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
史蒂芬·霍金写《时间简史》最初的动机是为了交女儿的学费,他的愿望达成了。《时间简史》曾高居纽约畅销书排行榜一百四十七周,在伦敦《泰晤士报》畅销书排行榜上更是破纪录达到二百三十七周,被翻译成四十种语言,全球畅销一千万本,为他赚了四百万英磅。
如果说霍金写《时间简史》试图让大多数读者可以分享过去五十年来物理学惊人进展带来的兴奋和成就感,那么,他的《我的人生简史》则以“无边界的人生”总结自己曲折多难的一生。
前一段许多名人被点名参加“冰桶挑战赛”,为了让大家关注“肌萎缩侧索硬化“的罕见病症,这个病症简称为ALS。史蒂芬·霍金就是ALS患者,他在二十一岁那年患病,我们见到大多霍金的相片都是一个蜷缩在轮椅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的“病人”。但他在七十岁总结自己一生时,却用了“平静满足”四个字:生活上,他结过两次婚,拥有三名漂亮有成就的小孩;工作上,他的“黑洞理论”虽然因为太难用实验证明,至今还未赢得诺贝尔奖,不过他已赢得更珍贵的“基础物理奖”,被公认为继爱因斯坦以后最有成就的理论物理学家。
观其跌宕起伏的一生,他有足够的资格大书特书,但他选择了平静和稍微远离的视角,冷静客观地从自己的童年一路讲起。他的父母虽然家境都不富裕,但两人都是牛津大学毕业,他也在牛津出生,他的生日比伽利略的恰好晚了整三百年。童年喜欢模型火车、船只和飞机,后来他总结说都是来自内心想了解系统是如何运作与控制的渴望,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他念博士,研究宇宙学让他满足,他觉得若是能理解宇宙运作之道,多少有一种掌握一切的感觉。
他看上去不是优秀的学生,成绩从来没有排行上班上前半段,作业乱七八糟,字迹让老师们一个头两个大。不过,他在同学中却赢得了“爱因斯坦”的外号。
学医的父亲曾希望他上私立学校,希望这类学校培养的社交修养会给他带来人生优势,后来,因为生病错过了奖金学考试没去成。父亲想让他学医,他对生物却毫无兴趣。他那个时候,最聪明的孩子学数学和物理,比较不聪明的孩子才学生物。后来他成了一名数学教授,但他从十七岁离开学校之后,从没受过正规的数学教育,全靠自己边学边用,他在剑桥大学为学生上课时,都是提早学生一周“学”进度转头再去教学生。
牛津出生的孩子当然还得念牛津,不过霍金上牛津时,普遍的风气是“不念书”,要不聪明绝顶不用念书,要不接受自己的局限乖乖拿D。若是认真学习提高成绩,就会被贴上“逊咖”的标签,这可是牛津字典中最糟糕的标签。霍金说他三年内平均一天念了一个小时的书,他并不引以为豪,只觉得无聊,没有什么值得努力。
二十岁生日刚过,他进医院做检查,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几年内可能会死掉,有点震惊。但上帝显然是垂怜他的,在他被诊断出患有渐冻人症时,他遇到了他的第一任妻子珍。当时珍还是大学生。婚后两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一年后,迎来了第二个。女儿露西出生几天之后,他正要上床睡觉时突然大彻大悟,他对黑洞的研究从此开始,那是1970年。
牛津毕业后,他选择去剑桥当研究生,申请跟英国当时最有名的天文学家霍伊尔做研究。遗憾的是霍伊尔的学生够了,他被分给从没听说过的夏玛。夏玛建议他研究天文物理学,他觉得来剑桥是做宇宙学的,非得做到宇宙学才甘休。他开始自修广义相对论的教科书,每周还和夏玛的三名学生一起到伦敦国王学院听课。
好事接踵而至:三十二岁的他还是一名卑微的研究助理时就被选为英国皇家学会院士,震惊了他们系,不过三年内,他就升为教授了。也在这一年,他们搬家从英国来到美国加州大学,他第一次用上电动轮椅,比起英国,美国的建筑物和人行道对残障人士方便许多。太太的忧郁症缓解了,两个孩子都非常喜欢加州。当时学校有两大获诺贝尔奖的明星费曼和盖尔曼,两人却是死对头,他们争斗的轶事被霍金顺手拈来,颇见趣味。
科学家间打赌的赌注你无论如何想不到,霍金与同事索恩打赌双星系统天鹅座X-1并未含有黑洞。其实他希望自己输,因为他在黑洞研究上投入了无穷的精力和脑力,他赢了的赌注是可以获得四年的《私家侦探》杂志;而索恩赢了,索要一年的《阁楼》杂志,结果他如愿以偿。
霍金的第二次婚姻,因为同时拆散了两个家庭,闹得沸沸扬扬,而第二任妻子也有家暴他等各种传闻,但霍金在自传里只是感念她的好,提到她好几次救了他的性命,分开的原因他只说自己身体再三的危机让对方无法承受,只好离婚,不出一声恶言。所谓一别两宽,霍金吞咽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但他选择的是记住彼此的美好。
霍金此书中对幻想时光旅行的爱好者最沉重的一击,就是指明由虫洞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没有可能。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够大,我们没有去过的地方够多。没想到的是霍金也是旅行达人,去过前苏联七次,日本六次,中国三次,除了澳洲外到过包括南极洲在内的每大洲,坐过潜水艇探海底,搭热气球飞行,也尝试零重力飞行,甚至预订了维珍银河公司的太空旅行。
这本书的最后一页跨页图片正是他在体验零重力飞行的照片,两旁两位工作人员紧张地伸出的三只手和脸上担心的表情,正跟他满脸孩子似的天真笑容形成鲜明对比。
刘禾对国内读者来说算是新鲜面孔,作为哥伦比亚大学终身人文讲席教授,以前她一直用英文写作学术著作,有的早已翻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六个字母的解法》是她首次回归母语的创作,也是她走出象牙塔,给学术圈以外的读者写作的一次尝试。
刘禾选中的是破解纳博科夫笔下的“奈斯毕特”是何人,她以之为核心,扒开纳博科夫的朋友圈。这本学术著作整体架构有侦探小说的味道,但中间又穿插明显的文本解读和研究,再加上实地探访的过程,所以一时无法界定它的文体,更无法给它归类:虚构还是写实?侦探小说还是游记?人物传记还是学术论文?
我以为她的这次写作是因为呆在象牙塔里的无力感引起的一次出发和介入,刘禾却说是在象牙塔外试图开辟另一个写作空间的尝试。因为她的中文写作没有被学术规范过,是自由的,她喜欢这种自由感。写作的困难在于如何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文体,文字怎样经营得亲切,行文能不能流畅不俗,文学能不能在这里重新被发明,能不能重新让文学获得一种厚重感和某种历史感,这对任何一个作家来说都是难题。endprint
选择纳博科夫为题材,本身注定了此书的小众性。刘禾并不讳言,她说这本书是排斥大众的,整天读畅销书和言情小说的人不会读,因为她的书不给人挠痒痒,也不鼓励自恋照镜子,没有一定智力的人不一定会拿起这本书,只有试图在文字中找到一种智性的快乐、在文学中发现力量的人才肯读这本书。
其实,这本书里读起来非常轻松,而且有太多的八卦和猛料,颠覆和修正:像徐志摩是个三流作家,应该剔除教科书;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和《1984》早就被供奉到经典的殿堂,成为好多国家学生的必读书目。但是刘禾却透露,奥威尔的《动物庄园》作为政治寓言写得过于粗糙,文学上不成功,在当时,艾略特和燕卜荪一点不留情面,写信给奥威尔指出《动物庄园》有许多漏洞和不合情理的地方,认为它是一部失败的作品,甚至出版社也不愿意接手。这本书的命运是由英国谍报部门动用国家资源改变的,不仅图书顺利出版,而且被译成几十种语言文字发行到全世界各国,批量印刷,全面普及,结果一部失败的小说摇身一变成了西方世界的伟大经典。冷战结束后,英国谍报部门的部分档案开始解密,里面居然发现了一份奥威尔在1949年秘密交递的黑名单,上面罗列了欧美进步人士的名字,这真是一个莫大的嘲讽,一个反专制的作家居然是谍报部门的卧底!
事实上,作者对剑桥和牛津的知识分子圈很感兴趣,挖出了不少独家猛料:纳博科夫公开表示他对高尔基和易卜生的不满,还借机奚落他们。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指名道姓骂过沃丁顿,沃丁顿作为一位科学家居然写了一本水准不俗的艺术史《表象之后》。沃尔顿是上世纪英国最伟大的科学家贝尔纳的好友,而贝尔纳则跟毕加索这些艺术家过从甚密,毕加索曾在贝尔纳家客厅的墙壁上信手画了一幅壁画,后为这幅壁画以二十五万英磅的价格被一家医疗慈善机构收藏。
科学家与艺术家缔结友谊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科学对艺术的启迪却让人意外,比如现代数学的重大突破四维主义空间让毕加索听得兴奋无比,立刻在画布上做起了“新时空”的实践,“立体主义”由此诞生。数学和艺术画派如此亲密相伴相生,无疑是一段艺坛佳话。
文坛上的传奇更是数不胜数,据说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第一次见面就在马热斯蒂克酒店的餐厅,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在晚会结束一同搭车回家的途中,乔伊斯摇下车窗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批评普鲁斯特写起伯爵夫人没完没了,而他自己只对写女佣感兴趣。普鲁斯特当时抱怨乔伊斯抽烟是为了故意害死他,事实上,几个月后,普鲁斯特就与世长辞了。至于乔伊斯是不是凶手,谁也不敢这样说。
纳博科夫的第一部英文小说因为担心写得太像翻译体,他找的把关人正是乔伊斯的朋友兼秘书保罗·李昂的妻子露西。当时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刚问世,他俩只见过一面,但不知彼此印象如何。
八卦猛料虽多,但对文本的解读才是刘禾的看家本领。提到纳博科夫,首先会想到他在商业上名声大噪的《洛丽塔》,但刘禾却更喜欢纳博科夫第一部用英文写的小说《塞·纳特的真实生活》,她更愿意把它译作《塞·纳特的人生真相》,认为此书比《洛丽塔》读起来更耐人寻味,技巧上也许更胜一筹。读者和作者的相遇相悦一般肯定有相互契合的地方,像刘禾全的猜字爱好显然与纳博科夫与读者玩的智力游戏前呼后应,让她解读起来如遇知已,更加投机。纳博科夫弟弟是个同性恋,这个事实以及在小说中的隐喻都被刘禾火眼金睛发掘出来,蛛丝马迹都没有放过。
纳博科夫是刘禾下笔的眼,牛津和剑桥的知识分子和科学家以及各种名流是她试图勾连的一份上世纪的世界知识分子图谱,但拉近与中国读者的距离是她一直在努力的,不管是打酱油的徐志摩还是曾负笈剑桥的萧乾,还有第二任娶了中国妻子鲁桂珍、写出《中华科学文明史》的李约瑟。凡与中国有瓜葛的人物事件和角色都被她拉进书中,勾连起来。中国这个点并不是孤立的单独存在,而是在世界这张大网上的一个个相连的关节点。
说到底,纳博科夫就是一座桥,或者说是一条线,刘禾说她真正的目的是让国内的读者有机会了解世界,一战的情形、凡尔赛条约、二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重新构想中国和世界的关系。打破疆界,思考最根本的问题:和平问题,人类共存问题等等。
“我想试着拆掉人们脑里的栅栏,打掉竖着的那些墙。”刘禾这样说。
人老言善,心地也越发的柔软,几近儿童。
看百岁老人杨绛为《洗澡》写的续集《洗澡之后》就是这种感觉。杨绛交代写作的动机,一是怕有人误解姚宓和许彦成在那间小书房偷情,二更怕自己去世之后有人擅写续集,糟蹋了两人之间纯洁的友情,所以趁自己健在,三,要保全两人间纯洁的友情,给读者看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结局,自己把故事结束,断了别人狗尾续貂写续集的念想。
冲着这份善意,兴兴头头地看了,看完却只能呵呵两声。
前不久,著名文学评论家李陀来深圳演讲时评价杨绛的《洗澡》写得很差,严格来说够不上一篇小说,即使把它当成小说读,也是一个写得很差的小说,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洗澡》会好评如潮,有变成经典的意思。
可是,我看完《洗澡之后》再比较,就会发现原来比《洗澡》还要好很多。
《洗澡之后》作为续集,主要是收场,但因为收得太过圆满,就像纸上又写了一出“大登殿”,而且唱的还是最后薛平贵登殿后封东封西的大圆满。
故事的情节大致是这样的,女主角爱上了有妇之夫,但守礼不逾界,默默爱着,也不试图拆散,只是安于现状。她身边还有一个备胎男友。没想上天成人之美,女主角新调工作巧遇一个同舍好友,有趣可爱,心地善良,介绍给备胎男友,两人居然一见如故,顺利交往,女子成功甩脱备胎。
再看这位精神早已出轨的男主角,先是他妻子因为犯错误被发配下乡改造,给他暂时腾空位置。接下来,他妻子居然在这里遇上了更让她心动的政治经济系老师,回来后主动要求和丈夫离婚。苦无脱身之策的有妇之夫居然妻子自求下堂而去,拖累解脱,顺利竞阶单身阶层,可以与甩掉备胎的女生百年好合,而妻子也因为得其所爱,丝毫不用心里负疚,结果自然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endprint
这样的情节七零、八零后看了会觉得是琼瑶再世,九零后看了会疑似脑袋进了水,胡编乱造。但看到作者署的是杨绛老先生的大名,估计统统都只有噤声的份儿!
结尾是这样的:姚太太和女儿女婿从此在四合院里快快活活过日子。这就跟许多童话的结尾如出一辙: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其实不只结尾,整个续集完美得都有点童话味儿。
不是说生活中没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实在是小说中的巧合太过顺当,完美得有点不敢让人相信而已。
作者在结束语里这样写:“许彦成和姚宓已经结婚了,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流露出的除了有些像任性调皮小孩子的口吻外,更多的则是流露了他们那个年代的价值观,对爱情婚姻和性的看法。
杨绛认为有读者猜测男女主角在小书房里偷情的想法太脏,也就是说在她们那代人眼里可以精神出轨,只要没有肉体接触就是纯洁的友情,这与当下有人认为精神出轨远比肉体出轨更严重的说法明显是两个时代。
杨绛并不单是为她钟爱的男女主角打磨擦亮,连她笔下男主角不讨喜的下堂妻在续集里同样也是高洁之士。有人对男主角猜测他的前妻说不定趁他不在,早和新男友睡一床去。
男主角正色道:“丽琳只不过俗气点儿,她不轻骨头,也不贱,别说这些胡话糟蹋她。”
丽琳是男主角的前妻,是男主角要抛弃不喜欢的人,与他追求和喜爱的姚宓比起来,一直是反面人物。但这样的人物在杨先生的笔下也是纯洁的,不会乱来的。
在杨绛先生那个年头的主流价值观中,爱情和性是分开的,性是和婚姻绑在一起才叫纯洁,这是杨绛先生写男女之间情爱的关节点和核心点。这种价值观不能以对错衡量,只代表她那个年代的价值观。
不过,某种程度上,它可以作为一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知识分子的道德和生活标本,聊备一格。
数码时代,纸质书的命运寿数如何?这几乎是一个不断被触及的话题,这次谈话的双方是欧洲两位有名的知识分子,都是藏书家和珍本追踪者,艾柯是意大利哲学家符号学家小说家,《玫瑰的名字》早被供奉到经典的祭坛,翻译成多国语言,新出的中文版的《傅科摆》正在挑战新一轮读者的极限。卡里埃尔的头衔也不少,法国电影泰斗、著名编剧、法国国家电影学院创始人。
好吧,抛开他们头上一连串闪亮的荣誉,现在他们两个只是藏书家和珍本爱好者,如果纸质书寿命不久,难道他们在追逐将要灭绝的物种吗?
在书的扉页有一行字“向人类这一半天才、一半愚昧的造物致敬”,艾柯收藏了一系列有关人类的虚假和谬误的极其珍贵的图书,他说当我们决定谈论愚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在向人类这一半天才、一半愚昧的造物致敬。艾柯说他迷恋虚假、欺骗和愚蠢。艾柯收藏了在地球运动上犯了大错的托密勒的书,但没有收藏做出正确判断的伽利略的。事实上他收藏一切探讨虚假、荒诞和神秘学的书,以及用虚构出来的语言写的书。
卡里埃尔更胜一筹。他曾以愚蠢为题写过一本书,此书一版再版。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写作此书时,他和合作者居伊·贝什泰尔曾自问:为什么只关注智慧、杰作和精神丰碑的历史?在我们看来,福楼拜所珍视的人类的愚蠢要普遍得多,这是显而易见的。愚蠢更丰富多产,更具启发性,在某种意义上更公正。
卡里埃尔在藏书室里最喜欢把不协调、不同类型的书放在一起,有时甚至让藏书相互对抗,打起架来。
在藏书家看来,最容易碰到的外行问题是: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吗?或者是:这么多书你都看得完吗?另一个不敢出口的问题就是你死后你的藏书怎么办?
这次两个人却把这个问题摊到桌面上大谈特谈。
艾柯的答案是,花了一辈子把它们收集在一起,不希望将来它们被拆散。这些书要么只能捐给某个公共机构,要么通过佳士得拍卖行卖给一家大图书馆,一般会是美国书馆。
卡里埃尔却洒脱地把决定交给妻子和两个女儿决定。只不过他会在遗嘱里写明,把这本书或那本书送给某个朋友,就当一份身后的礼物,一个信号,一个接力。这么一样,他们不至于完全忘记我。
这个话题虽然放在最后,但却是让人看得大有兴味。
艾柯说,收藏者的乐趣在于找到一本罕见的珍本,并只花一半或四分之一的钱买下。这跟“拣漏”是一个道理。
除了藏书的话题以外,还有许多有关书的新鲜结论。比如一部杰作何以成为杰作。艾柯的答案是,一部杰作要成为“杰作”必须为人所知,吸收各种因它而起的解释,而这些解释最终将成为它的一部分。不为人知的杰作没有足够多的读者、阅读和解释。因为随着时光流逝,每本书都嵌有人们的各种解释。我们阅读的莎士比亚比他同时代人所阅读的莎士比亚更丰富。《哈姆雷特》不是因为其文学品质而成为杰作,它是因为经得起世人的诠释而成为杰作。
卡里埃尔说,每一次阅读都在改变一本书本身,就像我们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在影响着我们。我们的人生道路、个人经历、生活的时代、获得的信息,甚至我们的家庭变故、子女的问题,所有这一切都会影响我们对古代作品的阅读。
说到书是否会因为网络出现而消失?艾柯说,当年他写过文章,在这个话题显得很有必要一谈的时候。以后,每次有人要他发表观点,他说他所能做的就是再重写一遍同样的文章,但没有人发现。原因首先在于,再也没有比什么已经发表过的东西更不为人所知,其次在于每个人都在不停歇地表述着一个问题。
德语诗人、小说家和画家赫尔曼·黑塞说过:“新的发明越是满足人们对娱乐和教育的需求,书也越将重获尊严和权威。”艾柯还说,出于同样的原因,我现在无法教书。我们虽然蛮不讲理地长寿,却不应忽视,认知世界在不断变革,我们所能完整领会的,无非是有限时空里的一点东西。
艾柯说,有些新技术从不改变,比如书。我们还可以加上自行车,甚至眼镜,不用说还有字母书写法。这些东西一开始就臻于完美,没有改进的可能。
当下在缩短和避让,卡里埃尔说,未来与过去无关,也同样与当下无关。……真正令我震惊的,在于当下的消失。我们重视如此着魔于仿古风尚,过去在全速追赶着我们,很快我们就要服从前一季度的时尚。未来永远不确定,当下却渐渐在缩短和退避。如果说我们的记忆过于短暂,那恰恰是因为,这刚刚消逝的过去在催促、驱赶、打乱现在,朝向一个化身为巨大问号的未来。也许已经是感叹号了。现在去了哪里?我们活着的这个美妙瞬间,却被不计其数的密谋者试图从我们身上夺走。……在时差之中,越来越需要与这个不可企及的现在重建联系。否则,我会以为自己迷了路,甚至已经死去。
艾柯说,现在的消失,因为从前持续三十年的时尚如今只持续三天。……我们不再活在一个平和的现在之中,我们只是没完没了地为未来努力做准备。真是让人警醒。
我们经常犹豫我们到底该读哪些东西?各种版本的阅读推荐和你不可错过的好书名单接踵而至。艾柯遵守的是“十选一”理论,也就是在十本书中读一本。其它的书只要浏览一下参考文献和附注,就能立刻看出它们是否可靠。倘若有部著作真的有趣,你也没有必要读它,因为它肯定会在别的著作里得到援引、解释和批评,当然也包括你决定要读的那本。
至于倒底该不该在书上画线写字?对读者和藏家这都是个问题。我听说扬之水看过的书跟新的一样,很惭愧,因为我看书不仅喜欢在上面划线,还不时有折页。我认识的一个藏书家朋友也惭愧说,年轻时不懂事,在书上乱画线写字,弄得年纪不小的我越发觉得不稳妥。慢了,你听艾柯说,他藏有一些书的价值不在内容本身或版本稀有,而在某个不知名的人在书上留下的记号,…….读者的参与就像给印刷本文添枝加叶。他总告诫自己,在古老珍贵书上划线写字是不对的——不过,想想在一本古籍书里看到詹姆斯·乔伊斯的笔记吧……我的偏见立马消失。
嗯,看书时想划就划,有想法甚至你就可以在书的空白处大胆写出来。
对我来说,《别想摆脱书》是一本让人要以面对书彻底放松的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