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刘
老家祖厝门前是一片土埕,埕外有一鉴池塘,面积一亩见许,形状大体的半圆:靠埕一边是圆的弦,土质岸涯,沿边长着杂草,为主的有“埔姜”,间夹一两棵苦楝——却永远地矮小;池塘外边是弧,有砌壁,用物是家乡常见的花岗岩角石。弦弧交接处就是池塘的入口,顺八九级石阶,可以下到底。而出水口在弧的正中央——大家称之为“大池拆口”。一条水道以此为起始,蜿蜒过公路过农田,最后流入村前的小溪。
池塘,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圣地。
春
“春江水暖鸭先知。” 乡间的春色,正是从池塘的第一点绿——可爱浮萍—— 一圈圈荡漾开来。池塘是个爱美的江南小姑娘,而萍,是她珍藏了一冬的那袭青衣。当第一缕春风轻轻拂过水面,小姑娘立马把它穿戴起来。游来游去的白毛番鸭,像一群无所事事又好奇心十足的小男孩,调皮地把池塘的衣裳撩来撩去。羞涩的她,顾左不顾右地藏掖着衣下温柔的肌体。没过几日,青萍就铺满了池面。油绿的萍,带着嫩白的根须,用手触摸的感觉很美。不单单是色彩的好看,更有大人用竹竿挂着纱网兜,一网网地捞回家喂鸭、喂鹅。
除了青萍最多,蝌蚪也不少,但要待到清明前后。
此前,先会有蛙们的歌唱。春天注定是爱情泛滥的季节,特别是夜幕之下,它们把歌唱得根本就肆无忌惮。歌声如风吹池水,从这一边叠叠涌到对岸,立马又从对岸递传给第三方,如此又如此。深陷于情爱的蛙们,很痴很呆又很大胆,见人并不太怕,行动也明显地迟缓——肯定是被爱冲昏了头脑。几天后,青蛙们的爱情结晶,浮现于池塘的边边角角,串串蛙卵黏糊在了一起。
春光总是让人觉得很短暂,才明媚过几天,转眼就到了尾声。天气越来越暖和,池边的草已经长得旺盛,地上碎散地开出一些无名花儿。再过几天,小蝌蚪也出世了,有的黝黑有的浅灰,都鼓着肚子拖着尾巴,一群群颤游着——我们那里管它们叫“大肚龟”。哪怕见了一年又一年,贪玩的我们对小蝌蚪还是很好奇。经常地,我们会用玻璃瓶捞几只回家,看它们如何造化,换了一身又一身的外装。但最后,我们总是无果而终,因为离开池塘的蝌蚪活不过一两天,而自由生活在池塘里的小精灵,已趁我们不知觉,玩熟了这场变身魔术!
蝌蚪是池塘的魔术师,但要说表演杂技,还数水蚊子的水平高超。水蚊子的学名叫“黾蝽”,因为它们不沾水,也有人叫它“卖油郎”。其身不大,腿脚肢节却特别地长,有四或者八只,撑开就能稳当当地浮于池塘任意角落。水面平静时,它们就玩滑冰、开舞会;有微风吹起,荡漾的水波免费载它们四处观光。这些高超的杂技师们,我们只有远远欣赏的份,肯定是抓不着的。
上了小学,书上有篇《小蝌蚪找妈妈》,老师顺带给我们讲解了蝌蚪的把戏;到了初中,学过物理,也懂得了水蚊子不沾水的秘密。再后来,我们也像小蝌蚪一样换了装,逐渐失去这份难得的童心童趣。水蚊子,跟着滑进了童年的记忆。
蝌蚪们长成青蛙,就跳到广阔的乡村田野,池塘重新换了主人。大人们买来一批鱼苗——通常是鲤鱼、草鱼,放养在池塘中;当然,还有原本就蛰伏于此的泥鳅、胡子鲶。
夏
一场瓢泼夏雨,很快就让池塘灌满了水。经过一场场淘洗,池水越来越干净,池面也越来越明亮。蓝天白云,岸边青草绿树,倒映其中,就是一幅美丽的天然水彩。雷雨过后,空气清新,一大群的孩子在土埕、在池岸相互追逐着。池塘里的鱼儿仿佛受了感染,也不时兴奋地跃出水面,东“叭”一声西“叭”一声。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我们的大哥哥捉泥鳅是不必到田里的,他们拿着网兜巡逻在池岸边,心急点的干脆趟到浅水,就等着接泥鳅——当它们跳出水面时。偶尔失手,立刻翻网“炸水”,也还捞得到,泥鳅溜不了多远!捕手的眼要尖,精神要集中,双手反应要很神速。在我们这些小不点看来,这是一项让人佩服的真本事。运气好,兴许能捞到大半网,这些收获属于小孩子,大人不干涉。晚上用油一籴,或下些佐料焖一焖,就是我们的口福。
好吃的,除了池塘中的泥鳅,还有岸边的番石榴。番石榴要到六七月份间才渐次成熟,但我们很难等到果子完全成熟。不用说天上有“家令”鸟与我们抢夺,堂兄弟们本来就人很多,季节一到,大家都非常关注这棵树。每天,都能看到小孩在树下仰着头,搜索树上的每枝每桠,甚至爬上树用小手逐颗测按,只要有一丁点儿黄——其实很可能是日晒——肯定会被摘走的!
未熟透的番石榴,籽未散,结在一起,吃多了便秘。但最让人讨厌的并非仅此,而是当你运气好,发现远远有粒番石榴挺黄的,好不容易伸长手拉近到身边,突然从果子后的哪一叶,一拱一拱爬出一条毛毛虫——身上布满青红黄绿的条纹,非常恐怖!以至于有一次把堂弟“大肚开”吓得失手从树上掉下,好在池塘有水,他也会狗爬式游上一段。
惊吓归惊吓,却没有什么能堵住孩子们的贪嘴。每个白天——包括阳光毒辣的正午——我们照旧在池塘边,围着番石榴树团团转,抬头苦苦找寻着孩童时代的那份青涩乐趣。
夏夜的池塘和白天不同,另有一种特别的乐趣。
因为暑热,每到傍晚时分,父亲总会自己或使唤我们在靠池塘边的埕扫出一块空地,再到池塘里舀几桶水泼洒上去。晚饭后,搬来板凳或者铺上凉席,就着池塘边开始纳凉。蚊子当然会很多,特别是黄昏它们“嗡嗡嗡”在“报衙”,一抓一大把,要割些池塘边的“埔姜草”熏熏,才会少一些。大人们闲聊着,说些农活事、村头村尾人情事:已经几日无雨,水车怕是要搬出来修缮一下;谁家女儿前日“探家风”、后天就要出嫁……但小孩子对此少有兴趣,偶尔有谁带来洞箫、琵琶和二胡,难得地玩起南音,才会让我们懵懵懂懂地听一夜。
夏夜的天空,银河横挂,繁星点点,夜空下的池塘四周,流萤飞来飞去。提起萤火虫,记起小学课本的儿歌:“萤火虫,挂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晚上飞到家门口,奶奶回家它来送。”到池塘边的草丛中,捉几只萤火虫,放进玻璃瓶,闪闪烁烁还算有趣。萤火虫并不太容易捉到,它们一下飞过池塘到达对岸,而我们只能跑着四下追逐它们,显得有点困难,况且夜晚在池塘岸边奔跑,总会让人担心。有时你要有点耐心,呆在一地时间长久点,反而会有虫们自投罗网飞到你面前——深陷于情爱中的它们和青蛙一样痴一样呆!这种游戏能让我们度过大半个的夏夜,直到父母亲再三呼唤,才恋恋不舍回家睡觉。游戏的结局,经常是小孩子生出狠心,用手捻死几只。这样,手指头就同样能在黑暗中发出荧光而且长明不闪,仿佛我们也因此而拥有了魔力。不过,手会沾上味道难闻的腥味,还不容易洗掉。
关于萤火虫,老师给我们讲过古人捉来照明读书的故事,最后训诫我们要学习这种刻苦精神。可小时候的实践经验告诉我们这纯属虚构:白天我也会到房前那棵李树上捉萤火虫,可是一来很费时——不如用那时间来读书;二来分不清雌雄,即使能活到晚上也不见得它们会闪——兴许是小生命对我们的抵抗。而晚间捉到的萤火虫虽然会闪,但要养到隔天晚上,结局总是牺牲了它们。往往是小时候这些生活的积累,让我们以后在课堂上,对书本知识多一些体验,多一份想象,和多一点怀疑,不轻易就相信“圣言”。现在的女儿她们,很遗憾地少了这么一课。
秋
说说秋天吧,秋天才真正是丰收的季节。阳光一日日变软,季节渐渐地从夏滑入了秋。选一个晴天,会有三五个乡里老大在池塘边指点着,议论着,或许还扔一两小块的土。随着池塘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小孩子们的心也被点燃起来——我们知道:准备要捕鱼了!
次日八九点,大人们把抽水机、水车从祖厝里扛了出来。池塘边,老少男女很快围成一圈。秋的阳光,大人们忙碌的身影,孩子们的笑脸,让人看了心里暖洋洋的。堂伯高高挽起裤脚,跳进了池塘,用力地抖着“花篮”——水泵的汲水口。岸上也有人配合着一桶桶往水泵灌水。水车那边,在年青人的轮流踩踏下,“欸乃欸乃”地唱起单纯的调。小孩子帮不上忙,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梭、叫喊,发泄着心中无名的激动。
水泵终于灌满了水,堂伯抡几圈摇柄,柴油机“突突突”地发动起来。一开始,水柱泵得老高,也就是一瞬间,活生生地又被水泵吞吸了回去!堂伯只好熄了机器,重新再来。这样折腾了两三次,随着人们的一声欢呼,水泵终于正常抽水了,池塘的热闹也达到了一个高潮。
才十几分钟,池塘的水面就明显见低。四边的石壁,过一会儿就留下一道水面的痕迹。突然,“叭”的一声,开始有鱼感觉到了不安。每一次的鱼跃,都引发人们“哇”的一声惊喜。孩子们总是不满足于岸上观——特别是当红鲫鱼出现后,开始有胆大的趟入浅水地,期盼能顺手捞到一只。大人们焦急地叫喊着,担心着他们的安全。
终于还是有人不幸滑一跤,陷进池塘的泥淖中!“捉大鱼啦,捉到大鱼啦!”所有的人都哄笑起来,小孩子更是手舞足蹈地跳着。只有孩子的爹或妈气忿了:“夭寿仔!不听话,整身了吧,看回家怎样收拾你。”池塘里的那个孩子也咧嘴自嘲,反正已经一身泥,就天不管地不管地往深里趟,终于抓到那只心仪已久的小花鲫,才欢欢喜喜捧着一路颠跑回家。
池水越缩越浅,能看到的鱼头也越来越多。鱼们开始聚集成团,扭动着,甚至可以看到它们的鳃一张一合,吃力地呼吸着。终于,大人们熄了抽水机,停了水车,开始捕鱼了!几个小伙子,每人带一个竹箩筐,趟入泥水当中,左一只右一只,不一会儿就抓满了筐,推到岸边,马上有人抬到土埕并就地一线摊开。阳光下,鱼们还不时扭动身子,鳞光闪闪,整个土埕也散发着浓浓的鱼腥。
各家各户的人早来了,或着篓或拿盆,兴奋地等着分鱼。队长让各家抽完签,按人头称重量分!虽然与堂兄弟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我家却与这堆鱼无缘——因为我们属于另外一个生产队。那时的我难以想通这点,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心情每每都非常懊恼。
分完鱼,池塘还将热闹上半天一天的。孩子们并不就死心的,总相信池塘里的鱼是不会被大人们捉完的。是的,大鱼捕完还有小鱼、小小鱼,水中的鱼捕完,还有泥浆中的胡子鲶、泥鳅。那三五个孩子,差不多会把池塘翻上一遍,才会死心地离去。
冬
池塘终于平静了下来,任由秋天慢慢地把水风干。最后,黑黝的底土开始龟裂,池塘率性地涂画着美丽花纹。冬天,冬天最后姗姗来到池塘。相比于多彩的春、夏和秋,冬天的家乡没有个性,到处都显得无聊了些,只有池塘是个例外。
冬天其实挺冷,因为风刮得很厉害。加上那年代,农村孩子们穿着都很单薄,取暖就成为一大难题也是一大乐趣。每逢周末,或是到了寒假,大半村的孩子们自然就在祖厝扎成堆:生性好动的,在土埕玩起“过虎关”、“救国”的游戏,跑一跑,出身汗;性情静一点的,多半会步入池塘,四下扯把枯草、找来几小段木头什么的,围着点火取暖。经过一年的沉积,池塘里可供烧燃的东西很多。围在池塘底,不用担心用火安全,就没有大人们那么多的管束。
家离池塘比较近的,快步跑回去拿来几块地瓜,埋在火堆下。待到取暖已经尽兴,灭了炭火,地瓜也烤熟,挖出来,外表虽然焦黑,一掰开就散发出清香,怎不让饥饿的我们流了口水?!几个小孩瓜分,三五下吃完,拍拍小手,又开始了各样的游玩。不想玩了,可以拿本什么书来,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课内的痛苦背诵,是同一年段的,比赛着谁喊的声音大;课外的沉湎入迷,大战三国神话西游,轮流交换着看,争吵着不同见解感受。冬日的池塘,阳光是明亮的,火堆是温暖的,烤地瓜也是清香的,小伙伴们的感情是纯真的……一切的感觉,真好!
现在的我,回到老家总喜欢四下走走,找个机会在池塘边站立一小会儿。人近中年,总会不自觉去追忆过去和对比现实。让人感伤的,是池塘和池边的我一样,已逐年衰老破败:石砌的池壁坍塌了几处,出水口因为旁边建民房,已失去了原来的规整。番石榴树枯死了,剩下的一节树桩没于杂草之中,变成了白蚁的穴。失去源头的活水,池水不再“清如许”,甚至是肮脏不堪,可能也好几年没清理过底土了。更可恨的是,和村里的其他角落一样,白色塑料袋四处可见,有的还面目可憎高挂着。好在,汇聚快乐的池塘,四季风景已深深烙在我的脑海,成为童年往事的一本珍贵相册。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