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付安
(河南大学,河南 开封 475001)
近代是中国经济社会的重大转折期,同时也是中国工业在殖民化程度不断加深、西方资本主义经济掠夺不断加剧背景下的缓慢起步期。从1861年清政府创办近代军事工业“安庆内军械所”开始,经历大半个世纪,不论是在资金、规模还是在管理、技术等方面,整体仍处在分散落后的低水平状态。1949年前,近代工业产值仅占全国工农业总产值的17%[1]。虽然近代中国工业化历程的漫长曲折有着复杂的历史原因,但率先进入工业化社会的西方国家的殖民掠夺,是近代中国早期工业化启动后所面临的基本背景和最大社会现实,对中国工业化进程产生的影响是深远而巨大的。
中国作为传统的农业社会,自然经济形态在社会经济生活中长期占据着绝对地位。在进入近代以前的封建社会晚期,商品意识和早期形态的市场经济虽有一定发展,但主要体现在传统商业和手工业,这与用机器代替手工进行规模化生产的近代工业有着很大的不同。真正意义上的近代中国工业是在鸦片战争之后西方资本主义大肆入侵过程中孕育发展的。外国资本对中国经济的掠夺最初是以进行不平等贸易开始的。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在 1842年签订了《南京条约》,开设上海等5处通商口岸。同年11月17日上海正式开埠,从此外国商品大量涌入,清政府“闭关锁国”政策悲剧性地逐步走向瓦解。而中国的近代工业企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从推动因素和投资主体看,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外国资本企业。近代欧洲机器工业的快速发展,使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急于扩大商品市场。早期的在华外资企业完全服务于以掠夺性进出口贸易的开展和扩大,主要集中在航运、码头仓栈、船舶修造、原料特产加工、轻工业和公用事业等领域。船舶修造业的兴起,是经济掠夺性贸易快速发展的直接产物。19世纪50年代上海已出现了第一批西式船厂、船坞,最早的是1850年英国创立的伯维公司(Purvis&Co.),至 1860 年上海先后兴建的外资船厂已达12家[2]。19世纪末,进入成熟阶段的西方资本主义利用甲午战争攫取的投资设厂权,纷纷在中国投资办厂,英国的英美烟、亚细亚火油公司,美国的美孚公司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就在华设立了分支机构。日本内外棉公司,原在日本设有两家纺织厂,1911年进入中国,抗战爆发前在中国共设厂18家,1936年其固定资产已达3344.5万日元,成为当时中国境内最大的纺织资本集团。第二类是清政府官办企业。在外资企业的刺激影响下,以曾国藩、李鸿章等人为代表的洋务派以“自强”、“求富”为口号,引进西方机器设备发展军工,后扩展到民用品生产。通过官办、官督商办和官商合办等形式,先后创办了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福州船政局、河南机器局等军工企业和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等民用工矿交通企业。从19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上半期,清廷对创办的34个军工企业总投入5700万两[3],成为近代第一批中国资本主义工业企业。第三类是纯粹民间资本的民办企业。投资者主要是华侨和有外资企业经历的买办,最早创办的要数1866年的上海发昌机器厂和1873年的广东继昌隆剿丝厂。这类企业资本规模一般较小,大都在10万元以下,有的只有几千元,只有少数经过长期积累成为近代著名的大企业。郭氏资本集团设立的永安纺织公司,1922年进入纺织业,之后快速发展,在国内外建立了许多分公司或分庄,1935年集团拥有固定资产达1754万元。第二、三类共同构成了中国早期资本主义工业的主导力量。由于都是在外资企业的刺激作用下产生发展起来的,有明显的后发性和依附性,在殖民化不断加深的社会条件下,他们面临异常艰难的生存发展环境:一是资源被大量掠夺。以煤炭为例,外资煤矿产量占全国机械开采总量的比重,从1912年到1936年基本上都在70%以上[4]。二是资本被大量强占。战争赔款、毒品进口、大举外债等使近代中国资金流失严重,1840年以后,财政盈余大幅减少,甚至频频出现赤字,赤字率最高年份达70%以上;“甲午战争后至1930年,中国被迫支付的赔款及毒品进口货值这两项完全属于暴力掠夺性质的款项,共约16亿8000多万关两,比这一时期外国对华企业投资汇入总额多出近一半”[5]。社会资本的稀缺必然导致民族工业融资渠道的狭窄和融资成本的畸高。三是行业空间被严重挤压。以居于全国主导地位的上海棉纺织业为例,外资在行业投资中长期占据主导(详见表1)。以上海公用事业为例,20世纪30-40年代,外国资本控制着上海90%以上的发电设备和发电量,至解放前,上海73.4%的自来水、97.4%的煤气、100%的电话、100%的电车和21.6%的公共汽车都掌握在外国资本手里[2]。以经济掠夺为目标的外国资本主义企业的强势主导,必然导致近代中国工业发展的内生动力不足,从而注定了中国早期工业化演进的长期性和曲折性。
表1 上海棉纺织业投资的中外比较[4] 单位:%
近代来华的外国资本主义企业不是我们自主招来的,是在中国国家主权受到侵犯和损害的前提下 “武装”进入的,是为谋取暴利而来,其投资的行业、发展的规模和速度,完全取决于自身的经济利益和在华的实际需要。早期主要集中在能源开采、原材料加工和轻纺工业,而作为工业之母的机器制造业则无人问津(投资部门构成详见表2)。所以,近代中国工业的起步同中国近代社会的开放一样,都是外部因素作用的结果,这就使近代中国的早期工业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道路的自主性和发展的公平性,生存和成长的空间受到支配和压缩。这一局面的长期存在,导致了近代中国工业产业结构的严重失衡。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工业门类失衡。以位居全国工业中心的上海为例,工业以轻纺工业门类占绝大部分,而轻纺工业中又以纺织业最为发达。1933年上海市工业总产值统计中,纺织工业产值占40%以上;轻工业尤以食品为主,1931年食品占全市工业总产值的 32.9%[2];重化工业极为微弱,即使在经过一个世纪之后,重化工业产值的比重依然得不到提高,至1949年还是仅占11.8%[2]。特别是代表工业发展水平的机械制造业进步非常缓慢,上海机器工业仅能制造一些简单的小型机器,或为进口机器作配件,中国棉纺、面粉等工业所需的机器为外国厂商所垄断。二是企业规模失衡。由于外资企业的长期不公平竞争,中国资本主义工业存续十分艰难,能够坚持下去并不断发展壮大的企业更是少之又少,近代中资工业企业以中小企业为主。据1933年的调查资料,在使用动力并雇工30人以上合乎工厂法的1186家工厂中,资本在50万元以上的大型企业仅70家,占总数的5.9%[2]。以近代煤炭企业为例,外资煤矿年产大都在10万—100万吨,与国内煤矿的生产规模相比,多属于大中型煤矿,其中外国独资的煤矿的平均生产规模较之中外合资煤矿的平均生产规模更大,年产多为100万吨以上。三是技术水平失衡。上海市各大面粉厂的机器设备多购自英美各国,而各小厂机器则多为本市机器厂所仿制。上海约103家橡胶企业中,约有3/4的工厂,机器都在5部以下,其所有机器及设备,均不及总数的1/3,而大中华、正泰、宏大这3个大型厂却占企业机器37%[2]。
表2 甲午战争前外国在华工业投资部门构成[4]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独立自主地位被打破,一步步滑向半殖民地。随之孕育而生的近代中国资本主义工业企业则如“穷家的早产婴儿”,在出身不好、发育不良的情况下还要过早经受外资企业不平等竞争的“风雨”,这就注定了他们先天的脆弱性。这种脆弱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政治地位弱。由于发展落后和政府软弱,近代中国的经济法规建设严重滞后且缺乏自主性,致使近代中国早期资本主义企业发展缺少一个基本的法律环境,基本权利在自己的国家得不到应有保护。19世纪末,上海企业还处于初创阶段,“华商与洋商贸易,洋商有法律保护,而华商无之,故动受洋商之欺抑”[2]。二是市场地位不平等。鸦片战争以后,外国资本企业享有中国被迫接受的不平等条约赋予的特权,中国关税自主权沦丧,洋人主政下的关税政策使得外国产品进入中国几乎无壁垒可言,成本极低。对内则由于战争赔款、政府贪腐,课税名目繁多,地方政府层层加码,使得近代中国资本主义企业从一开始就在市场竞争中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外资企业由于享有特权,其产品除了缴纳5%的进口税和2.5%的子口税后可通行全国,而民族企业则必须遇关抽税,过卡完厘,不仅税率大大高于外资企业,产品的流转速度也因层层关卡而减缓。三是生产技术落后。一方面是机器设备简陋且数量少。上海作为近代工业的中心城市,各工业企业中机械设备的陈旧老化是较普遍的现象,机器工业中平均3个多工人才拥有一台机床;橡胶工业中,90%的生产工人不使用机器。1920年中国近代新式工业的产值为8.23亿元,1936年上升为28.31亿元,在包括手工业产值在内的整个工业总产值中的比重仍处于次要地位,分别占17.2%和30.7%[2]。另一方面是技术人才缺乏。为掌握西方先进技术和文化,清廷先后选派8批209名官费留学生赴欧美,其中专攻工业技术的只有23人[6]。以近代主要工业门类纺织业为例,19世纪末期最具实力的上海机器纺织局的技术学习还靠口传及所积经验转相授受,缺乏本国的纺织专门人才,没有专门的书籍可供参考指导。清廷创办的江南制造局,制造技术主要依靠外籍人员,“惟洋匠是恃,舍洋匠无所措手”[7]。至于其他行业、企业,情况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四是资本瓶颈严重。资本短缺与近代中国工业发展的矛盾,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资本短缺导致民族工业发展包袱沉重。在列强的大肆掠夺下,近代中国社会资本严重不足,加上政府贪腐和公债滥发等因素,推动银行放款利率大幅提高,各城市银行放款利率一般在10%左右,最高达20%左右,而同时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利率,最高也不超过5%[5]。为缓解筹资困难,近代民族企业无奈普遍实行“官利”制度,即不论盈亏企业都要保障股东定期分官利,数额一般在8%以上。其二是资本短缺导致民族工业被外资所挟持。高昂的国内融资成本,致使许多民族资本企业不得不转向外资银行借贷,而外国贷款不仅条件苛刻,而且利息一般都在10%以上,举借的结果往往导致中资企业遭到兼并或为外资所控制。“以1917—1931年的华资纱厂为例,已知曾经举借外债的22家企业中,除去5家结果不详外,能够偿清债务的只有1家,其他都在各种名义之下实质上被帝国主义垄断资本所吞并了”[5]。
从18世纪清政府出于大国傲慢和国家政治经济安全考虑实行“闭关自守”政策起,就基本预示了近代中国早期工业化演进的滞后,而近代外国列强的殖民掠夺,则加速并放大了这种结局:财富大量流失,造成了近代中国早期工业化的资本严重短缺、内生动力严重不足;国家自主权不断沦丧,导致了近代中国早期工业化自主发展道路的缺少。所以,近代殖民掠夺给中国带来的灾难是巨大的,反映在经济领域是严重阻碍了近代中国早期工业化的进程。
[1]柏福临.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0.
[2]沈祖炜.近代中国企业:制度和发展[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
[3]樊百川.清季的洋务新政[M].上海:上海书店,2003.
[4]梁华.外国在华直接投资与近代中国经济发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5]汪敬虞.中国近代经济史1895-1927[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6]高德罡.政府主导的缺失与近代军工业的衰落[M].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3).
[7]王培.晚清企业纪事[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