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昔底德陷阱”:历史与现实

2014-12-15 06:14:18周小宁柯春桥
军事历史 2014年3期
关键词:修昔底德陷阱修昔底雅典

□ 周小宁 袁 鹏 柯春桥

一、“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的由来

【周小宁】“修昔底德陷阱”概念是从古希腊著名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的名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引申出来的。修昔底德是古希腊奴隶制城邦雅典的公民,大约生于公元前460年,卒于公元前400~公元前396年之间。他亲身经历和参与了公元前431~公元前404年雅典同盟与斯巴达同盟之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424年,他成为雅典 “十位将军”之一。同年冬天,爱琴海北岸的阿姆菲波利斯城遭到斯巴达人攻击,他率领一支舰队由附近的萨索斯岛前往支援。不过,在他赶到之前,阿姆菲波利斯城已经向斯巴达投降。但因为诬告,他被放逐20年。被放逐期间,他有机会来往于色雷斯和伯罗奔尼撒半岛之间,搜集第一手资料,完成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大部分书稿。公元前404年雅典战败投降,第二年修昔底德获得特赦,回到雅典。他本打算将长达27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全部记述下来,但实际上只记述了20年,止于公元前411年。

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述客观翔实,分析全面深刻,文笔简洁优美,是西方古典历史著作中的经典,在史学、政治学、文学等领域都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影响。据说,雅典著名的雄辩家德谟斯提尼(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年)为了学习该著作文笔,将它抄写了8遍。近代客观主义史学之父、德国著名历史学家兰克(1795~1886年)将其奉为案头书,常年反复研读。马克思、恩格斯也在著作中多次引用本书。

两千多年来,本书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出版发行。中国根据英译本翻译出版两种中译本。一种为谢德风先生翻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出版;另一种由徐松岩教授等翻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约50多万字。

美国著名小说家、普利策小说奖获得者赫尔曼·沃克(二战期间曾在美国海军服役)曾使用过 “修昔底德陷阱”这个概念。1980年4月16日,他在美国海军军事学院所作的题为《悲伤与希望:对现代战争的一些思考》的演讲中说:“雅典、斯巴达是两大对手,是希腊世界的 ‘两个超级大国’。它们结成联盟击退和战胜了共同的敌人波斯。胜利之后,联盟分裂,陷入冷战。由于双方的小盟国发生战争,雅典、斯巴达之间的和约被废止,它们被拖入一场大战。这场大战也就是修昔底德所写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主题。……在希腊这个小 ‘世界’里,类似当今世界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如联盟破裂,政治家与军事将领之间灾难性的竞争,背叛与反背叛,内部不和损害战争努力。……二千多年后,我们似乎仍然陷于修昔底德所处的世界中……我们怎么才能摆脱这个即使没有破坏但也令这个世界窒息的修昔底德陷阱呢?”

不过,当前流行的 “修昔底德陷阱”概念,人们普遍认为其提出者是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贝尔弗(Belfer)科学与国际事务研究中心主任、政治学教授格雷厄姆·阿利森。阿利森生于1940年,曾在里根政府时期担任国防部长的特别顾问,在克林顿第一届政府中担任助理国防部长,现在是美国国防部长、国务卿和中央情报局局长三个顾问委员会的成员。曾任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首任院长。他现在主持的贝尔弗中心,今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 “思想库与社会团体研究项目”排名中,名列全球大学附属思想库第一名。

阿利森思想十分活跃,几乎每个月都要发表几篇份量很重的文章。2012年8月22日发表于英国《金融时报》的《修昔底德陷阱已凸显于太平洋》,副标题是 “格雷厄姆·阿利森说,中国与美国就是今天的雅典与斯巴达”。文章载:“未来数十年全球秩序的关键问题是:中国与美国能够避开 ‘修昔底德陷阱’吗?修昔底德的隐喻提醒我们,一个崛起中的国家挑战一个居主导地位的国家时(如公元前5世纪雅典、19世纪末德国所做的那样),双方面临着怎样的危险。这种挑战多数的结果是战争;那些和平解决的事例要求双方政府和社会大力调整各自的态度和行为。……雅典的急剧崛起震惊了伯罗奔尼撒半岛既有陆上强国斯巴达,恐惧迫使斯巴达领导人作出反应。双方之间的威胁与反威胁引起竞争,接着是对抗,最终是战争。……对此,修昔底德写道:‘正是雅典的崛起及其在斯巴达引起的恐惧导致战争不可避免’。”文章接着说:“任何新强国的快速出现都打破现状。”根据阿利森的文章, “修昔底德陷阱”的基本含义是:一个新崛起的强国(如中国)必然挑战既有强国(如美国),而既有强国也必然作出反应,这样战争就很难避免。

阿利森提出 “修昔底德陷阱”概念后,在西方学界、政界、军界影响很广,被不少人接受和宣扬。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罗斯克兰斯就说:“中国的崛起,即使没有引起恐惧,也引起了误解。”

我认为,阿利森有关 “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的引伸和对比值得商榷:

第一,阿利森的引文与修昔底德的原意有出入。“修昔底德陷阱”是从修昔底德有关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真正原因那句名言—— “使战争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势力的增长和因而引起斯巴达的恐惧”中引申出来的。

阿利森在2012年发表的《修昔底德陷阱已凸显于太平洋》、2014年1月1日发表的《2014年:是大战的高危年吗?》两篇文章中的直接引文是:“正是雅典的崛起及其在斯巴达引起的恐惧导致战争不可避免。”

区别在于,修昔底德名言的原意是 “雅典势力的增长……”,阿利森所用引文为 “雅典的崛起……”,二者含义大不相同。

阿利森引文对修昔底德名言的改动给人一种感觉,即用 “中国的崛起”这种当代具有特定含义的概念,生搬硬套于古希腊,借用修昔底德的名望,为他提出特别适用于当代中美关系的 “修昔底德陷阱”概念提供历史的、理论的支撑。

第二,把雅典、斯巴达分别看作崛起强国和既有强国,与史实不符。如前所述,赫尔曼·沃克将雅典、斯巴达称为古希腊世界的 “两个超级大国”。这种表述,比较符合史实。雅典、斯巴达几乎同时建立于公元前8世纪,是希腊人在希腊半岛、爱琴海诸岛、小亚细亚沿岸建立的二三百个被称为 “城邦”的奴隶制国家中最发达的两个。雅典位于希腊中部的阿提卡半岛,是提洛同盟的盟主,在海上称雄;斯巴达位于希腊西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南部,是伯罗奔尼撒同盟的盟主,在陆上称霸。在公元前492~公元前449年的希波战争中,雅典的战功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斯巴达。希波战争前期,斯巴达人是希腊联军统帅;战争后期,雅典人是希腊联军统帅。

古希腊文明的中心是雅典,而不是斯巴达。雅典被称为希腊文化的摇篮。公元前443~公元前429年,雅典著名政治家伯里克利连续15年担任雅典首席将军,雅典达于极盛,史称 “伯里克利时代”。马克思也说 “希腊的内部极盛时期是伯里克利时代。”到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前,雅典的势力比伯罗奔尼撒同盟的任何一个成员国的势力都要强大,当时希腊的大部分已经在雅典控制之下。

因此,雅典、斯巴达实际上都是既有强国,都是霸权国家,而非一个崛起强国,一个既有强国。

第三,中国不是雅典,美国也不是斯巴达,不能拿历史与现实进行简单类比。中美两国都拥有核武器,很难想象两国会爆发大规模战争。中国对外奉行独立自主、不结盟的和平外交政策,与雅典当时奉行的结盟与扩张政策完全不同。中国是发展中国家,美国是发达的超级大国,两者实力差距悬殊,中国既没有向美国挑战的实力,更没有向美国挑战的意图。这与当时雅典与斯巴达基本势均力敌的情况也不同。

需要指出的是,美国学者将中国比作雅典,将美国比作斯巴达,借用 “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片面强调和渲染崛起强国可能挑起战争的危险性,应引起注意。

第四,避免 “修昔底德陷阱”的陷阱。阿利森是美国政府的前任高官和现任高级顾问,其研究目的一向非常明确,就是为美国政府出谋划策。2012年因日本 “购买”钓鱼岛造成中日关系紧张时,他研究美国如何在钓鱼岛问题上给中国画出一条红线。

“修昔底德陷阱”这个概念,有探讨如何避免中美冲突的一面,其用意更在提醒世人:从古至今崛起强国必定挑战既有强国,破坏既有国际秩序,但最终都可能遭到失败,历史上的雅典、德国即是例证。其影射意义是:崛起的中国也不会例外。他由此提醒美国政府警惕和遏制中国,同时也不乏对中国的警告和威吓。

照搬西方处理大国关系的逻辑思维方法,必然会掉进 “修昔底德陷阱”。2013年11月,习近平主席在接受21世纪理事会专访时,向世界传递着这样的声音:我们都应该努力避免 “修昔底德陷阱”,强国一定会追求霸权的主张不适用于中国,这不是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基因。中国正在用中华历史文化的思维,与美国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避免这个陷阱。

二、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发展前景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袁鹏

【袁鹏】周研究员对“修昔底德陷阱”清晰简明的介绍,同时有意识地引出 “修昔底德陷阱”与中美关系这个话题。实际上我们今天谈论 “修昔底德陷阱”及 “一战”教训等,意在为今天的中美关系破局。因为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把中美关系比作一战前的英德关系,二战前的德日崛起,西方学者借用 “修昔底德陷阱”把我们的视线往历史上引。现在在中国国内思考中美关系,常作两个比较:一个比较是把十八届三中全会后的中美关系与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中美关系作比。1978年12月16日,中美签署 “建交公报”,两天后,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会后1个星期,亦即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宣布建交。4个星期后,邓小平访美。可以说,中国的第一次改革开放,和中美关系的发展是相辅相成的,是正相关的关系。过去35年,中国改革开放取得举世瞩目的历史性成就,中美关系也同时取得超出想象的大发展。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被国际、国内许多媒体称为 “中国的第二次改革开放”,那么,这次改革开放与中美关系到底将呈现怎样的关联呢?第二个比较,就是现在国际社会普遍思考的,把今天的中美关系跟古代的雅典、斯巴达,跟一战前的德国、英国,跟二战前的美国、日本相提并论。

今天的话题,关涉第二个比较,涉及中美构建 “新型大国关系”。因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提出,就是要打破 “修昔底德陷阱”,开创历史新篇。这里不妨回顾一下奥巴马上台以来中美关系的历史。奥巴马上台(2009年)后,中美关系一度开局良好。新任国务卿克林顿上任1个月就访问中国,奥巴马总统上任不到1年就正式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这是以前都没有过的,开创了历史先例。究其原因,奥巴马当时在三大问题上有求于中国:一是需要中美同舟共济助美度过金融危机;二是需要中国提供实质性帮助助美在阿富汗反恐;三是希望拉住中国共同应对哥本哈根气候变化会议来自欧日的压力。其结果,中美互动并不顺畅,既有主观战略误判的原因,也受客观因素的影响。总之从2010年伊始,奥巴马对华政策出现了重大转变:2010年1月美对台军售,2月奥巴马接见达赖,3月 “天安舰事件”突发引发中美互疑加重,5月美韩大规模黄海军演,7月南海纷争又起,中美关系突然间从2009年的 “高开高走”变得 “急转直下”。2011年初,为中美关系破局,胡锦涛主席访问美国。在两国签署的联合声明里,双方决定 “共同构建相互尊重、互利共赢的合作伙伴关系”。当时中国国内普遍认为这是对未来十年中美关系的新定位。这个定位的逻辑是:中美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那么就应该是伙伴;伙伴又分两类,一类竞争伙伴,一类合作伙伴,双方决意做合作伙伴;既然是合作伙伴,前提就应该是相互尊重,结果就应该是互利共赢,所以才有了 “相互尊重、互利共赢的合作伙伴关系”的提法。但中美新的战略共识很快被2011年美国开启的 “亚太再平衡战略”冲击,因为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被中国普遍理解为针对中国的战略围堵,更重要的是,周边一些国家利用美国的战略调整对华挑事,最终诱发中美之间的对抗,使得中美关系再度降温。2012年初,时任国家副主席的习近平再度访美。正是在此访中,习近平副主席提出构建 “新型大国关系”的倡议。遗憾的是,当时除国务卿克林顿等少数有战略远见的人士对此有回应外,美国朝野对此关注度不高。随后,因2012年日本 “购岛”事件引发中日钓鱼岛争端升级,接着中菲黄岩岛争端加剧,使中美关系再陷低迷。2013年,以习近平为核心的中国新一届领导班子上台,恰逢钓鱼岛争端愈演愈烈,中国在年底划定东海防空识别区,美国强力反制,随后又无端连续在东海、南海问题上大放厥词,于是,中美关系在一波三折中步入了2014年。

从奥巴马上台后中美关系的简单回顾可以看出,中美双方领导人都在为改善两国关系做努力。奥巴马上台之后和中国领导人会面16次,这种高频次的接触本应拉近两国关系,但实际上的中美关系却差强人意。原因无他,在于过去这几年,中美关系已经或正在发生四个重大的根本性变化:

一是力量之变。小布什上台时,中国GDP仅只是美国的1/8,到奥巴马上台时,已接近1/2,2013年则达到60%。中国GDP的增长速度在历史上是空前的,在短短的几年中连续超英、超德、超日,近逼美国,这是一切问题的根本。而美国在看中国实力时不仅关注GDP,而且看重中国军事实力的增长。中国每年都有新式武器登台亮相,军费连续两位数增长,其速度和变化之快让美国有点跟不上中国的节奏。相反,过去几年,美国深陷两场战争、一场危机,实力地位呈现下滑之势。一进一退之间,使得中美实力对比的变化被放大。也可以说,中美力量对比正在从量变发生部分质变。这个量变向质变过渡的过程是最危险的。

二是战略之变。美国的战略变化,在中国看来就是全球收缩、亚太发力;美国看中国,正好相反,是全球扩展、亚太为甚。所以双方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亚太地区。中美在亚太地区全方位正面博弈,这在以前是没有的。美国 “亚太再平衡战略”给中国带来了经济、军事、外交的多重挑战。但是最重要的挑战,还是心理层面的。过去10年我们习惯于美国深陷中东泥潭,着力反恐,但是没想到美国战略重心东移说移就移,“亚太再平衡战略”瞬间付诸实施。这种心理上的不适应很容易使中国把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每一个动作理解成针对中国的围堵,而中国的反制则同样使美国得出结论,认为中国要排挤美国的亚太利益。

三是基础之变。中美关系之所以在过去35年发展顺畅,因为冷战时期有共同的苏联威胁,冷战后有共同的经贸利益,“9·11”后有共同的反恐合作。而现在两国找不出一个类似的、厚重的、能够拉动和推进中美关系的合作基础。这个共同基础的松动和弱化,使中美两国求同存异产生困难。过去中美能够求同存异,就是因为有一个“压舱石”,现在这个 “压舱石”变轻了,中美关系这艘 “航船”自然出现漂浮不定状态。那么新的基础在哪儿呢?双方正在苦苦地摸索,但是还没有完全摸索到。基辛格说,冷战前靠共同的威胁,冷战后靠共同的利益,今后则靠共同的问题,以共同应对全球化时代带来的全球性问题作为中美共同的基础。但是双方还没有从理论层面、战略层面把哪些是中美共同关心的问题梳理清楚。

四是环境之变。从内部看,美对华决策日趋多元化,不同的利益群体、不同的专家学者、不同的网络媒体都争先恐后发声,试图影响两国的对外决策,使得发展中美关系的国内共识不足。从外部看,中美关系越来越深受第三方因素的干扰。过去几年的实践证明,中美之间的矛盾通常不是两国双边意义上的,往往都是因为钓鱼岛、黄岩岛、仁爱礁、朝核、伊核、叙利亚、乌克兰,这些关涉中美之外、涉及中国同第三方或美国同第三方引发的矛盾,最后这些矛盾统统演变成中美之间的矛盾。

上述四个变量叠加在一起,就可以感受到中美关系确实正在发生重大的根本性的变化。换言之,那些曾经成功塑造过去35年中美关系发展的基本经验或规律,未必能够指引未来35年中美关系的发展走向。这其中最大、最根本的变化,在我看来就是中美从过去 “老大”和 “老五”、“老六”的关系,变为现在 “老大”和 “老二”的关系,这才有了我们今天来讨论 “修昔底德陷阱”、一战战前格局等问题。如果没有这个 “老大”、“老二”对应关系变化的话,我们就没有必要讨论今天这个话题。尽管我们不承认中国是 “老二”,但全世界包括美国都在不约而同说中国是 “老二”,所以就由不得中国不面对,因为中国已经被人塑造成了 “老二”。冷战后中国对美外交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努力避免过早取代俄罗斯成为美国的首要战略对手,现在看来,这个目标很难实现了。乌克兰事件美国对俄罗斯的政策显示,美国不想因克里米亚危机改变战略重心东移的步伐,其潜台词就是,中国而非俄罗斯更是美国必须全力应对的主要战略对手。

(3)采用氯化铵直接沉淀法,萃钯余液不需要再进行中和除杂工序就可直接进行铂提取,避免了中和工序铂进入中和渣中造成铂的损失。

现在的问题是,美国怎么看待中国这样一个对手?历史地看,美国拥有对付 “老二”的足够经验:对德国通过热战,对苏联通过冷战,对日本通过经济战,后来对欧盟通过货币战,把位居第二位的国家要么搞垮,要么制服。针对中国这个 “老二”,美国会采取什么办法?美国也在思考,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像刚才讲的阿利森这些人,像芝加哥大学教授米尔斯海默这些人,主张对华遏制,认为如果现在不下手的话,等中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后就晚了;也有不少美国人认为应对中国崛起,美国应该有新思维,比如提出 “利益攸关方”的佐利克,提出 “两国集团”(G2)的伯格斯腾等。不管美国人怎么想,怎么看,美国人思考中国崛起时有三点回避不掉,或者说,未来美国对华战略的依据有三个基本点:

第一,中国作为世界历史上第一个拥有13亿到15亿人口大国的崛起,给美国和西方带来的资源、能源和经济上的挑战,如何应对?

第二,中国作为世界上仅存的社会主义大国的崛起,其理论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对美国和西方带来的社会制度、发展模式及意识形态、价值观念等政治上的挑战,如何应对?

第三,中国作为现存大国中唯一一个还没有完全解决主权和领土争端的大国崛起,伴随民族主义情绪的增强和军事现代化的加速,以非和平手段解决领土主权争端的可能性在增大,而不是在减小,这种军事安全上的挑战,如何应对?

这三大挑战摆在美国人面前,无论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在共同思考。遗憾的是,美国在既有对付 “老二”的 “工具箱”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应对中国。全面遏制似乎行不通,因为中国不是苏联,中美之间5200亿美元的经贸规模(2013年)、90多种对话机制,彼此利益已然深度捆绑,所以遏制中国可能伤及自身。全面接触行不行呢?美国认为没能奏效。因为接触政策有两个前提:一个是中国可能崩溃,第二个是中国可能被改造。但过去35年的历史证明,中国不仅没有崩溃,反而崛起;中国不仅没有被改造,反而更加自信。那么,通过金融战、货币战行不行呢?也难。因为中国在10年前就对金融黑手、货币战争保持高度警惕,阴谋变成阳谋,还如何下得了手?所以,美国看中国,既可爱也可恨,可恨的是中国正在逐步赶超自己,可爱的是中国是个广阔的市场,中美民族性还很相近。一句话,美国已不是当年的美国,中国也不是当年的中国。中国既有苏联的国土规模和军事规模,也有日本的经济实力,还有欧盟这样独特的价值体系和文明体系,这是一个 “三合一”的 “新型老二”。

对付中国这样 “三合一”的 “新型老二”,必须有新思维。但美国囿于历史惯性和霸权思维,新思维落地生根很难。近期对华政策的种种做法,使人觉得美国人有些乱了章法,是在采取 “竞争+打压”的好勇斗狠式的方法在临时性应对中国挑战。真正长远的对华战略是什么?恐怕要等到中期选举甚至2016年大选之后。这期间,则奉行预防冲突、管理竞争、扩展合作的基本准则。

那么,针对奥巴马这种思辨,针对中美关系的新变化,我们怎么办?习近平主席提出构建中美 “新型大国关系”,正是中国新领导集体在继承和发展既有对美战略思想基础上,为今后中美关系破局提供了创新性思维。2012年初习近平作为国家副主席访问美国,提出建立新型大国关系,提出我们应该有勇气打破历史上大国兴衰必然发生冲突的历史宿命,以 “摸着石头过河”的智慧和 “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勇气,开创一个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新型大国关系。2012年底党的十八大召开,构建 “新型大国关系”写进了十八大报告。自此,中美两国学者开始掀起研究、探讨新型大国关系的热潮。2013年6月两国领导人在加州安纳伯格庄园会晤期间,关于如何理解新型大国关系,习主席提出了十四个字的解读:“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其中,不冲突、不对抗,体现了中国的底线思维,即千方百计避免中美军事冲突,谋求和平共处,应该成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核心内容;而相互尊重对方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则是新型大国关系的基本前提;合作共赢则意味着,中美不仅要双赢,更要通过自身蹚出来的新路,给大国兴衰史划上句号,给国际关系史谱上新篇。

美方对新型大国关系的态度,总体是既不排斥,也不跟进,多少显得有些勉强。但越来越多的美国官员和学者逐步重视这个概念,开始深入研究其中内涵,这是值得关注的新气象。中美关系发展至今,已经到了我们必须摆脱被动牵引、而应主动塑造的新阶段。

我觉得,“新型大国关系”理念提出的最大意义在于使双方在思考未来10年、20年中美关系时,有了基本的框架。所有的竞争、冲突都将被框在其中,防止中美关系突然崩局。它也给理论界、战略界、学术界思考大国关系提供了新的启迪。反过来,它也会影响中国具体决策的推进。在具体落实过程中双方发现,喊口号容易,落实起来很困难。美国人以其特有的 “务实”精神,提到一系列检验中国是否真心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清单,包括朝核问题、网络问题、两军关系问题、国企改革问题等等。对这些问题的回应,从中国方面讲,既是两难,也是绕不过去的坎儿。

新型大国关系的提出,为中美关系的破局开了一个好头,在具体操作层面还有好多东西没有展开。我认为根本原因是:第一,中美相互间对彼此的战略判断还需要更精细化、科学化。简单地认定美国现在对中国施行全方位战略围堵、遏制,或者简单地讲中国就要挑战美国,都失之简单。如果以此作为思考前提去塑造新型大国关系,那肯定没法实现。中国要精细化思考美国的动作,要看到美国有遏制中国的一面,有同中国竞争的一面,同时也要看到与中国合作的一面。第二,还需进一步解放思想。既然要构建新型大国关系,那么有些方面就要创新思维。比方说,阿富汗方面中美有共同的利益,没有直接的对抗,今后能不能合作,怎么合作,能不能有些新的思维?如果双方都观望而不出手作为,那么新型大国关系就建立不起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要千方百计规避中美之间的正面冲突、正面对抗,因为一旦出现冲突对抗,“新型大国关系”这个概念本身就会被束之高阁。

三、一战前德国战略调整的教训

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和百科研究部外国军事历史研究室主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柯春桥

【柯春桥】关于能否避免 “修昔底德陷阱”,大国能否顺利崛起,我个人认为,这既取决于国际大环境,更取决于大国自己的战略选择和战略运筹。现从大战略角度,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德国威廉二世的战略调整进行分析,希望对我们今天有所启迪。

第一,定下 “世界帝国”的大战略目标,远远超出了德国国力。大战略目标,即国家战略目标,集中体现了国家的根本利益和奋斗方向。它在大战略诸要素中处于核心地位。目标正确,全局皆活;目标错误,满盘皆输。正如乔治·马歇尔所说:“只要目标正确,连一个尉官也能制定战略。”在确定大战略目标时,要考虑多种因素的平衡,最关键的是达成目标与力量之间的平衡。

1871年,俾斯麦经过三场王朝战争实现德国统一后,精心制定了所谓 “大陆政策”,确立了达成 “有利于德国的欧陆大国平衡”的大战略目标。这个目标是在全面分析了欧洲各国力量对比和各国战略趋向的基础上制定的,有相当的科学性和合理性。但是,1890年3月,德皇威廉二世迫使俾斯麦辞职后,开始对德国的内外政策进行一系列调整,特别是1897年改组内阁后,将俾斯麦的“大陆政策”调整为 “世界政策”,提出建立 “世界帝国”的战略目标。

威廉二世进行的战略调整,主要是基于对德国综合国力的过高估计。实际上,当时德国的殖民地不到英国的1/10。海军力量与视海军为生命线的英国相比,更是差距较大。况且,确立这一目标,等于是向 “有利于旧的、老资格的大国的国际秩序”发起挑战。可以说,威廉二世战略目标过大,是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败的祸根。

第二,大国战略思路不清晰,致使在争取盟国斗争中一败涂地。大国历来是国际政治舞台的主要玩家。能否运筹好大国关系,构建有利于己的战略平衡,防止陷入孤立,是德国大国战略的首要任务。俾斯麦深谙此道。他深知德国地处中欧,战略环境复杂,只有巧妙地处理好大国关系,力避两线作战,集中打击主要敌人,才能确保立于不败。为此,他始终将复仇情绪强烈的法国作为主要敌人,采取 “联奥、拉俄、亲英、打法”的大国战略。但其继任者不理解俾斯麦的深刻用意,不明白大国战略的复杂性,采取了 “要么全部,要么没有”(“不全宁无”)的简单化、情绪化的处理办法,致使德国在与法国争取盟友的斗争中一败再败。

首先是拒绝与俄国续订《再保险条约》,客观上促成了法俄同盟的建立。该条约是俾斯麦大国外交体系中的重要一环,虽然不能保证俄国在德法战争中支持德国,但却能束缚俄国的手脚防止法俄接近。拒绝续订,等于给俄国行动的自由,促成了法俄接近直至结盟。1891年,法俄结盟后,德国的安全面临着东西两线腹背受敌的险境。其次,争取英国再遭失败。法俄结盟后,欧洲大陆形成了德奥意同法俄互为对手的两大军事集团。英国老大处于 “四两拨千斤”的地位,谁能争取到英国的支持,谁必将力量倍增。当时,英国与法俄集团的矛盾远远大于与德奥意集团的矛盾。应该说,德国争取英国有较好的条件。两国内阁中都有人强烈主张建立英德联盟。但德国 “不全宁无”的态度最终使谈判不欢而散。对此,基辛格曾评论道:“德国应该要求英国的不是联盟,而是在欧洲大陆一旦发生战事时保持友好中立,要达到这个目的,协约式的安排已足够了。但德国却为了没有必要争取的保证,提出英国不想要的交换条件,以致使对方怀疑德国其实是想追求全球霸权。”当然,英德谈判失败的根本原因还是德国企图建立 “世界帝国”的野心,大力发展海军,挑起同英国的海军军备竞赛,触动了英国的战略红线。

第三,对深层国家利益认识不统一,造成对外政策自相矛盾。国家利益是指确保国家生存、发展和安全需求诸要素的集合,是决定军事力量发展的根本因素。从历史经验看,可将国家利益分为深层国家利益和表层国家利益。深层国家利益是指攸关国家长期生存和发展的利益,必须全力以赴去争取。表层国家利益主要是指不影响国家长期生存和发展的短期利益。有时为了维护深层国家利益,可以搁置甚至牺牲表层国家利益。有时,受大环境所限,即使是深层国家利益,也要讲究方法节奏,以间接稳妥的方式,逐步实现之。

事实表明,在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如何认清深层国家利益和表层国家利益,是一个复杂的战略问题。19世纪中叶,俾斯麦认为统一是德国的深层国家利益。为此,当普鲁士大军在萨多瓦战役大胜,千年古都维也纳已敞开大门的情况下,他不惜以辞职相威胁,坚决反对进军维也纳,力主与奥地利签订停战协定,此举为确保奥地利在即将到来的普法战争中保持中立创造了条件。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德国各界对其国家利益的认识极不统一。对德国来说,在面临着法俄两强东西夹攻的险恶形势下,本土安全应该是第一位的。但是,德国各利益集团却不顾国家的整体利益,从各自狭隘的利益需要出发,影响和干扰了国家的重大决策。以海军大臣蒂尔皮茨为代表的海军派认为海上利益是 “德国的生死问题”,力主发展海军,并全力准备对英作战。陆军派则主张全力发展陆军,重点打击法国。金融家和商人们希望进入巴尔干、土耳其和近东,要求优先打击俄国。东普鲁士的容克贵族们则要求优先保护他们的财产安全。时任德国宰相的贝特曼·霍尔韦格悲叹道:“向每一方挑战,又妨碍了另一方,而且在所有这些进程中实际上削弱不了任何一方”。更为可悲的是,作为最高决策人的威廉二世缺乏战略眼光和坚定意志,对深层国家利益和战略重点缺乏深刻认知,常常受狭隘的利益集团所左右,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到处扩张,四处树敌,政策和策略相互抵触,最终将俄、英等强国都推入主要敌人法国的怀抱,将自己逼上绝路。

第四,对本国的地缘战略环境缺乏深刻认知,造成资源投入严重分散。地缘环境始终是影响国家战略的重要制约因素。一个国家的地缘环境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其战略资源的投向和战略方向的选择。历史表明,陆海大国与海洋大国争夺海权,皆以失败告终。原因主要有三点:第一,海权关系到海洋大国的生死存亡,它们必然倾全力发展海权,而陆海大国既要发展海权,又要发展陆权,造成资源分散,最终陷入被动。第二,陆海大国地缘环境相对复杂,海洋大国易搞 “离岸平衡”。英国曾多次利用奥地利、普鲁士、西班牙牵制法国;后来,又利用法国、俄国制衡德国。冷战期间,美国则是利用西欧和中国制衡苏联。现在,继续玩古老的 “离岸平衡”游戏,利用印度、日本,甚至越南、菲律宾来牵制中国。第三,远洋海军消耗庞大,后勤补给困难,需要遍布全球的基地网,陆海大国难以承担。

德国的地缘环境决定了它主要是一个陆地大国,其主要敌人是法国,主要资源应投向陆战力量。但是,威廉二世是马汉的狂热信徒,早在1897年就宣称:“德国的未来在海上。”此后德国疯狂的造舰计划,不仅将自己置于与海洋霸主英国对立的地位,而且耗费了大量的资源,从而严重地影响到对陆军的投入。事实上,德国每向海军多投入一马克,就等于帮助法国一份力。历史证明,德法之间的西线战场才是决定一战胜败的主战场。

第五,缺乏战略魄力,未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抓住时机推进国家利益是战略谋划的本质要义。战略指导者要善于发现并全力抓住历史转变的契机去开创新局面。一旦抓住了时机,坚决出手,就可能取得巨大的成功,否则就可能丧失机遇而受到历史的惩罚。俾斯麦之所以能够在国内外敌对势力盘根错节的环境下实现德国统一,关键是抓住了几个重大机遇,特别是利用拿破仑三世在欧洲处于孤立的机会,一举打败法国,扫除了统一的外部障碍。统一完成后,俾斯麦看到法国力量恢复很快,忧心如焚,至少有两次企图对法国发动预防性打击(1875年和1887年),但都因俄国的坚决反对而未敢行动。但是,1905年夏天却是天赐良机。因为当时法国的主要盟国俄国正在被日俄战争所困扰,根本无力支援法国。遗憾的是,德国已再无俾斯麦那样的大战略家。错过这次难得的 “一线作战”良机后,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再无避开两线作战困境的机会。

德国一战前战略调整的教训表明,大国崛起需要有正确的战略选择和高明的战略运筹。人类已经进入21世纪,中美两国完全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吸取历史的教训,走出历史的宿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开创 “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新型大国关系。果真如此,则中美幸甚!亚太幸甚!世界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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