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月
唇红肤白,掺着银丝的毛衣让她整个人都闪亮。脖子上恰当地搭配着大小渐变的珍珠项链。染成蜡黄的及肩短发,随着高跟鞋的咯噔声,有节奏地摆动着。个子不高,容貌并不惊艳,这种自信的节奏感却让她在人群中扎眼。
这是第二次见到卫娜(化名)时的模样,比在医生办公室见她时的一身职装要休闲许多,但总能看出精心装扮的痕迹。尽管她反复声称:“我现在都不化妆了,连粉都不用涂。”激光美白的效果让她的肤色莹白透亮。而5年前,她还是个将整月工资用在化妆品上的女孩。
32岁,她总是荣耀地指着自己脸上的各个部位说:“我的鼻子做过,下巴垫过,颌骨磨过,眼角也开过,目前坚持打玻尿酸,打肉毒……基本上所有的整形我都尝试过。”她惟一没做过双眼皮,那是她与生俱来满意的地方,“但是最近也打算去开深点,年纪大了,眼皮都掉下来了。”
2000年,卫娜学业尚未结束就出了校门。做啤酒促销,夜半工作,“又累收入又少”;做机场安检,“太远常迟到”,被辞退;化妆师,“我动手能力差,做不好”……频繁的工作更换,加上“疲劳综合症”的折磨,顶着一张其貌不扬的脸走在人群中时,卫娜总是想:“人生难道就这么混过去了吗?”
8年后,她还是这般百无聊赖走大街上,瞥见“微激光整形”字样的美容院,玻璃大门照出她的脸,20年来的“大蒜鼻”显得尤其突兀。
“反正要做鼻子,不如先进入这个行业。”她推门进去应聘。没工作经验,没文凭,卫娜成为美容院的洗脸工,“洗一张脸10块钱”。
一年后,她成为美容咨询师,“我销售能力较强,有个咨询师跟我关系好,她不做了,就推荐我。”
美容咨询师的工作开始改善卫娜的生活,同时,她开始攒钱并了解医学整形,为了自己的鼻子。
2010年她离开美容院,“我需要的是医学整形,微激光整形不是我想要的。”
进入整形医院做整形咨询师,从原先月入数千,升到月入四五万。其间,她终于如愿以偿整了自己的“眼中钉”——鼻子:鼻梁垫高,鼻翼收小,鼻头也精致了。
除了整形,给她带来巨大信心的还有减肥。2012年6月,卫娜生下儿子之后,体重一直停留在85公斤。她买来减肥产品,开始高强度运动,一年后减到96斤。“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么难的事情我都实现了,还有什么我做不了的!”
她成为一个果断且坚持执行计划的人。“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吃什么东西,她有严格安排,这个都不是我能插手的。起床后要喝多少水,要跑多少步……每一项都坚决执行。她已经到了不跑步就睡不着觉,每天两公里是最低要求,上不封顶,跑到自己累了为止。”丈夫秦醒(化名)惊奇地旁观着她的变化。
回报很快到来:凭着自己的脸,卫娜的客源越来越多,收入也不断进阶;交往的人群发生了变化,“我的高端客户都是有钱人”;“病”也突然不来找她了,“原来稍一劳累就卧床不起”;“最近很倒霉,坐地铁,被人摸屁股”,她在微信中撒娇似的感叹……
去除鼻子这个“眼中钉”后,卫娜开始发现自己更多的缺点:我皮肤一直有雀斑,妈妈遗传的;皮肤油,下巴一天到晚长痘,每年都有两三段时间是必须戴口罩的,长得不能见人;腿粗,我下半身很肥胖,所以我一年四季不穿裤子,都穿裙子;然后有眼袋……这些不断发现的新“缺点”,卫娜逐个击破。
秦醒是汽车工程师,“月收入万把块钱”,与卫娜比起来,“那就是一个零头”。秦醒有些怀念卫娜整形前的日子,“虽然紧巴巴,但不用担惊受怕。我作为一个男人,在家里也跟她相对平等。”
整形已经成了卫娜的工作需要。虽然离开了整形医院,她手头仍有上千客户资源,她的脸就是一块“活字招牌”,她把这些资源介绍到对口的医生和医院,从中抽成。
“她今年的目标是要赚100万”。秦醒觉得这100万元眼看着没什么问题,“现在已经有七八十万了吧。对她来说,赚钱和整形一样,已经停不下来了。”
全家的物质生活比先前明显改善了。“但是从家庭、精神方面,欠缺还很多。她亏欠家庭、孩子太多,她甚至一周只能看孩子一天,因为她回来,孩子已经睡觉了,她出去的时候孩子还没起来。”秦醒常跟卫娜说:再这样下去,孩子都不认识你这个妈妈了。“但她完全停不下来,像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她要发财。哪怕有一天自己毁灭了,也不要留有遗憾。”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驾驭美貌,如同不是所有人都能驾驭巨富。突然的漂亮并不能给付丽(化名)带来自信,更多的却是烦恼。
我第一次见到付丽不禁脱口而出:“你的鼻子真漂亮!”那是一张原本就安静美的脸,但是鼻子却有种突兀的精良,像一张水墨山水画上加了一只工笔画成的小鸟。
付丽没有搭理我的赞美。我以为她没听见,但是我控制不住要多看几眼她的鼻子,也控制不住再次赞叹:“你的鼻子好好看啊!”她看我一眼,笑得有些僵硬。旁边的朋友淡淡说:“是整的。”
“不错不错,我也想整!”另一位朋友附和。
付丽这才搭话:“千万别去!我都想把它整回来。”自从拥有一个漂亮鼻子后,付丽就陷入了一片关于她鼻子的赞美声中,这令她无法直面。“我没法若无其事地回答:谢谢。这毕竟不是我天生的。”
这还不是最尴尬的。更多的同事和朋友除了当面赞美,背后却是悄悄议论:“肯定是整的吧!”有些难听的话让付丽不忍卒听。
一次出行,付丽在大巴上睡着了。猛然一睁眼,看到邻座三五个女人指着她的鼻子正在嘀咕:“一定是整的吧,跟脸不相配哦!”看到付丽睁眼,几个女人也僵硬了。这次经历在付丽心里打下烙印,她开始讨厌这个被认为完美但却不是她天生的鼻子。
没有为美貌准备好的还有尚玲(化名)。初认识她时,她的安静胆怯让人不习惯,朋友也觉得这与她那张好看的脸不相符。道破天机的是整形前便认识她的人:整形前,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自卑、胆小,自我边缘化。整形给了她一张满意的脸,但是她却习惯了整形前那种躲在角落的生活。
郝迪(化名)把我拉进一个整形修复微信群的时候,她已经3个月没有出门了。在她看来,她比尚玲和付丽更为不幸,“因为我是整容失败的。”
所谓“整容失败”,可参考的是一家三甲医院的CT检查报告:“双侧下颌骨角部外侧份、下颌骨体部部分骨质缺失。双侧颧弓、颧骨陈旧骨折。周围软组织未见肿胀。双侧颧骨见金属固定物。”
2013年9月1日,郝迪去成都一家打着响亮广告的整形医院做鼻子。“我一直对自己的外貌挺满意的,除了鼻子有点塌。”整形前的模样只能从她以前的照片上看到:爱扎马尾辫,瓜子脸,满身运动气息。
现在的样子是“下颌骨整形失败”后的样子:“下颌骨没有做好的原因,脸上的皮肤开始松弛,还因为长期焦虑满脸长痘。”她给我看左右脸颊的凹陷,“我以前喜欢把头发扎起来,现在却只能把头发放下来,这样刚好遮住我的脸,或者尽量在天黑之后出门。”
这场令她出不了门的整形,花费了她六七万元。这些钱,是她为年底结婚准备的。做整形,也是为了能在年底成为更漂亮的新娘。现在,她躲在家中,不敢把“整容失败”的事告诉出差的未婚夫。
在名为“明天会更好”的整容修复群内,每天的信息上千条。群内几乎都是自认为“整容失败”的人,光凭她们发的“失败”照片,我依稀能感觉到美丽,除了偶尔几个发出明显整歪的脸。讨论的内容大多是如何修复,如何维权。
深夜,群内有人感叹:“我的脸,我好想它!”然后群内各种负能量和怨气才算销声匿迹。这时,我脑海中却闪现电影《时间》最后的惊恐情景:男女主人公都瞒着对方整了形,站在茫茫人海的街头,他们恐惧地打量路过的每个人,却相互找不到彼此。在最在乎的那个人世界里,各自销声匿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