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 蕾
一代逃港人的“彼岸”和“根”
□ 范 蕾
20世纪50年代开始,广东逃港潮风起云涌,持续30年。那一代逃港人中,有人曾经梦寐的“彼岸”如今成了“根”,有人曾经的“根”成了永远的“彼岸”
从内地到香港需要多长时间?广九直通车2小时,和谐号1小时20分,莲花山高速客船1小时50分。但33年前,广东人前往香港,需要花上十几天甚至数十天。
在移民城市深圳,人们的寒暄并不是问“吃了吗”,而是“你是哪里人?”而在“逃港人”的圈子里,除了“你是从哪里来的”之外。寒暄的三部曲一般为:“你哪一年偷渡的?从哪里下的水?偷渡了几次才成功?”
“为什么这么难,这么险,还要逃去香港?”“太饿了,那边有面包吃”——很朴素的真理。前深圳特区报记者、《大逃港》作者陈秉安在书里记下了这个片段。
20世纪50年代开始,内地经历多次政治运动。“大跃进”导致经济困难,“文化大革命”使社会陷入混乱。彼时广东逃港潮风起云涌。为了逃离贫穷、饥饿、政治迫害,30年内,60万至近百万内地居民浩浩荡荡越过深港边界,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香港居民。
这是一部跨度达30年的惊心动魄的逃亡史。当年,深圳还不叫深圳,叫“宝安”。在当时的宝安,流传着一首民谣:“宝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里只剩老和小。”民谣背后,是一组惊人的数字。从1955年开始出现逃港现象起,深圳历史上总共出现过4次大规模的逃港潮,分别是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共计56万人次。
广东人把水路偷渡称为“督卒”,借用象棋术语,取其“有去无回”之意。在许多当地人的记忆中,一到夏天,水库和河里便人满为患。不少孩童从小就被家人灌输,“好好练游泳,日后去香港”。当时,宝安一个农民一天的平均收入,在7毛钱左右,而香港农民一天的收入,平均为70港币,两者间悬殊近100倍。
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这场横跨30年的逃港潮,目前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陈秉安以10年为跨度,用每10年的人口减去自然增长率所增加的人口,得出的结论是:30年间,成功抵港者,少则60万~70万,多则上百万。
能印证事实的不是只有数字。68岁的黄东汉1970年偷渡来港,2009年退休后,他开始写关于偷渡的回忆文章。一开始,他的素材来自身边偷渡的亲人、朋友,后来,他开始在早晨到公园和老人们聊天,“公园里晨练的香港老人许多都是偷渡客”。
1957年至1962年年初,广东省曾有过两次边境政策的放宽。1962年年初,还曾出现边防军直接带路放行的情况。1962年,惊动中央的“东站事件”正好发生在边境政策放宽后的收紧期,事件过后,政策便一再收紧。
60年代初期,香港人曾同情地称呼这群偷渡者为难胞、难民。香港居民多与偷渡者有亲戚联系,很多居民拿着干粮饮料到边界接济难民。有些香港居民甚至躺在马路上,用身体阻止港英政府的运输车将亲人遣送回内地。
20世纪70年代末期,香港民间社会对逃港者的态度出现转向。香港居民给内地偷渡者起了一个别称:“阿灿”——这是香港一部收视率颇高的港产电视连续剧里,一名粗鲁、笨拙的内地客的名字。
港英政府也在1974年宣布实施抵垒政策。偷渡者需要突破港英政府在边境设立的防线,到达市区才能获得香港身份证明。此前,偷渡者只要抵达边境后,就不会被遣返。
1979年春节前后,广东高要、四会等县因谣传“边境开放”,数千群众涌向广州火车站,要去香港。当时正值水稻插秧季,一些农民听到“边境开放”的谣言,脚都没洗就走出稻田,回家拖儿带女往香港方向跑。为了堵截偷渡者冲关,港英当局差不多动用了香港警力的整个家底,还出动直升机和军舰,军警4000人,24小时不间断地进行海陆空立体巡逻。
在政策的夹缝中,逃港者几乎以性命为赌注选择未来的道路。徒步、混车、泅渡、翻越铁丝网,有人成功留港、有人无功而返,还有人命丧大海或荒野。
多数逃港者抵达香港边境的时候,身上没钱、没食物,又没工作,感觉前路茫茫。他们是香港繁华闹市中的“异乡人”。
逃港者们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身份,这种隐瞒通常是从口音的纠正开始的。逃港者多来自广东地区,能说一口流利粤语。但香港本地人还是能很快分辨出港式粤语与广式粤语的区别,“比如广东人讲‘厕所’,香港人说‘托列(toilet)’,他们一听就知道你是内地来的。”
这些渴望迅速融入香港社会的年轻男女很快学会了香港人的装束,他们脱下身上的蓝布衣服,穿上喇叭裤,蹬着8厘米高的松糕鞋。在公开场合,他们绝口不提逃港人的身份,甚至极少提及在内地的经历和故乡。黄东汉曾经有个逃港者同学,他一直要求他的内地同乡不要在他的香港老板、同事前提起那段往事。
逃港者中,如愿者不乏。
大环山的游泳圈子聚集了20多位年龄介于50到70岁之间的偷渡者。今年62岁的白辉在深港两地拥有20多个铺位,地段最好的一处价值超过千万港币。2012年起,他陆续将物业和房产移交给深圳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打理。
他曾经这样形容逃港人的经济状态,“任何社会都是一个金字塔形状,我们也不例外,混得最好的在顶端,大多数人在底层”,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中等偏上”。
在他和大多数逃港人眼中,刘梦熊才是“真正混得好”的人。
1973年9月,刘梦熊从红树林下水,整整游了9个小时才在现香港尖鼻嘴警署处上岸。踏上香港土地时,他全身只剩一条泳裤,但现在,67岁的刘梦熊,除了拥有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外,还是世界最大华资证券行——京华山一的首席顾问。
在他位于香港中环和记大厦的办公室里,10余本财经杂志和20厘米高的资料堆在桌上,他每天要接超过15通电话,给诚意咨询的客户提供股票、基金方面的建议。他经常受邀出席电视台的访谈节目,话题从股票点评到香港时事政治。作为全球华人保钓大联盟的发起人和发言者,他组织了1996年9月22日香港的保钓运动。
在香港各个领域都有逃港者的身影:“香港四大才子”之一倪匡、1962年逃至香港的“乐坛教父”罗文;香港TVB视帝夏雨也是一名逃港者。“我来香港就是为了演戏”,当时的香港,邵氏电影公司一枝独秀,夏雨考进邵氏南国实验剧团训练班,开始演艺之路。20世纪末香港排名前100位的富豪中,有40多人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逃港者。
毫无疑问,彼时香港优渥的大环境造就了这批人。当然,香港奇迹也离不开这些逃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