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京的《三国演义》“综合”研究——日本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系列之一

2014-12-11 05:37··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三国志关羽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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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京的《三国演义》“综合”研究——日本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系列之一

·段江丽·

金文京先生通晓中日韩三国语言与文化,以其独特的角色身份和知识结构,对《三国演义》的版本、文本性质、故事源流、人物形象、思想观念、在朝韩日的传播与接受等诸多方面进行了综合性研究,以其互证性、超越性、国际性等方法与视野,提供了不少未曾被关注的材料,提出了诸多独到的见解,有力地推动了相关研究,有些观点至今仍具启发和前沿性意义。

《三国演义》版本 文本 传播与接受

近年来致力于中国古代典籍尤其是小说版本数字化研究的周文业先生与海外尤其是日韩学者有频繁的交流。周先生以其切身体会一再强调,中日学术成果的交流并不平衡,以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为例,日本学者对中国学界的研究成果了解非常充分,因此可以及时参考和吸收;相反,中国学者对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的了解则非常有限,从而得不到应有的参考和借鉴。笔者对周先生这一看法深有同感。产生这一交流失衡现象的原因固然有很多,中国学者对日本学界的研究成果主观上重视不够无疑是原因之一。更广义地说,日本学者的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应该作为日本中国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受到应有的重视和参考。因此,笔者拟利用在京都大学人文所访学的机会,对当代日本在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明清小说领域的研究成果以及研究方法等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了解和介绍,希望这种“逆输入”能为中国学者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参考。作为日本中国古代小说系列研究之一,本文拟介绍和分析金文京先生的《三国演义》研究。

金文京先生以中日韩“三栖”学者的身份、渊博的学识、广泛的研究领域以及丰硕的研究成果享誉国际汉学界①。在中国古代小说研究领域,金先生主要以《三国演义》专家著称,曾发表关于《三国演义》的系列论文20余篇;其专著《三国演义的世界》分别以三种文字在中日韩出版②。此外,还出版了关注历史真实的专著《三国志的世界》③。据金先生自己介绍,他小时候就非常喜欢看小说《三国演义》,“看得出神,时而废寝,时而忘餐”。正如金先生所说,“外国人读《三国演义》的观感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也许是陌生的”④,因此,很值得中国人了解和参考。金先生作为精通中日韩三国文字以及历史、文化的“外国人”,由少年时期的“三国迷”到学富五车的“三国专家”,其于《三国演义》的“观感”与研究视角、研究方法等等,无疑是《三国演义》研究史上不可多得的“陌生化”个案,对中国学界尤其具有重要的借鉴与参考价值。概括来看,金文京先生对《三国演义》的研究,涵盖了版本、文本性质、故事源流、人物形象、思想观念、在朝韩日的传播与接受等诸多方面,属于典型的“综合”研究。

一、版本研究

相对而言,金文京先生在《三国演义》版本研究方面的成就最为引人注目,其贡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对关索故事与《三国演义》版本关系的深入考察;第二,对建安系版本与嘉靖本的比较研究。

先看关索故事与《三国演义》的版本研究。关于《三国演义》的版本源流,先行者郑振铎先生在1920年代末提出,嘉靖本是明代后期各种版本的祖本⑤,这一观点,曾被广泛认同。直到1960年代末,日本的小川环树先生指出,嘉靖本之后的一些版本中,出现了嘉靖本中没有的关索故事,从而否定了郑先生的观点⑥。1985年,小川博士又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到了新发现的《花关索传》⑦与《三国演义》的关系⑧。在小川先生之后,金文京先生对《花关索传》与《三国演义》的关系进行了深入、具体的研究,使这一问题得到了关键性的推进,并产生广泛的影响。金先生在这方面的研究成就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通过认真细致的文本阅读,彻底查清了《三国演义》中关索故事的细节:先以郑少垣本为代表,将该类版本中“关索”出场的细节全部查清,发现共17处,同时将它们与嘉靖本的相应内容一一进行比较;又将刘龙田本与周曰校本中“关索”相关的所有细节查找出来,合计刘本出现12次,周本出现8次,同时将它们与嘉靖本、郑少垣本的相应内容一一进行比较。其次,厘清关索故事的来龙去脉,并根据情况将其分为两个不同的系列。金先生指出:在郑少垣本中,关索故事始于卷9“关索荆州认父”——花关索陪母亲胡氏前往荆州寻关羽,终于卷14“刘先主兴兵伐吴”——关兴禀告刘备“吾兄(关索)亦病故矣”。在周曰校和刘龙田本中,关索的故事始于“孔明兴兵征孟获”(刘本卷15、周本卷9)——孔明南征途中关索前来投见从而随军南征,中间出场刘本多于周本,最后一次刘本见于同卷“孔明七擒孟获”故事;周本则见于卷11“补注”,此后,两本都未交待关索下落。根据这一情况,金先生将郑少垣本中荆州认父的关索故事称为“花关索故事”;将周本及刘本中随孔明南征的关索故事称为“关索故事”,而且指出,前者关索在征战云南时已经病故,不可能再随孔明南征,因此,花关索的故事与关索的故事不可能两立。第三,分析“花关索故事”、“关索故事”与《花关索传》的关系,指出“花关索故事”与《花关索传》关系密切,而“关索故事”中关索于孔明南征途中出现这一情节则与元代的《三国志平话》类似⑨。经过金先生的整理和分析,《三国演义》文本中眼花缭乱的关索故事变得清晰可辨。第四,将关索故事运用于《三国演义》版本分类。在厘清了关索故事在《三国演义》不同版本中的表现形态之后,金先生将这一重要研究成果运用于《三国演义》的版本分类,在其长篇论文《〈三国志演义〉版本试探——以建安诸本为中心》中,富有创见性地关注向来不被重视的福建建安刻本,以关索·花关索故事的存在情况为原则,结合卷数,将建安坊刻《三国志传》分为四个种类,分别为(1)花关索系统,如余象斗本等;(2-a)关索系统之20卷本,如刘龙田本等;(2-b)关索系统之12卷百二十回系统,如夏振宇本等;(3)花关索·关索系统,雄飞馆本一种⑩。此后,金先生进一步以关索·花关索故事的存在情况结合出版地,将包括嘉靖本、叶逢春本等在内所有《三国演义》版本分为5个系统,分别是:(1)非关索·花关索系统(即没有关索故事),包括嘉靖本、叶逢春本;(2)福建本花关索系统(建阳繁本),包括余象斗本等在福建刊行的7种;(3)福建本关索系统(建阳简本),包括诚德堂等17种;(4)江南本关索系统,包括在南京刊行的周曰校本以及在苏州、杭州等地刊行的近20种版本,李卓吾本、毛评本属于此系统;(5)关索·花关索系统(即兼有花关索与关索故事),有雄飞馆刊本(亦称英雄谱本)一种。此外,金先生还就关索故事进入《三国演义》的过程做了探讨,指出:不管是周曰校本系统还是郑少垣本系统,关索故事都并非原有而是后来加上的,从而否定了关索故事为罗贯中本原有而被嘉靖本编者删除的观点。金先生这些研究成果发表之后,关索故事与《三国演义》的密切关系以及关索故事在《三国演义》版本分类中的作用,得到广泛的关注和认可,并被后来的研究者借鉴、吸收,典型如,日本学者中川谕先生在其力作《〈三国志演义〉版本研究》中,有关关索·花关索故事部分,即直接参考了金先生的成果;同时,在分类系统中也采用了“关索系统”与“花关索系统”之称。

再看金先生对嘉靖本与建安本系统的比较研究。在《〈三国志演义〉版本试探——以建安诸本为中心》、《三国演义的世界》第七章《三国演义的出版竞争》等论述中,金先生从版本性质、读者层次、版本保存等诸多方面对嘉靖本与建安本进行了比较研究。如前所述,金先生最早关注到《三国演义》版本中的福建刻本现象,并通过版本比对指出嘉靖本并非“最完善的版本”,建安本的错误也有很多,不过它却保存着嘉靖本以前的较早的形态,两者“是来自同一源头的同系统版本的异本关系”。至于两种本子的具体性质,金先生指出,嘉靖本虽然不能说是最古最善的本子,却很可能是最早的刊本;而且,从印刷精良尤其是具有标示破音字等特点来判断,其底本很可能是内府本;从庸愚子序对前代“言辞鄙陋,又失之于野”之“野史”“平话”的批评来判断,嘉靖本编者曾做过推进文本“史实”化的努力,而这一倾向“直到清初毛评本,一直继续发展”。至于以叶逢春本、余象斗本为代表的建安本,金先生指出,福建北部的建安,自宋以来就是一大出版中心,以廉价劣质书籍的大量刊行出名,元末刊行了包括《三国志平话》在内的平话系列,而建安刊行的“三国书”几乎全部以“三国志传”为题,都“是以营利为目的的商业性出版的产物”;因此,很可能是为了增加趣味、招徕顾客,叶逢春本最先将与“平话”一样的上图下文的版式传统运用到《三国演义》版本当中,以后的建安刊本都为此种版式,可以说是连环画形式的通俗本;再则,为了追求娱乐性,与嘉靖本向“实”的方向发展不同,建安诸本代表了向“虚”发展的方向,也许正因为这样,建安本系统把当时颇受欢迎的荒唐无稽的关索故事引入了《三国演义》。金先生进一步指出,两种版本的不同性质直接影响到读者层次以及版本的收藏:从读者层次来说,嘉靖本面向高层官僚和上层知识分子,而建安本则以中下知识分子以及商人等识字阶层中的下层人物。从版本收藏的角度来说,嘉靖本因其精良而在中国各地都有相当多的保存,而建安早期版本则多藏于海外,原因就是因为这些本子在中国国内是随手可得的通俗本子,不被珍惜;而它们通过海上贸易传到海外之后,则被当地人视为珍贵的舶来品而被精心保存。

此外,2010年在韩国发现了《三国志通俗演义》丙子字(1516)铜活字本残本。对此,金文京先生在《三国演义的世界》增补本中迅速引入了相关讨论,随后又连续撰专文做了更深入的研究,其主要成果有二:第一,钩沉史料,对丙子字铜活字本的刊印、流传、体制与文字(包括改字)等情况做了简明扼要的介绍,并强调丙子字铜活字本的重要意义,指出:“这个本子不仅是目前所知近代以前唯一的活字版《演义》,且其文字、分卷也与众不同,在以往已知的诸多版本上可以增添一种,殊觉可贵。”第二,结合丙子字铜活字本,就《朝鲜宣宗实录》中有关《三国志衍义》的记载,与刘世德先生等中国学者展开深入的对话、讨论,有力地推进了相关课题的研究。

二、文本性质与故事源流研究

论及《三国演义》的文本性质,金先生以“超越”小说的视角和“进入”小说的视角两个方面做出了阐释,前者宏观而别具心裁;后者微观而鞭辟入里。

所谓“超越”小说,是指超出小说乃至文学范围,将《三国演义》当做一种历史文化现象来考察。金先生对《三国演义》的文化解读可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诗品·雄浑》),对身在此山的中国人来说,以下两点尤其引人注目。

第一,《三国演义》是对中国社会影响最大的小说,也是外国人了解中国和中国人的必读之书。金先生根据《三国演义》的传播现象指出: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就对社会影响的深度和广度而言,首推《三国演义》;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许多人之所以都将《三国演义》作为实际战略或政略的重要参考,是因为这部作品“集中介绍了中国人的世界观、历史观以及处身乱世的个人伦理意识与生存智慧,并为生于乱世者树立了所应效仿的处世榜样等”,它是外国人“了解中国和中国人的必读之书,而且还不限于对过去中国的了解,对现在乃至将来中国的了解也一样是不可或缺、不能不读的”(《三国演义的世界》,中译本第4页)。

第二,《三国演义》的重要魅力之一在于数字“三”。金先生《三国演义的世界》第一章题目即为“故事之始——‘三’”,一部研究《三国演义》的专著,竟然是从“《三国志》与‘三民主义’”相关的文人逸事、“事无三不成”的中国古谚以及“三”在中华文明中的特殊涵义等入题,可谓别具心裁。在论述中,金先生指出,无论象征意义还是音声,“数字‘三’都对中国人有着特别的意义”(《三国演义的世界》,中译本第7页)。具体来说,在哲学象征意义上,“三”象征数字的无穷大和世界的五彩缤纷,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所谓“数始于一,终于十,成于三”(《史记·律书》)。在音韵上,古汉语发音中,从一至十的十个数字里只有“三”为平声,其余九个数字都是仄声,因此,在数字中调节平仄时,“三”出现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独占半壁江山。正因为声调上的这种特殊性,“三”多见于汉语表达,具有丰富的象征意味。此外,金先生还从结构的角度分析了“三”美学意义。金先生指出,对于历史故事来说,和平安定年代的故事缺少变化,难以吸引人。分裂的乱世,如果过于多极,关系过于复杂,难以井井有条地讲述,两雄对决又过于单调,而介乎两者之间的“三”足鼎立却能产生某种结构性的稳定,可以在安定中对抗,在对抗中动态安定,呈现为“一种极富持续紧张感且极其惊险的关系”(《三国演义的世界》,中译本第8页)。再加上,中国历史上三国这个唯一三强鼎立、想与抗衡的三国时代,魏蜀吴都为统一而战却又都无功而亡,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

金先生从大文化的视角对《三国演义》所做的上述两点判断,第一点无疑有个人喜好的因素,但是,却从一个侧面可以帮助中国学界理解,何以在日韩,《三国演义》的影响远远大于被视为中国传统文化百科全书的《红楼梦》。相比之下,第二点尤具启发意义。事实上,正如金先生所指出的,《三国演义》除了题目中的“三国”之外,书中故事每到紧要处总会有“三”字巧妙出现,如“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关公约三事”、“三顾茅庐”等等。中国人对“三”在哲学上和语音上的特殊意义或许是习焉不察,乃至于对《三国演义》故事中这些触目皆是的“三”所包涵的丰富意蕴也就很少深究。

所谓“进入”小说,是指深入文本内部,通过与史书比较,总结出《三国演义》作为“小说”的性质。章学诚曾从史学的角度批评《三国演义》“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以致观者,往往为所祸乱”。不过,在文学研究领域,《三国演义》早已成为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完美结合的历史小说典范而被肯定,甚至连章学诚的“七实三虚”之说有时候也被赋予了新的正面的含义,认为其“三七开”的虚实比例恰到好处。在这个问题上,金文京先生的突出贡献是,以其丰富的历史、地理、文学知识为基础,深入文本内部,通过小说文本与《三国志》、《后汉书》、《资治通鉴》等史书的详细比对,以流传最广的毛评本为文本依据,将《三国演义》的虚构模式总结为11种类型,分别是:1.事件先后顺序的颠倒,以十八路诸侯讨董卓以及马超战曹操两个故事为例;2.复杂历史事件的简化与整合,以诸葛亮六出祁山以及刘岱故事为例;3.无关事件的联系,以徐庶与孔明出场的故事为例;4.张冠李戴、移植事件,以张飞鞭打督邮、关羽温酒斩华雄、诸葛亮博望烧屯及草船借箭等故事为例;5.移花接木、将某一事件的部分情节移用于另一事件,以蜀、吴派人乔扮商人进荆州的故事为例;6.依据史料进行虚构,以刘关张桃园结义及貂蝉离间董卓、吕布故事为例;7.曲解或者误解史料导致虚构,以徐庶化名单福、关羽封“汉寿亭侯”、庞统命丧“落凤坡”等故事为例;8.脱离史实、荒诞无稽的虚构,以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以及魏延脑后长有反骨的故事为例;9.基本尊重史实基础上的虚构,以曹操杀吕伯奢以及陈宫离开曹操的故事为例;10.复数史料的选择,以史料中关于曹操杀吕伯奢的两种说法为例;11.省略,以刘虞故事为例。金先生通过诸多具体内容的比对和分析,对《三国演义》的虚构性质,做了有力的论证。

关于《三国演义》的故事源流,金先生在“由历史而小说”的思路之下,分唐代以前、宋元时代、明清时代三个时间段,做了相当充分的论述,其内容对国内同时期的研究具有重要的补充意义。国内学界对“三国演义”故事源流的研究多沿着《三国志》及裴注-李商隐《骄儿诗》-《资治通鉴》-元明时期平话、戏曲、说唱、小说等线索展开,这无疑是一条非常重要的主线,也的确取得了非常丰厚的成果。金先生的研究,则在这条主线之外,提供了诸多被淹没或者被忽略了的环节。这些环节的还原与揭示,使三国故事的发展脉络和形成过程变得更加清晰和丰满,尤其是三国故事在元以前的流传、演变细节方面,长期以来是个薄弱环节,因此,金先生对这一阶段的研究更加引人注目,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对故事情节由现实而至荒诞的演变过程的个案考察。金先生以“死诸葛走生仲达”的故事为例,考察了东晋人习凿齿《汉晋春秋》、两晋南北朝至唐代的志怪小说背景、唐初大觉和尚编佛典《四分律行事钞批》、唐末僧人景宵《四分律行事钞简正记》(卷十六)、唐末诗人胡曾《咏史诗》及所附的唐末陈盖对《咏史诗》的注释等在三国故事流传演变过程中的作用。

第二,对宋以前“曲艺”中“三国故事”线索的钩沉。金先生对隋唐三国故事在说书与演剧中的表现,提供了三条重要线索:1.据颜师古《大业拾遗记·水饰图经》载,在隋时宫中举办的曲水宴上演出的木偶戏——“水饰”曲目中,有“曹瞒浴谯水,击水蛟”、“魏文帝兴师,临河不济”、“吴大帝临钓台望葛玄”、“刘备乘马渡檀溪”等不少三国戏。2.《四分律行事钞批》等佛教典籍中既有孔明传说这一事实,或可推测,尽管敦煌变文中未见有三国故事,但是唐时俗讲中应有此类故事;而辽代写本《大乘杂宝经》中则有“汉家更有卧龙仙”的唱词,可见在当时说书世界里,孔明已被视为仙人。3.据李商隐诗透露的信息,张飞的形象及相关故事或产生于唐时曲艺。李商隐写其子模仿来客样子的诗句“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作为三国故事在唐时流传的证据被学界熟知。可是,金先生对李商隐的《骄儿诗》有进一步的分析。金先生指出,该诗后面的“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之语中的“参军”与“苍鹘”正类似于现代相声中的“捧哏”与“逗哏”;另一方面,关于邓艾的口吃见于《世说新语》,关于张飞广为人知的满脸络腮胡子却不见于小说之外的其他正式文献,或许,正是形成于曲艺世界。金先生还根据李商隐《无题》中的诗句“益德冤魂终报主”推测,后来元曲中张飞被害后托梦刘备诉冤的故事也许早在唐代已经产生。

第三,对魏、吴、晋鼓吹曲中三国故事的发掘。一般都认为,完整叙写三国历史的文学作品或曲艺剧目产生于宋以后,金先生的研究否定了这一定见。金先生指出,在《宋书·乐四》中,有魏鼓吹曲12篇、吴鼓吹曲12篇、晋鼓吹曲22篇,这些各国的鼓吹曲各自组成独立的组曲,都是站在本国的立场,对三国的历史素材进行取舍加工,按时间顺序讲述历史大事,追忆王朝创建的艰辛、歌唱本国的胜利与辉煌,谴责或丑化敌方,并忽略己方的失败。典型如赤壁之战,吴鼓吹曲颂扬孙权的决断以及周瑜、程普的武功,谴责曹操屠杀荆州降卒的罪恶;魏鼓吹曲则对赤壁之战只字未提。再如,在晋鼓吹曲里,孔明是因为司马懿“养威重、运神兵”而“震怖”至死。尽管有不见蜀鼓吹曲之憾,现存魏、吴、晋鼓吹曲对三国故事各取所需的言说,对三国故事的流传演变、《三国演义》的成书乃至历史的重构等命题,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金先生对这一材料的发掘和论述,无疑具有重要的填补空白性的价值。

此外,金先生还提出了诸多值得注意的线索及观点,例如,根据金代说唱作品《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二的唱词“毛驼冈刺良美髯公”推测,关羽斩颜良于毛驼冈之说当出自北宋时的“说三分”;根据《容斋随笔》“平天冠”条中有关“观优”情况的记载推测,在宋徽宗时期已经有真人演出的三国戏;从北宋时期“钱引”上有“孔明摇羽扇指挥三军”、“武侯造木牛流马搬运粮草”等图画,判断当时三国故事流传很广,等等,这些材料的挖掘都为元以前三国故事流传演变提供了参考。

三、人物形象与思想观念研究

人物形象方面,金先生在《三国演义的世界》里主要对关羽、刘备、张飞、孔明、曹操、孙权、鲁肃等七个代表性人物做了分析,对于中国学者来说,其观点新颖别致,有些甚至具有颠覆性意义。

关于关羽,金先生的主要观点有三点:第一,关羽才是《三国演义》的真正主人公;第二,结合《花关索传》来看,关羽形象具有明显的神话、传说性质,其原型是古代神话中的英雄蚩尤,关羽与其子花关索形象构成了一个由剑神、水神与小童组成的神话象征体系;第三,关羽被神化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出生于山西解州。这里主要介绍一下第三点。金先生指出,历史上的关羽原本刚愎傲慢,在小说中的“特多好语”基本上都出于虚构。刚而自矜、以短取败的关羽最终演变为与文圣孔子比肩的武神,被体制与反体制两股力量膜拜,原因大概有二。一是人们对他的死感到同情或者畏惧,尤其是因为畏惧而将其作为冤魂来祭祀;二是因为出生地的关系。刘备、张飞、孔明等皆含冤而死,唯独关羽成神而且后来又由“武神”演变成了与他生平经历沾不上边的“财神”,原因就在于关羽是山西解州人。解州自古以中国最大的盐湖解池著称,制盐贩盐的商业非常发达,而盐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中国古代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山西人把解州历史上最有名的人物关羽奉为神灵、不断神化之后,无论去往何处都带着关羽的神像,于是,集军神、财神、秘密结社守护神三位一体的关帝信仰也就随之传到全国各地,又随华侨的海外旅居传到东南亚乃至全世界。因此,关羽成神,似乎与品行、性格无关,主要与出生地有关。

关于刘备。在中国学界,刘备的“眼泪”大多被解读为“虚伪”,金先生则在道德评判之外另辟蹊径,认为刘备这一形象具有女性特质,而“眼泪”正是典型的“女性自身的武器”。金先生指出,刘关张结义时,各自打造的兵器分别是双股剑、青龙偃月刀、长八点钢矛,亦即刘备使用的是双刀,而在民间故事或戏剧中,使双刀的多为女性。刘备在虎牢关战吕布之后,不再使用兵器,而动辄下泪、专门以情感人,可以说是放下了女性使用的兵器而拿起了“女性自身的武器”。而事实上,刘备的天下既非以哭取得的,他的确胸怀大志,而且小说所写的鞭督邮、火烧博望坡等情节其实都是他的豪举。刘备形象之所以被“柔化”处理,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艺术结构的考虑;二是中国文化中领袖观的影响。艺术上,《三国演义》所描写的其实那个时代英雄的浪漫冒险,在众英雄的浪漫冒险过程中需要有女性化的时而柔弱时而流泪的角色来衬托英雄们的种种才智与勇武,而且,结拜兄弟都带点同性恋的成分,因此,出于艺术结构合理化的考虑,刘备就扮演了女性化的角色,衬托关羽、张飞、赵云、孔明等人的“英雄”形象。另一方面,不止刘备,《西游记》里的玄奘、《水浒传》里的宋江其实都属同类。这三大中国古典小说中的领袖人物之所以均以女性化特质出现,不时以德或者以情“动”人,其实与中国传统文化中轻能力重道德的领袖观有关,而对领袖的女性化追求其实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遍性。有趣的是,在《三国演义的世界》出版之后,日本歌舞伎名伶市川猿之助在其非常成功的作品《新三国志》中,受金先生观点的启发,竟然将刘备设计为女性,且与诸葛亮有爱情关系。

关于张飞。金先生指出,根据《三国志》,关羽与张飞的为人恰好构成对比,前者对上傲慢、对下和善,后者则对上顺从、对下严厉,两人均因为性格上的特点而丧命。按理,关羽应该为民众所爱而张飞应该为统治者所重,可是事实却恰好相反,关羽成了神而张飞则成了让人感到亲切的带有小丑性质的角色。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对上顺从对下严厉乃人情之常,相反,对上傲慢对下和善反乃“非凡”之举。结果是,“非凡”的傲慢令普通人尊敬;而“凡人”再顺从,在有地位者看来也只觉得滑稽可笑。因此,在元杂剧中,张飞已经演变为一个天真烂漫、到处惹是生非的恶作剧精灵。无独有偶,《水浒传》中的黑旋风李逵与花和尚鲁智深、《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与猪八戒等形象都有类似的特质。金先生还指出,张飞、鲁智深等人物形象,都以圣俗逆转的方式,寄托了某种通往救赎的启示。

关于孔明。多智而近妖的孔明,在中国学者眼中是贤相、忠臣的典型,而在金先生看来,则主要是一位科学家,其智中之“妖”的部分,正是科学的萌芽。金先生指出,历史上的孔明,直到刘备死后由他本人率军南征才开始指挥作战,因此,他的实际作战经验其实很有限,小说所写的包括赤壁之战在内的种种神机妙算都是虚构。这个集种种智慧于一身的人物,其实是中国前近代科学家形象的一个投影,其“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吟诵,是隐士的清醒,也是科学家的清醒。在高度清醒的情况下,出山辅佐刘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则是忠臣的本能表现。因此,金先生强调,分析孔明形象,不可忽略其科学家的特质。

关于曹操。金先生认为,中文的恶有两个意思,一是坏,一是强;善也有两个意思,一是好,一是弱。历史上的曹操确实势强,至于是否有那么邪恶则值得怀疑。也许受到既强则恶的思维定势的影响,再则刘备的既好且弱也需要对立面的陪衬,因此,在《三国演义》的世界里,曹操成为邪恶的代表也就不足为奇了。

关于孙权。金先生指出,当魏蜀两国为统一天下而拼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三国中最年轻的吴国却在专注于开发南部山越蛮夷居住的地区,因此,这个国家在国政方面其实存在着外来移民与土著豪族之间的族群之争。这个年轻国家的领袖以及众多智囊都很年轻,充满青春的活力与朝气,无奈却大多早逝。在小说中,吴国君臣明显存在被丑化的现象,历史上的草船借箭本来是孙权所为,小说却归功于诸葛亮;鲁肃要求归还荆州时明明义正词严“厉声喝之”令关羽无言以对,到了“单刀会”故事中,他反而成了被吓得魂不附体、如痴似呆的可怜又滑稽的丑角。之所以如此,金先生认为主要还是艺术结构平衡的问题。刘蜀为善,曹魏为恶,孙吴便只好扮演不善不恶的角色了。作为吴国的立国之君,孙权在父兄以及最信赖的臣子都英年早逝之后,独自长寿不死,在年轻人的国度里孤寂地活着,由英姿飒爽的年轻君主,变成沉溺酒精、荒疏朝政的昏庸者。对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金先生以“忧郁”来概括。

关于鲁肃。金先生认为,历史上的三国人物中,视野最广、见识最多者,首推鲁肃。据《三国志·吴书·周瑜鲁肃吕蒙传第九》记载,早在孔明之前,经周瑜的推荐,鲁肃初见孙权时即已提出“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亦即三分天下的远见,后来在实现三国鼎立的过程中,起重要作用的也是鲁肃而非孔明。为了实现三国鼎立,鲁肃常常从大局出发,该让步就让步,该坚持就坚持,真正体现了政治家的胆识和谋略。小说中的鲁肃,却被丑化,与孔明的关系完全被主客颠倒。金先生指出,鲁肃的文学角色,或许正是历史上真正贤者命运的写照。

综上,金先生对《三国演义》中这些代表人物的分析,并未局限于小说文本,也并未局限于道德评判,而是在小说与史实的比较中,从历史真实、艺术规律、文化传统、民俗心理等多重视角切入,在在令人耳目一新。

在思想观念方面,金先生主要分析了《三国演义》中存在的两种平衡:第一,正统观念与民族主义的平衡;第二,纵向的君臣关系中的春秋大义之“义”与横向的江湖结义之“义”的平衡。先看第一点。《三国演义》以刘蜀为汉王朝的正统继承者,以曹魏与孙吴为与汉对立的篡逆者,这一正统观的根本基础是中国传统文化由《春秋》所奠定的尊王思想,亦即《春秋》“大义”。正统观与五行思想结合,往往成为新朝自证其合法性的说辞,因此,谁为“正统”的问题自然会为现实政治形势所左右。这一点,在“三国故事”流传、演变的过程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西晋·陈寿《三国志》明确以魏为正统——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用魏国纪年,等于消极承认了魏的正统——南宋·朱熹《通鉴纲目》以刘蜀为正统——元·《三国志平话》以刘蜀为正统——元末明初·《三国演义》以刘蜀为正统——明末清初·毛评本《三国演义》空前强化刘蜀正统,这一线索有目共睹。金先生在这一问题上的贡献是,比较深入地分析了自南宋以后,辽、金、元、清等几个历史时期,中国部分乃至全境在异族统治之下,传统正统论如何与民族国家主义融合渗透,互为表里,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再看第二点。中国文化中其实存在两种“义”:强调君臣等级之纵向关系的义与强调非血缘结盟的横向关系的义,前者的目标是建立以血脉为基础、君臣有别的永久固定的政权,利益主体是统治者;后者的目标是依靠非血缘的联盟关系达成某种共同的诉求,利益主体往往是体制外的个体或集团,天性具有否定血缘制、追求平等世界的特质。因此,后者对前者是一种潜在的破坏力量,两者之间存在本质的冲突。金先生分析指出,《三国演义》的艺术魅力之一,就是在这两种“义”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整体以刘蜀为正统、肯定春秋大义的前提下,又巧妙地实现了非血缘的横向结盟之“义”,其极端的表现就是,在关羽被害之后,刘备置汉室复兴大业于不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兄弟之“义”——为关羽报仇,这种不顾一切为“义”献身的精神以及悲剧性结局,正是文学作品的巨大魅力所在。金先生还指出,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体系中,结盟之义低于《春秋》大义,《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最后归顺朝廷就是这一价值伦理的典型的文学化演绎;可是在世界范围内,血盟兄弟(blood brotherhood)习俗却是一个更为普遍的概念。

综上,金先生对《三国演义》思想观念的分析,超越了正统-非正统、善-恶、是-非等简单的观念性判断,而是在中国历史、文化的大背景之下,揭示了三国故事“主题”演变的内在根源以及不同层次的主题之间充满张力的美学内涵。

四、传播与接受研究

2010年5月日文版『三国志演義の世界』再版时,金文京先生增加了“東アジアの三国志演義”一章。中国学界对《三国演义》在朝鲜、韩国以及日本的流传与出版情况多少已经有一些了解,金先生在这一部分的研究,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朝鲜、韩国以及日本等国家对《三国演义》的接受情况。在朝鲜与韩国,《三国演义》的接受存在明显的政治化倾向;与此形成对比,《三国演义》在日本的接受,则表现出明显的娱乐化特点。

先看朝鲜、韩国的情况。据14世纪后半叶的高丽时代末期的汉语教材《老乞大》记载,当时高丽商人在大都购买的书本中便包括《三国志平话》,这也是中外关于《三国志平话》的最早记录;而且,最迟在1516年朝鲜已经有了《三国演义》铜活字刊本;据17世纪知名韩文小说作家金万重(1673-1692)说,在他所处的时代,《三国演义》在朝鲜盛行,已经达到“妇孺皆能通说”的地步;至19世纪,朝鲜出现多种翻刻本,《三国演义》的流行更是达到了新的高峰。三国故事在朝鲜的流行主要通过说书、译著以及翻案小说等途径实现。

而在朝鲜以及后来的韩国对三国故事的接受方面,最具文化交流史意义的大概是“关羽信仰”问题。据金先生介绍,关帝信仰随着壬辰之乱传入朝鲜。当时,因明军与日军作战时,关羽频频显圣,李氏王朝先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应明军将的要求在汉城(今首尔)修建关圣庙(南庙);再于次年开始,应万历帝之令花了两年时间修建了东关王庙(东庙)。在朝鲜方面,关庙的修建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一则加剧了朝鲜战时的财政负担;再则,朝鲜君臣推崇儒家,所以难以接受将道教与佛教混在一起的关羽祭祀,尤其让朝鲜难以接受的是,明将要求朝鲜国王要在关羽生辰五月十三日前往关庙参加祭祀。结果宣宗迫于形势参加了典礼,让朝鲜君臣感到耻辱。再者,明神宗对关羽推崇备至,于万历六年(1578)将其封为协天护国忠义大帝,后来又屡次封赠有加,而朝鲜的宣宗不过受封明朝的王号而已,这一点自然也让朝鲜朝野耿耿于怀,所以,在朝鲜方面的资料里,关羽一直被称为关王或者武安王,而非关帝。直到1902年,朝鲜脱离中华帝国的藩篱,成立了大韩帝国,高宗皇帝才把关羽封为关帝。在朝鲜,很多知识分子对《三国演义》持一种不屑的态度;而且,相比之下,赵云远比关羽受欢迎,这些,或许都与关羽信仰的传入背景有关。不过,时过境迁,随着历史的演变,关羽信仰以及《三国演义》在朝鲜的意义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由于民间巫俗的作用,关羽信仰在朝鲜慢慢流传开来,所以,各地陆续又建了不少关王庙,其中大部分至今尚存。在首尔中心的南山附近的关圣庙里,甚至供奉着关羽和关羽夫人的画像,而在关羽庙里供奉关羽夫人画像,在中国似乎还不见其例。更有意思的是,南山脚下的卧龙庙里,除了本殿设有诸葛亮、关羽的神像之外,还有祭祀朝鲜建国之祖檀君、三圣(七星、山神、独星)、龙王等民间神道的殿阁。据说卧龙庙原建于19世纪中叶,后来毁于火灾,到1938年日本统治时期,由东悟道人金教商者梦中得到关神启示而重建。这时候,卧龙庙、关帝等又被赋予了某种朝鲜民族主义的象征意义。另一方面,随着明朝灭亡、满族入主中原,朝鲜知识分子认为中华文明在中国本土已经消亡,而在朝鲜得以保存。这种小中华意识与蜀汉正统观相结合,使得朝鲜知识分子对《三国演义》的观感产生了变化。直到朝鲜王朝末期的1908年,朝鲜作家刘元(木勺)还以汉字和韩文混用创作小说《梦见诸葛亮》,借梦中与诸葛亮问答表达忧国之念。日本统治时期,《三国演义》的韩译本、悬吐本、翻案小说等大量出版;光复之后,一度流行的日本小说家吉川英治改写的《三国志》又遭到民族主义者的指责。因此,金先生强调指出,以关羽信仰为典型代表,《三国演义》在韩国的流行,时而受到政治因素或者国际情势的影响,因此,与中国或者日本相比,情况要复杂得多。

再看日本的情况。目前存世的《三国演义》前身《三国志平话》以及《三分事略》两书的孤本分别藏于日本的内阁文库和天理图书馆。据有关材料,最迟在17世纪前半叶,《三国演义》已经传入日本。金文京先生还指出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朝鲜,出版过明代版本的翻刻、铜活字本,却没有保存一个明刊本;在日本,保存了多种《三国演义》的明刻本,却没有一个翻刻本。个中原因,金先生推测,一则因为当时朝鲜能读汉籍原文的人数远远超过日本;再则,朝鲜可能将《三国演义》当一般汉籍看待,而日本则将其当作通俗小说看待,因而不够重视。而在中国本土,《三国演义》在晚明时期而经历了由科举参考书类转变为通俗小说类的认知过程,朝鲜与日本的态度恰好对应中国不同时期的情况。

也许与传入之初的通俗小说定位有关,《三国演义》在日本被迅速翻译与改编。金先生介绍,江户初期著名阳明学者中村藤树(1608-1648)用日本假名撰写、于1662年出版的《为人抄》卷五《贼臣董卓之辩》,是王允“连环计”部分的节译,这是目前所知《三国演义》最早的翻译。由湖南文山根据李卓吾本之吴观明本翻译、于元禄四年(1691)刊行的《通俗三国志》则是继1650年满文本之后的第二个非汉语本《三国演义》,也是在日本第一部全译外国小说。而且,湖南文山的译文中,随处可见《太平记》等日本军记小说的影响。《通俗三国志》的翻译与出版可能与当时日本的说书有关,后来又成为“讲谈”的重要剧目。《通俗三国志》刊行后再三重印,到天宝7年至12年之间(1836-1841)又加上了画家二世葛饰戴斗所画的日本风格的插图,出版《绘本通俗三国志》,从此更为普及。此外,18-19世纪,日本还出版了多种以图画为主的节译本,由此可见日本人对三国故事的爱好之深。除了绘画译本,三国故事还进入了日本的戏剧“净琉璃”和“歌舞伎”。“净琉璃”和“歌舞伎”在表演上有密切关系,净琉璃的作品很多都被改编成歌舞伎,两者的编剧特色之一即是荒诞不经。在亨保9年(1724)由初世竹田出云演出的净琉璃作品《诸葛孔明鼎军谈》中,不仅有许多荒诞情节,还增加了许多女性角色,开启了后来以女性为主角的《风流三国志》等翻版小说的先河。《诸葛孔明鼎军谈》的全名为《三国志大全诸葛孔明鼎军谈》,而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所刊戏曲选集《风月锦囊》后编卷二有《三国志大全》,乃当时流行的各种三国戏的选本,其中即有《关羽斩貂蝉》、《五关斩将》等剧目,而“关羽斩貂蝉”故事所表现出来的荒诞、残酷、妖艳,恰好合了日剧“歌舞伎”的三大要素。金先生推测,《诸葛孔明鼎军谈》的作者或许参考了《三国志大全》。至于在朝鲜曾被高度政治化的关羽信仰,在日本,则不过是一个让人好奇的异国之神而已,乃至于有学者出于文人趣味,因为自己的生日与关羽同日而敢于以“同关子”、“髯公同物”自诩。不过,也不能说《三国演义》对日本的政治毫无影响。金先生指出,经过江户时代的娱乐化传播之后,《三国演义》在日本社会产生了广泛影响。而日本近世的天皇中心主义或者南朝正统思想本来就与朱子学的名分论相关,可以说是中国正统思想的翻版。因此,《三国演义》以及与之性质相近的日本军记小说《太平记》的流行,客观上推进了日本南朝正统思想的普及。可以说,《三国演义》在日本的接受,始于娱乐而最终还是与政治挂上了钩。

五、结语

综上所述,金文京先生通过系列论文以及《三国演义的世界》、《关索传研究》等专著,对《三国演义》展开了全面的综合性研究,每个方面的研究都有其独到之处,有力地推进了相关问题的研究,有些方法或者观点,至今仍具启发性或者前沿性意义。金先生的代表性贡献可以概括如下。

关于版本:第一,将《花关索传》与《三国演义》的相关内容进行详细比对,确定了《三国演义》版本中的关索系统·花关索系统·非关索系统等说法,这些说法目前已被学界广泛接受。第二,从版本内证出发,结合南京与福建的出版竞争情况等外在因素,讨论嘉靖本与建安本的差异,并从版本品质的角度解释不同版本在中国本土以及国外不同的保存情况。第三,对韩国新发现的丙子字铜活字本高度重视并据此推进了相关研究。

关于文本性质:第一,超越小说文本,从大文化的背景出发,指出“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独特的哲学、语言学和审美意义,而《三国演义》的重要魅力之一即在于“三”这个特殊的数字。第二,深入小说文本,采取文史互证的方法,有力地论证了《三国演义》的虚构性质。

关于故事源流:通过钩沉史籍,还原与揭示了三国故事在元以前的诸多流传、演变的细节,尤其是第一次对魏、吴、晋鼓吹曲中三国故事的发掘,对三国故事源流的研究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这一点,在中国学界至今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

关于人物形象:超越中国学界惯常使用的政治、道德评价标准,从历史事实、人性人情、艺术结构、民俗心理等角度出发,对七个代表性人物进行分析,对于中国学界来说,其观点大多具有颠覆性意义,比如说,刘备的女性特质、孙权的忧郁、历史人物鲁肃的文学悲剧等等。

关于思想观念:对《三国演义》的主题,在大家耳熟能详的正统观之外,关注民族主义在主题演变过程中的作用以及江湖之义在小说审美价值方面的作用。

关于传播与接受:在朝鲜、韩国,关羽信仰曾经成为高度敏感的政治问题,《三国演义》的接受也不时受到政治以及国际情势的影响;在日本,《三国演义》首先是作为通俗小说被引进,因此呈现出典型的娱乐化特质,不过,因为其正统观与日本近世天皇中心主义或者南朝正统思想相契合,最终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染上了政治的色彩。

进一步概括,金先生对《三国演义》的研究具有以下三个特征:第一,互证性:包括《三国志》等史料与《三国演义》之间的文史互证,以及《花关索传》、三国剧等其它文学作品与《三国演义》之间的文文互证,等等。第二,超越性:包括超越文学疆域探讨《三国演义》的多重魅力,超越政治、道德范畴探讨《三国演义》的人物特质,超越时段局限探讨人物形象、故事内涵以及小说主题的历史演变,等等。第三,国际性:由于中国与朝鲜、韩国、日本特殊的地缘、历史、文化的关系,再加上小说文本本身的特殊性,《三国演义》在朝鲜、韩国、日本的传播与接受,在世界文学、文化交流史乃至政治关系史上恐怕都是难得的个案。金先生以其独特的身份角色以及知识结构,为这一课题提供了宝贵的、不可多得的材料以及参考性答案。

值得指出的是,金先生的专著《三国演义的世界》,初衷是以专家并兼顾日本普通读者为对象而非严格的学院派著作,因此,有些观点只是点到即止,并未展开详尽的论述。对于专业读者来说,或有意犹未尽之感,不过,也正因此,给后来者留下了更多可以深化和细化的空间。

(2013年5月7日星期二,于京都田中野神町寓所)

注:

① 段江丽《中国古代文学与东亚文学-文化圈——金文京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13年第2期。

③ 金文京『三国志の世界』,講談社2005年版,“中国的历史”丛书之四。

⑤ 郑振铎《三国志演义的演化》,原载《小说月报》第20卷第10号,1923年;收入氏著《中国文学研究》(上卷),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⑥ 小川环树《関索の伝説そのほか》,见氏著『中国小説史の研究』,岩波书店1968年版。

⑦ 关于《花关索传》:1967年于上海市嘉定县一古墓中发现一些书籍。经研究断定,这些书籍是成化年间(1465-1487)由北京永顺书堂刊行的十六种说唱词话和戏曲《白兔记》,说唱词话之一即为《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传》,简称《花关索传》,现藏上海市博物馆。关于《花关索传》研究,参看井上泰山、大木康、金文京等『関索伝の研究』,汲古书院1989年版。该条注释参见金文京著,邱岭、吴芳玲译《三国演义的世界》,第157页。

⑧ A·E·McLAREN“Chanterfables and the Textual Evolual of the San-kuo-chih yen-i”,《通报》(T’oung pao),LXXI,1985年。

⑩ 金文京:『「三国演義」版本試探——建安諸本を中心に——』,《季刊东洋学》第61号,1989年;陈西中译《〈三国志演义〉版本试探——以建安诸本为中心》,《明清小说研究》1992年第2期;《〈三国演义〉版本试探(续完)——以建安诸本为中心》,《明清小说研究》1992年Z1期。

责任编辑:徐永斌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日本学人所撰‘中国文学史’研究(1882-2002)”(项目编号:14AZW010)、北京语言大学院级科研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编号:14YJ010002)阶段性研究成果。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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