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荷
一
小杜师傅好像是被鬼子的大炮给轰到沧州的。他有手艺,一把剪刀上下翻飞。保长见他从天津卫来,手里拎的是包着洋铁边儿的考究的牛皮箱,就尝了个鲜。一圈干枯的黄毛拾掇得像牛舔过。保长便允小杜师傅住下。原来一爿驴肉火烧铺子,早被搬了个空给他安顿。
小杜师傅的一日生活又忙碌又单纯,他伺候男男女女的头发,像伺候情人一样。他把大洋和纸币收起来,把各色好奇的目光都倒出去。
偶尔听到炮声,是张自忠的三十八师对日本人的驻屯军开火。一声响是自己人的,两声响是鬼子的。
他想,还离得远。他的拇指蹭了蹭锋利的剃刀。
小杜师傅原有家小理发馆儿,就在天津城厢东南闸口。他爱淘腾,闲时从起士林的西餐店里顺来人家丢掉的明星杂志,照着摩登女郎的发型依样画葫芦,还挺时髦,太太小姐们都趋之若鹜,生意好得不得了。
偏生那日理发店里就剩下一个嚣张的日本浪人。
浪人在他的店里对打下手的琴表妹动手动脚。盘扣掉了一地。
他在温水盆里舒活了两只手,趁着给那浪人刮脸,手腕一沉,剃刀往下深了一寸。浪人肥腻的脖子上就添了道血口子。
血就毛毛虫一样淌在他的剃刀上。
那天是民国二十六年,公历的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九日。城外的炮就没断过。驻扎津郊的三十八师和天津保安队向日军的海光寺兵营、东局子机场、天津东站猛烈开火,干掉了车站的所有鬼子兵。日本人也红了眼,出动重型轰炸机,怪叫着扔下炸弹,到处是魂飞魄散的爆炸和硝烟。
以往小杜师傅觉得自己一个小老百姓,马马虎虎活一下就不错,大刀片砍人是丘八的分内事。他都没想到他下起刀子来真顺当。即使浪人的血汩汩地腻了满手,也只当是上等的剃须膏。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了。手也开始不听使唤。
他用最后的力气把表妹从后门拽走。
琴表妹一直以为自己是许过杜表哥的,可是表哥匆匆把她安顿在亲戚家里,自己只带一个装满了剃刀剪子的皮箱,混进撤防的队伍里,逃出城了。
临了临了,她想听的话一句没听到。
想起来也就是眼前的事。
沧州地方小,人也少,间或有老少爷们疏疏拉拉地来剃头,只是三五角钱的小活儿。小杜师傅想,饿不死就行。又惦起路上捡过一张什么报纸,一时空闲了,翻出来看,上面号外斗大的“张逆自忠”四个字。
他认出张自忠的小像。张在天津当市长时干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又是办学校又是救济孤寡的。前几年在喜峰口、罗文峪,他的大片刀部队把鬼子砍得哇哇叫,打出了中国军队的精气神。怎么转眼就成了汉奸了?
隔壁有邻居过来,站在两扇门外面,说,“小杜师傅吧?生意不错啊。”
小杜师傅忙往里让,赔笑,“真是失礼了,邻里邻居的,也没过去拜访。”
隔壁先生一身长衫,笑着回道:“我也搬过来没多久。”
隔壁先生有一头乌发,梳着大背头。小杜师傅想,这发式都是搁在场面上的油滑人的脑袋上的,这一位的背头,忒显老了些。
隔壁先生自报家门,姓梁,留过洋,在天津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当过主刀大夫。
怎么屈尊来的沧州呢?
见梁先生不想深说,小杜师傅也就不问。
梁先生的一日生活更单纯,总是关起门来自家读读书,饮饮茶,戏匣子里听听尚小云老板的《摩登伽女》《梁红玉》。
小杜师傅这边给好容易来的一位女顾客梳头发,想着,隔壁先生怎么好西皮二黄呢,不是该坐在起士林西餐厅里用亮闪闪的刀叉扒拉牛排的嘛。
偶尔也听到那边收音机调频,一忽是新闻播报,说张自忠任北平绥靖主任,宋哲元二十九军撤离,一忽放着东洋的歌,女人的唱腔像哭死孩子。最终还是停在戏文上:
“叹江东百万黎庶怎胜饥冻,政局动荡,国难重重,恨我难酬壮志,又怕江山断送……”
小杜师傅把逃难前天津最时新的黑胶碟放进自己的唱机,铺子里便有歌星白光那钢丝般的女中音在飘,“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跟隔壁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
小杜师傅也去隔壁回访,梁先生单纯的生活就有些变调。梁先生邀请他喝铁观音。茶海摆上,白细清透的骨瓷盖碗,茶盖刮去泡沫,手腕灵活地冲过第一道茶,再慢慢品。
小杜师傅心里嘀咕,兵荒马乱的,还能这么四平八稳。
不过小杜师傅觉得梁先生并不讨厌他的打扰。因为梁先生爱去理发店发呆。
小杜师傅就说:“来的都是客,我也给您理个发吧?”
梁先生施施然落座,说:“我这头发还不长,那就帮我修个面吧,谢谢。”
小杜师傅用柔软的毛刷蘸着剃须膏,勾勒着梁先生的下巴颏儿。地阁衬,天庭满,贵人面相。
梁先生赞:“小杜师傅的手真美,心也细。”
也不是头回有客人赞他的手。
小杜师傅还是喜欢极了:“是我手艺美吧。”
二
悠闲了没有几天,城外炮声与往日不同,街上的溃兵多了起来。夜深了,小杜师傅正收拾刀剪,隔壁来拍门。
一向四平八稳的梁先生把门砸开了:“小杜师傅,请你帮个忙!”
小杜师傅把理发箱子一阖就跟出去了。他才明白原来听到闹嚷嚷的声音,都是隔壁门口一堆大头兵们发出来的。
梁先生喝茶的那张檀木桌已经变成了手术台。上面躺着一个伤兵,周围几个弟兄。大概是他的一位长官,死死地握着伤兵的手。
小杜师傅挤过去一看,差点儿呕出来。那伤兵胸脯子上一道长长的骇人的刀伤,血汩汩地冒着,肉也翻着……小杜师傅下意识捂了眼睛,这不是开膛剖肚了么?
梁先生捏了他的手臂:“小杜师傅,我要赶紧做手术缝合,麻烦你给我打下手!”
小杜师傅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得赶紧点头。他对自己说,我也是割过小鬼子喉管的…--
几个一脸血污浑身泥土的兵们都围着檀木桌叫:“老李,老李……你坚持住,连长都给你找到大夫了!”
梁先生戴好了胶皮手套,对那位连长说:“长官,这位小兄弟伤势太重,我只能尽力。”
连长仍然死死握着伤兵的手,只是抬起血红的眼睛,像头老虎在悲伤的低声咆哮:“大夫,大夫我相信您!您救了他,以后他的命是您的,我老铁的命也是您的!”
梁先生摇了摇头,说:“我要开始了,时间紧迫。……我居然还带了些麻药!”
小杜师傅不敢看那个铁连长,他只能紧张地盯着梁先生大口罩上露出的一双眼,随时递去止血钳、镊子、手术刀、针和肠线……
兵们伸长手臂高举着从几户人家借来的油灯,屋子里仍然昏暗。胳膊酸了,右手再换左手。小杜师傅觉得夜好漫长,似乎永远都不会天亮。偷空瞄了一眼伤兵,不到二十岁吧,胡子还没长出来。他还跟着师傅学手艺的当儿,这伤兵和他的兄弟们就跟着那铁连长在喜峰口同鬼子拼过大刀吧……哪里是老李,明明只是个小李。
麻药不够,李伤兵忍着伤口的疼痛和利器对他身体的整饬,浑身像浸泡在水里,没有血色的嘴唇被牙齿咬得惨白。
铁连长从窗前折回来,把胳膊递过去。老李犹豫了一下,便不迟疑,一口咬了下去,跟着一行眼泪滚落腮边。
梁先生额上的汗和伤兵一样多,小杜师傅赶紧掏出自己的手帕给梁先生蘸一蘸脑门子。梁先生没有说话。看到梁先生放缓的眼神,他想,老李肯定有救了。
天大亮,老李的胸脯子终于缝好了。梁先生给他打了破伤风的针,对铁连长说,“我这里只有这个,必须送到大医院去……”他又意识到自己在痴人说梦话,便重重叹了一声。
铁连长又双手死死握着梁先生的手,声音有千钧:“多谢!兄弟我无以为报,唯有多杀鬼子!”
小杜师傅以为,铁连长和他手下的兵会在隔壁将养一段日子,他们却同镇上其他零散的兵一道,被不知哪里来的卡车拉走了,像被劫走的。小杜师傅还捐出了自己的铺板给那个伤兵老李做担架。
老李半睁着眼,被兄弟们抬着,朝小杜师傅抬了抬手腕。
小杜师傅便去看看梁先生,他知道忙了一夜的梁先生一定疲惫极了。
梁先生却在收拾行李。梁先生说:“刚接到通报,我被征召了,他们要我当医官,我得……到三十八师的医务部……报到去。”
小杜师傅问:“这么急?”
梁先生说:“倭寇作乱,我一介匹夫,也该竭尽所能,救治更多的同胞吧。”
小杜师傅说:“那……您还没试过我的手艺呢。”
梁先生顿了顿:“来日方长,一定有机会的。”
小杜师傅有些抹不开面儿,最后支吾:“我相中您那头发了,总得让我摸上一摸吧。”
梁先生就仍然四平八稳的,坐在檀木桌旁的明式靠背椅上,冲他微微一笑。
小杜师傅便终于摸到了梁先生的大背头。他把自己的手指轻轻插进那浓密的头发里,摩挲了一下。
“得嘞,先欠着了,一定要试一试我的手艺。”
最后,梁先生跟他告别,两个人握着右手。梁先生的手沉稳有力,手指修长,果然是操手术刀的手。
“您保重!”小杜师傅说。
“您也保重!”梁先生回着。
三
梁先生这一走,就走得干干净净。小杜师傅开始还帮着打扫一下隔壁。后来客人越来越少,连自己的铺子都清闲下来了。
要不就关门吧,歇一歇手,寻摸点儿别的事做。天津是断不敢回的。也不知琴表妹怎么样了。他无力再保护她,安顿在亲戚家该是最妥帖的办法了。
他收拾收拾细软,也就一个手提箱,全部家当都装得下。
柴门简陋,也是一户。小杜师傅轻轻合上门,准备去跟保长辞行。突然保长带着几个兵士倒找上门来。
“这就是本地理发的小杜师傅。”保长赔着笑,“天津来的,手艺端的好。要不老总先试试?”
兵甲说:“不试了不试了。你是杜师傅?”
小杜师傅鞠躬哈腰,口里称是。
“着啊,你不是那天,那个给大夫打下手的小师傅?”
小杜师傅也记起来了:“巧了,这不没几天的事嘛。”
兵乙说:“既然都不是生人,咱们也不客套了。是这,弟兄们有日子没有理发了,这胡子拉扎的。一会儿把人马都给你拉来,你给拾掇拾掇?”
那敢情好。“包各位老总满意。”小杜师傅说。
“别老总老总的,俺们不兴这个。”兵丙说。
兵们呼呼啦啦又走了。
保长帮小杜师傅烧开水,磨剃刀,重新摆好剃头的各色器物。
“往哪里走啊?哪里不都一样,到处放炮,都是不长眼睛的。”保长自言自语。
小杜师傅也没想好回一句什么,就听门外喊号声和脚步声。有个长官在训话,说什么按班排序列,叫号理发,余者原地休息。
一个一个的大头兵进屋。他们几乎没有几个利索的人,不是胳膊绑着夹板,就是拖着腿。还有包着脑袋的,知道自己也没的头可剃,就蹲在一角,摸出烟卷来咂摸。
小杜师傅来者不拒,动作娴熟地刮着脑瓢,颇感牛刀小用。
在天津,他在日租界接的大都是时髦客人,除了有蛮横的日本人不给钱,日常进项还算可观。沧州自然比不得天津。他又是头一回给兵士们剃头,心里掂量着好歹。若是他们不给钱,剃霸王头,也只得由他们吧。谁让他自个儿一时技痒难耐。
兵们一个个摩挲着青瓜脑袋,称心如意。
原来西北军的二十九军,三十八师,自来就是背大刀,剃光头,从师长到火头兵,上下一体,好认得狠。
“师长也剃光头?”
“那是自然。你看我们张师长,别说剃光头,就是吃的,穿的,从来都跟我们一个样。”兵甲说起长官来,口气像说自己的老爹老哥一样亲昵。
“关键张扒皮会打仗,我们都服他呢。”兵乙接茬。
“张扒皮,是天津的张自忠张市长吗?”小杜师傅问着,手下仍不闲着,仔细地刮着鬓角。
“正是呢。”
“可是,我听见说,说他去主政北平,当什么绥靖主任,听日本人的?”小杜师傅期期艾艾地问。
“胡谝!”兵丙怒了,“听鬼子的话,我们师长就不是那样的人!”
“肯定是汉奸们造谣,坏我们师长呢。”
“老总恕罪,老总恕罪。”小杜师傅忙不迭赔礼。他想起路上捡的那张报纸,说是张自忠把原来二十九军在冀察政委会的委员都开了缺,却聘了一千汉奸上任。究竟怎么个情形,他一介草民,想不清里面的玄机。
“都吵吵什么!”一直在屋外的长官最后才进来,正是那天带来伤兵的铁连长。
铁连长大马金刀坐下。
小杜师傅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一把刮刀使得纯熟。他想问,你们那个老李还是小李的,怎么样了?看铁连长疲惫的神色,始终没敢问出口。
铁连长倒先搭讪,“你这天津师傅,怎么到的沧州?”
“不瞒各位老总,我也……弄死过一个日本浪人。怕了,跑出来的。”
“有尿性!是条汉子。”兵甲喝了一声。
铁连长点点头,站起来,布军装口袋里掏出几块钱来,摁在桌上。“杜师傅,这是我的饷银,也没有富余的了,就算弟兄们这几个的,若是短了些,还请多担待。”
小杜师傅赶紧把钱推回去:“这怎么好使得?老总们前边打鬼子,我给老总们剃个头,应该的。”
铁连长不由分说,把纸币和碎银毫子装在小杜师傅一边的皮箱里。“我们穷,但纪律还是要讲的。若是要张师长知道了,还不扒了我的皮?”说着血淋淋的扒皮,竟是笑着。
小杜师傅也就不敢推辞了。
兵甲起兴:“小杜师傅,你跟我们有缘哪,不如跟着我们吧,当个随军剃头匠。”
小杜师傅只是笑笑。“我一个逃难的,哪里能随了军呢?”
可他竟真格地拎了皮箱,跟着这个不足百人的营开拔了。
他也真格地当着保长的面,掩好两扇门。“说不定就还回来。”
保长嘬着旱烟枪,扬了扬手。
一路走着,兵甲说:“还记得我们李排长吗?就是上次那大夫给缝肚子的老李,留在老乡家里了。李排长厉害啊,论赤膊拼大刀,那是这个一一”他挑出大拇哥,“我们铁连长没了得力干将,正窝火呢。”
小杜师傅感激地冲着兵甲点点头:“好人命大,必有后福。”
小杜师傅盘算,既然他们也是三十八师的,说不定会碰上梁先生。
四
八月似火烧,九月秋老虎,干裂的大地蒸得人难受。好在一直养伤的李排长归了队。
小杜师傅不知道自己将往何方。他跟的那个营也不知道。
他本是手上活计灵,足下功夫可不在行,更没有急行军过。这个营像《西游》话本里的俺老孙,积年的土匪,剪径的大王,惯会走路。他跟不上,就直打退堂鼓,说就地归置算了。他一个剃头匠吃不得行伍之苦。
铁连长竖起两道眉毛,让两个兵士架着小杜师傅,脚不点地架着走了好多天。
一到晚上露宿,一个个都龇牙咧嘴的。伸出脚来全是血泡。小杜师傅是泡最少的,因为兵甲和兵乙还要捎带着架他,心里更过意不去。想起祖传的方子,找点草药,牙齿咬出汁来,剩烂烂的叶子,和上泥巴,给大家伙儿敷在脚底。
兵甲说:“我们师长才狠呢,一年三百六十日,得空就让我们赤着脚练行军,说是部队全靠机动力。他老人家自己也赤脚。”
师长光头也就罢了,居然也跟着部下一起打赤脚,真够稀罕。
小杜师傅不停地咬舌头。多半也是被血泡激的。
“还不比你这里有草药敷呢。”
“师长都那样,我们好意思叫疼嘛。”兵乙说,“我见过,那时候我们在山西阳泉整训,不管刮西北风还是下冰雹,就是一路血泡。你想想,师长是多大的官?也就两只赤脚,在泥土上撮一撮踩一踩,扑哧扑哧把血泡都踩扁踩破了,跟我们说这就不疼啦。”
“原来你们长官还真是扒皮!我时常听人说,张师长打起仗来,一定是不战到最后一人,不许撤退的。没想到他也扒自家人的皮。”小杜师傅斗胆回一句。
李排长摇头:“你不懂,我们是不见师长想师长,见了师长又怕师长。”
兵乙附和:“现在嘛,就是想得慌。”
“是呢,就没见过那么没有架子的师长,兜里的钢笔、手表、小钱儿,随便我们掏,我们还哄他呢,要他还拿糖果来赎回去。他从来都不恼的。”兵丙跟兵甲讨了一支五分钱一包的烟卷,自顾自地抽起来。
小杜师傅想,自己真是个小老百姓,闹不懂他们行伍军人的念头。不过这位张扒皮,哪里有一丝扒皮的煞气,却简直是个爱兵如子的孩子头了。
收拾好自己的剃刀,衔着赔笑,小杜师傅伸手去摸李排长背着的阔口大刀。李排长刷地抽刀在手,亮了个架势,前三后五地耍了几路,把个小杜师傅吓了一跳。
四下里喝了声“好”,说李排长可是同师长对过阵交过手的。
李排长便得意扬扬地把刀反手递给小杜师傅。小杜师傅忙接了。好家伙,三尺来长,足有七斤重,背钝刃利,指头一弹,龙吟森森。“我今天总算见识了,这才是砍鬼子的宝刀呢!”不住嘴地赞。
很快,铁连长领着他们跟大部队会合。营归了团,团归了旅。
他们原来的三十八师整编到五十九军。谁来率领这群无首的群龙,说是连上峰都头疼。兵们连同旅团级的长官,一听要有别的将军来带五十九军,都斗鸡一样梗着脖子,只嚷着要张扒皮,谁劝话也不听。
小杜师傅是局外人,偶尔人家给他唠叨点儿风雨。什么张自忠化妆潜出北平了,到了韩复渠那里,又被蒋委员长召过去了,委员长发话,说我知道你是抗日的,你受委屈了,安心在南京养病吧。
“养病养病,不让师长带我们抗日打鬼子,师长会越养越病!”那铁连长不避讳愤愤地说,“张师长本来就是我们二十九军的‘二头儿,连宋哲元军座的位置都是他让的。这回五十九军他要不来当军长,我们谁也不服。”
从夏天熬到冬天,小半年过去,晋察冀三省各处转悠。这支军队跟张学良张小六子带的东北军部队不同,碰上小鬼子是一定要吃一口的。然后整个军开赴河南,就驻扎在豫北道口,整训待命。
小杜师傅跟着提心吊胆,琢磨既然稍事安顿,与其看着兵们练劈剌练打拳,还不如偷偷回天津看看。那天正琢磨要不要先修书一封给表妹,探探天津城里的情况,就听得外边跟炸开锅一样。小杜师傅好事,跑出去看热闹。
远远的,一位高壮的大汉,挑着两道浓眉,气宇轩昂,穿一身没戴军衔的灰军装,混在兵堆里。几个参谋副官跟在身后,掩饰不住的喜色。老老少少的这个长那个长的,还有大头兵们,都拔直了身子端立两旁,抬手敬礼,笑逐颜开。
一众人簇拥着到了军部的大屋里,没多时,那大汉领头出来,旅长团长营长们立刻召集了自己的人马,列队让大汉检阅。
小杜师傅远远望着,心说,这位是张自忠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果然是领兵打仗的威风。
连伤兵们凡是还能动弹的,也都从屋子里抢出来,尽可能地站出几条直线来。
张自忠就大踏步地走向伤兵的队伍。先点名,然后逐个地问,伤在何处。那些半大的小伙子们一个个都圆瞪着眼睛,大声向他报告。
“铁中玉!”
“有!报告师长,我的伤在左肩膀,是上次打小伏击,鬼子的机枪子弹打的。现在子弹已经取出,伤口没有全好,大夫还不让走,我顾不得这许多,就走了。我就知道,要是赖在医院里,今天就看不到师长了。”
“李清晨!”
“有!报告师长,我的伤在前胸,是冲锋前进时给日本兵用刺刀刺的。现在伤口已好,我就回来跟敌人算账了!”
刚刚这俩人小杜师傅都熟,就是那晚的铁连长和李排长。
还有几个人受的枪伤,子弹是从背部穿进的,报告时都耷拉着脑袋。
张自忠满意地看着他一手带出来的虎贲之师,他把前胸受了子弹的伤兵都叫到前几排,逐一抚摸他们光荣的伤痕。那些个官兵一个个又是高兴又是难受,又是自豪又是委屈,当着老长官的面儿,又想笑又想哭。
张自忠听完大家的报告,就开始讲话。小杜师傅也竖起耳朵听。
张问:你们走路是用几只脚走的?
兵答:当然是用两只脚走路。
张问:你们知道牛马是用几只脚走的?
兵答:那还用问,我们从小见到牛马是用四只脚走的。
全场哄然大笑。
张问:你们知道做亡国奴的生活就如同牛马一样吗?
兵答:这个,我们都知道。
张问:谁想亡我们的国家,灭我们的种族?
兵答:是日本军国主义者。
张问:你们能不能用四只脚走路?
兵答:那怎么能够呢?
张问:不管你们能不能,日本军国主义者硬要我们全国军民做他们的奴隶,还要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像牛马那样走路,你们愿意吗?
兵答:不愿意!
张问:不愿意,便怎么样?
兵答:只有同日本兵拼刺刀,痛痛快快地干他一场!
张问:单靠咱们的军队去拼,行不行?
有的兵答:行。
有的兵答:还不够。
张又问:那么,究竟要怎么干才好?
兵答:必须同老百姓联合起来,大伙儿一起干!
张自忠终于微笑,点头赞许:“那就对了。”
小杜师傅一旁听得分明。怪不得张自忠威名很盛,名不虚传啊,一番问答说得他热血沸腾,要不是实在不是拉大拴的料,都要投帖参军了。想起报纸上曾看到的“怒讨张逆自忠”,这张自忠是不是汉奸,他眼睛看的耳朵里听的,总要更真切一些。
正瞎想着,兵甲来唤他,说“我们军长请你去给他剃个头”。
“哪里来的军长?”
兵甲凶他:“自然是张扒皮回来给我们当军长啦!老天开眼。”
他赶紧收拾好刀剪,张自忠竟自己走了来:“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就在外面剃头吧?”
小杜师傅忙应着。早有勤务兵烧好了水,磨亮了剃刀。小杜师傅对自己说:你今天要是敢剃砸了,就叫你回不了天津!
有了之前亲眼所见张自忠的平易近人,小杜师傅心里也有了底,给中将军长那么大的官儿剃头,腿肚子也不转筋了。
张自忠自然而然地同他唠家常:天津的师傅?那我们也有缘啊。家里几口人?怎么跟上我的部队?听说小杜师傅割了日本浪人的喉管,张自忠转向一个副官说:“我说过的吧,咱们的老百姓都是有血性的。抗战抗战,就是全民的抗战。”
这算是小杜师傅这辈子听到的最高褒奖了。他把这话一直珍藏在心里。
拾掇利落,张自忠摩挲摩挲自己的光头:“手艺果然好。”叫副官多给了小杜师傅一块钱,小杜师傅忙说:“军长,能伺候您老儿剃头,那是我的荣幸,您怎么还给钱了呢!”
张自忠笑道:“你跟着我们颠沛流离的,已经大不容易,多攒几个钱吧,小鬼子势必要被我们打跑的,等回了天津,好好娶个媳妇,那时候,大家应该都可以过安稳日子了。”
小杜师傅只有千恩万谢。
五
小杜师傅以为祖师爷赏了饭碗,就专心做剃头匠呢。自跟了五十九军,打临沂、打台儿庄,掩护徐州撤退以来,剃头都只是搭把手的事。他也上了战场,帮忙把伤员从死人堆里抬出来,医院里人手不够了也帮着包扎。倒是忙得很。
这么每天被填得满满的,挺好。在行伍里就算操不得枪,也不光是吃闲饭,也为抗战尽了力。苦累也苦累,但跟着能打胜仗的将军,心里总是畅快的。
偶尔想起梁先生,竟没有在哪个医护队看到他。比邻而居也没有一两个月,不知怎的对梁先生的大背头一直耿耿于怀。他若是随了军,依照传统,不也得剃成个瓢?
那模样一定很好笑。
眼瞅一年又快过去,铁中玉铁营副(三十八师伤亡太大,铁连长早已升职了)到了谷城参加干部训练团,边养伤边学习。小杜师傅也跟着凑热闹,不时趴在教室窗户上,跟着学员们唱爱国救亡歌曲。看着一路青年学生纷纷要求参军抗日,他琢磨着,把小鬼子赶出中国是指日可待了。
就有一天,升任兵团总司令的张自忠给干训团的全体学员讲话,说抗战一年有余,国内形势紧张,日军攻占了武汉,激起全国人民愤慨,可是在国民党要员中,却有崇日、恐日准备投降的,“此人已经离开重庆,这是最可耻的”。
连小杜师傅都明白,张自忠总司令斥骂的是认贼作父的汪精卫。
之后又有几位高官模样的人来做补充。一个瘦削儒雅的将军把一位长衫先生介绍给学员们。小杜师傅定睛一看,那不是梁先生嘛!
梁先生在黑板上列了个大纲,说要讲中国近百年史,中国共产党抗战的方针政策和毛泽东的战略战术思想,顶重要的,批判“抗日必亡”等恐日病的谬论。
“哎呀,全是新词,不愧是梁先生。”小杜师傅心说。
给干训团几个队的学员们理完头发,正好迎着下课的梁先生出来。小杜师傅便左胳膊搭一条蒸着热气的白毛巾,走过去劈面一句:“梁先生,别来无恙!”
梁先生也两眼一亮:“别来无恙!我说怎么今早看到喜鹊了呢,原来今日有幸,得遇故人。”
不由分说便被拉到小杜师傅自己的屋里。仿佛还在沧州初遇。那梁先生的头发也不是大背头,却也不是光头,许是戴礼帽戴的,耳鬓上的好些头发翘了起来。小杜师傅就看不过眼了。
“还是那句,梁先生,我给您理个发吧?”
“盛情难却啊,那就有劳小杜师傅了。”
“先生戏匣子还在吗?”
“张参谋长让我今天来代课,走得匆忙,也就没有带在身边。”
“那就听我的唱机吧。”小杜师傅喜滋滋放上唱片,任老歌的音调飘着,“哪位是参谋长啊?”
“就是你看到的那位高个子将军,张克侠张参座。”
“哦。方才见梁先生在黑板上写了好些,我很多不懂的,不过,斗胆问一句,先生可是共产党?”
梁先生冲镜子里的小杜师傅一笑,不置可否:“现在国共合作,正是用人之机,都是张参谋长挑的人,帮助荩忱将军的干训团学政治学文化的。”
荩忱将军就是张自忠,小杜师傅知道的。
“那先生还行医吗?”
“当然还干老本行,我今天只是来代个课。”
一时刀剪齐响,小杜师傅巧手翻飞。跟着三十八师,尽是剃光瓢了,很有一身武艺却无个好买家之憾。现在邂逅梁先生,可千万饶不了他的头发,巴心巴肝地好好打理了一番。
李清晨李排长调去了手枪营,赶着来向铁营副辞行,恰见到出门倒水的小杜师傅,又见梁先生也在,惊喜得直叫“恩公”,便拉扯上,一同去附近小馆子里叙旧。
上好的杜康。酒过三巡,铁李二人对梁杜二人作揖致谢,略述了别来近况,免不了地,又都赞起了张总司令。
“哪里有战斗,哪里就有他,哪里战斗激烈,他就出现在哪里。当兵吃粮,跟定了张扒皮,才有鬼子打,才有福可享。”李清晨怕回去挨骂,不敢多喝酒,只有不停地嚼花生米。
“正是。就有一天下午,总司令正给我们训话,突然总部送来一份情报。他接过一看,立即就出发了。晚上总部来电话,要我们干训团各队准备好,听候命令,随总司令上战场。我们连夜准备好了,个个精神抖擞,待命出发。哪里想到,第二天早上,总部又来电话说,总司令昨晚已带领军队开赴前线去了,学员们不用再去了。”铁中玉说。
“总司令亲自出马,一定旗开得胜。”小杜师傅插嘴。
“那是自然。总司令凯旋后又来给我们训话,说这次追击日军,我们又打了个胜仗,敌人伤亡惨重,已经溃不成军,估计没有几个月的整训,就不能恢复战斗力。他接着说,但是我们要闻败勿馁,闻胜勿骄,要抗战到底,争取最后的胜利!”
梁先生最后举杯:“敬枕戈待旦的荩忱将军一一咱们干了!要是张总司令这样真心抗日真打鬼子的将军再多几个,何愁日寇不破,山河不复!”
“还是梁大夫说得透彻一一干!”铁中玉痛快附和着。
一顿酒吃得酣畅淋漓。
六
仿佛是受到纳粹德国陆军闪电战的刺激,一九四〇年四月,日寇也对中华大地开始采取了速战速决的战略。以板垣征四郎为首的六七个师团,十五万余兵力,配以大量飞机坦克,到枣宜地区扫荡,妄图围歼五战区的主力。
张自忠的第三十三集团军就守在襄阳河西岸。他向他的部将训示:
“看最近之情况,敌人或要来碰一下钉子。只要敌来犯,我即到河东,与弟等共同去牺牲。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的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绝不致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为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枯,石不烂,绝不半点改变。”
总部特务团的营长铁中玉听得,不干了。
一俟张自忠回到办公的屋子,他便跟了进去,双手呈上血书。张自忠也知道属下的来意,还是不疾不徐地从未封口的黄信封里抽出了信纸,准备一阅。
铁中玉不待张自忠读完,便急道:“总座,职……冒昧给您提个建议。您每次率部东渡襄河与敌作战,都是事先写好遗嘱的,回来再烧掉,光我看到就不止一次了。总座,属下认为您身为总司令,这样总是冲锋陷阵是不足取的。设官分职,各有专责。一个指挥几十万军队的兵团总司令,应该运筹帷幄,掌握全盘,而不是到第一线与敌拼命。否则,对整个战局和国家的安危……都是不利的。”他低下头,“职很怕,哪次战斗之后,便永远见不到您了……”
他披肝沥胆地说了半天,再抬头,已是泪水潸然。
张自忠亦颇为铁中玉感动,好言宽慰:“你说的都对。你的建议书,我逐字逐句都读了一遍,深感你的赤胆忠心。但,我也有我的想法。日本人所以敢如此猖狂,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我们有些人太怕死了!我想,如果华夏子孙都能在异族入侵之际,甘冒刀俎枪林,不惜肝脑涂地,鬼子就不敢为所欲为,也许早就滚蛋回他们的列岛去了。”沉吟了一下,“所以,我总想以我一己之行动激励国人,让国人都能奋不顾身,投入抗战。”
忽而站了起来,拍拍铁中玉的肩膀,豪迈道:“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人嘛。总司令总有人当的,你怕什么。”抬手,拇指蹭掉铁中玉淌在脸上顾不得擦的眼泪,“你不要哭了,也不要再劝我了,你的心意,我都理解。”
铁中玉回去,碰到手枪营李清晨,两人少不得摇头叹气一番。
张自忠的部队在山地间急行军。他们撒开铁脚板。他们习惯了披星戴月,冒雨急进。
不久前,他们熟悉的张扒皮老长官还质问一个团长:“怎么不带手枪?现在是作战期间,各级指挥官都要随时佩带,第一自卫防身,第二就是杀身成仁。”跟着扬一扬手中的电报,“战区的急电,乘敌军从枣阳南下,命我部向枣阳方向截止。我命令:明晨出发,三十八师在前,总部居中,七十四师殿后,向枣阳地区前进!”
有两个团如离弦之箭,公路上飞奔接敌。
正如张自忠所部署,一团打敌人指挥部,一团打敌人战斗部,勇猛快速,闪电攻击,使日寇首尾不能相顾。
死伤的肉体,倒地的马匹成为障碍,敌人的兵员车马辎重行动迟缓。日寇凶顽,丧心病狂,就以死尸马匹和地物作掩护,猖狂反扑。
张自忠就在离前线不远的隐蔽部里,沉着应战。
冲锋号响起,我军坚强冲锋,白刃相搏。敌人终于溃不成军。
重庆的统帅部喜不自胜,致电张自忠,称此战乃是鄂北第三次大捷,通令嘉奖三十八师。
但张自忠却不敢有一丝懈怠。
他在一个徒有四壁的农家小屋里席地而坐,薅着地上的稻草在手中把玩,问随军的苏联顾问有何感想。
苏联顾问回:“敌人的炮兵使用在步兵线上,可惜我们没有炮兵。”
张自忠便笑:“那你应该向总顾问建议,多给我们调拨大炮呀。”
苏联顾问认真道:“我尽力而为。”
张自忠又转向自己的同僚:“敌人总是在他们的天长节前后发动一次大的攻势。起初我们摸不着这个规律,现在有了经验,今后应早做筹谋。”
五月的十五日,张自忠率总部到达了南瓜店。李清晨所在的手枪营立即在小村周围布置警戒。
大山北麓,十里长脉,像一条巨蟒,静卧在硝烟弥漫的夜色中。
战场上没有灯火,没有声响,寂静得让人心慌。总部要调整部署,下达命令,只有电台在昼夜不停工作。
直到深夜,张自忠才和总部的僚属相倚而卧,在铺板上打个盹。
群山的脊梁在夜色中高耸,护卫着她的儿子。
翌日凌晨,战斗突然从西边的鸡鸣山打响。那儿离总部有一千多米,中间只隔两个山包。
张自忠惊醒,当即命令七十四师一部去增援,夺回山头,巩固阵地。
从高处观战,敌人的大批飞机在俯冲投弹,敌人的炮火在密集轰击,敌人的机关枪如疾风骤雨……鬼子似乎已经了解到这里是一个高级指挥部,不惜一切代价要吃掉它。
海水般的敌人成弧形包围上来。
张自忠握着望远镜,紧锁浓眉。他对部将幕僚们说:“我们到杏仁山督战!”说罢率先朝杏仁山跑去。
敌人的炮火已经打到山腰。总部人员只得疏散开来,一个一个地上。
张自忠矫健的身影,又是冲到最前面。
李清晨们在浴血奋战。
而不远的山头,敌人正抬上一门大炮,调整射击。炮弹呼啸而至,像长了眼睛似的在张自忠的周围爆炸。
已经有不少官兵扑倒阵亡。
苏联顾问心焦,一个劲地说:“这里太危险了,我建议撤退!”
将官甲说:“总座,作战也要能胜能败,能进能退,我们不能孤注一掷啊。”
将官乙说:“敌人三面包围,我们不如暂时转移,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啊!”
张自忠很有些光火:“当兵的临阵退缩要杀头,当司令的就可以转移撤退,这合理吗?至于必要不必要,我区分不出来!今天就是有我无敌,血战到底!”
敌人的包围圈更小了,炮弹更为密集地爆炸,机关枪声似乎就在耳边炸响。炮火倾泻到我军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阵地上。一时土石飞溅,烟尘蔽日,血洒原野。我军一些团长营长接踵牺牲,一线部队伤亡殆尽……
张自忠命令一位参军保护苏联顾问和非战斗人员撤出战场。不少人要与总座同进退,被张自忠挥手撵走。
“告诉我的师长们,现在正是军人报国之时,子弹打完了用刺刀,刺刀断了用拳头,拳头碎了用牙齿!”他虎目圆睁。
不断有炮弹在张自忠身边炸开花,又不断有人扑倒尘埃。鲜血染红了眼睛。
又一发炮弹爆炸,张自忠猛然前扑,旋又站起。可右肩后部流血了,满是尘土的军衣转眼洇红了一大片。
医护兵忙赶来包扎。张自忠却诙谐起来:“如果我牺牲了,明年今日,想必会很热闹。”
就有高参上前,小声问:“总座,可以移动移动位置了吧?”
“离此一步,即无死所!这千钧一发之刻,说话要慎重!”
张自忠愠怒着。随即又欣慰看到,总部特务团同敌寇誓死相抗。铁中玉来回奔跑督战,口中大叫:“坚决阻击敌人!”“总司令在此,我们绝不后退!”
但很快,就有士兵提枪来报,铁营长腹部受了重伤,奄奄一息。
“抬下去吧。”张自忠黯然含泪,下了命令。
硝烟令人窒息。曾被污为汉奸的总司令巍然屹立在阵地上。双目炯炯,凛然不可犯,像一尊钢打铁铸的巨人,依然呼喊着,指挥着……
敌人罪恶的子弹密集飞来,张自忠的身子突然向后一歪。他坚持挺住,右胸却猛地往外喷血!
李清晨抢上前救护。
血如泉涌,溅了李清晨一脸一身。李清晨就着眼泪抹了一把血珠。
刚刚包扎完,敌人一窝蜂涌来。
张自忠喘息着:“你快走开!……我这样很好。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都很平安……”他面色苍白,眼睁陕要睁不开了,却残留笑意。
鬼子的步兵号叫着,端枪刺向李清晨。张自忠闻声,眼睛一瞪,怒吼一声,挺身而起,抓住敌兵的枪管,一搠撂倒。
又一颗子弹钻入他的小腹,又一颗子弹射入他的右腮……
青山一般的身躯轰然倒下。
七
“上辈子我一定也是执鞭安辔的主。”小杜师傅再想不到这辈子会跟兵们厮混这么久。
他相熟的几个人,包括特务团的铁中玉,都在跟随张自忠总司令突围南瓜店的激战中牺牲。只是他隔了好久才知道。
他只记得,天还没亮,他被叫去给张总司令装殓。
他跌跌撞撞地赶到集团军的总部,襄樊与当阳之间的名叫快活铺的小镇上,一路上脑子都是懵的。
张自忠总司令向来是那样高大健硕,就是打仗爱身先士卒,会受伤会流血,但怎么就……怎么能战死了呢?一定是敌伪的广播在发送假消息,打击我们士气。
但他真的看到了。总部小礼堂被大幅的白纱改装成灵堂,军医梁先生正用酒精郑重而悉心地给那副忠骸擦洗着,旁边还有两位苏联医生查看遗体,神色肃穆。
就按最短的日程,五天估算,想必遗体一定是腐朽不堪了。
小杜师傅战战兢兢走近,然而出乎意料,那副遗骸虽颅脑有塌陷变形,却仍完好不腐。他诧异地抬头看看梁先生,刚要张嘴问,梁先生哽咽着开口:
“总司令的遗体已擦洗完毕,做过药物处理了。刚才张参座吩咐过,给总司令穿上马裤、军服,佩戴上将领章……你来帮我吧,还有这马靴……军服还合体,就是总司令挂在屋里的那套……多好,身体都没有肿胀,真乃奇迹。总司令在天之灵……在天之灵……”
一句话竟总也说不下去。小杜师傅听得,胸口更堵得难受,只能拼命点头。灵堂里几名打下手的兵士一个个大声抽泣着,眼泪鼻涕都顾不得抹。
小杜师傅勉强抖擞精神,最后一回给张总司令刮了脸,捋顺了短寸的头发,口腔鼻腔耳孔里轻柔地塞上棉花,最后,抚摩到总司令右颈上那块独特的黑痣,终于失声痛哭。
他一介草民,幸给国之大将理过几次发,修过几次面,深感将军之恤下仁爱。那黑痣也是再熟悉不过的。如今,却都要随着日寇罪恶的炮火,一同远去消散了。
张总司令静静躺在灵床上,面目如生,甚至略显红润,不减生前威严。
附近驻地的官兵都来亲睹遗容。梁先生噙泪向着灵堂内的众位将官说道:“……总司令全身共伤八处,右肩、右腿为炮弹所伤,腹部为刺刀所伤,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颊各中一弹……”
入殓时,副官长建议:“棺材内,放一本《孟子》,可行?体现总座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浩然之气。”
五战区一位高参说:“总座运筹帷幄,乃是军中豪杰,应该放一部《孙子兵法》,以兹纪念。”
参谋长张克侠沉吟再三,说:“总座是中山总理的忠实信徒,还是放进一部《三民主义》罢。”
立刻有人捧上一本线装的《三民主义》,张克侠亲手恭敬地放在总司令交叠的手下。
盖棺。起灵。远近好多闻讯赶来的老百姓,扶老携幼,路旁跪倒,焚香化纸,哀哭一片。张总司令的棺椁像载着山河岁月,在万千泪眼中驶向荆门。
灵车渐行渐远,官兵们义愤填膺,握拳振臂,大呼:“誓死给总座报仇!同仇敌忾!抗战到底!”
躲在一旁的小杜师傅从没见过那么悲壮的场面,只顾自己抹着眼泪。打仗的日子最是难熬。方才昏明中同梁先生一道装殓张自忠总司令,做梦一般,让小杜师傅又回到了一九三七年的八月,想起油灯下,那副钢铸的身体,那捧铁样的精神,那与子同袍的豪情。
“还要多少勃勃的生命,才能夯筑家国最后的藩篱,才能御敌于千里!”一贯四平八稳的梁先生抬起头,瞪着天空中两架盘旋的日军飞机,恨恨说道。
那飞机许是被送灵的十万军民吓住,眼见涌动悲愤的人潮从容不迫,无一躲避,无一逃散,竟未敢放一枪一弹。机群在空中划了个弧,便一架接一架衔尾而去。
荏苒八年,满身伤痕的中国终于赶走了日寇,在南京,在芷江,在北平太和殿,堂堂皇皇地接受侵略者的投降。
小杜师傅总算是回了天津,疲累得要命。等歇过劲来,赶紧迎娶了琴表妹,继续开他的理发店。
梁先生却留在了军队中,稳稳操着他的手术刀。
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当年并肩打鬼子的国共双方却重启了战端,兵燹连连。
小杜师傅也懂了些,若要普天下的老百姓再不受人欺负,真正过上安稳日子,一定还要经历几番阵痛。共产党的解放军是为劳苦大众的,那梁先生他们还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岂不是不占理了?他时不时向南方举起酒杯,遥祝远方的友人。
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新华社的广播里说,张克侠将军率五十九军两个师,何基沣将军率七十七军一个半师,共二万多官兵,一起在贾汪和台儿庄防地起义投诚。战至胶着的淮海战役局面大开,使多少生灵免于涂炭。
不管怎么说,天下总算要太平了。小杜师傅拿起剃刀,背上小牛皮箱子,自发去劳军。无论是解放军战士,还是起义军战士,都要理发的嘛。
那天,小杜师傅寻到一个战地医院,自报了家门,一个团政委热烈欢迎他,便请他给那里的战士理发。他看到一个帮助伤员做复健的身影一一还是那么老土的大背头。
他脱口而出:“梁先生?”
那个身影很快回应了:“小杜师傅!”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