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古)贡·阿尤尔扎那 译/照日格图]
一
据说,以前真的有猫人。只是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叫猫人。猫这个词,是从汉语传过来的。蒙古人之前没有养猫的习惯。不能看家守业的这小东西,对我们这个游牧民族能有什么用处呢?
据说第一个猫人是一位来自远方的喇嘛,每一个人都好奇他的影子。他的影子翘起尾巴,样子很怪。其实也不好说是喇嘛。猫人天生口臭,每次张口,都会发出难闻的味道。所以他一辈子没怎么跟人对过话,想着自己的心事,所以人们都以为他是正在修行的喇嘛。也有人把猫人称之为喇嘛。
没听说过他们待在寺庙里,倒是手持弓箭,整日在山间寻找猎物,个个都是好猎人。他们身上挂着铗子飞跃在山间,从高处跳下来,双脚稳稳落地。他们不喜欢别人接近,也不轻易和他人说话,他们女儿也不嫁外族。在阿尔泰,上门女婿受人鄙视,所以猫人的姑娘们只能找孤儿嫁掉,男人们则领着侄儿们游走于山石间。
这些是参加1912年科布多战事的一位老汉告诉我的,我们是老乡。后来别人都叫他“游击队员哈斯”,他使用过的军刀应该还被省博物馆收藏着。
哈斯和一群人从故乡出发。其中一个小伙子动作敏捷,被扎喇嘛看上,留他在身边当护卫。这位扎喇嘛,是黑帮历史不得绕开的名字。黑喇嘛杀人祭军旗,活剥人皮,把敌人的耳朵都放在一个袋子里,是一个可怕的人物。他的三位贴身侍卫长相如猫,善于跑跳。或许是因为扎喇嘛,人们才管猫人叫喇嘛。口臭难闻的那个人,或许不是猫人的祖先,是扎喇嘛本人。历史在每一个人的手里都会有自己的样子。没有人知道猫人的来龙去脉,这让扎喇嘛很欣慰。就连扎喇嘛,别人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有人说他是伏尔加河畔的卡尔梅克,也有人说他是柴达木盆地的额鲁特,也有人说他来自呼和浩特,生于阿拉善。也有人说他是阿睦尔撒纳转世。
不管怎样,我家乡的一个年轻人与这些护卫来往密切,与一位猫人的妹妹结了婚。他的妻子连年受孕,只是到了三四个月孩子便夭折。据说扎喇嘛有一次与她过夜,那女人像受了伤,低声呻吟,后来生下一子。
俄国人来抓扎喇嘛时我的老乡受命去了西藏,不在家。他的三个内兄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俄国人走后他才领妻儿回家。他的妻子像小豹子,能在山石间自由穿梭,抓来羊羔。
贡·阿尤尔扎那,蒙古国青年作家。非韵文作品有《幻觉》(2002)、《狠债》(2005)、《无爱世界的短衫》(2008)等,诗集有《短诗》(1995)《孤独的叶子》(1995)《时间停止》(1998)、《男人心》(2000)、《哲理诗》(2001)等。文学研究与评论作品有《世界文学优秀作品85篇》(2002)、《文学随谈》(2004)。并将威廉·福克纳等作家的作品翻译成蒙古文。曾获蒙古国作家协会和优秀作品“金羽毛”奖。
十几年过去了。被抓去坐牢的扎喇嘛,突然灵魂再现,来找他的侍卫。他的侍卫不轻易放走身边的人,后来销声匿迹了几年,据说是在乌里雅苏台坐了牢。他奇怪的妻子,吸引所有男人的眼球,她扭动着身子去那里,送官员一个上好的马鞍,救出了她的男人。那时候,她看到扎喇嘛的首级在乌里雅苏台被悬挂示众。
当时哈斯就问他:“你们到哪儿躲避去了?”那侍卫说:“好吧,我告诉你藏在我心里的话。我们去了大戈壁,那里连一只鸟都无法飞过去。我们在那里盖屋架舍住了三年。那里白天像墓地一样静悄悄,可到了晚上就鬼哭狼嚎。我们在那边干了很多伟大的事情,样样都值得梦一场。那里的人们没什么欲望,所以遍地是金银。扎喇嘛还让我照顾他的妻儿。”
他怕有一天扎喇嘛会深夜下令,总是和衣而睡。后来他的儿子长大参了军,他依然保持着这一习惯。他的儿子回来之后结了婚,生育一女。老伴儿去世之后老汉整天说闲言碎语。听说扎喇嘛的头颅被俄国人浸泡在福尔马林里,老汉说:“去!扎喇嘛没死。现在肯定还活着。他早就预料到有人会暗杀。他有三个替身,和他一模一样。他们哪儿能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红军只杀了其中一个。如果是我,看一眼便能知道真假……”
后来,老汉去了另一个世界。临终前,他把哈斯叫到面前,说:“看来我很难在扎喇嘛面前效力了。我听说那些目光奇怪的人过来找过我的孩子们。估计你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帮我保护家人。如果我儿子还能生个儿子,长大后一定像小豹子,能在山石间自由穿行。还望你多多指教。好了,我心事都说给你听了。”
老汉的儿子没有生育后代。他的独生女长大后找了一个富裕人家的孩子,住在城里。他们俩整天在工地上干活儿,也没误了两年内生下三个女儿。她和她的母亲一样,在特定的季节繁殖。俄国医生对此非常感兴趣,让她住进四万元的房子。她的孩子们整天在板皮栅栏,还没完工的房屋里嬉戏玩耍。
从某天起,孩子的父亲不再回家。有身孕的母亲被医院的救护车带走了。孩子们去过一两次医院,去探望她们的母亲。又生一个孩子之后她们的母亲去世,孩子们被分到三个人家去寄养。说来也巧,最小的那个刚刚出生,就被匈牙利夫妇抱走了。
小女儿嫁给了一位学者。这位在动物学方面颇有建树的男人去哥萨克参加学术会议,回家途中遭遇山洪,年纪轻轻的死去了。他可怜的老婆受刺激变得疯疯癫癫,整日像猫一样叫着。孩子们折下树枝抽打她,然后迅速跑掉。她像猫一样缩着身子,喵一声,逃到没有收工的建筑内,或到当时在乌兰巴托随处可见的板皮栅栏里躲避。他们是一群可怜的人……
二
对,对,的确有这样一个疯女人。为了能看她发出奇怪的叫声跳进板皮栅栏,我还和其他孩子追着她跑了好久。
哈斯老人的话题还在继续:“他们真是一群不幸的人。抱养小妹妹的那家原来是外国间谍,被抓走后剩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在空旷的房间里。后来,她死于难产……”
我眼前开始浮现一些往事。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的确是有过这样一个疯女人。
“猫小姐,猫小姐。”孩子们喊着追她,女人则像被狗撵着,狼狈逃跑。孩子们更兴奋,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有个男孩抓起一块石头扔过去。还真准!石头打在女人的后背上,疼得女人蹲下来,大叫了一声“喵!”孩子们笑得更欢实,每一个人都拿起石头。疯女人不再跑,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她歪着头,用恐惧的眼神观察周围。
孩子们把手中的石头扔过去。
“哈,我扔得可真准!”
“你的手是歪的吗?总是打不着……”
我被激怒,从怀里掏出一块光滑的石头扔过去。
这时候猫人的手刚好没遮脸,她想吓唬那些孩子,发出尖叫。我扔过去的石头刚好落在她皱着的双眉中间,发出一声轻响,她用微弱的声音“喵”了一下。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从我身边发出来的,而是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猫人捂住脸,鲜血从她指间流下来。孩子们拼命欢呼:“打得那叫一个准啊!”
如果不是大人出来大喝一声,嫉妒我的孩子们不知道要往那边扔多少块石头。那些满脸红彤彤,浑身是汗的孩子或许会杀了她。大人出来喊,我们才四散。我突然良心发现,内心开始隐隐作痛。
几天后,我们看到猫小姐的双眼肿成了一条线,脸像面具。
“蟒古思 ,猫人蟒古思!”孩子们欢呼。
疯女人的眼睛估计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她的眼珠转来转去,想看清楚周围有没有大人。我羞愧难当。附近的孩子们,只要见到猫小姐便百般折磨。疯女人一看见孩子拔腿就跑。从那天起,我不再欺负她,不过也常去凑热闹,看那些孩子为了让她发出猫叫,用树枝抽她。
唉,童年哟。人都说童年是天真无邪的。可在我看来是那么野蛮,那么愚蠢,那么……即便是现在,我们也常常犯错,践踏他人的尊严。
听着那些故事,我轻轻叹了口气。我感到身轻如燕,长有利爪的动物正在醒来,抖抖身子,舒舒服服地伸展腰身,看起来美丽可人。
我们往往陶醉于聊天内容,忘记了照顾自己的内心。在我的内心世界里,猫人的影子正在轻手轻脚地,一步步地接近我的心。
是的,猫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