得以延续、传承,或者实现创造性转换,“适应性收缩”则会最终导致自身因子的消亡。那么,是什么样的契机或机制使某一特定的文化或制度实现自身的适应性扩张的呢?也许,斯科特的一个注脚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理论启示:适应的一个最有趣,也是最重要的特点是,那些挣扎在贫穷边缘的人经常成为不需要太多资本的主动创新者。这也并不奇怪,如果贫困人口现在的实践都是失败的,那么赌一把往往是有意义的。偶尔,整个社区或文化都感受到无法抵抗的无能为力,当它们的行为无法理解世界的时候,这种赌博就会带着千年盛世的调子,新的预言家会宣布新的前进道路。前工业时代的殖民征服、宗教改革时候德国的农民战争、英国国内战争、法国革命都属于这一类[27]457。
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有句“含糊而又明确”的话:“保守地说,真理的中心在于,对一个社会的成功起决定作用的是文化,而不是政治。开明地说,真理的中心在于,政治可以改变文化,使文化免于沉沦。”[28]当然,这样的情形也仅仅适用于我们将“文化”视作某种“自变量”的时候,一旦我们从“因变量”的角度去透视文化现象时,问题就会变得无比复杂。
[注 释]
①生境(habitat)一词是由美国Grinnell 首先提出的,其定义是生物出现的环境空间范围,一般指生物居住的地方,或是生物生活的生态地理环境。Ables 认为野生动物的生境是指能为特定种的野生动物提供生活必需条件的空间单位;Baily则更强调了其周围相关的生物群落,认为“生境是与野生动物共同生活的所有物种的群落”。habitat 与英文中的niche(生态位,生物在多维生态环境空间的位置)、site(指森林生境或立地条件)的意义有所区别。但近年来有人将生境结构与生态位的概念等同。“habitat”一词也有不同的翻译,如栖息地(动物学)、生长地(植物学)、生活环境、生态环境等,我们认为采用生境一词较为合适。
②拉铁摩尔(Lattimore)在《中国亚洲腹地边疆》中提出,游牧文化有可能是对政治控制的反应——天然具有对第三者权威的反动——而不仅是对环境影响的反射。这是一个重要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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