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国旗人报刊小说家程道一考论

2014-12-11 05:37··
明清小说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旗人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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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国旗人报刊小说家程道一考论

·李玉宝·

清末民国的社会动荡,是近代报刊诞生、发展的良机。在帝国首都北京产生了一批白话报刊及以“吃小说”为业的旗人小说家,程道一就是他们中很著名的一位。程道一著述甚丰,但受社会动乱及小说题材反映社会的广度和深度难与时代脉搏相契合之影响,他的很多作品没有保存下来。文章对其经历、作品进行了考辨,通过考辨指出,在王朝陵替、沧海桑田的历史背景下,程道一的作品承接满族民间“说古”传统,对刚刚成为“昨天”的民族辉煌,借用“消闲”的体式,“演义”着天崩地裂时代旗人的历史体认,其作品在“大中华”视域下蕴含着深厚的爱国之情和微妙的家国之思。

程道一 清末民国 报刊小说 消闲演义 说部

一、引言

旗人会“说话”,已是公论。胡适、周作人及郑振铎等大家都曾论及,而最好的注脚是进入文学史的曹雪芹的《红楼梦》、文康的《儿女英雄传》和老舍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巨著。除此之外,清末民初的帝国首都北京还曾出现过难以计数、没有进入文学史家视野的白话报刊及在这些报刊之上刊登的旗人报刊小说作品。据管翼贤《北京报纸小史》(《新闻学集成》第六辑)记载,旗人最早办的报纸有:《公益报》、《进化报》、《大同报》、《京师公报》、《官话政报》、《国华报》、《群强报》、《燕都报》及《爱国白话报》等。在这些旗人所办报刊及其他北京的白话报刊周围,聚集了一批以“吃小说”为业的旗人作家。这些旗人,家庭出身不一、教育背景各异、政治立场有别,但他们都非常熟悉老北京百姓的生活,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及警察、妓女、各级官吏等都曾成为他们关注的对象,他们操着地道的京话,叙说着下层百姓的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在他们或平静或激昂的叙述中,社会的沧海桑田、京师的风土人情尽收眼底。

或许是由于这些旗人作家没有踏准时代的脉搏,没有搭上标签着“启蒙”、“救国”的文艺专列,他们的作品成为后人“遗忘的角落”而难以进入文学史家的视野。但作为天崩地裂时代一种曾经的历史存在,在近代传媒刚刚兴起的清末民初却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种文化现象(这一现象异军突起、人数众多),尤其这一报刊群体的主角由原来的主统族群变为二等公民时,这种现象更值得后人关注。今天,对清末民国的旗人报刊作家研究已成为一个新的研究“增长点”,不少专家学者涉足其中。有学者指出蔡友梅(损公)、徐剑胆、杨曼青、文实权(市隐)、文子龙(睡公)、丁竹园(国珍)、王泳湘(冷佛)、穆都哩(辰公、儒丐)、时感生、湛引铭、耀公、钱一蟹、尹虞初等报刊小说家多为旗人①。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以清代历史题材为主的旗人报刊小说家活跃在清末民国的小说界,他就是程道一。有关程道一的著作,后人知道最多的是《消闲演义》。其实,除此之外,程氏还有很多作品没有为人所认识到。本文拟就他的生平经历、有关作品及在作品中呈现出的思想动态、价值取向试做考证、分析。

二、程道一是位旗人作家

《明时演义》是林纾在民国期间的北京抄写的一部报章小说合集,现存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小说表面看来写的是晚明崇祯一朝及南明小朝廷的历史演义,实则却是一部清代开国帝王的“建国大业”古代版:借李自成农民军攻陷北京的天赐良机,顺治帝、多尔衮等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华,纵横捭阖,进占北京,进而逐渐逐灭各地的反清势力,最终定鼎中原,统一华夏。作者在行文过程中,常常以说书人的口吻,将视角由“明末清初”转换为“清末民初”,借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褒贬,寄寓自己深深的故国之思。也就是在这种时空转换中,《明时演义》中透露出了作者的有关信息。据笔者考证,其作者就是民国时期的报人小说家程道一,该文刊于民国时期的北京报刊②。

在明末汉人看来,多尔衮简直与杀人魔无异,但程道一却对他赞赏有加,称其“雄才大略”、“摄政王谦恭和蔼,真令人钦佩”③。剃发于当时汉人而言是极可耻的事情,但多尔衮略施小计就使得全北京人轻松、高兴地接受了。文章写道:

(多尔衮接受百姓送上的牛羊果品等礼物)应对极谦,收礼道谢,前云:“敝军初临故都,未经效力,先要尔等破费,实过意不去,因尔等出于至诚,不能不收,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但本国出师,原为救民水火,保全安宁,秋毫无犯,只令百姓遵令剃发这件事,尔等不得抗违才是。”大家见举动严肃又异常和蔼,较李闯天渊之别,又不夺人产业,大家皆便顺从,都愿剃发归降,万众一心,多尔衮大喜,一起一起接见百姓。④

程道一用满带敬仰、欣赏的笔调说人们“乐得剃发归服”,并且这种剃发归服是“万众一心”。对统治中国二百八十多年的满清帝国,程道一认为人民是心向往之的:

一般人民及老乡各人提起来总仍念大清国好。……你要说道共和好处,老乡亲们脑筋真算是悖谬家,也别想劝导得化,便是苏秦、张仪复生亦难劝化,虽说乡老愚谬,也未尝不是当初栽培下的德行所致了。⑤

程道一借乡亲之口道出了他对共和民国极端排斥、对前清极度留恋的保守态度,他所说的“一般人民”和“老乡”应是前清遗老或大部分旗人而已。

除了政治上的保守外,程道一对民间盛传孝庄皇太后下嫁多尔衮之说极为不满:

这么看起来,天后下嫁摄政王之事焉能办的到呢?岂非糊谈?但《清外史》、《清秘史》、《清朝谊义》等书全含糊记载。其事非报上小说与他种不同,须要主持公道,明正是非,方能尽报纸的天职。……要说这段故事,不但要说,还要痛说。诸位要注意,此次来京的这位太后就是老人提起来都称为开国的圣母,硬说下嫁摄政王,如何说得下去?即以前清家法之严而论,这件事简直子虚乌有。⑥

由程道一对前清的赞美、留恋及他对“孝庄皇太后下嫁多尔衮之说”强烈的抵制可知,他应该就是一位旗人作家。

三、程道一生平著述考

(一)从事幕僚及刊物的创办、编辑和创作时期

程道一在庚子事变那年就在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手下的“营务处”任职,于当时北京的政治、军事、外交等情况非常熟悉。营务处是清末训练新军的机构,由于当时总督、巡抚多亲自统兵,因此各省设营务处,以道、府级的文官充任总办、会办等,负责军营的行政事务。新建陆军、毅军也设有营务处。直隶总督荣禄是当时拱卫京畿的清军精锐“武毅军、甘军、新建陆军、直隶练军、直隶绿营”的总帅。⑦对高举“扶清灭洋”旗帜的义和团是剿还是抚,清朝最高层分成势若水火的两派,载漪、奕劻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主张利用义和团削弱洋人,而尚书许景澄和袁昶却坚决反对,后许、袁被害死。临死时,袁昶愤怒地对监斩官刑部侍郎景沣说“他两人死后,不出旬日,洋兵必然打入京师”。景沣说道:“只此一言,足知他是汉奸无疑了。”对此,作者写道:“这是著者亲听这位景侍郎所说的。”当1900年庚子事变中北京城被打破时,庆王奕劻、端王载漪及荣禄当时正在营务处督理前线战事,程道一用非常细致的笔触画出了他们束手无策时的窘相,并说道:“著者当时正在营务处中住班,身临其境。”⑧由程道一的亲历亲诉可知,他在庚子事变前后是直隶总督属下营务处一位级别较高且具有一定军事素养的文职人员。

《灰中犯》八回,即是由懒侬编述,痴公(痴公是程道一的号,这在《消闲演义》正文外边页标得很清楚)校订出版的,民国2年(1913)由北平华盛印书局发行,铅字本,附彩色图两大叶⑨。周越然《版本与书籍·稀见小说五十种》曾著录。据此可知,程道一最晚在1913年即开始从事报刊的编辑工作了。

程道一最早的著作是民国4年(1915)由森宝书局铅印发行的《同光遗事》二卷(上,下册),32开162页,1915年8月北京森宝书局出版。记述清代同治、光绪两朝政事。有热河政变,天津教案、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等。书中对慈禧、光绪事记载较详。⑩《同光遗事》主要篇目有:《关于惩办载垣肃顺端华之谕旨》、《慈禧之感旧》、《僧亲王之殉难》、《天津教案始末》、《德宗之事迹》、《关于觐见礼节吴可读之条奏》、《慈禧始终信任醇王及当时之谕旨》、《翁同龢罢相之原因及其回籍之余闻》、《戊戌变法之谕旨》、《文悌奏参康南海及政变之谕旨》、《关于匪乱时荣禄致许应骙书》、《联军进窥北京之余闻》、《德使克林德被戕及醇亲王赴德始末记》、《光绪帝崩逝余闻遗诏》、《慈禧太后之遗诏》等34篇。这些篇目中,“谕旨”、“遗诏”之类篇目较多,足以说明程道一确实对朝政内情非常熟悉。

据此可知,在此之前,程道一就已经开始从事历史小说的创作了,并且以后他所有的著作基本上都是清代历史题材。

1916年12月,程道一创办了《鸿闻拔萃月刊》。该刊物文言、白话并用,经理、编辑由程道一兼任,发行人为宛平人关少阶,印刷人叶志芳。发行所设在北京南柳巷永兴寺森宝书屋内,刊物由琉璃厂华盛印书局承印。该刊1916年11月21日批准备案。期间由《鸿闻拔萃月刊》社刊行的程道一著作有:

轶事小说《香妃》一册,32开40页,民国十年(1921)由鸿闻拔萃社第二十二期再版,铅印本。

《清代遗事撷华》,32开100页。分“咸同遗事”和“清世朝野轶闻”两卷,收《僧亲王大战洋兵于海口》、《通州议和僧王夜擒巴夏里》,《慈禧后主战之遗闻》,《同治帝殁后立嗣问题》,《林则徐禁鸦片之纪要》,《乾隆帝巡幸江南纪》等26篇。

《乾隆巡幸江南轶事》,32开40页,集清乾隆六下江南时的遗闻奇事,不分章节,后附《南巡返驾之余闻》。本书又名《打江南围》。封面二有乾隆皇帝像。本书作者藏有,惜乎唯阙版权页,故不知出版年。

《清世朝野轶闻》二卷。已佚。《乾隆巡幸江南轶事》中说到盐商供奉,争强俱进,其献媚之术,愈见其工时说:“媚悦之者,日进不已。不独造作巧幻,供奉极奢,然尤有奇而又奇,不可思议者,前于《清世朝野轶闻》(上下卷)中均兼述一二。兹再接连演述。此一卷中皆述乾隆南巡轶事,故即名为《乾隆巡幸江南轶事》,惟是书编首载在第二卷《朝野轶闻》之末,未阅第二卷《朝野轶闻》者,可购阅之。”(《乾隆巡幸江南轶事》卷首)此处“第二卷《朝野轶闻》”当为上文提到的“《清世朝野轶闻》两卷”中的下卷。内有篇目20回,主要记载清朝封疆大吏如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刘铭传、塔齐布、刚毅及其他忠勇之臣的逸闻轶事。

《吴孚威传》,鸿闻拔萃社编印,32开60页,有图像,吴孚威即吴佩孚,本书介绍其生平事迹。前有说略。已佚。吴佩孚生于1874年,逝于1939年。据此可知,程道一当于30年代末时还健在。

《暗杀潮》,中篇记事小说,32开88页,主要写清末革命党人暗杀清朝官吏的事情。

《清代野记奇闻》,短篇小说集,32开94页。收有《顺治帝与董鄂贵妃遗事》、《康熙帝梦明太祖》、《康熙字典案始末记》等16篇短篇小说。

纪事小说《清代野叟秘记》,卷首附有世宗雍正之御容。已佚。作者在《乾隆巡幸江南轶事》扉页所做的广告中说:“是书所记虽属旧闻,而稗家私乘亦足以助趣。编中所述皆雍乾间遗事异闻。……其中事迹甚多曲折变幻,幽眇离奇,尤令阅者拍案惊异。洵小说中之特出也。”可见,集经理、主编、编辑与一身的程道一,为了提高刊物的发行量,也通过“广告”奋力推销自己的作品。

(二)1921年前后在《小公报》报馆做编辑时期

《小公报》1919年8月1日创刊,社长季绍权,编辑程道一,社址南柳巷,白话小报。该报1934年10月被北平市政府“勒令永远停刊”。王文彬编著的《中国现代报史资料汇辑》称《小公报》的“‘紧要新闻’是剪用别报的。所刊各种小说,占去三分之一的篇幅。‘演说’和‘警世谐文’两栏,常刊些史料,迎合遗老遗少的趣味。”他所说的常刊的“史料”和“迎合遗老遗少的趣味”的小说即包括程道一的作品,主要指《消闲演义》。《消闲演义》1921年前后连载于《小公报》。主要是对有清一代历史事件的演义,洋洋洒洒数十万言,以致常被当成《清史演义》。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记叙清王朝开国的《明时演义》(上、下册)、《鸦片战争演义》(原书的第32至36回,写鸦片战争;第42至44回,写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失和战史》(节录《消闲演义》中叙述中法战争事的两回,在本集中不分回)、《中东之战》(节录《消闲演义》中51、52回)及《庚子事变演义》。《庚子事变演义》详细记载了朝鲜战事的起因、丰岛海战、平壤战役、大东沟海战、辽东战役、威海惨败、马关议和及马关条约的签订、三国干涉还辽、台湾军民反割台斗争等重大历史事件,笔力酣畅,人物刻画基本忠于历史原貌,算是比较成功的。对此,阿英评曰:“关于这一战役(庚子之役——作者注)完全具讲史性质之小说……史实最称丰富,主要人物有一定深度的刻划,却是写成最晚的《消闲演义》里庚子的部分,但观点立场,却并无多大进步,引用文件也太多。”

此外,程道一的作品还有:

《和州大冤狱》标“惨情小说”在1923年8月12的《顺天时报》上开始连载,迄1923年9月11日毕。《顺天时报》1901年10月由日人创刊,北京出版。

《花瓶外史》于1931年11月17日在《中报》刊出(未知是否连载)。《中报》于民国20年五月二日在上海创刊。

《洪大经略奏对日钞笔记》一册,72页。此书是顺治朝洪承畴的奏对,顺治视其为治国至宝,上有御批,后顺治将其授于摄政王多尔衮。该书后辗转流传,成为某清朝“逸老”的家藏秘本,程道一托人介绍,才婉转钞来,“记者(即程道一——作者注)崇拜敬仰之余,特择其切要者数百条,印刷成册,以供诸世”(见该书《序》)。

程道一还曾担任过白话小报《六更公报》的发行人。该报1917年5月28日创刊,由共和演说团团长李六更创办,李兼任经理,编辑主任赵中鸽(前奉天稽勋局局长、众议院候补议员),印刷人李义(晨钟报印剧室经理)。发行所设南柳巷永兴寺森宝书室。

综上可知,程道一,号痴公,宛平(现北京丰台)旗人。庚子事变前后在京畿卫戍部队下的“营务处”做高级幕僚。清政府倒台前后开始从事报刊编辑工作,并开始小说创作。1916年11月创办《鸿闻拔萃月刊》,身兼经理、主编和编辑,该刊民国11年(1922)时还存在。在办刊的同时,身兼《小公报》编辑,并在其上连载代表其创作成就的《消闲演义》系列小说,连载时间约在1921年前后。在办刊、做编辑的同时,曾给《顺天时报》、《申报》、《中报》等多家刊物投稿;有记载吴佩孚生平的《吴孚威传》。程道一20世纪30年代末时应还健在。

四、《消闲演义》:中华民族认同与“说古”转型期的时代见证

(一)《消闲演义》是中华民族形成期的自觉性的生动注脚

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桥梁和纽带。中华民族之所以生生不息、绵延五千余年而一直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根本原因在于华夏文明强大的民族辐射力和向心力,其辐射力最初以中原文化为中心向外传输,扩大着华夏文明的影响;其向心力不断吸附着周围的弱小民族,使其逐渐成为中华文明之轮上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而逐渐产生出新的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中华民族”最终作为一种文化积淀,深入到各民族的血脉和骨髓中是在近代,确切地说是从鸦片战争至民国初期,这一时期是“中华民族”形成的自觉时期。程道一等旗人作家则用其作品验证着这种自觉。

程道一作品中最成功、影响最大的是以清代历史为题材的《消闲演义》。近代论及报刊文学、军事文学及北京文学的书籍都会提到这部著作,可以说,《消闲演义》是描写近代中国反侵略战争的最成功之作。小说在对清代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演义”中,作者深厚的中华民族认同感、强烈的爱国之情流溢在字里行间。程道一对在历次反侵略战争中的殉国者、爱国者满怀景仰、热情歌颂,而对官僚弊政,却忧心忡忡。清末新政中,清政府从满族子弟中选取人员编练新式陆军,用以保卫京畿。但“前清时代,不管这人知兵不知兵,只要人情大,就能叫他统带兵马……著者素好忧心时局,当时我看到这朝廷忽然这样练兵,来头绝非善状,万一中外开爨,这些练兵不用说令他开赴前敌,就是叫他开出防堵,这些位领兵人员管保都担负不了。”从中可见程道一的一腔忧国情怀。

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清政府的失败而告终,从此,西方列强闯入中国沿海城镇,金瓯开始残缺。对此,作者愤激地说道:“为此一场兵祸,遂弄得海氛迭起,贻毒百年,堂堂华夏,竟被外人窥破,把我五千年的文明古国,看得一钱不值”(《消闲演义》第32回《七将军平定匪乱,八卦教纷扰宫廷》)。虽同为旗人,程道一对穆彰阿与琦善勾结,陷害林则徐一事就十分鄙视:“一般奸臣屈害忠良,藉事逞能,是第一拿手,要叫他去办外交,抵御洋兵,便吓得屁滚尿流。”(《消闲演义》第43回)这从一个侧面说明,程道一没有狭隘的旗人与非旗人之别,他衡量一个人是否爱“我中国”,标准是爱国主义。作者在行文中,常常在“中国”前冠以“我”作为定语。可以看出,程道一早已摈弃一般狭隘民族主义者保守的华夷之见,而接受了体现“中华民族”文化认同感的“我五千年的文明古国”。“五千年的文明”作为纽带使满、汉两个民族彼此认同,彼此融合,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命运共同体。清末著名立宪派干将杨度就认为,和汉族联系最密切、文化最接近的满族在清朝后期已经同化到“中华民族”中去了。不惟满族有此认同感,即大部蒙古族亦复如此。辛亥革命后不久,外蒙古的哲布尊丹巴活佛等在俄国策动下宣布“独立”,而内蒙古的哲里木盟10旗王公等在长春两次举行东蒙古王公等会议,反对外蒙古“独立”,商讨赞成五族共和、拥护民国。1913年初,在归绥(今呼和浩特市)又召开了西蒙古王公会议,内蒙古西部22部34旗王公一致决议“联合东蒙,反对库伦”,其在会后的《西盟会议始末记》中声明:

蒙古疆域与中国腹地唇齿相依,数百年来,汉蒙久成一家。……我蒙同系中华氏族,自宜一体出力,维持民国,与时推移。

自鸦片战争至民国初期,国家虽屡遭劫难,但国难兴邦,国难极大增强了各族人民对中华民族的认同,这一时期是中华民族认同的自觉期,而《消闲演义》即用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形象地印证着这种自觉!

(二)《消闲演义》是满族早期“说古”传统在新的历史转型时期的代表之作

从人类文化发生学的角度分析,世界任何民族都需要将自己族群世代累积的知识、经验、技能等精神财富代代传承下去,这是人类社会文化传递的必经阶段,也是口头文学产生的社会基础。满族说部作为满族先民集体历史记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有着深厚的历史和文化积淀,在文字出现前的荒蛮蒙昧世代,它既是娱乐活动,更是教育活动,是对本族人民进行民族教育、历史教育的重要形式,是形成民族自信心、自豪感和向心力的重要手段。

作为满族民间文学重要形式的说古,民间主要有两种形式:乌勒本(ulabun)和德布达林(debtelin)。德布达林指满族民间比较古老的叙事诗,在满族民间流传并不普遍,而以乌勒本最为有名,影响也最大。乌勒本(ulabun)为满语,意为“家传”、“家史”、“讲古”、“英雄传”等,是由满族先民创作并向本部族内人民传讲的一种反映历史上满族部落英雄及成员征战生活与情感世界的长篇散文体或韵文体的口头创作。进入清末民初后,满族在文化上已基本汉化,以说部为主的讲唱文学开始衰微,在新的历史背景下和异军突起的报刊文学相结合,产生了新的乌勒本体式,即满族说部。江帆教授于此所论非常精炼,现摘录如下:

其时,乌勒本的传承人已渐由满族各氏族中热衷于讲古传统的文化人为主角。此中的一些人由于在朝廷为官,有接触文书档案和文献史料的便利,同时受汉族评书艺术的影响,主动对前人传下来的乌勒本进行补缀勾连,使原本内容比较单一、形式比较简单的乌勒本,经不断的艺术加工,逐渐衍化为首尾相接、情节曲折、内容丰富的长篇传奇巨制。

江帆称这种长篇巨制为“传奇”。程道一的《消闲演义》系列小说就是新形势下的“新乌勒本”传奇。之所以说它“新”,是因为承载它的载体是新的,即清末民初的时代传媒——报纸期刊;运用载体的人也是新的——已经汉化了的、接触了清室档案史料的满族知识分子;形式也是新的——借鉴了汉族章回体演义小说的形式、插入了轻松消闲的“余料”。而内容的性质却没有改变,即对有清一代创造了本民族历史辉煌的民族先辈业绩在尊重历史的情况下适当演义。

一部《消闲演义》就是一部清代满族帝王将相的开国史、创业史。它以时间为序,以清代重大历史事件为架构,以清代帝王和满汉大臣的轶闻遗事为血肉,构成一个浑然有序的说部整体,其表现形式确如富育光先生所称“趋向话本和评书”。《消闲演义》虽和汉族的世代累积型历史演义类题材作品类似,但又有不同,它更忠于历史原貌,遵循了本族传统说部乌勒本尊重史实、不隐饰、不编造的传统,所叙事件、所写人物基本忠于历史史实,经得起时间检验。作者在《明时演义》中曾说:“这种《消闲演义》穷搜博采,全都以史记攒入书中”,“虽名演义,还是实事、史鉴采来居多,穷搜博采,煞费经营”。为了增加真实性,作者有时还大段引用“谕旨”、“奏折”等史料,以致被阿英先生批评“引用文件太多”。

任何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作为记载满族先民精神财富的乌勒本在新的历史时期也不得不进行“转型”。作为政治上的统治民族,满清统治者能调动一切社会资源来梳理、铭记本民族的精神记忆和历史遗产,这样乌勒本就失去了存在的政治基础,使它只能以娱乐的形式存在于边远地区的乡村、部族中,文化记载、历史记忆和教化功能已大大退化;社会危机的加深、时代传媒的蜂起、对世俗文化的旺盛需求都迫使乌勒本的近代形式——满族说部选择新的表现形式,而北京、旗人等字眼是它千变万变也离不了的“宗”,它只有将根深深扎入北京的市民文化、旗人文化中,才能获得成长的营养和长久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才出现了像《消闲演义》这样的描写清代历史题材的洋洋巨著以及众多的其它写北京市民生活的旗人作品。从这一意义上说,近代京旗文学其实是满族传统“说古”在形式和内容方面向现代转型过程中的一种过渡。

注:

① 程光炜《都市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页。

② 参看拙文《林纾抄本小说〈明时演义〉考述》,《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4期。

⑦ 刘春兰《荣禄与晚清军事》(硕士学位论文),台湾国立政治大学,2002年,第39页。

⑨ 潘建国《古代小说文献丛考》,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44页。

责任编辑:倪惠颖

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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