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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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八年一月,一位名叫柏格里的英国牧师历经一个月,由重庆步行来到位于滇东北的古城朱提。他带来了当时这座古老县城所有人从未见过的照相设备,一种当地人称之为能够摄取魂魄的机器。没有人能够弄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缩小、变薄、失去血色,跑到一张相纸上。满城的人因此陷入难以言状的恐慌,直到开始有胆大的人家,把冒险拍摄的全家福挂在堂屋的正中,并且安然无恙地生活,这才慢慢减轻人们的恐惧。多年以后,照相的摄魂之说成为一个愚昧的笑话,但是在朱提古城,摄影师郑福却碰到了一桩古怪的事情。
陈棋给章瑶讲那个与照片有关的故事时还活着。高考刚结束,在等待考分公布的日子里,如果不下雨,他喜欢在傍晚时分去乐马城郊外的打谷场,有人把去年打谷剩下的稻草扎成一个个草垛,放置在打谷场边。陈棋与章瑶爬上稻草堆,身体藏在垛尖之间。他们躺在那儿,看西天远山上的落日一点点隐没在山的后面,有的时候他们也看星河如何在天幕上辅陈开去。陈棋告诉章瑶说,他的舅舅当年在离矿城乐马几百公里以外的朱提城乡下插队。朱提城是陈棋母亲的老家,位于云南的东北部,现在少有人知。但是在遥远的古代,朱提城闻名遐迩,至今在明清的笔记小说中,还不时能看到那座城市的身影。唐代的诗人韩愈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我有双饮盏,其银得朱提”,说的就是那个地方。
“朱提那两个字的发音很奇怪,”陈棋用食指在章瑶的掌心写下了这两个字说,“读音像‘苏轼,过去以产银而闻名。”
陈棋的食指在章瑶掌中写字时,痒痒的,仿佛有一个逃命的蜘蛛在上面乱窜。这是两个人之间秘密的游戏。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喜欢让对方闭上眼睛,然后相互在手掌里写字让彼此猜。那天,陈棋在章瑶掌心中写的是:“章瑶是个小笨蛋!”而章瑶则在陈棋掌里写下:“陈棋是只打屁虫!”
当天晚上,两人商量过几天要去照一张合影照。他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因此是去镇上的相馆照,还是借陈棋父亲珍藏的那架莱卡相机照,两人有了不同的意见。章瑶暂时还不希望她与陈棋恋爱的事被陈棋的父亲知道,这件事情就摆了下来。一个星期之后,陈棋被几个小流氓刺死,此后章瑶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来得及与他有一张合影。
在陈棋讲述的故事中,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那时他还没有出生。他的舅舅高中毕业以后,胸戴大红花,被人敲锣打鼓送到了朱提城下面的乐居公社柳湾大队插队。每到周末,他都会骑上一辆飞鸽牌的自行车回到城里,星期天在家吃过晚饭以后再返回。陈棋说,小时候他去过外婆家,那时他的舅舅已经返城,成为一所学校的体育老师,车技非凡,精力充沛。舅舅曾用自行车载他去过插队的地方。在陈棋的记忆中,从朱提城到乐居公社有二十多公里路,中途要翻越一座叫红石岩的山梁,三四百米高,顺着公路骑到山顶以后,可以不再用力,自行车全凭惯性,就可以直接抵达舅舅所在的知青户。
有一次,城里的电影院放《爆炸》,是一部罗马尼亚电影,上面有水手格斗的镜头。尽管此前这部电影陈棋的舅舅已经看了不下五遍,但出事的那天,他在吃完晚饭后并没有急着返回插队的乡下,而是又看了一遍《爆炸》,这才借着满天的月光返回乐居。正是夏天,晚风习习,公路两侧的包谷已经长得有人高。出城以后,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的稻田里传来蛙鸣,以及自行车轮碾过乡间公路发出的沙沙声。插队已经两年,曾经上百次往来于乐居公社与朱提县城之间,陈棋的舅舅对这条公路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个水坑都一清二楚。大约夜里11点,他蹬着自行车精疲力竭来到了红石岩山顶,浑身被汗水打湿,穿在身上的衣服像绳索一样,把他捆得又死又紧。陈棋的舅舅在山顶停了下来,左脚支撑在公路上,转过身去望了望已经睡意蒙眬的朱提城,这才放开刹车,嘴中吹着口哨往乐居方向的山下意气风发地滑行。借着山势和惯性,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大鸟,风从衣领和袖口中灌进来,将身上的衣服高高地鼓起,这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的轻盈。但是在一个Z字形路口,过快的车速让他根本来不及拐弯,危急之中,陈棋的舅舅只有捏死刹车,飞鸽牌自行车停了下来,摔在了公路上,他却飞了出去,滚下了山岩……
陈棋开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星空神秘而深邃,四周一片静谧,章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打了个寒噤,但她还想听下去。
陈棋说,舅舅滚落到山岩下,昏迷了一会儿,等他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屋子里,有一位姑娘正用红药水给他擦洗伤口。
很奇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陈棋的舅舅并不觉得身体痛得动不了,他悄悄挪动了一下手脚,发现一点事都没有,只是身上有一些地方给擦伤了。姑娘在灯下一边为陈棋的舅舅疗伤,一边与他聊天。她告诉他说,她叫夏明雨,在红石岩下面的生产队插队,已经下来一年了。
那天夜里,共同的插队经历让两人交谈甚欢。夏明雨对陈棋的舅舅说,她城里的家在怀远街166号,就在粮食局的对面,门口有一棵梧桐树。两人约好,下一个周末到城里去看电影,届时她会在城里的家里等他。
两个在乡下插队的人就这样开始了恋爱。每个周末,陈棋的舅舅都会从乐居公社赶回城里,与夏明雨约会。他非常奇怪,每次约会,只要他到了怀远街夏明雨家的门前,还不等他敲门,夏明雨仿佛都知道似的,会自己走出来。很快,两人感情迅速升温,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夏明雨甚至提出两人去相馆照一张合影,以便不久以后办结婚证用。
这个提议得到了陈棋舅舅的赞同。星期天的一大早,两人换上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赶往朱提城位于陡街的人民照相馆。时间实在是早了一点,平时热闹异常的陡街显得有一些冷清,等了差不多一刻钟,街上才走过来一个人,他就是相馆里的摄影师郑福。陈棋的舅舅提出要照一张相,他开了票,带着夏明雨进了摄影室。郑福打开屋子里的灯,黑暗的屋子瞬间被照亮,相机对面的墙上,是一幅风景画,画的是位于朱提城西的清官亭公园,而供照相的人所坐的凳子,就放在公园大门的前面。也就是说,如果以墙上的画为背景照相,那么相片会让人产生在清官亭公园门口照的错觉。好在,陈棋的舅舅要的就是这种错觉。
相馆里的摄影师郑福是个快五十岁的男人,长着一张蟾蜍的脸,严重的甲亢让他的两只眼珠悬置在额头下,像金鱼的眼睛一样凸出。他在朱提城的照相馆工作了30年,相机上那块用来遮光的黑布已经用坏了好几块。这一天,陈棋的舅舅一进来他就想发笑,这个神经病一个人来,却对他说要照结婚照,而且一个人自言自语,仿佛他的身边真的有一位未来的新娘。摄影师有恶作剧的心态,他一边装胶片,一边与陈棋的舅舅聊天,还问他的女友叫什么名字,怎么认识的,是不是朱提人,住在哪一条街。也许是那一天陈棋的舅舅心情格外的好,他极有耐心,不厌其烦回答了摄影师提出来的每一个问题。
在摄影师的安排下,陈棋的舅舅在凳子上正襟危坐,他面对镜头,身体朝右边倾斜,仿佛是想和坐在身边的夏明雨靠得更近一些。而摄影师也鼓着一对金鱼眼,一脸坏笑地调整他的坐姿。“好啦!就这样,两人的头靠紧一点!再靠近一点!”摄影师说。
突然,陈棋的舅舅站了起来,男左女右,他也许觉得应该让夏明雨坐在右边,就背对着摄影师,低下头来与夏明雨交谈,然后在清官亭的背景幕布下调来调去。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和蔼可亲的摄影师突然变得情绪很糟,他失去了耐心,大声呵斥陈棋的舅舅,要他迅速坐好,不要磨蹭。然后,摄影师幅度很大地把相机上的黑布盖在了头上。
黑布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前面的镜头里传来两个人的影像。一位身穿红底白花灯芯绒衣服的姑娘坐在陈棋的舅舅身边,她梳了一对辫子,辫子的尾部各用粉红色彩带扎了一只蝴蝶,一脸幸福的表情。摄影师郑福用力眨了眨眼,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定睛一看,镜中的影像的确是两个人。有一丝寒意从他背部升起,就像那里贴了一块潮湿的青苔。摄影师猛地把罩在头上的黑布掀开,从照相机的侧面伸出他那张蟾蜍一般的脸。
对面的凳子上,只有小伙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微笑着望着他。摄影师以为是自己的眼花了,他再次套上黑布,可在镜头里看到的,的确是两个人,而且摄影师还看见两个人的头不断往中间靠拢……怪了!等摄影师第二次把头从黑布里伸出来,看见对面凳子上坐着的依然只有小伙子一个人时,他意识到自己撞鬼了!好在摄影师在崩溃之前,把相机上的黑布又胡乱罩在头上,他顾不得镜头里那对男女的坐姿了。别动!他说,用力握住手中的气门,相机上方的灯闪了一下,摄影师从黑布下面钻出来,用极为不耐烦的声音对坐在凳子上低声耳语的小伙子说:走!走!走!走!走!我要关门。等陈棋的舅舅一出门,他冲出来,把照相馆的门锁上,逃之夭夭。
陈棋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离他被人杀死只有一个星期。故事讲到这儿的时候,章瑶已经有一些恐惧,但她又特别想知道结果,就把身子轻轻地靠近了陈棋,陈棋伸出手来,从她的后颈下穿过,搂住了章瑶的肩膀。陈棋发现,章瑶的肩膀圆润、柔软、带有美妙的弧度,关键是,他在抚摸那儿时手指轻触到了一根细细的带子,令人浮想联翩的带子,让陈棋心旌摇荡,以至于他的讲述停了下来。
“后来呢?”章瑶把陈棋的手拉开,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陈棋说:“摄影师撂挑子不干了,他找到了相馆的领导,把自己经历的事情绘声绘色说了一遍,但是相馆领导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大家受唯物主义教育多年,早已不相信有鬼神,郑福撞鬼这件事情被他弄得沸沸扬扬。后来包括相馆领导在内的一群人来到相馆,大家聚集在暗房里,等待着摄影师把底片洗出来,看相片上有没有他说的那位姑娘。
底片浸泡在显影液中,水底下,有人像正在模糊地呈现。照片,仿佛是用显影液,把一个人的魂魄打印出来,望着相片上相互依偎的一对男女,摄影师有口难辩,不知道怎样解释才好,好在他记忆非凡,在清晨与陈棋舅舅的交谈中,记下了姑娘家的住址。于是摄影师与相馆里的人一起,带着刚冲洗好的照片,赶到了怀远街166号夏明雨的家。
看到了相馆送来的照片,夏明雨的父母大吃一惊,他们在认真辨认后,确信照片上的姑娘就是他们的女儿,夏明雨的父亲告诉一脸疑惑的摄影师说,去年,他们的女儿骑车经过红石岩时出了车祸,后来就把她安葬在了红石岩的山崖下。
其实,陈棋给章瑶讲的这个故事有很多漏洞,比如他舅舅摔下红石岩的当天夜里,在离开夏明雨之后,是怎样爬上几百米高的山顶,他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还在不在?即使夜深人静,那辆自行车还好好地躺在公路上,那陈棋的舅舅在伤好了之后,为什么就没有去红石岩下面找夏明雨,而是每次都进城与夏明雨约会?而约会之后,作为夏明雨的男友,他骑没骑车把夏明雨送回红石岩下面插队的家?当然,也许这个故事只是陈棋的舅舅看了聊斋之后,对他外侄虚构的一个故事。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夜,陈棋其实并没有把他舅舅的故事讲完,他发现怀中的姑娘早被故事吓坏了,正用两只手捂着耳朵,一脸惊恐地望着陈棋。
“好啦!今天就讲到这儿吧!”陈棋说着用头顶在了章瑶的额头上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大地忘我地安静,静得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心跳以及两人的轻喘声。陈棋发现章瑶闭上了眼睛,近距离看这张他喜欢的脸,看她关闭的眼帘,看她长长的睫毛,看她坚挺的鼻子和下面润泽的嘴唇,陈棋的心中擂响了大鼓,他也闭上了眼睛,把嘴唇贴在了章瑶的嘴上。
这是章瑶的初吻。她吓得睁大眼睛,却没有挣扎,只是感觉好像有一只温暖的水蛭钻进了她的嘴里。那一瞬间,章瑶从陈棋的肩膀望出去,极遥远的天幕上,天空中的群星,仿佛一下子与章瑶的内心一起摇晃起来。
算上去,章瑶是在初潮的前后,注意上男生陈棋的。陈棋比章瑶高一级,两人的家相隔不远,他们往往是一前一后去上学。大约在14岁的某一天,章瑶在见到陈棋时,她的心突然慌乱起来,不知所措,紧张而又忐忑。随着初潮的到来,章瑶变得润泽的心悄悄为一个男生打开了。
那个时候,陈棋也许从章瑶的身上,也闻到了一股有别于其他女生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仿佛是一个心花怒放的陷阱,让人内心有莫名的激动,想去旷野奔跑和呼叫。从那时起,他们在上学的路上心照不宣,两人不紧不慢地行走着,彼此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这样的距离从他们离家时开始,到学校时都没有变化。照理说,章瑶与陈棋个子有不小的差距,那个刚进高中就蹿到一米八的大男生,步子的跨度大,可他却能让自己的步速,与章瑶的一致。
这是两人内心的秘密,内在的节奏,带来了隐秘的兴奋和快乐。
有差不多几年的时间,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开始结伴而行。默契,彼此的内心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导线通着。每一天早晨醒来,洗漱完毕,吃过早点,他们都能够预感到对方出门的时间,从而在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相遇。原本枯燥的生活一下子色彩斑斓起来。章瑶进入高中,她开始与陈棋秘密约会,近距离相处以后,她才发现那个大男孩有一个习惯,他总是喜欢在没有人的时候,蹲下去,抱住她的双腿。多年以后,每当章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个情景,身体还会轻微地战栗,她甚至会在事隔近二十年后,重新在空气中捕捉到保留在她记忆中的陈棋的气味。那样的夜晚,章瑶肯定整夜失眠,她会望着模糊的天花板想,如果当年陈棋不是被那几个小流氓用刀捅死,那自己今天是不是早已为人妇为人母,过着平静安宁的家居生活?
陈棋被刺死的那年只有18岁。在他结束高考的那个暑假,他经常与章瑶一起去矿山的礼堂看电影,他们并不结伴而行,而是分头行动,反正座位紧挨在一起。章瑶也喜欢在影院的黑暗中,逐渐靠近陈棋的那个奇怪的过程。有时候,章瑶故意在电影开场之后才进影院,然后在检票员微弱手电光的引领下,悄无声息来到陈棋身边。往往是,电影还没看到一半,坐在身旁的陈棋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把手伸了过来,攥住了章瑶的食指。
这是陈棋的一个习惯,他只攥一个食指。
初潮之后,章瑶迅速出落成一个引人注目的姑娘,身体蹿到了一米六五,胸部和臀部都丰满起来。出事的那个夜晚,两人看完电影之后,装着分头回家。按照事先的约定,他们来到了小镇郊外的打谷场。月光明亮,空气中散发着稻草的清香。章瑶没有注意到,当她离开礼堂的时候,小镇上的几个小流氓已经悄悄尾随在她身后。等章瑶和陈棋到了打谷场,还没来得及爬上堆放在那儿的稻草垛,矿城里那几个小流氓一下子就围了上来。
混乱的打斗过程像一团乱麻,此后章瑶怎么也梳理不出一个头绪,只听到满耳的咒骂声,接下来是打斗,追逐,杂乱的脚步声和尖叫声回响在耳际。等打谷场终于安静下来,章瑶看到一个人躺在了地上。是陈棋,他身上的刀口正在流血,好几个刀口,章瑶的手根本堵不住,着急,不知所措,章瑶坐在地上抱住了陈棋,哭了起来……
陈棋终究没有抢救过来。事发之后的那些日子,章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虚幻,仿佛生活在梦境之中。直到开学之后独自一人去学校,那条通往学校的路空旷而忧伤,章瑶才清醒过来,明白陈棋的确是走掉了,而且,不会再回来。
此后,陈棋在章瑶的记忆里就再没成长,永远的18岁。而章瑶却按照正常的时间节奏,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期,后来又成为了一位大龄剩女。等过了30岁,章瑶再想起陈棋来的时候,内心有了很微妙的变化。过去她觉得陈棋是一个大哥哥,现在想起他来,却觉得陈棋更像是她的一个没能长大的孩子。章瑶记得,他们约会的时候,陈棋喜欢蹲在地上,环抱着她的双腿。或许是陈棋的母亲早逝,他蹲在地上的模样,看上去又像是跪着,内心有外人难以感受的孤单与紧张。当然,章瑶当年的内心比陈棋还要紧张,她那时发育的时间还不长,身体里面的东西也还不太有规律,两个月,甚至更长,才会突然降临。她一直担心,陈棋会闻到她身体里面的秘密,这让她感到害羞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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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棋被刺死后,章瑶在矿城乐马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她的美丽,她在人们口中流传并被放大的风流,她的我行我素,等等。考上大学离开之前,章瑶走在矿城的街上,总是有人在她的身后指指点点。
章瑶也的确过了一小段放纵而混乱的生活,陈棋的死让她觉得活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一方面她自暴自弃,觉得她这样的人,陈棋根本犯不着用命来保护她,另外一方面她又痛恨自己这样堕落下去。陈棋死了以后,章瑶常常会去矿城北郊的公墓,陈棋埋在那里。有时候她去得很早,天不亮就去了;有时候又去得很晚,等黄昏时分公墓里没有人之后她才去。很奇怪,因为陈棋埋葬在矿城的公墓里,原来令人恐惧的坟场并不让章瑶感到害怕,她知道,如果真有鬼怪来袭扰她的话,陈棋不会袖手旁观。
周年忌日,章瑶去了公墓,那时候,她虽然参加了高考,但感觉考得并不好,主要的是,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不应该去读大学。一年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离矿城十字路口不远的教育局门口,贴出了高考学生的录取红榜,陈棋排在红榜非常靠前的位置,名字上有一个用毛笔画的黑框,突出,醒目,有异样的沉重。即使考得再好,对陈棋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当时,站在红榜下面的章瑶望着陈棋的名字,突然感到鼻头发酸,她慌忙从那儿离开,心想以后自己真的考上大学离开,要把陈棋孤单地留在矿城,她觉得会对不起陈棋。
一大早,章瑶就去了墓地,里面没有什么人,坐在陈棋的墓碑旁,四周格外安静,风拂过附近的树梢,让人感到寂寥而又落寞。望着离公墓不远处山洼里火化厂用红砖砌成的烟囱,一年前发生在打谷场的那一幕像近镜头一样移动了过来,章瑶仿佛又看见浑身是血的陈棋被矿山救护车送进医院的手术室,看见陈棋最终没被救活,而是被人用铝制单架从手术室中抬出,用白布覆盖着送进了运尸车。她好像又回到了去年那段恍恍惚惚的日子,跟随着陈棋的亲人和学校的老师,去了不远处的那座火化场,亲眼看着陈棋化成青烟从那个砖砌的烟囱里飞走,只留下些许白而碎的骨骸。
火化的当天下午,陈棋就被埋在了矿城公墓的那些矽肺病者中间,灰色的水泥块墓碑上,用黑色的油漆写着“陈棋之墓”几个字。封墓结束,有人在一侧的空地上点燃鞭炮,算是给陈棋送行。尔后,前来参加陈棋葬礼的人陆续离开,最后只剩章瑶一个人独自坐在陈棋的墓旁。她在那儿一直坐到傍晚,看阳光均匀地在附近的山冈上镀上了一层金,又看着那层金子的颜色漫漫变淡,最终消失,就像是陈棋退潮的生命一样。四周安静极了,章瑶用手摸着陈棋的墓碑,有一会儿她觉得里面埋着的只是一堆白骨,并不是陈棋。陈棋仿佛是跟着那些撤退的阳光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章瑶抬起头来仰望虚空,她能够非常真切地感受到陈棋的存在。那一天离开公墓的时候,章瑶突然有了一个念头,等她明年长到18岁的时候,她会在陈棋的忌日追随他而去。
那天章瑶去公墓之前,沿途在附近的山冈上采摘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等她到公墓的时候,阳光已经越过群山的阻拦,照耀在山谷里那些静寂的墓碑上。水泥拓制的墓碑有序排列,远远看去白花花的一片。章瑶抱着那些摘来的野花,穿过无数的墓碑,来到陈棋的墓前。从那里眺望到几公里外的矿城,有一会儿,她仿佛看见生活在那座城里的人,正三三两两向这个方向赶来。从小,章瑶就生活在这座叫乐马的矿城,从她记事起,每年她都会随父母来这个墓地。这个墓地里躺着的大多是患矽肺病的矿工,清明节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季节性的遗忘弥漫开来,公墓很少有人来祭奠,显得格外的冷清和萧瑟,只有陈棋的墓前放着章瑶带来的野花,那唯一的亮色,带给了章瑶难以言说的甜蜜与忧伤。
从公墓回来的那天中午,章瑶鬼使神差来到了陈棋的父亲家,仿佛是为了来向暂住在那里的陈棋告别。虽然去年他就已经走掉了,但章瑶总是觉得陈棋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夜晚,才会飞回郊外的公墓。有时候,想着陈棋在夜晚孤单地穿过矿城清冷的街道,悄无声息回到墓地,章瑶就会难过。站在陈棋家的门口,章瑶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敲响了陈棋父亲的房门。门打开之后,站在屋子里的那个优雅的上海男人勉强笑了一下,他认识章瑶,也知道去年儿子是为了保护眼前的这位姑娘,才被矿城的那几个小流氓用刀捅死的。他还知道,章瑶常常会去公墓看望他的儿子,这个失孤的男人因此备感安慰。在去上班之前,他带着章瑶在儿子过去的房间,翻看了陈棋的相册。相册里面的照片,细心的上海男人在每幅下面都用钢笔写了说明,陈棋的年龄、拍摄的时间以及地点,甚至有的还标明了拍摄时的光线和气候。
位于滇北腹地的矿城乐马,曾经是一座青春的竞技场。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天南海北的工程师、技术员和产业工人云集于此。陈棋的父亲是上海人,他来到这座矿山的时候已经是60年代了。长相英俊的上海人,被人称做是矿山的达式常,一个活跃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男影星。但是,让陈棋的父亲拥有女人缘的,并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精湛的手艺以及对女人的细腻。他是矿山上的花花公子,是许多女工春梦中的主角,胆大的会在夜里悄悄溜进他的房间,享受一夕之欢。陈棋的母亲不详,据说她原本是矿城的医生,有一次进矿洞抢救因冒顶掩埋在里面的工人,结果把自己也埋了进去。此后,矿城里那些怀有梦想的女人像走马灯似的,轮流照顾着陈棋父亲的生活。
事隔一年重新来到陈棋的家,章瑶发现,他的屋子还保持着他死之前的模样。陈棋活着的时候,趁他父亲去上班,曾悄悄带章瑶来过这里。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情,章瑶还能清晰地记得她跟着陈棋来这里的感受。自从与陈棋每天早上心照不宣结伴去上课,章瑶就不止一次设想过他的房间。每一天,他是怎样起床,又是怎样入睡,平时他在里面如何生活,因此当跟在陈棋的身后,远远地刚看见他的家时,章瑶的心就跳得难以控制,过去与陈棋热恋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其实,陈棋屋子里很简单,就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个实木打就的笨重的衣柜。书桌上,靠着白色的墙体有一排书,除了陈棋的高中课本外,那排书中还有一套金庸的武侠书《天龙八部》。书旁有一台红灯牌收录机。第一次来这儿的那天中午,陈棋带着章瑶在这里听过里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海边的阿迪利亚》,这些钢琴曲的旋律章瑶至今还记得,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如今想起来,有些恍惚,有些甜蜜,也有些忧伤。
儿子死后的这一年,陈棋的父亲,那个衣着整洁的上海男人仍然像一只走时准确的瑞士手表,每天都会打扫儿子的房间,仿佛儿子依然与他一同生活着。如果是有谁动过房间里的东西,他会在发现的第一时间,迅速把物品归位。思念儿子的男人,害怕这间屋子里有一件小物品移位,都会导致儿子回来迷路。
通过那些照片,章瑶得以知道在她认识陈棋之前,他隐隐约约的生活。不知道为什么,陈棋年幼时的那些照片更让章瑶喜欢,仿佛,那些照片能够让章瑶的怀念延伸得更长,可以抵达陈棋不为她所知的陌生的那一面。
上海男人上班去以后,把章瑶一个人丢在了陈棋的屋子里,他似乎喜欢让儿子与章瑶独处一会。那个下午,章瑶在陈棋的房间待了两个小时,她原本计划在这天晚上自杀的,用安眠药,据说这种死法会很平静,不会让脸变得难看。但是奇怪的是,就在章瑶进入陈棋的房间以后不久,她就强烈地觉得陈棋仿佛从墓地赶了回来,现在就在她头顶上某个不确定的地方,注视着她。章瑶并不害怕,相反她会因为陈棋的注视而变得安静、懂事和乖巧。趁着屋里没人,章瑶又将陈棋的照片看了一遍,偶尔,她还会把相册抬起来,把夹在玻璃纸后面的照片拿出来,贴在她的脸上,仿佛是要让照片上的男孩,试一试她脸上的体温。后来,章瑶感觉到陈棋在与她对话,那个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人并不喜欢章瑶为他殉葬,他要章瑶从他那本厚厚的相册中,每一年选出一张他的照片来。他说,到时他会把灵魂附在照片上,陪同章瑶一起长大。
章瑶内心本想反抗,可是她表现出来却是格外地顺从。她轻声地与陈棋交谈,并且听从陈棋的吩咐,打开相册,从中挑选陈棋的照片,每一年挑选一张,一共选了18张,有陈棋婴儿时期的,也有陈棋高中毕业前夕拍摄的。很奇怪,带着陈棋的照片离开陈棋的家时,章瑶就不想自杀了。当天晚上,章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陈棋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儿,而她成了一个牵肠挂肚的母亲,喜悦,甜蜜,章瑶开心得不得了。天亮以后醒来,章瑶又再次把陈棋的那些照片拿出来仔细端详。其中有一张照片,陈棋坐在高高的儿童椅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那是陈棋的满月照。章瑶把那张照片小心地放进了钱夹的插袋里,这样每当她打开钱夹时,都会看到陈棋。
从那个时候开始,每一年,章瑶都会在自己的钱夹里换上一张陈棋的照片,是顺着陈棋的年龄依次放的,这让章瑶隐隐感到,她陪着陈棋慢慢地长大。
一晃就过去了十多年。
新年的前一天,雪从天黑的时候开始下,到了午夜时分,地上积起了两三寸深的雪。前几天气象预报曾经说,有一股强劲的寒流已经从西伯利亚南下。年末,当它的尾部扫过西南地区的时候,印度洋上空的暖湿气流也越过横断山脉,在丹城上空汇合交媾,一个临时性的巨大的制雪机器就此形成。
章瑶住在丹城望海路丹枫小区,原本是在郊外,但这几年城市发展太快,已经缩进城里来了。从章瑶住的房间往外看,远处那些耸立的塔吊像一只只阴险的钢铁怪兽,正从四面合围过来。与这座小区里的大多数住户不同,有空暇的时候,章瑶喜欢绕过围墙,到外面城中村里的那个晚市菜场闲逛。纷乱的人群,摆在街两侧的各种蔬菜和水果,总是会让章瑶想起年少时生活过的那座矿城。傍晚时分,那里出售的东西格外便宜,那些神色疲惫的小贩们,急于将最后的蔬菜出手,他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给人隐隐的焦灼。
那一天晚上,章瑶听见有人在外面大叫下雪了,就从房间里出来,站在阳台上往高空眺望。雪从有光的地方开始掉落,再高,是夜空广阔无边的黑暗。雪从什么样的高度开始孕育与诞生,又穿越了多长距离的黑暗空间?这一切均不得而知。不过如果仔细观看,雪夜的天空与往常还是有一些不同。章瑶觉得,这个夜晚天空的颜色呈现出晦暗的腥红,仿佛隔着厚厚的天幕,天的另外一面正燃烧着熊熊大火。章瑶打开阳台的护窗玻璃,几片雪花随冷风窜了进来,扑在了脸上,带来异样的清新与冰凉。
章瑶的楼下,原本有一个跳蚤市场,往昔的这个时候,能够听见小贩充满激情的吆喝声传上楼来,但是今晚,人行道上一个摆摊的人也没有,雪安静地下,有一会甚至见不到汽车驶过。章瑶望着那些晶莹的花瓣从天空缓缓飘落,有一瞬间,她觉得眼前的情景似乎曾经历过,是在梦境之中,还是多年以前的一段切身经历?人生的许多体验在记忆中重叠在一起,不按照时间的前后来排列。此刻,细小而脆弱的雪花融入街道上白色的积雪,这一年最后的夜晚,纷飞的大雪仿佛是消音的粉末,正将这座城市的喧嚣吸纳和覆盖。
这个雪夜章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矿城,与陈棋一起去矿城的照相馆照相。这一次是,摄影师能看见她而看不见陈棋,这让洞悉秘密的章瑶有一些隐秘的快乐。陈棋成了一个隐身人,这个世界只有章瑶能够看见,再也没有其他姑娘能够染指于他,章瑶对此非常满足。半夜的时候,有一辆从楼下驶过的汽车把她从睡梦中惊醒,章瑶有些恼怒。即使是在梦中,她也希望自己能与陈棋多待一会儿。这十多年来,每一年章瑶都按照年龄顺序换上一张陈棋的照片,奇怪的是,章瑶在目睹那些照片的时候,感觉到照片上那个不停长大的人不是她的男友,而是她的孩子。章瑶也从凝视陈棋的照片中,感觉到了一个小母亲才会有的那种魂牵梦萦的感情。
新年的清晨,一夜的大雪让空气变得格外清新。章瑶起床以后,洗漱完毕,还化了淡妆,才从床下拖出一个紫色的小皮箱。皮箱里面有个精致的黑漆小木盒,打开以后,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相册,上面系了一根淡蓝色的丝带,散发出薰衣草淡淡的清香。相册里面是陈列的照片,黑白照,从婴儿时期一直到青年时期。章瑶坐在床边,借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线,安静地翻看着相册里的照片,小心而缓慢,仿佛照片上的男孩还在睡眠之中。相册里一共应该有18张照片,倒数的第二张空着,去年的今天它被章瑶从相册里取出,放进了自己钱夹顶端的插袋里。这张照片是陈棋高二时在一块麦地里照的,应该是傍晚时分,陈棋身后有几株高大的白杨,能够看见白杨的倒影投射到麦地尽头的斜坡上。现在这张照片被章瑶从钱夹里抽出来放进相册,即将替换它的,是陈棋一寸的正面照,那是陈棋高中毕业前在矿城照相馆照的,原来是准备用在毕业证上的。照片上,陈棋穿着灰色的灯芯绒夹克,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如果你还活着,现在你长成了什么模样?”章瑶把那张照片贴在脸上,望着窗外积雪的世界说了一声。
3
每个星期,蒋一都会选择两个下午来体委医院做理疗。他患肩周炎已经好几个月了,治疗前,他觉得自己的右肩像是摁进了许多颗生锈的图钉,原本灵活的手被固定死了,抬不起来,也伸不直,时间一长,蒋一发现自己年轻时举哑铃练出的肱二头肌,像是融化在了疼痛中。
几乎每一次来体委医院做理疗,蒋一都会看见医院大门左侧的墙边,停着一辆红色的标致206。蒋一之所以对那辆红色的轿车感兴趣,是他发现那辆标致206停靠得与墙体几乎没有空隙。已经有十来年驾龄的蒋一知道,要停出这样的效果,仅有技术是不行的,它还得停车人有格外好的耐心,或者是停车人患有别人不易发觉的强迫症,才能把车停得像是墙体生长出来的一样。那一天,蒋一离开体委医院的时候,从他随身携带的包里抽出了一张名片,插在了红色标致车的后视镜与墙体之间,让他惊奇的是,名片并没有掉下去。
女友小美去浙江美院进修以后,工作之余的蒋一突然变得无所事事。当内心空掉以后,杂草开始疯狂生长,他学会了在无聊的夜晚到丹城的望海路一带去泡酒吧,并把那种看上去顺眼又一拍即合的女人带回家过夜。纯粹的肉体放纵,没有一丝情感的痕迹,直到章瑶的出现。
后来,每当蒋一重新来到体委医院做理疗时,远远地他就开始搜寻那辆红色的标致206。有时候车在,有时候不在,但只要远远地看见往日停标致206的那个车位空着,蒋一就会有小小的失望。可当他做完理疗,开着他的桑塔那从医院出来,那辆标致车迎面驶了过来。意外的惊喜,蒋一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当时就感到,如果开车的是个女子,那就会与她发生点什么。
透过车窗,蒋一看见驾驶红色标致206的是一个女人,由于戴着一副宽大的茶色太阳镜,她的年龄不容易判断出来,这让蒋一有些失望。与女人擦身而过之后,蒋一把汽车靠路边停下。桑塔那的反光镜里,红色的标致206缓慢离去,在体委医院大门左边停下。看来女人的确有强迫症,她倒车的技术娴熟,一次次靠近墙体,不满意,又把车离开,再次靠近……蒋一抬手看了看表,女人花了将近5分钟才把车停好。
女人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挎着包走进了体委医院。蒋一一直注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医院的门诊大楼里。此后,蒋一在车里坐着发了一会儿呆,想了想,又从车上下来,走到女人停车的地方,弯着头看女人停的车是否与墙体有距离。蒋一注意到,墙体上面,有一条不易被察觉的细线,那是标致车的倒车镜与墙体轻微的摩擦留下的。蒋一在标致车旁站了一会儿,离开时,他又掏出名片,再次把它夹在了汽车倒车镜与墙体之间。但这一次女人停的似乎没有上一次紧密,蒋一的名片夹得并不太稳,后来,他干脆把名片插在红色206的车窗玻璃上。
这是章瑶见到过的最简单的名片了,除了名字,以及名字后面心理治疗师几个字,就只有一个电话号码,而且规格比普通的名片要窄一些。上面没有其它的信息,是有意的隐藏,还是原本就如此简约,暂时不得而知。那一串印在名字斜下方的黑色阿拉伯数字,在暗红色的纸底上,成了通向名片主人的唯一渠道。章瑶感到奇怪,每一次,当她从体委医院出来,她停在围墙边的汽车的倒车镜与墙体之间,总是会插着同样的名片。有时候,像是为了提醒她似的,名片也插在她的车窗玻璃上。最初的时候章瑶并没有在意,以为是那些机票代售点的广告卡片,等章瑶留意到是名片的时候,她对名片上那个叫蒋一的名字有了好奇。
朵朵说:那你就拨一个电话给他,问他是什么意思,要不,我来替你拨?
章瑶拒绝了。从15岁起,她遇到了太多的追求者,有递纸条的、有写信的、有送花的。在医科大学读书的时候,她甚至还碰到一个沉默的追求者,他从大二开始,每天下午到章瑶的宿舍,把她的两个水壶打满开水,一直到他毕业离开。像这种不停地发名片,章瑶还是第一次碰到。而且是这样简约的名片。
朵朵是章瑶在医科大学读书时的闺蜜,两人从学校起就形影不离,她们的友谊延续了十多年,亲密得就像是同性恋。后来章瑶发现,朵朵虽然不是同性恋,却是一个有着双性恋倾向的人。她结过婚,做了母亲,却依然对女人有着兴趣。不过这没有影响章瑶与她的友情。朵朵毕业以后分配到体委医院工作,改行学起了中医的推拿与针灸,每次章瑶来,都是她给做的理疗。
章瑶体会得到,朵朵替她按摩的时候,她的手指上是带了情感的。手法尽管差不多,章瑶却能体会到其中微妙的差别。
名片上的蒋一,成了章瑶与朵朵谈论的话题。后来,朵朵有意识与其他医师调班,为蒋一按摩了两次。朵朵的手法不错,在按摩时,她还会一边按摩一边对患者讲解人体的结构,让你在接受服务中长了见识。没有费太多的工夫,朵朵就从与蒋一的交流中,摸清了他的生活状况,尤其是婚姻状况。
“他的确还没结婚哪,”朵朵有些兴奋地告诉章瑶,“不过他已经有了一个同居的女友,提起女友来,感觉他很深情。”
“我只是觉得奇怪,一个什么人,不停地在我的车上插名片。”
“不会又是一个花痴吧?”朵朵说,“其实,你当年应该嫁给那个给你提了四年开水的男生!”
“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章瑶说。
“婚姻其实就是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亲人,”朵朵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当年那个持之以恒提水的男生的确适合做丈夫,会照顾人!”
“不来电,没感觉!”章瑶说。
“其实,哪怕他真是个枯燥无味的人,也比现在资产闲置的好,”犹豫了一下,朵朵说,“如果这个蒋一可以的话,花点心思,把他给撬过来?”
“看来他给你留下的印象不错?”章瑶问。
“我就免了吧,结过婚,还有孩子!”
朵朵之所以如此操心章瑶的婚姻,是她隐约感觉得到,如果不进入生活正常的轨道,结婚、生子、过寻常的生活,那么从章瑶17岁起就埋在她身体里面的自杀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芽,从而弄得无法收拾。
早些年,章瑶也认真考虑过找人结婚的事情,但是每当谈婚论嫁时,陈棋就会顽强地从他记忆中浮现出来。章瑶想,这个世界的确是再也找不到陈棋那样的男子了,有担当,还专情,与他花心的父亲背道而驰。
过了30岁以后,章瑶相反并不急于把自己嫁掉,反正都是剩女了,再剩还能剩到那儿去?这几年,章瑶不停地与各种男人相亲,他们中的好几个甚至是朵朵替她介绍的,但最终还是没有什么结果。那几个男人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朵朵初选过的,她不明白章瑶为什么会不满意。章瑶说其实谈不上什么满意不满意,主要是没感觉。当然,这些年来,在章瑶一次又一次的相亲当中,也碰到了很少的几个让她有好感的男人,如果对方也有这样的愿望,章瑶也不拒绝与他们上床,但他们的关系充其量就抵达这里,很难再往前延伸。章瑶明白,这些年来,有一个人一直站在她通往婚姻的路上,那个人就是陈棋,算上去,他离开这个世界快二十年了。
当年,陈棋的死给章瑶带来很大打击,无数个静寂的夜晚,她想起陈棋的时候,思念中竟然会夹杂着一丝恼恨。她恨陈棋为了保护她而送了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纷乱而又冷清的世界。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章瑶宁愿自己遭到那个小流氓的强暴,也不愿意陈棋为保护她而丢了性命。陈棋死后有一段时间,章瑶突然对自己的身体有强烈的厌弃,尤其是当她的身体发育脸部出现青春痘时,她觉得自己最痛恨的就是镜子中的这张脸了。高中毕业前夕,章瑶望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她越望越生气,觉得陈棋根本不值得为这张脸丢掉性命。那一次,她在无限的悔恨中,扬手把镜子摔在洗脸池上,然后用破碎的刀片,划伤了自己的手腕。那是章瑶的第一次自杀,至今在她的左手腕上,还能看到有几个模糊的疤痕。
直到章瑶去了陈棋的家,把他的照片拿来夹在自己的钱夹里,她才又慢慢平静下来,放弃自杀的念头。后来进了医科大学,当朵朵成为章瑶的闺蜜之后,她常常会发现章瑶看着自己的钱夹发呆,脸上的表情是又天真又专注。朵朵凑过去一看,发现是一个婴儿的照片,黑白照,照片上的婴儿戴着尖尖帽坐在童车里,朵朵甚至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小时候?”朵朵一脸的好奇。
章瑶摇了摇头。
“那是谁的?”
“陈棋的。”
朵朵这才知道章瑶与陈棋的故事,她也因为陈棋用生命保护章瑶免遭小流氓的欺负而感动。朵朵后来还发现,章瑶收藏了几乎陈棋各个年龄段的照片。有初生时的婴儿照,也有戴着红领巾的少年照。当然,还有陈棋临死前为毕业证准备的照片,一共有十八张。章瑶告诉朵朵说,陈棋的父亲是个上海人,精通各种机械,包括相机。他用他的那台莱卡相机,给矿城的许多女人照过相,许多女人就因为他的摄影技术,而心甘情愿爬上他的床。陈棋的那些照片,除了为毕业证准备的那张照片外,其它的都是陈棋的父亲照的,章瑶每一年选了一张,如果把那些照片依次摆放在桌子上,就能看到一个歪着头的婴儿,是怎样一步一步成长为一个英俊的青年。
章瑶并不喜欢陈棋的父亲,但她却莫名其妙爱上了陈棋。她告诉朵朵说,高中毕业以后,她曾经想自杀,尾随陈棋而去,但是陈棋不同意。
“他不是已经死了?”朵朵有些疑惑地说,“还怎么同意不同意的?”
“是的,但我还能听见他对我说话!”章瑶仰头望着虚空,仿佛陈棋正在头顶的某个地方。
朵朵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双性恋,她整天与章瑶形影不离,而且担心章瑶什么时候又想不开。但是章瑶要朵朵放心,她说她答应过,要陪陈棋再活一次。所谓的陪,其实就是把陈棋的照片放在随身携带的钱夹,每过一年,章瑶就会把她钱夹里陈棋的照片替换一张,作为见证者,朵朵看着照片上的小男孩,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长大。
朵朵一直不敢问一个问题,那就是把陈棋的那张最后的照片放完之后,接下去章瑶的钱夹里放什么呢?重新放陈棋的那张婴儿照片,来一次循环?朵朵担心,要是没有了新的寄托,章瑶也许还会再走极端。
麻醉师的工作让章瑶的生活没有规律。两个白班之后是一个夜班,接下来休息一天。休息的这一天,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章瑶总是会下午来到体委医院做理疗。她平时睡眠不是很好,但奇怪的是,只要一来到体委医院,躺上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按摩床,她很快就会进入梦乡。章瑶的母亲也是医生,在她的记忆中,母亲身上终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这种气味让章瑶宁静、踏实和安心。但是最近,章瑶来体委医院做理疗时,睡得不那么踏实了。她很奇怪,那个插名片的人为何对她毫无规律可循的生活了如指掌。有时候,她在体委医院理疗的时候,会突然从床上跃起,跑到窗边,看那叫蒋一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有好几次,章瑶差点就忍不住要用手机拨那个电话号码了。仿佛是蓄意进行一种对抗,章瑶每次都在按发射键时放弃了。那个叫蒋一的人不就是等着自己给他打电话吗,章瑶偏偏不想让他的阴谋得逞。
有一天,章瑶驾驶着她的红色标致206来到体委医院,像往常那样,她不断调整角度,终于让车子紧贴着医院的围墙。从车里出来,锁车门的那一瞬间,灵光乍现,章瑶突然反应过来,那个叫蒋一的人一定就在她身后的什么地方注视着她。她转过身去,街的对面是一排商铺,在一个美容所和一间服装店之间,是一家名叫卡瓦格博的咖啡屋,章瑶能够感觉得到,有目光正从咖啡屋的玻璃窗后面投射出来。
卡瓦格博咖啡屋里,一个穿蓝色条纹衬衫的男子,坐在里面往这边眺望。
好奇心一旦被激发,章瑶改变了进医院做理疗的计划,而是穿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咖啡屋。午后,正是咖啡屋一天中生意最为冷清的时刻,屋子里除了服务生和坐在窗边的那个人,没有其他人。
仿佛是带着一丝挑衅,章瑶放着那些空着的座位不坐,而是走到窗边,在男子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服务生走了过来,问章瑶喝点什么,章瑶望着对面的男人,没说话。
章瑶的举动让蒋一有些意外,短暂的惊愕之后,他好像明白什么似的突然笑了起来,对服务生说:“来杯云南小粒咖啡!”
章瑶不说话,她把冷冷的目光刀一样扎在了蒋一的脸上。
蒋一有些尴尬,他没有与章瑶的目光对视,而是转过头去眺望外面的街景。三月初,春天从大地深处渗透出来,顺着街道两边的行道树,爬上了高高的枝头。花朵是植物的性器,要不了两个星期,那些紫色的、如同倒悬着的小钟一样的花朵将挂满枝头。有一会,男人从窗玻璃的反光中看见女人带有轻微愠色望着自己,他有些不自在,就像是有一只蚂蚁爬在他的脖颈上,痒痒得让人难受。
服务生送咖啡来之后,蒋一已经从刚才的窘态中缓了过来。“加糖吗?”他问。
章瑶摇了摇头,把目光收在了她面前冒着热气的咖啡上。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蒋一微笑着说,他想打破两人间让人尴尬的气氛,问道,“凭什么你就认定是我?”
“我没兴趣跟你开玩笑!”章瑶表情严肃地问,“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名片插在我的车上,什么意思?”
“好奇!”
“好奇?是不是没见过女人?”章瑶不仅表情冷淡,声音也冷,仿佛她两片水蛭一般的嘴唇的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冰箱。
“我见过那个叫蒋一的男人了!”一天,章瑶躺在按摩床上,突然对朵朵说。
“感觉怎么样?”朵朵一边给章瑶按摩一边问。
“他一再解释说他没有恶意,纯粹只是好奇!”
“男人的借口,”朵朵说,“他为何不对其他女人好奇,唯独对你好奇?”
“他说我的车,停得与围墙几乎没有空隙,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停车的。”
“他的意思是,一次一次在你的车上插名片,是为了查看你的车与围墙间是否还有距离?”
“是的,他怀疑我患有强迫症,说我每次都把车紧紧地贴在墙上,已经与技术无关,而是潜意识中的一种惯性!”章瑶说,“蒋一说他是一个心理治疗师,从我停车这个小细节,他就可以看出我的性格相当执拗!”
“他分析得有道理!”朵朵说。
“他说他也有强迫症,”章瑶说,“他告诉我,现在他每次来体委医院做按摩,只要我的车停在那里,他都要用名片去试一试,看看会不会掉下去。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试一试。”
有一会儿,朵朵的按摩起了作用,她的手施于章瑶身体的力量转移了章瑶的注意力。一阵瞌睡袭了过来,章瑶不知为何,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魔方车间。这是几年前章瑶在中央电视台上看到过的画面,二十多个人在屋子里面围坐了一圈,他们的面前是简易的木桌,木桌上放着一个个打乱了的魔方。那些魔方的爱好者们并不交谈,而是全神贯注凝视着手中的魔方,十个手指飞快地拨动着魔块,他们每个人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那些色块混乱的魔方在一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完全还原。在魔方车间的现场,章瑶目瞪口呆,也许这些魔方爱好者每天的业余生活,就是不停地转动魔方。也只有专注、忘我,身心的完全投入,才会有还原魔方让人惊诧不已的速度。那个现场采访的节目给章瑶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很久以后,她都还能看见飞快晃动着的手指,就好像,灵魂从大脑中移居到了每个人的指尖……
意识变得逐渐混沌,章瑶刚准备睡过去,可还没到梦乡的大门口,大脑却突然又清醒过来。她奇怪自己的大脑里刚才为何会出现魔方作坊,看来大脑可以指挥身体,唯独指挥不了自己。那一天,如果不是蒋一提醒,章瑶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车每次都紧紧停靠在墙上。也许自己真像蒋一所说的那样,患有强迫症,只是自己并不知情而已。
不过自从在卡瓦格博咖啡屋与蒋一有过交流以后,章瑶再来体委医院做理疗,没有其他要紧的事情时,章瑶会在做完理疗之后,到医院对面的咖啡屋坐上一会,独自享受自由的时光。蒋一有时候也会来,如果碰到章瑶,又恰巧是章瑶一个人,蒋一就会走过来坐在章瑶的对面,毫无主题地聊一些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章瑶发现,自从她认识蒋一以后,他已经不再在她的车身上插名片,而且近距离接触后,章瑶发现蒋一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
那一段时间,两人来体委医院做理疗变得频繁起来,他们不是为了做理疗而做理疗,而是都抱着等待什么的心情,去那家咖啡屋坐上一会儿,彼此间有了一种默契。两人从来没有预约过下一次什么时候来,但每一次的不期而遇,依然能给彼此带来好心情。
一天,章瑶从外面进来,看见蒋一坐在窗边他平常坐的那个位置,就走了过来。她先是坐在蒋一的对面,后来她去了一次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坐在了蒋一的身旁,看他手机上拍摄的照片。章瑶能够感觉得到,当她低头看照片的时候,蒋一一直在身旁望着她,目光专注。那一瞬间,章瑶仿佛又捕捉到了年轻时有人注视时带来的那种奇妙感觉。抬起头来,碰到蒋一的眼神,她发现蒋一眼睛里有内容,就问他怎么啦?蒋一笑而不答,仿佛他拥有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个月以后某个宁静的夜晚,章瑶突然问蒋一说:“那天下午,在卡瓦格博咖啡屋,你笑什么?”
蒋一的屋子在顶楼,有一个外挑出去的露台,站在那儿可以看见稀疏的星斗,以及星斗后面深邃而黑暗的天空。与楼下的万家灯火相比,天庭是那样的冷清,冷清得就像今天中国人去楼空的村庄。5月了,雨季还没到来,丹城进入一年中最为炎热的季节,不停攀高的气温仿佛让空气都变得黏稠,即使是在28楼的露天阳台,也感觉不到一丝风。
“那天我坐在咖啡屋看着你进来,就预感到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走得很近,”蒋一把头靠近章瑶悄声说,“我甚至预感到你会爬上我的床!”
章瑶有些不快,她将身子从蒋一身边闪开说:“你的预言成功了,你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占了天大的便宜?”
“没这个意思!”蒋一走过去搂住了章瑶的肩膀,他说,“那天你去卫生间返回来,没有坐在我的对面,而是坐在了我的侧面。这小小的细节,说明你其实并不拒绝我。”
蒋一的屋子显得有些零乱,即使是准备把章瑶带回来,他也没有做认真的收拾。两居室的房间,其中的一间用做了书房。用做卧室的房间,直通阳台,里面放置了一张结实的大木床,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奇怪的油画,一个模糊的人影,被关在一个四面通透的玻璃屋子里。蒋一告诉章瑶说,那是他的女友小美的作品。
那天晚上,两人在做完爱以后,躺在一起聊天。章瑶吃惊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有着惊人的坦率,他告诉章瑶说,他之所以会注意到章瑶停车,是因为他也想给女友小美买辆红色的标致206。那种车精致、小巧,适合年轻女人驾驶,而且也在自己的经济承受范围之内。
在一个女人面前饱含深情谈论另外一个女人,蒋一不觉得难堪。他说他的女友小美也是个奇怪的人,自从去浙江进修以后,电话打得越来越少,常常是一周还通不上两次电话,一点也不像是在与他热恋。蒋一还告诉章瑶说,如果小美在那边有一个临时的男友,他也不反对。蒋一这样说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有泪水从章瑶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掉在了身下的凉席上。
蒋一的话触动了章瑶内心最为柔软的地带,她想起了自己的初恋男友陈棋,她甚至能想象那些冰冷的刀刃刺进身体里面的感觉。当年,陈棋就像一个被扎破了的水袋,血从身上流了出来,染红了章瑶的半个身体。他的身体在沉睡下去的时候散发出了一股腥甜的气息,直到今天,每当章瑶偶尔在空气中闻到腥甜味的时候,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对陈棋的想念,她的左心室像是埋藏着一个间歇性电极,疼痛一阵一阵从那里扩散开来。如果真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章瑶不知道陈棋在那边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女友?会不会像她这样,至今仍然单身?
蒋一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章瑶安静下来,他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强烈的倾诉欲望,似乎是想让章瑶在最短的时间里了解他更多的情感经历。小美,那个章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画师,成为蒋一这天晚上谈论得最多的人。在蒋一看来,他的女友小美在情感上是一个恒温动物,蒋一与她同居了两年,从来也没有见她大喜或大悲过,很多时候,蒋一觉得她的灵魂与肉体是分离的,就是在做爱的时候,无论蒋一多么深入,他也无法从她体内感受到原本这个年纪姑娘应该有的能量。这让蒋一稍稍有一些受挫,时间长了,蒋一仿佛也被小美控制了似的,渐渐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以,”蒋一突然用感情饱满的声音说,“真的很谢谢你!”
章瑶心里明白,蒋一真正心里想感谢的,是她刚才的热情与身体的回应。
蒋一告诉章瑶,他当初之所以会注意到她驾驶的那辆标致车,完全是因为车的颜色。“红色,火焰的颜色,象征外向、张扬和极端。”在蒋一看来,喜欢这种颜色的人,性格会与小美有很大的反差,仿佛是挂钟的钟摆短暂停留的两极。当然,蒋一也承认,他后来到体委医院做理疗时,其实就是想认识车主。
“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印象?”章瑶有些好奇地问。
“你的身材不错,裙摆下端的小腿有着美妙的弧度,”蒋一偏了偏头看了看枕在他手臂上的章瑶说,“你的脸其实长得也挺端庄的,但初次见的时候会觉得它因缺少表情而陷入僵滞。”
蒋一又说,当时挺失望的。他告诉章瑶说,他的女友小美也是个板着面孔的冷美人,长久的相处已经让他的内心有了轻微的抵触,所以当看到章瑶毫无表情的脸时,他其实心里很失望。但是那一天,当章瑶锁好车门向体委医院走进去的时候,她的背影给蒋一带来了相反的感受。
“你在走动时,”蒋一说,“从后面看上去,能够看到你的臀部在裙子里面左右扭动,丰盈、生动,潜藏着无限的风情。”
“你看出了放荡?”
“不是,”将一说,“我只是很奇怪,刻板与风情,反差如此大的两种东西,怎么会同时嫁接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4
即使是同床共枕,章瑶也很难像蒋一谈论小美那样谈论陈棋。那是她心中最为隐秘的部分,只用来想念,不用来交流。章瑶发现,一旦她与蒋一谈到了陈棋,她就决定这个狂乱的夜晚之后,不再与蒋一联系。然而,蒋一却想从此与章瑶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章瑶身体的热烈反应让蒋一如获至宝,他不停地要,仿佛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扎根在章瑶的生命中。
那天夜里,蒋一半夜醒来,身体重新苏醒的他对身旁的章瑶万般柔情,那时的章瑶还在睡梦中,她梦到了陈棋,依旧是当年的那个样子,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瘦长的身体让人想起孤独的火烈鸟。章瑶后来是在蒋一忘我的撞击下醒来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拒绝身上重压着她的蒋一。她的反抗与挣扎唤醒了蒋一内心无休无止的激情,两人的搏斗缠绵、柔软而有力,仿佛是性爱的一部分。当蒋一最终偃旗息鼓,章瑶从蒋一的耳廓旁望出去,落地的玻璃窗外面是浩大的天宇,无边无际的黑幕上,章瑶看到了陈棋的脸,他在上面注视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躺在蒋一身下的章瑶突然羞愧不已,她把手挣扎出来,捂住了自己的脸。
当年,在矿城乐马郊外的打谷场,陈棋第一次亲吻了章瑶,后来当他想进一步有所作为,手从章瑶的腰间往下伸进去时,章瑶挣脱身来,抽了陈棋一个耳光。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在陈棋脸上的声音清脆、响亮。这个耳光把两个人都打得怔住了,陈棋刚才还难以遏制的欲望突然烟消云散,他有些不知所措,把头低下来,埋在章瑶的身前。而章瑶也被她的突然出手吓坏了,她只是下意识地想以这种方式表明自己的纯洁,拒绝中也有一个少女从柏拉图的情感转向身体的拒绝,章瑶伸出手来抱住陈棋的头,第一次感到一种母性的温柔在身体里绵延不绝。
“早知道你后来会被人刺死,当初还不如给了你!”后来,每当想起陈棋来,章瑶总是有淡淡的遗憾。
在蒋一那儿留宿的那个夜晚,半夜章瑶醒过来之后就再也无法入睡,置身于蒋一的怀抱中,章瑶却回到了从前生活过的那座矿山小城。郊外,阳光下的稻田铺陈到远处,空气中有一种谷粒灌浆的气味,隐隐约约,像是在耳边发生幻听的一段旧乐曲。
章瑶想起了14岁的那年初夏,她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变化,初潮的来临是那样的突然,她被吓坏了,尽管母亲早有暗示,章瑶仍然感到不知所措。她向老师请了假,牛高马大的体育老师,脸上的笑容古怪,章瑶感觉到全班同学都跟随他一起,目送着她离开操场。这简直是让章瑶无地自容,羞愧得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是奇怪的是,当章瑶离开学校,经过校外的那一片稻田时,刚才的羞愧、难堪和痛楚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突然心旌摇荡,不能自持。中午的时候短促下过一阵雨,田野湿润,有热气在附近的山冈上蒸腾。章瑶看见满眼的绿,夏天敞开了怀抱,大地勃勃生机。那一瞬间,她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一股神秘味道,好闻、亲切,仿佛有着无限广阔的未来等待开展,带给人莫名的甜蜜。
陈棋曾经对章瑶说,她的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其实,你身上何尝又不是这样呢?”只是当年身为姑娘的章瑶,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样的口。
章瑶后来相信,一个姑娘发育的时候,身上一定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她从操场上那些男生的表情里感觉到了。也许,很多时候,人们敏感的嗅蕾会长久地沉睡,它只在该醒的时候醒过来,就像在陈棋发育的那段时间,她一样也能从陈棋身上,嗅到一股令人身体燥热的蓬勃之气,那种气味,与夏天野外阳光下雨后的土地所升腾的气味有一些近似,气味的兴奋剂,让身体里有不安的东西在悄悄生长。
朵朵一直觉得,章瑶只有结了婚,并且碰到一个真心呵护她的男人,日常生活强大的腐蚀力,才会把她对陈棋刻骨铭心的思念变淡,从而打消她17岁起就埋藏在心里的自杀念头。近几年来,朵朵总是不厌其烦地给章瑶介绍男友,她不想让章瑶一有机会就去想陈棋。章瑶也明白朵朵的善意,很多时候,她并不想去相亲,但她不忍心看朵朵一脸失望的表情。
这几年,章瑶的相亲大多集中在春末夏初的这一两个月。每一个星期她都在走马灯一样与不同的男人见面,有的还一起吃个晚饭,有的就只是简单喝个茶。相亲的次数太多,章瑶怀疑丹城那些急于找老婆的单身男子,她都已经见过面了,但总的感觉是越见越失望。好在过了这浮躁的两个月,章瑶又会慢慢进入情感的冬眠期,变得心静如水,这时给她介绍再优秀的男子,她都会找理由拒绝。章瑶有自己的情感周期,每年“小满”前后的这一两个月,她都能从空气中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种植物勃勃生长所带来的心旌摇荡的气息。
当年,父亲活着的时候,不叫她章瑶,而叫她小满。这是她的小名。父亲一个人的专利。因为自己的小名,章瑶曾查阅过二十四节气。与万物复苏对应的,应该是惊蛰,可是章瑶身体里的二十四节气,与自然界中的总是晚那么两个多月。她也不明白身为工程师的父亲,为什么给自己取了个与农业和土地有关的小名。唯一的解释是,她出生的日子与小满节令相差没有两天,父亲是不是从季节的更替里得到启发,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只供他叫的名字,章瑶已经无法求证。那个机修工程师几年前患肺癌去世了,临走之前,他最放不下的是,女儿都已经30岁了,但还没有一点结婚成家的迹象。
章瑶的父亲,那个技艺精湛的机修工程师已经走掉5年了,可是章瑶还是不时会梦到他。一个女人的一生,也许会有两个男人让她忘怀。一个是父亲,另外一个是男友。章瑶想起了她6岁的时候,在那座矿山小城,她被一群孩子带到了城郊的水塘边,有人给了她一个充气的救生圈,让她套在上面,漂浮在水塘中。傍晚时分,太阳西垂,池塘上面金光灿烂,套着救生圈的章瑶不知不觉漂到了池塘中央,怎么也回不到岸边。背光,太阳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章瑶看到一个人从火焰中冲了过来,在岸边踢飞了脚上的鞋子,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来人是父亲,把章瑶从池塘里拉上岸以后,他顺手捡起地上的柳条,一顿暴打。为此,章瑶在心里痛恨过父亲好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