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华罗庚的交往

2014-12-17 03:06顾迈男
百年潮 2014年11期
关键词:陈景润华罗庚数学

顾迈男

我和华罗庚的相识与交往,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当时,他是世界闻名的数学大师。而我,还是一个涉足科技界不深的年轻记者。起初,我和华罗庚只是一般的接触,他在科技界公开场合露面时,我报道一下他的活动。以后,在采访陈景润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华罗庚教授传奇般的动人经历,最触动我的是,因为我同情陈景润,为他写了大量报道内容,无意之中曾深深地伤害了华罗庚。

当时,我深感不安。于是,便怀着一种还债的想法,一次次地采访,渐渐地了解到华罗庚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我从他的学生、助手和亲属那里,从他姐姐华莲青和他少年、青年时代的朋友、当年发现他数学天才的科学家们那里,听说了他许多刻苦自学、大智若愚的故事。当然,这中间他本人也给了我很大帮助。

在这之前,1983年4月《工人日报》文艺部约我为该报写一篇关于华罗庚的报告文学,稿件写好后,我托人送给他审阅。他在北京医院的病床上仔细地看了我的稿子,并且做了修改,还给我附上了一封信。这时,他已经发作了两次心肌梗塞,但从信中可以看出,他对生死,对疾病,是漠然视之的。在信中,他用颤抖的手写道:

顾迈南同志:

关于得病之由见附件,虽然在两淮时犯过一次,但安静休息几天后就好了。从两淮回来后,曾在医院检查过无问题,去年10月10日发病,医院曾向上级机关报危过,但两周后就可以允许我考虑国民经济上的问题了。住院三月,在家休息二月,工作颇有进展。

科学家引以为快的事是在于有创新,有发现,有前进,更愉快的是这些工作能对人民有用,为国家争光。最近又在理论上获得新成果,它可以用来大范围地——包括时间、空间——观察和处理国民经济问题。

现在的思想情况是:(1)醉心于这类创新工作;(2)摩拳擦掌,盘马弯弓,准备执行国家交来的任务,重上前线,再试宝刀。

……贾藏,乘桴,翼天齐(老子、孔子、庄子)都非我所愿,但愿一滴水能入得了大海洋而已。

此致

敬礼

华罗庚

6月3日晨

华罗庚教授对我从怨愤到推心置腹,以及后来热情帮我为他写传,以及我撰写《华罗庚传》的缘起,都要从我发现陈景润的困苦处境,并热心为他奔走呼吁谈起。

我给华罗庚带来困扰

那还是20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春日,我亲眼目睹了“文化大革命”这场灾难对中国科技事业的摧残和对科学家的迫害,每次采访回来心情都很沉重。那段时间,没有也不可能写出什么像样的稿件,采访只是应付差事而已。有一天,我在中国科学院参加一次报告会,听当时科学院的负责人武衡在报告中说:“我国年轻的数学工作者(他没有讲姓名—笔者注)在数学的基础理论研究方面,做出了一项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成果。”

凭着记者的职业敏感,我当即问坐在身旁的一位科学院负责人说:“他指的这位年轻人是谁?”

“哎,他叫陈景润,是个怪人,快死啦!”

华罗庚给作者的信

我听了,心想:“做出了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成果,又快死了,此人一定非同寻常。”于是,我决定访问这位怪人。

第二天,我来到中关村的数学研究所,说明来意后,接待我的那位革委会负责人,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注视着我,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找陈景润啊,你找他干什么?”

“我想找他聊聊,听说他做出了一项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成果。”

那个造反派头头沉吟片刻说:“这个人(指陈景润—笔者注)生命力极强,中关村医院来了几次病危通知单,说他快死了,而他至今还活着!”那个造反派苦笑了一下,又说:“反正他也不能去工厂、去农村搞推广(科研成果),他搞的那个基础理论研究也没啥用处,我们都懒得理睬他。这不,他来了……”

陈景润就这样站在了我的面前。

当时,已是暮春时节,而他还“全副武装”——穿一身厚厚的棉裤棉袄,戴着蓝棉布做的鸭舌帽。在场的人大概看出了我的惊讶。他因患结核病,发低烧,因此着装厚。

过后,在大约一周的时间里,我找陈景润本人和数学研究所业务处的负责人乔立风等作了几次采访,写了两篇内参稿件在新华社的内部刊物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陈景润作出了一项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成果》,另一篇的题目是《助理研究员陈景润近况》。

前一篇内参讲了陈景润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取得的成就;后一篇内参讲了华罗庚如何发现并提携他。我写道:

1956年的一天,华罗庚收到了一封署名陈景润的群众来信。

在信中,陈景润除谈了自己渴望得到数学大师华罗庚的提携外,还附上了一篇题为“塔内问题”的数论论文。

陈景润在论文中直言不讳地说,他精读了华罗庚的《堆垒素数论》一书,觉得其中关于“塔内问题”的几处地方,似乎还可以改进,并且提出了具体的改进意见。

华罗庚看了来信和论文,很感兴趣,随即把他调进了数学研究所。

在内容中,我还写了陈景润患有严重的结核病,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希望有关部门能关心关心他,给他治治病,让他把哥德巴赫猜想继续研究下去……

两篇内容发出后,受到新华社领导的热情支持,同时,也惊动了党中央和国务院有关部门的负责人。

1973年4月25日凌晨3时左右,我接到通知,要我陪同国务院科教领导小组的负责人,到中关村数学研究所的宿舍里看望陈景润。

那天凌晨,陈景润把门打开后,映入我眼帘的景象令人震惊:这是一间大约只有6平方米的小屋,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前放着一张三屉桌,桌上、床上堆满了书籍、资料和稿纸,窗台上、地上放着破饭碗、药瓶子。天都快亮了,床上的铺盖还没有摊开呢!

不言而喻,他又度过了一个钻研哥德巴赫猜想的不眠之夜。同行的人们想不到,在那个所谓“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月里,竟然还有这样忘我钻研学问的人。

“陈景润同志,跟我们走吧!”国务院科教领导小组的负责人说。

这次突访之前,那位负责人对我说,我写的那两篇内容,毛主席和周总理都看了。毛主席批给当时主管宣传工作的姚文元,要他关心一下陈景润,并按内参提出的要求给他治病。原来,他们是奉命带陈景润去看病的。

陈景润就这样被送进309医院,一夜成名。

在这之后,一件使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北京乃至全国各地纷纷传说,著名数学家华罗庚剽窃了陈景润的研究成果。谣言不胫而走,越传越玄。以至于使华罗庚这位中国科学院副院长有口难言,处境十分尴尬,甚至引发了心脏病。我在一次科学家聚会上听说此事后,内心十分歉疚。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我决定登门拜访华罗庚。

解铃还须系铃人

1979年秋季的一个早晨,我来到北京西郊中国科学院应用数学研究所拜访了华罗庚。

虽然在这之前,在不少场合,我都多次见过华罗庚,但是,都不像这次,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单独地坦诚交谈。

“华老,真是对不起,我无意中伤害了您!”见面后,我就陈景润的事向他道歉。

“没什么,哎,你的内容到底是怎么写的?是不是说我剽窃了陈景润的研究成果?”他含蓄地询问我,但从语气中可以听出来,他有些恼火。

“没有,绝对没有,我不是那样写的。”我竭力辩解说。

华罗庚听了,没有再说什么。过了片刻,他试探着对我说:“那,我能不能看看你写的内容?”

“这……”我为难地支吾着。因为按规定,内容是不能外传的。

“华老,这样吧,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来写东西澄清这件事!”我向他保证说。华罗庚听了,表示赞许。

经过一番采访,一篇近万字的传记就写好了。

关于他和陈景润的关系,我写道:

有一天,他(华罗庚)收到一封信,信是厦门大学图书馆管理员陈景润写来的。陈景润在信中说,他精读了华罗庚的《堆垒素数论》,并就其中关于塔内问题的几个地方,提出了一些改进的意见。《堆垒素数论》出版后,国内外数学界赞赏备至,没有人提出其中还有需要商榷的地方,想不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青年竟然提出有的地方似乎还可以改进。

华罗庚看了这封大胆而又坦率的来信,兴奋地说:“这个年轻人真有想法!”随后,他向全国数学界推荐了陈景润,建议数学学会邀请陈润景来北京参加学术会议并宣读论文。不仅如此,还把陈景润调来北京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做自己的研究生,亲自指导他继续深入地钻研数论。

1983年12月,《中国当代科学家传》出版,我把写有上述内容的书,送给了华罗庚。在这之后,我才知道十年动乱中,华罗庚的处境很困难。虽说他受到周总理的保护,但他的大女婿被迫害致死,大女儿华顺身陷囹圄。他的心情可想而知。江青先是拉拢他,拉拢不成就打击他。最恶毒的是,她想利用陈景润出来说话(江青从我写的内参上认识了陈景润),诬蔑华罗庚剽窃了陈景润的研究成果,陈景润不受利用,装痴学呆。几经折磨,华罗庚发作了心脏病,病情稍有好转,就偷着写诗骂“四人帮”,发泄心中的郁闷。

听说上述情况后,我决定继续和华罗庚交往下去,深入了解他的人生经历,为他写传,把歪曲了的事实颠倒过来,以正视听。于是,从这以后,我一有空就登门拜访他,拜访他的家人、助手和学生们,我和他姐姐华莲青、大儿子华俊东、大儿媳柯小英、大女儿华顺等,都有过多次交往,成了好朋友;除此之外,我还跟华罗庚到外地去推广优选法、统筹法……

年复一年的深入采访,我积累了大量素材,一本数十万字的《华罗庚传》,就这样水到渠成了。

我与华罗庚的深入交往

我在撰写《华罗庚传》的过程中,得到华罗庚的大力协助,他曾把他的几代弟子都带上,亲自到北京的新侨饭店请我吃了一顿饭。席间,他告诉他的学生们,我要写他的传记,要大家帮助提供材料。因此,可以说,没有华罗庚的帮助,没有他的学生们的大力支持,《华罗庚传》是不可能顺利问世的。在长达18个月的业余时间里(顺便说一下,起初我对为他写长篇传记,曾面有难色——因为我当时在新华社负责科技报道,平时工作很忙,他大概看出了我的难处,他说,我想这件事新华社也不会反对吧?),我就这样边采访,边写作,每写完一章送给他看一章,甚至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也从未间断过审稿。

有一天,他看完稿子后,我问他:“华老,您当初是怎样和数学打上交道的?”

“噢,这和我的老师王维克有很大关系。”他随后谈了王维克如何发现他、提携他的许多往事。

“还有校长韩大受,也是我的恩师。”

华罗庚从不自我吹嘘。例如他和共产党的关系,他用实际行动支持学生运动的事,在很长时间里,他对我都从未提起,而我是从侧面了解到的。有一年,我随华罗庚到河南推广优选法。一天,我和他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同席的有他的同行、好友李宋慈。华罗庚在清华大学教书时,李宋慈是位进步学生,地下共产党员。席间,谈起往事,李宋慈说:“他呀,当时净给我们打政治分,我们因为参加政治活动,功课学得不好,时常不及格,他判卷时,都多给打分,让我们及格。相反,他对学生中的国民党和三青团分子就不这样了。对不起,不及格就是不及格,蹲班吧!”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随后,两位老人又回忆了深夜巧妙地躲开国民党军警追捕的故事。

1985年这一年,我曾多次去华罗庚家里拜访他。有一天,请他看完稿子,我不安地对他说:“华老,您这么大的数学家,又是诗人、思想家,让我这么个小记者来给您立传,实在有些惶恐……”

“哪里,哪里,你写得很好,有些情况我自己都忘记了。你采访、积累材料的工作做得很扎实。”华罗庚夸奖说。过了片刻,他又半开玩笑地说:“可以说,现在你是研究华罗庚的专家了!”说完,他笑起来,我也笑了。

1985年作者在北京科学会堂采访华罗庚

这话虽说是戏言,但也说明,他还是比较满意《华罗庚传》的。

最初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这本书,共18万字,由胡耀邦同志题写序言和书名;后又由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再版,扩充到32万字;以后被译成英文和日文。出版后,许多报纸都连载了。《北京晚报》曾连载了半年多。后又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和广东教育出版社再版。

当初我是由于同情陈景润,无意中伤害了华罗庚,怀着负荆请罪的心情,日夜赶写出来的;现在,作为一个文化扶贫项目,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华罗庚图传》,即将无偿配送给全国广大贫困地区的农村书屋,鼓励成千上万的农村孩子立志成才。

这本书在国内外会产生如此大的反响,是我始料不及的。

在这期间,华罗庚去美国访问,没有到期就提前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匆匆回国时,他说:“噢,是这样,我从美国报纸上看到国内公布了胡耀邦给我的信,我心想,信都公布了,而收信人还在国外,这怎么行呢?因此,虽然美国朋友一再挽留,我还是坚决地提前回来了。”他眯着眼睛笑着说。

“洛杉矶的奥运会你不想看看?”我问他。

“是啊,当时我也很想看热闹。可是,一想到国内正在建造通天塔,我怎能袖手旁观呢!”

这次见面,华罗庚还给我谈了在美国的见闻,以及他在美国遇到的许多有趣的事情。

他说,有一天,他的儿子华光正用轮椅推着他在街上走,两位华侨青年走来问道:“您是华罗庚教授吧?”

“是的。”

两位年轻人表示了敬意之后,又说:“您知道吗?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天皇下了诏书:一不准炸故宫,二不准炸华罗庚!”

华罗庚听了,哈哈大笑,说:“哈哈,我不但被炸了,而且土埋到了脖子上!

永别

我最后一次见到华罗庚,是1985年4月19日,这天,他带着氧气袋来到北京科学会堂,接受上海教育出版社赠送给他的刚出版的《华罗庚科普著作选集》样书。在休息室里,我拿着华罗庚送的书请他签名,他一面欣然摘下钢笔在书的扉页上签名,一面抱歉地说:“要是在家里,我还可以多写上几句话。”

不料,这次见面竟成了永别。

1985年6月12日,华罗庚临终前10分钟还在讲台上认真讲学

华罗庚逝世后,我除了发表了长篇祭文《死生甘愿同依》外,还特地到他家里作了祭奠。

晚年,华罗庚和长子华俊东一家住在一起。这天,华俊东及妻子柯小英等正坐在沙发上面带泪痕,哀思他们的父亲呢!

华罗庚忠诚地为国效力,把生死置之度外,但闲下来时,他也说过这样的话:“我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钟!”

在死神频繁徘徊在他身旁的日子里,他也发出过这样的感慨:“力竭矣!但斗志未衰,战士死在沙场幸甚,但甚盼尸体能对革命有用,倚墙可做人梯,跨沟可做人桥。”

那天,华俊东一家人哭着向我诉说了华罗庚逝世的经过。他们说,在东京大学演讲时,华罗庚很兴奋,讲话的声音很洪亮,英语讲得非常流利。讲完了,刚坐下,日本朋友正准备献花,他突然从椅子上跌了下来,眼镜也摔了。由于缺氧,脸色变得发紫,赶紧抢救,可是,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讲完,俊东把当时的照片拿给我看。接着,又拿出华老用颤抖的手,亲笔写出的讲演稿。

“爸爸生前常说,宁肯死在工作岗位上,不愿死在病床上……想不到,真的……”俊东哽咽着说。

我环顾了一下客厅,想祭奠一下华老,俊东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我领到隔壁华老的卧室里。这是一个十几平方米大小的房间,现在成了灵堂。房间里的陈设依然保持着华老离开时的样子,紫色的床罩下,放着他用过的被子和枕头,床的左边柜子上摊着他没有写完的数学手稿。

“走的时候,再三叮嘱我们不让动他的手稿,说:‘这些东西不要动,回来我还要继续写下去……”俊东小声对我说。

床的斜对面柜子上放着他在东京大学讲台上演讲时的照片。俊东说,拍这张照片时,离他突发心脏病,只有10分钟。旁边摆着他的钢笔和手表。桌前摆着人们送的花圈和他的手杖。灵台上香炉里冒着缕缕青烟。俊东说,这香是日本朋友送来的。

华罗庚教授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时光。在这间卧室里,他忍着病痛像大海捞针一般,回忆和写出了十年动乱中丢失的关于国民经济和数理统计的手稿;在这里,他会见了应用统筹和优选法有所发现的工人、农民朋友;在这里,他写下了一篇又一篇动人的诗歌,如今,他永远地离去了。

对着遗像,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把一本散发着墨香的、刚出版的《华罗庚传》恭恭敬敬地安放在他笑吟吟的遗像前。人们说,心香一瓣寄哀思,我呢,就新书一本寄哀思吧,以寄托一位朋友和学生对这位传奇数学伟人和宗师的深深敬意和思念。

岁月悠悠,世事沧桑。数学天才华罗庚驾鹤西去,已有数十载。但是,他的祖国和人民并没有忘记他,他生前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吟诵的绝句:祖国中兴宏伟,死生甘愿同依!时常在我们的心中响起,也在千万热爱数学的青少年的心中响起,这千古绝句正伴随着人们奋勇前进去实现更宏伟的梦想。

(编辑 姚建萍)

(作者是新华社专职科学记者,曾著《华罗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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