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重量

2015-01-05 08:55廖华歌
文学教育 2015年1期
关键词:重量

廖华歌

秋风吹彻的下午,我正在机关大门口等一位要约见的人,突然一辆外地车牌号的黑色轿车直直朝我面前驶来。真该死,待你从车上很优雅地下来,更近地站在我旁边,我仍然没认出是你,而且,此前一点预感也不曾有,时间真的是太无情太厉害了,无论多么重量的事物,岁月都会使其变薄变轻,终成粉尘和虚无。

你找谁?我有些愠怒,省去了“请问”二字,哪有这样不礼貌的人呢,把车直开到人家跟前才停下来,再说了,门卫就在门口那儿坐着,有什么事不好问他呀?

我找,找……你说出了我的名字。见我一脸茫然,你便很失望地摇头叹息道:真是的,真是的,你竟没有认出是我,哎呀,哎呀,糟糕透了,怎么能会是这样呢……

哦,哦哦……我这才想起是你,并喊了声老师,目光迅速地走过整个的你,暗下恶骂自己这双不争气的近视散光的眼睛,竟连你的身影也没能认出,真是不该!你借出差之机,这么大老远来见我,如此场景的相见,你心里一定很失望很不是滋味,这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

那,上我办公室少坐一会儿?你都看见了,我这是正要去参加一个会议的。我没说实话,边虚让着你边强调自己很忙没功夫闲聊,内心里希望着你不再到办公室去,就此作别更干脆。而我此刻最真实的想法是:不想见到你,最好永远别见,现在见了面不仅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厌烦,那是想让你赶快离开的排拒心情。

你一定看出来了,可是你仍然不管不顾执意要到我办公室去坐,这让我十分不情愿,你为什么就不能平和与宁静、坦然和安祥一些呢?

相别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国家和我们个人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你我都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自己了。光阴的流程中,在这一阶段很重要的人和事儿,在下一阶段已无足轻重,而在下下一阶段很可能没有谁会再记起它们,一如时间的重量,永远处于不断的消减和添加中,这没有什么人可以改变。

那时候,我们和春天一样年轻。在你任课的培训班里,我是年龄最小的学生,因为眼疾又总是坐在第一排。你在授课之余,喜欢跟我们几个不时在报刊上发表些诗歌和散文的同学谈艺论道,虽然你的外地口音常令我们难受,但你渊博的学识,潇洒的仪表,逼人的英气又每每让我们着迷!我们盼着上你的课,盼着你讲完课后坐在我们桌前海阔天空地交谈,甚至盼着你灿烂的笑容。要是哪一天见不到你,我们就会恹恹地提不起精神,觉得缺少了重要的生活内容。当然,也就只是仅此而已,至少,我是没有想过其他,那个年代的我们也断乎不可能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说到底,不过是敬慕、是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罢了。

但那一段的日子是美好而充满色彩的。你教的那门课原本是我最不想学最为抵触的功课,然而因了你,因了你非同寻常的课堂艺术,很快成为我最喜欢和考得最好的课程之一。不只是我,班里不少人都这样,你让枯燥讨厌的这门课生生鲜活起来,最大化地激发了我们的兴趣和爱好。

不时地,你也会小声问我:讲得到底怎么样啊?别光说好听的,也要指出不足嘛。

非常好!真的。在我由衷的回答中,繁茂的得意使你微眯起眼睛,这时刻的你特别自信特别迷人。

等我把门打开,请你在沙发上坐下,边为你泡茶边夸张地贬损自己室内如何简陋零乱时,你还在继续抱怨:竟然没有认出来是我,你使我感到很悲哀……

有什么可悲哀的?生活就是这样,这才是现实生活!我大声而不耐烦地回你。

把门关上啊。你说。

关门干什么呀,我们这样多大方多阳光。我明知道你让关上门只是为了不受楼道上人来人往声音的干扰,却故意坚持着不肯关。这天的阳光很好,从窗外走进来的暖阳把你的右脸庞照得很亮,我这才认真看你,岁月并未因你太优秀而格外惠顾,你已老去许多,虽然身材还保持得相当不错,但额头上纵横的皱纹终难掩时光的脚步,还有左边那颗牙,黑黄得也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在想,你那么高智商的人怎么会决意要这次彼此见面呢?为什么不把曾经的美好珍藏在生命里好好保存却急于将其打破?你该比谁都懂得,打破了也就从此什么都没有了,为何要这般匆促这般残酷?眼下我能解释的只能是,因为你老了对吗?要是换做二十五年前的那个你,我相信,一定不会这样做的,一定。

忽然觉得无话可说,连往事也飘渺得无从捕捉,就这么尴尬地坐着,实在难受之极,我在心里一遍遍喊叫着:走吧,你走吧,快点离开这儿吧,今生今世我们就此握别,就此!

你向我要书并叮嘱一定得签上名字送你。我不会轻易给你的,尽管我十分想听你的读后批评,可我还是阻止了自己,我不能让这些破书再惹祸端,使我们清纯如水的关系无辜蒙尘。

既然大家都老了,就要有旷达淡静的心态和风度,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哪怕是无意;也不想无端受任何人的伤害,哪怕仅仅是一种胡乱猜测也决不可以。

你应该不会忘记,那是你调离这个小城的最后一个元旦节,我和另外两个喜欢写作的女生一起,在旧年的三十一号下午将我们凑钱特买的一本《北国风光》的挂历送你。讫时,你刚刚午睡起来,很高兴地为我们倒茶并翻看挂历,欢声笑语在房间汪洋恣肆地跳跃,直到暮色降临我们才不得不依依难舍地离开。可是老师,我们并未走远,却被你窗口飞出的吵闹声惊吓得又返了回来,很快我们就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原来,你那在省城工作的女朋友就来了,她看见了又说又笑从你屋里走出来的我们,我们却一点也没注意到她。我们在窗外很清楚地听见她对你的审问和责骂,当然同时也听到了你愤怒的低声的辩解。要不是担心给你添乱,我们真想破门而入跟她当面讲清楚。后来听见她把那本心爱的挂历一张张撕碎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踏着骂着,我们的心便也跟着无声地滴血。老师,你不知道,我们三个是怎样悲屈地哭泣着离开了你的窗下……

你和我们谁都没有错,现在想想你女朋友也没什么错!只是,只是既已决绝守护了这么久,为什么要轻易打破?我只把不同的几本书拿给你看,口气生硬地表示一本也不允许带走。endprint

你想做最后的努力:不再签名给我一本行吗?

不行!我的断然拒绝一定让你很受伤。

由于太突然,我没为你准备任何礼物,只好顺手将桌上的一方雪花白章坯给你。你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然后神情很认真地向我解释:我来得太匆急,又怕见不着你,就,就什么东西也没有带……

我笑了,那重要吗?对于我们?

你直了直腰,想要站起来,说:你还有事,我该走了。

我的心忽然软了下来,我知道,你此一去我们是真的不会再见面了。我内心开始凶恶地自责,痛骂自己不该这样对你,尤其不该这么冷淡这么漠然,你出差这里,在时间那么紧迫的情况下,还专程来看我,而我的表现也太不着调太让你伤心失望了。可是,不这样又如何?又能如何?相对于二十五年间我们各自所发生的事情,时间的重量早已轻薄如一片破纸和枯叶……

中间的时候单位有人进来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平时我是很烦听此类汇报的,但此时,因和你没什么话说,我倒是希望她能多说一会儿,重复和啰嗦在这个特殊时刻已没有什么不好。

真的,你很忙,我该走了。你边说边站起来望了望窗外,望了望墙上挂着的一幅《大漠明月》的画儿,却始终没有看我。

急什么,我反正已请过假不再参加会议了,就再坐会儿嘛。事实上是我打电话不让那位约见的人来,我没法不继续向你说假话。声音发虚的我,自感假气得很,那么慧心睿智的你肯定听出我的虚情假意,连我自己都吃惊,那是我吗?是我说出来的话吗?

我想给你讲点开心的事情,可苦苦寻思却一无所获。

送你走的时候我认真看了下你的专车,在心里已判断出了你如今的级别……还是不走吧,今晚我请你喝咖啡!我承认这依然是客气话,因为你已告诉我,你必须马上出发,另有重要事情需办。

哈,明知道我必须得走,你才这样说是吧?这人情也做得太那个了点儿。你微笑着揭露我,心里一定很酸很苦对吗?

年轻的司机不无讥讽地紧盯着我看,不知他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难道他已从我们刚见面的情形中察觉到了什么?我为你开车门,嘱你路上别太快,我们却没有握手,也没有说再见。

你摇下车窗玻璃挥手向我告别,然后车子颇为不甘又无可奈何地慢慢驶去,直到离开我的视线。

没有难过,真的,相反却有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轻松,时间啊,时间真的是太令人恐惧了,它把许多东西改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似先前。

香海禅心语:觉人之诈,不愤于言;受人之侮,不动于色;察人之过,不扬于他;施人之惠,不记于心。而得人美好呢?那就,就相忘于江湖吧,忘,是为了更为彻底的铭记啊,不知你可否也这样想?但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了空,工作、身体、灵魂、心,很空很空……

你走后,我就病了,恍恍惚惚中什么也不能想,但我还是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还不能彻底放下,我为对你的不善待而歉疚,我很令你失望,也失望我自己,看来今生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那就只好先欠着吧,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加倍偿还你。

时间的重量令人敬畏,但在昨天、今天和明天中,却会不断地由重变轻再由轻变重……日子就是这样过下来的,过下来也就成了历史……

没有谁可以例外。

(选自《奔流》2014年复刊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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