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在接见赴二十六届联大的代表时,曾把中国比喻为“花果山”里的孙悟空,到联合国去是伸张正义,反对两个超级大国称王称霸,造“玉皇大帝”的反。
那时,我们认为世界处于革命和战争时代,社会主义的中国要担当起世界革命的责任,支持各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斗争。这一认识决定了我们在联合国采取斗争的态势,尤其是同苏联斗。
裁军是联合国讨论的重要议题之一,也是我们最关注的议题之一。刚进入联合国时,我们人手不够,对联合国的各种议题也不熟悉,所以只能把精力放在政治问题上。苏联在“裁军”议题上很积极,我们就针锋相对,揭露它的“裁军”是大骗局。联合国开裁军会议,只不过是“蒙蔽世界人民”“开了还不如不开”。虽然我们当时对裁军的看法和联合国的作用有些偏颇,世界人民还是渴望裁军的,不能全盘否定,但我们在联合国会议上对两个超级大国的揭露是符合事实的,有分量的,受到了广大发展中国家的支持。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美苏之间就开始军备竞赛,而且越演越烈。庞大的军费开支对双方都是沉重的负担,两家都想把军费减下来,但又怕对方占了便宜。于是他们开始谈判削减武器的问题,实际上他们的目的是减少数量,提高质量。两个超级大国签订的部分禁止核武器试验的条约,只禁空中试验,不禁地下,因为当时只有他们两家有能力进行地下核试验。
在军备竞赛不断升级的情况下,苏联提出了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削减10%的军事预算,并把节省下来的一部分资金用于发展中国家的主张。这一提案勾画了美好的前景,但是能实现吗?
中国代表团团长乔冠华在联大的发言大部分是他自己起草的。听说,他常在夜深人静时,起草发言稿,桌上少不了茅台酒,一杯酒下肚,文思如涌,妙语连珠。在他的发言稿里,不但观点鲜明,一针见血,而且语言活泼。他常引用一些中国成语来形象地说明他的观点,给人以深刻印象。那时在联合国,我常能听到人们赞扬中国的发言,充满了“中国人的智慧”。
对于苏联“把裁军省下的钱用于援助发展中国家”的建议,乔团长以犀利的语言进行了抨击。他直捅苏联建议的要害,说苏联代表对此已宣传过多次,但是,“他至今没有告诉过我们,苏联真实的军事预算是多少。弄清楚这个问题,恐怕要花几年的时间。要真正按照苏联的建议,把军费减下来,更不知道要何年何月。苏联这个伟大的计划,用中国的成语说,叫作‘画饼充饥”。只有中国如此明确地反对苏联的建议。
我们按字面把“画饼充饥”直译为英语,很生动,理解也不困难。在现场,当翻译念到“to paint a cake to allay hunger”,会场上出现了笑声,说明人们从幽默中领悟了真谛。
联大开会,上午的会议一般是一点结束,那天休会时已超过一点。大会主席、卢森堡外长加斯东·托恩(后来曾任首相)很幽默,宣布休会时,借用了这句中国成语。他说:“现在已超过一点了,诸位想必饿了,正像中国代表团团长所讲,画的饼不能充饥,我们该去吃饭了。”全场哄堂大笑,一上午会议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
我们进入联合国后,置身于各种问题的辩论中,常感到超级大国的霸气逼人。有一次,苏联代表竟然霸到中国头上来了,中国代表团就不买它的账。
1973年10月,爆发了第四次中东战争,战争的头几天,阿拉伯国家以出其不意的凌厉攻势收复了以色列占领的阿拉伯领土。后来以色列全国总动员,反攻成功并切断了埃及军队的退路。
10月23日,联合国秘书处通知要开安理会讨论中东问题,我的先生吴建民在代表团里是主管中东问题的,他和政治组长周南匆匆前往联合国大楼。到了安理会会议厅,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那里,一打听,原来美苏两家还未达成协议,需要继续磋商,等他们达成协议后,再开会通过。吴建民和周南只得折回代表团,向乔冠华团长汇报。“乔老爷”发火了,说:“这是谁家的安理会?他们说开就开,说不开就不开,太霸道了!”
对美苏两家的决议草案,我们应持什么态度?当时的阿拉伯国家需要这样一个决议,而且安理会多数成员将投赞成票,我们若投反对票,就是“否决”,显然不合适。投弃权票表示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乔老爷”肚里有气,要同美苏两家“划清界限”,他想出了个新招:不参加投票(non-participation)表明我们跟这个决议没有关系。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要退场呢?不,人仍坐在中国代表团的席位上。
在国际会议上,表决只有三种,没有“不参加投票”一说。当表决时缺席,自然被认为是不参加投票,我们既不缺席,又宣布“不参加投票”,打破了常规。后来,有个别国家也曾采取过这一态度。
中午时分,安理会开会了。在遥远的中东战场上,硝烟弥漫;在大西洋彼岸,安理会大厅里,空气紧张,座无虚席。人们知道,有“好戏”看了。
美苏两家本想让安理会通过他们协商好的决议草案了事,但是中国代表团就是不买账,要发言阐明自己的立场。乔团长第一个发言,他才讲了几句,就被苏联代表马立克敲杯子打断。乔团长把讲稿放在一边,做了一番即席发言,指出美苏企图强行通过他们炮制的决议草案是不能容忍的,我们到现在仍没拿到中文本,怎么能表决?“这太霸道了,难道这天下就是美国和苏联两家的吗?”他说,为了顾全大局,中国代表团决定不予以否决,但是不参加投票。
乔团长说:“我刚才的讲话被打断了,所以我还要从头讲起。”这时,他看到马立克不耐烦的样子,便故意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马立克先生有话要讲,可以等一等嘛!没有关系,如果你手里有真理,迟一点儿讲,慢一点讲,这不要紧嘛!要有点风格嘛!你有话是可以讲的,也有地方可以讲,可以在这里讲,不要着急嘛!我同马立克认识了几十年,怎么你这个老脾气还没有改,我希望你把你的脾气改一改好不好?”
好多人笑了起来。我第一次亲历如此激烈的外交交锋,第一次听到如此有声有色的讲话。这种绵里藏针,讽刺挖苦的语言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马立克的脾气真的没法改了,他又狠狠地敲杯子,打断乔团长的讲话。你不让我发言,我也不让你发言。乔团长拿起桌上的铅笔,也敲起杯子来,叮叮叮咚咚咚,会场乱成一片,主席不知所措,干脆宣布休会。
休会期间,各国代表都热烈地议论刚才发生的事,有的跑到主席那里帮着出主意。阿拉伯国家都认为应让中国代表继续发言。这时沙特阿拉伯的代表巴鲁迪走到乔团长座位边,一副主持正义的样子,说:“中国是安理会常任
理事国,凭什么不让你发言?你有权继续发言,我去跟主席说。”
年届68岁的巴鲁迪是联合国里的“老革命”。他从1946年起就参加联合国的会议,对其历史清清楚楚,记忆出奇地好。他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我没看到他在哪一次会议是从头听到尾的。但只要哪个会场上“吵”起来了,他准到那边去慷慨陈词一番。他两手插在西服马甲上,像是偶尔散步到那里似的。只要他出现在会场上,他必然会要求发言,发言提纲是一片纸,发完言撕掉提纲走人。他的发言没有三四十分钟不会收场,一会儿骂以色列,一会儿骂美国中情局,一会儿挖苦苏联,揭马立克的老底。时任美国常驻代表的老布什给他起了个外号:“不定向导弹”,就因为他攻击的矛头变化无常。
不仅是巴鲁迪,许多阿拉伯国家的代表也到主席那里,要求让中国代表把话讲完。
联合国毕竟是主权国家的组织,每个国家都有发言权,不可剥夺。休会后,主席还是请乔团长发言,乔团长从头开始讲了一遍,会场上鸦雀无声,马立克也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这就是“乔老爷大闹安理会”,中国代表挑战了超级大国的霸权主义,颇得中、小国家的同情。
(摘自施燕华:《我的外交翻译生涯》,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