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贼合作者

2014-12-06 04:57纳兰妙殊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9期
关键词:小说

纳兰妙殊

本报讯:

昨晚七点,备受文学界瞩目的、历史悠久的“珀伽索斯奖”在丹桥大学(University of Dambridge)王太子学院礼堂举行了颁奖晚会。盛况空前,高朋满座。今年,来自坎特纳郡的格蕾丝·克莱门女士在五人短名单中突围而出,以其长篇小说《血与骨摆满奇珍柜》摘得了这项无数小说家梦寐以求的桂冠,让那只背生双翼的小白马飞入了她手中。

该书讲述一个殖民地官员的混血私生子于三十年后回到父亲出生地,经历了牢狱之灾、险死还生之后,开启一系列复仇与爱的故事。目前该书已蝉联畅销榜达六周之久,热度持续不减,香蕉书评网打分为热情且善意的8.3,这本书甚至征服了出名挑剔的书评人、丹桥大学文学院院长芙蕾德·特德女士,她表示:“能享受这本小说带来的惊奇,将是每个小说爱好者这一年最快乐最难忘的事。”

“珀伽索斯奖”授奖词(节选):《血与骨摆满奇珍柜》有着质地粗粝、激情洋溢的独特叙事艺术,故事细节真实震撼。在情节方面,它永远有着令人惊奇的下一页,其极具深意的结尾更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结局艺术和审美体验。

但由于种种原因,格蕾丝·克莱门事先准备的演讲为组委会所不喜,她未能获准发言。作为抗议,她没有出席晚会,由她的经纪人代领了奖座和支票。

非常荣幸,克莱门女士把她的演讲稿交给本报主编,期望全文刊发。文中坦诚讲述了关于《血与骨摆满奇珍柜》令人咋舌不已的神秘内幕。

以下就是由本报为您带来的独家内容。

格蕾丝·克莱门:我是盗贼的合作者

尊敬的评委会的先生女士们,在座的诸位同行,晚上好。

感谢你们对《血与骨摆满奇珍柜》的认可。虽然写了七年小说,但能拿到这匹小飞马,还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但我要说,这个奖项其实不该由我一个人来领取。出于对诚实和良心负责任,我决定把整个故事讲出来。

事情发生在两年前的三月,那时,这个小说已经在我电脑里孵了半年多。我已经有了对几个主次要人物原型的采访录音、故事梗概、章节构造、大纲和前四章的六万字。

那六万字手稿我总是随身带着,放在一个在布拉格买的扁扁的皮包里。我需要人物与故事以字母的方式围绕在我身边。我能感到它源源不断辐射出热力和微光。开车出去的时候,我把那皮包搁在副驾驶位置上。进餐馆吃饭的时候,皮包就横放在我大腿上。

只有那么一晚,我开车到一位男士家中约会,共享一夜激情,色令智昏,把皮包忘在了车子里。早晨下楼来,发现车窗砸出了一个盥洗盆那么大的洞,碎玻璃撒了一地。

被盗走的东西计有:一些现金,一包摩洛哥“鸸鹋”香烟,堵车时玩的手掌游戏机……还有我的牛皮文件包!

你们可以想见我的沮丧和痛苦。

我像寡妇为爱子服丧一样穿深色衣裙,闭门默哀;并迁怒于那位无辜的可爱男士,任他在楼下彻夜弹吉他唱歌,把鲜花摆成普鲁斯特(我的偶像)的头像,也再不见他。

再默写一遍?文稿是在长达一年的时间内断断续续写下的,那些负责记录的蛋白质早就消失了。

度过了燠热、自怨自艾、毫无希望的五十三天之后,我接到一个警察局打来的电话。您好,我们抓获一个砸车盗物的贼,并在他的居所起出大量赃物,其中有一只布拉格产牛皮包,包中一个名片盒里是您的名片……

见到皮书包那一刻,就像看到遭绑架又被救回的孩子似的。只是为了不太丢脸,我才强忍住悲喜交集的泪水。

东西几乎都在,钥匙名片盒口香糖和一颗在日内瓦湖边捡到的圆石头(上边的图案很像《星际迷航》里“进取号”飞船的形状,我把它当做我的幸运石),一切都安然无恙,只少了夹层里的一板朗姆酒味巧克力,也许抢劫过后小偷先生需要补充体力吧。

手稿呢?我特意把这项检查留到最后。拿出稿本清点,一页不少。

不但没有少,还多出了很多东西:在原文笔迹之上,各种彩色笔画的圈圈、十叉和杠子到处都是,像承受过一群野兽撒欢的麦田。纸面的白边处,潦草地写着感想和批注的句子。那是小偷先生的作品。

其语气极尽嘲讽之能事:

“通往地狱之路是副词铺成的,她一个人能铺成十条高速公路。”

“暗示三页之后有枪击就靠人物反复擦枪?蹩脚的伏笔。”

“整页纸都在写心理活动,再翻一页,天哪,还是心理活动!看到这些词语和句子,就像看到摩西召来的青蛙苍蝇铺天盖地涌过来。”

“为什么要安排这个圣诞聚会?还嫌这一章不够乱?能拯救这个聚会的只有受邀者全体缺席了。”

尊敬的先生们,你们肯定都能理解作者对手稿的珍视——那些初具雏形、尚需改进的情节语句,犹如未成年幼儿没发育好的四肢百骸,当看到她遭到蹂躏,母亲的心痛实在难以形容。

对我自身来说,那更是一种无防备之下受到的羞辱。

但按捺着多读几页批注,怒火逐渐消退了。因为他竟然说得都对。感觉就像对敌东方武术中的高手,被对手打在穴位上,麻痒酸痛之余,是一种被准确击中的奇特快感。在手稿的最后一页后半截空白处,还有洋洋洒洒对此后故事情节的猜想。

第二天,我决定不去想他给人物做的安排,马上接下去写第五章。我喝了一壶咖啡,嚼了五颗巧克力,抽了半包烟,写了三千字。晚饭之后,又把那三千字丢进纸篓里。

一个星期之后我发现,我没法抽离那人的想法继续写下去。我对自己说,我是个创意写作专业的硕士生,已经出版三本小说,也有读者写邮件给我夸赞我的书,我才是懂得写作的那个……但耳边总不停响起他的嘲笑声。每次我多写出废掉的一章,就愈发明白,我迟早得去见他。

通过一些门路,我从警局得知,那个砸车盗物贼已经开始服刑,刑期是一年半。

一个星期之后,填写了一些表格、捏造了一些理由,我见到了那位小偷先生。

说来奇怪,我最害怕的情况是,他是个满口烟熏牙、面目猥琐的秃头胖子,因为如果要向某个人认输,我更不愿意认输给一个胖子……

锁链声音和足音混杂,越来越近,在一个粗壮狱警的押送之下,那人走进了接待室。谢天谢地!他是个模样秀气的瘦高个儿,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一头卷发繁茂得像夏天的树冠,眼角有块伤疤,走路一跛一跛的。

他在我面前坐下,我才发现他眼角处不是伤疤,是个小小的文身图案:一只蓝色的雀鸟。

——后来他告诉我,那种鸟叫蓝鹟。

——这个人,就叫他蓝鹟吧,他本身的名字很长很无趣,衬不上他。

他双手托住脑袋,眯起眼盯着我。他们说你要见我,可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说,我是铺了十条地狱高速公路的人。

他愣了两秒钟,突然笑起来,笑得那么响,嘴巴张得像个黑洞,上唇肆无忌惮地缩上去,露出雪白牙齿和粉红牙龈,一边笑一边用手拍他面前的桌子。

我只能看着他,等他笑完。

笑的浪潮退去后,他的黑眼睛变得泪盈盈的。他不断摇头,说,哦,是你!我该感谢你,你的稿子比电视里的“蠢蛋真人秀”还有娱乐性,我度过了好几个有趣的夜晚,说真的,你靠这个赚钱买面包和丝袜吗?那还挺不容易……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尊像掉在地上的一块曲奇饼。

所有作者都必须具有忍受羞辱和嘲讽的能力,我们把文稿送到世界上,就等于把脸伸到别人面前等待掌掴一样。

而我不得不承认,一个小偷,一个砸车窗玻璃偷东西的贼,穿橙色连体囚服的犯人,也能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只因为他残忍、正确地看穿了我无法辩驳的软肋。鉴赏家不需要阶层来赋予资格。

出于对艺术的尊重,我诚实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谨慎地称赞他的洞察力和想象力,最后对他在稿纸上乱涂乱画的行为表达了竭力克制的谴责。

他抬起两手,把手腕间的铁链抖得铮铮作响。女士,你瞧,这可以算作是执法机关为你可怜的手稿报仇雪恨了吗?

我说,不,我来这儿为的并不是为报复,我想问的是……你认为这个故事接下来该怎么写?

缪斯女神在上!自从十岁从云霄飞车上下来之后大呕特呕,这是从我嘴里吐出的最恶心的东西。这句话从舌头上滚进空气里,让我从胃到喉咙一通痉挛,眼前阵阵发绿。

我自命为作家,却跑来跟别人(一个盗车贼)讨主意!

但含垢忍辱是必须的,这就像穷母亲为了让儿女吃饱长壮,会不惜颜面出门借钱一样。

蓝鹟的身子猛地往后一靠,倒在椅背上,抬手挠了挠乱发下的头皮。说,你想要……要我帮你写小说?

他快速眨了眨眼,如果答应你,我有什么好处?

尊敬的先生们,你们一定遇到过那种人:天生想象力丰富,能从傍晚布满紫灰色云朵的天空、一堵裂缝纵横的墙上看出温泉关之役的场景,从一场下午的暴雨发挥出一次外星生物攻占地球的大战。

可惜绝大部分这种人没有进入写作行当,只把才华花在给小孩讲睡前故事上面,以及向飞机上的邻座姑娘虚构自己的成功史或浪荡史。

蓝鹟就是那种人,那种有一副为创造而生的眼睛、舌头和脑袋的人。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的才能,就像一位美人自幼生活在没有镜子的城堡里。

我说,出版后的版税钱我当然会分给你,而且你在狱中每个探视日,我都会来看你,给你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食物,衣服,书,任何东西!

他接受了吗?当然!

我反复强调,他的帮助对我有多重要。蓝鹟在孤儿院长大,他没有女朋友也没什么男朋友。我知道所有孤儿都热切地期望被关注、被重视。

我还知道自己是个长得蛮不错的女人。

第一次探视,在被狱警带走之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先把所有对话都减掉一半字数……

合作是这样进行的:每个月我参照他的构思写好新章节,在探视的时候拿给他看,他再口述新想法。开始他对“作家”还保留一些尊重,在稿纸上涂鸦,与真实世界中的面对面毕竟不同。但很快他明白,我不如他。想象力是一种“礼物”,他的礼物是奢侈店的,我的礼物是沃尔玛货架上的。

我见过太多的人,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的人,脑袋里塞满那种自得其乐、不容否认的假智慧和滥经验。而蓝鹟有一种肆无忌惮的、青春的健康和活力,后来我发现他违法犯禁,也只不过因为故意想“打破”点什么。他厌恶常见的、按照规律来的东西,也不屑于把事情想简单,不屑于做对——这难道不就是一个创作者最宝贵的品质?

当他坐在我面前,双手托着脑袋,尖削的下巴镶嵌在两个手掌缝隙里,睁大栗色眼睛,他能口述出一个建筑在云端上以收集氢气球为生的村庄,那让我的耳朵充满了光。

第四次探视时出了问题。蓝鹟是个嘴巴刻薄、无遮无拦的人,在里边得罪了不少人,这番天外飞来的“艳遇”想必很遭人嫉恨(天知道他会怎么吹嘘自己),证据是他的室友换成了一个凶悍的、墨西哥帮大汉(那人是因斗殴时打人致残进来的)。我被禁止再探访他,管事的跟我扯了一大堆理由,由于监狱采取新式分级管理,蓝鹟级别太低,除非是直系亲属否则一律不许探视,等等等等。

你们认为我该怎么办呢?反正,我当时只思索了几秒钟,就对面前的官员说,好,我会成为蓝鹟的直系亲属的。

感谢上帝,要将两个血缘、出生地、教育程度、兴趣爱好相差一个光年的陌生人变成世上最亲近的人,有一种最直接的魔法……一个月后,我跟蓝鹟在监狱小教堂里举行了简陋的婚礼。

蓝鹟没有亲友,我爸妈正在国外旅行,没人观礼。

婚礼蛋糕是前一天晚上烤好的胡萝卜蛋糕。酒我忘了带,紧急从监狱超市买了一箱廉价霞多丽。我也没时间订婚纱,只穿了条白连衣裙,并给蓝鹟租了一套西装皮鞋,鞋子号码大了,他不得不拖着脚进教堂。

婚礼之后,监狱方面额外给了半天时间的“婚假”,并提供宿处。

那是专给探监情侣和夫妻们使用的性爱小屋,大伙称为“Sexy Room”。嫩黄色雏菊墙纸,玫红床单上有可疑污渍,墙上贴了一套丁度巴拉斯那以露臀为主题的电影海报。床头放着一盒免费赠送的避孕套,床脚边还躺着一个,不过是已经用过的,底部有些液体,像只死蠕虫一样软软趴着。

尊敬的先生们一定觉得这场景十分眼熟。是的,在《血与骨摆满奇珍柜》书中,我把我自己的婚礼照原样写了进去。

为了给到此缠绵的夫妻们一点隐私,室内没有安置监视摄像头,作为替代,要在犯人脚踝上扣一个监视环。

先交换结婚礼物。我送他一套彩色铅笔,可以让他在稿纸上画各种颜色的涂鸦。他的礼物是为我的小说画的插图——我有没有提过他无师自通地会画画?

第二个节目是把墙上海报都撕下来,拼在地上画故事结构走势图,然后乱画箭头,把主角、第二主角和各种配角的关系连在一起,胡编出无数故事:A和B私通,C被D枪杀……

半小时之后,我们开始觉得做些别的事也未尝不可。

于是我们脱衣服,脱至一丝不挂,他的手掌从我的肋骨处滑下去,抹过腰间的弧线,停落在髋骨上,赞道,多棒的起承转合!

亲吻我乳房的皮肤之后,他说,这是最好的修辞,简洁,干净,无滞无碍。他又说,你的身体,比你小说任何一个章节都他妈的漂亮。

做爱的时候,我的脚蹬在那枚监视环上,双手扣住他剃秃后又长出绒毛的头颅。手指一路摸下去,能摸到他脊背上凹凸不平的疤痕。

他对此的解释有点冷幽默:小偷们的伤疤都在后背上,因为总是在逃跑过程中被枪子儿、刀片什么的击中;匪徒们的伤疤则多半分布于胸口和两臂,因为他们总是面对面遭遇攻击……

最后,就像批改我的文稿一样,他在这部由血肉砌词的作品上也做出重大矫正,永久修改了故事性质和内容。

做爱之后,我们在地上并肩躺平,下面垫着更脏了一点的玫红床单,一起想象小说出版后的情景:书评人总要挑些毛病的,评论网站上也会有很多读者,有称赞有批评。他们会最喜欢哪个章节?会认为主人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吗?……就像未婚父母憧憬未来的儿女,在我们这个场景中,小说替代了“孩子”的角色。

成为合法夫妻后,我跟蓝鹟的见面、通话和通信更频繁。有时我跟他在处理人物上会有冲突,不过大部分时间我全听他的。比如他说,你不要弄死成年人,弄死小孩子更好。还有:为什么两人的性爱一定要做成功,到半截失败了效果不是更好吗?还有:我们可以让主人公进监狱,他会在监狱里脱胎换骨,受益良多。

要编这段情节,没人比入狱四次的他更适合。

因为小说主角是个在贫民窟长大、曾靠偷骗抢度日的人,蓝鹟还提供了很多“底层”青年又疯狂又猎奇的做爱姿势。

为了说服我,他在“Sexy Room”里让我逐一感受到了那些姿势。至于我当时的感受……是的,小说中已经写下来了。在探监时间结束的倒数几分钟,我把腿架在他大腿上,那是属于“底层”青年的大腿,密密的、不雅观的文身图案,多毛,多伤疤,结实蓬勃得像某种巨型植物的茎,我转身拥抱他取暖,等待狱警来敲门。每次我都会带着熏香蜡烛,每一次,蜡烛都会在结束之前燃尽。

我们一直在讨论小说的名字,就像准爸爸准妈妈给腹中胎儿取名一样。我把我想到的书名写在纸上,他也把他想到的写下来。然后互换名单。现在这个书名是他的“短名单”里面的。他说记得在他长大的孤儿院,院长办公室里有一口黑沉沉的奇珍柜,里面摆着小型鸟类骨架,人头骨模型,鲨鱼牙齿,犀牛角,鹿角,红珊瑚,(据说是)几内亚土著人的毒箭,非洲的食腐甲虫标本,虎纹蛱蝶标本,他一直觉得那个柜子阴森森的,阴魂萦绕,从不敢靠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奇珍柜,自鸣得意地陈列骨殖和战利品,夜间逐个拿出来摩挲欣赏。这就是书名的含义和来历。这个名字也许还不够好,但却是我和他都喜欢的一个。

他说,出版后不要署我的名,这故事我未动笔写过一个字。

我说,那么这一年里,你是在干什么?

他说,恋爱,结婚。

……该讲的似乎就这些了。虽然蓝鹟讲明他放弃署名,但我要说这部小说得到的荣誉和成就,都不属于我一个人,有一半属于蓝鹟,他的全名是蒂亚戈·波力诺·伊万格里斯塔·德·希尔瓦·菲格罗拉。

谢谢,我的话完了。

“一切只因他在结局之前死去”

——独家专访格蕾丝·克莱门

问:首先,祝贺你获奖。获得珀伽索斯奖,会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答:没有影响,完全没有。我会努力装作根本没获奖的。哦,对了,奖金是个好东西,在获奖这件事上,我唯一爱的就是奖金。那可以让我暂时不去想:天哪,我必须得写点什么,去付下个月面包和丝袜的账单(笑)。

问:你下一步的写作计划是什么?

答:在这本书之前,我曾有一些计划,但现在我觉得我应像是河流中的小船,等着看水流要带我去哪里。

问:你的先生——蒂亚戈·波力诺……我可以称他为你先生吧?

答:(惊诧地睁大眼睛,笑)啊,为什么不?他当然是我的先生,从法律到肉体,都是。

问:恕我好奇,问一个较私人的问题,在小说完成之后你是否考虑过离婚?毕竟当初你是为了……

答:哦,不,我和他都没考虑过离婚的问题。你们也许没有明白,其实对我来说,这整件事最重要的,不是蓝鹟为我带来小说,而是小说为我带来了他。

问:你是否设想过,如果没有蓝鹟先生的加入,你的小说会怎么写?

答:我当然想过——如果那夜,那个男人没有砸我的车窗……说实话,没有他,我的生活和小说都会乏味得像嚼过的口香糖,呃喝(她皱紧鼻梁上的皮肤,做了个浑身颤抖的样子)。

问:你有没有担心在你说出合作这件事之后,人们会认为奖项颁错了人?

答:担心啊,所以我要赶快回家把奖金花出去,这样万一他们要反悔,我会说,钱已经挥霍掉了,这个小飞马你们可以牵回去(大笑)……认真地说,我对人们如何评价我不感兴趣,这本书是一本很棒的小说,只要这件事得到认可,就足够了。

问:你完成这本书的经历也很奇特,会考虑把它写成另一篇小说吗?

答:也许会。但我自己觉得这经历很普通,无非是另一个“一夜大肚”的故事:一次荷尔蒙主导的胡乱激情之后,女人不依不饶,找到男人要他共同承担责任,后来奉子成婚,日久生情。你瞧,多俗套!只不过在我和蓝鹟的版本里,“孩子”始终是一本小说。

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猜得到我想问什么。据说令评委会下决心把奖颁给您的最终原因,是这本书的开放式结局,一个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的结局。

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非常喜欢这种出人意表的安排: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面对面站在大雪之夜、从两万英尺的云端急速坠落的一架飞机上……然后就是封底!天哪,太震撼了!

德高望重的让·克莱曼主席先生表示,他从未见过这样戛然而止的故事结尾,就像用利刃切断一道瀑布,“它背叛了所有既有写作和阅读经验”。

目前,读者们志愿补足的结尾已经有上千种,他们开设了一个网站,叫“奇珍柜No.2”,供世界各地的粉丝上传他们的“同人”作品。你登过那个网站吧?(笑)你绝对看过!若是我,我肯定会每天好奇地刷新!能谈谈你——你和你先生,在安排这个结局时的想法吗?

答:哦,首先感谢你喜欢这个没有结局的结局,我当然去过那个网站(笑),大家都续写得非常棒。我猜如果让我自己续写,可能都不会写得那么好。至于结局为什么是这样戛然而止的样子,我的编辑、出版商等等许多人都问过,我一直没有回答。我想,今天也是时候告诉大家了。

其实小说没有结尾是因为,蓝鹟死了。

去年一月,我们已经写到了第二十七章。蓝鹟一直说,他有一个极好的想法,能让这个二流的小说变成准一流,就像格雷奴乙把香水淋在身上、让人们吞吃掉自己那个结尾一样。但他的习惯是保持一点神秘,所以我没有问过那个想法到底是什么样的。

二月十五日,我接到典狱长的电话。监狱中起了骚乱,墨西哥帮、巴西帮和本地帮火拼,他们的武器是磨尖的塑料牙刷柄、钢勺、螺栓。蓝鹟不是任何一个帮派的人,外边乱成一片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铺位上画画(根据事后狱警交给我的草稿来看,他想帮我设计封面图),用的是我送他的结婚礼物,那套彩色铅笔。他室友,那个墨西哥人,把自己的塑料牙刷弄断在一个人后背里,转回牢房另找武器,他四下看了看,想得到蓝鹟手里的笔。

在争执中,他被蓝鹟一拳打伤,十分恼火,抢过铅笔后,将之深深扎进蓝鹟的心脏。很可惜,铅笔刚刚削过,非常之尖,是致命的那种尖。

所以这个故事的进展也跟着他的心跳一起停止了,我一个人没法完成这部小说,也不想再完成它。就让它像蓝鹟心口的伤疤一样,保持那个永远不能愈合的样子吧。

对不起,时间有点紧,我得去赶飞机了,瞧这阴云密布的天气,说不定会下雨,谢谢您送的蔓越橘海绵蛋糕,非常好吃,我留了一半在飞机上吃,这会是我对这个城市最美好的记忆。

记者佩姬·麦克亚当斯札记

格蕾丝·克莱门是一位身材娇小、明眸善睐的可爱女士,从昨晚颁奖晚会开始,她一直穿着一件宽大的橘红色连体衣裤,看上去很有古怪的美感。交谈中我得知,这件连体衣裤是按监狱里的狱衣式样仿制的,为了纪念蓝鹟。

谈话持续了三十分钟。她喜欢动来动去,有时用双手托着脑袋,下巴镶嵌在两个手掌缝隙里,用指尖玩弄自己的睫毛,有时又会把手臂放倾斜,将头颅压到一边手心里。

谈话非常愉快。我们还聊了聊时装、电影、烹饪,她提到她非常喜欢今年翻拍的电影《绿里》,并教我一种烤苏芙蕾蛋糕的小绝招。

临走时,她忽然转头,顽皮地挤挤左眼,喂,你想不想看我跟蓝鹟的另一部作品?

我惊得眼珠几乎瞪破眼眶,迅速点头。

于是她伸手到提包里,掏出……不是一本手稿或打印稿,而是她的钱包。

她打开让我看。

那里面有一张小婴儿的照片。

选自《山花》(A版)2014年第7期

原刊责编 李 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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