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睿
(山东大学 土建与水利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周易》是我国迄今尚存的最古老典籍之一,其深邃古奥的思想与丰富详实的史料反映了上古至春秋战国时期先民的思想及社会生活状况,是以农业文明为主的中华先民在长期的生存斗争中,对所处的外部世界的认知与思考,是先民生活智慧与生存经验的总结。其关于空间定位的原则亦是先民在生产、生活中有关方位认知的生存智慧的总结与升华。
在对自然依赖性较大的以农业为主的中华大地,先民在每天的日升日落中体会到朝夕的变化和方位的概念,对其充满了莫名的崇敬,很早即建立了方位概念。《周易》古经有多处关于空间定位的记述:譬如,《坤》卦卦辞“西南得朋”、“东北丧朋”,《蹇》卦卦辞“利西南,不利东北”①刘大钧,林忠军译注:《周易经传白话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第324页,第325页。,等等。古经的这些记述反映出周初乃至更早人们已有了清晰准确的方位概念,它随着《易传》对古经的哲学化阐释,在自觉意义上被确立起来。《易传·说卦》曰:“天地定位,山泽通气,……是故《易》逆数也。”②刘大钧,林忠军译注:《周易经传白话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第324页,第325页。透过八卦排列,《易传》构设了一个时空合一的宇宙图式。《易传·说卦》曰:“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齐乎巽,巽,东南也。齐也者,言万物之絜齐也。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故曰说言乎兑。战乎乾,乾,西北之卦也,言阴阳相薄也。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艮,东北之卦也,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③刘大钧,林忠军译注:《周易经传白话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第324页,第325页。《易传》这段论述,不仅清晰地说明了八经卦各自所代表的属性,而且详述了每个卦所代表的空间方位及其所对应的季节,阐明了八卦与方位及季节的关系,将时间与空间纳入八卦的整体体系。汉儒据此将空间方位、八卦、时间、节令、五行等相配,形成了卦气之说;宋儒据之绘制先天八卦图式。《周易》所构建的这一宇宙图式,诠释着阴阳二气和合交感、盈虚变化,诠释着每天周而复始、日升日落,诠释着年复一年阴阳二气在四时的消长更替,诠释着世间万物的生命历程。
《易传》本天道以论人道,构建了天地万物普遍联系、日新不已、生生不息的宇宙图景,其思想体系具有深沉的宇宙意识;自然界之“象”并非简单的自然现象,而是宇宙自然运行规律的缩影,故所有自然现象都体现着天道。通过《周易》及后世易学的阐发,先民的方位概念上升至宇宙秩序及自然规律的层面,从而成为具有令人敬畏的、充满神秘色彩的、代表了整个宇宙运行规律的宇宙图式。万事万物在这个不可更改、但却可以认知的宇宙运动中,确定各自的空间位置,按照该空间中的时间节律周期,调整各自的行为,使之与自然相一致,在同一空间中进行着和谐一致、周而复始的运动。同时,人的行为又与自然宇宙空间产生着关联与互动。这就是我们所处的形态学的、“力场”型的宇宙。《周易》中的宇宙观不是实体,而是一个互动的网络。时间与空间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万事万物“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①(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四《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76页。、运化不息的大全整体。在这个由阴阳构成的的宇宙图景中,时空与人组成一个内在相连的有机整体,人与天、人与自然界运动变化、以及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是一体相连的。因此,效法自然,与自然合一乃是人之盛德。《易传·文言》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②刘大钧,林忠军译注:《周易经传白话解》,第318页。人当效法造化的神妙,与天地自然契合,即“天人合一”。这一根本性的思想使古人在营建过程中时刻效法自然的神妙造化,《周易》所构建的宇宙图式遂成为指导空间布局的至上准则,对后世建筑空间布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周易》的空间方位概念对中国传统建筑之影响首先体现在建筑的正向布局:无论是何种地形地貌、何种环境,重要建筑如城邦、宗庙、宫室等均会选择接近正向的布局方式,而很少因为地势或景观的原因自由选择方向。这形成了中国传统建筑方正规矩的最基本的空间形态。
邵雍所撰《观物外篇》曰:“乾坤定上下之位,离坎列左右之门”③(北宋)邵雍著,常秉义注释:《〈皇极经世〉导读》,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137页。,所指正是乾南坤北、离东坎西的先天八卦方位。乾坤、离坎所代表的南北、东西两条互相垂直的直线被视为最基本的方向:正向。相传早在神农氏时代的城池建筑的选址中,先民就已经十分注重“辨方正位”。《古今图书集成》亦曰:“炎帝神农氏始课功定地,置城邑,设陶冶。按《路史》:神农氏……于是辨方正位,经土分域,乃课功定地为之城池以守之。”④(清)陈梦雷、蒋廷锡编撰:《古今图书集成》卷八十三,引南宋罗泌撰《路史》卷十二,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版。《周礼》有关于方位的相关记载,《地官司徒第二》曰:“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⑤陈戌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20-24页,第26页,第108页。即至迟在周代,“辨正方位”已被写入国家法典,王者设邦建都首先要“辨正方位”,以确定都城及宫室位置,从而,选择最佳的天地自然方位,以获得良好的建筑环境和上天的护佑。
《周礼》之《地官司徒第二》曰:“小司徒之职:乃经土地而井牧其田野: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以任地事而令贡赋。”⑥陈戌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20-24页,第26页,第108页。按照“辨方正位,体国经野”的营建理念,在中华大地上,尤其古代经济文化较为发达、地势较为平坦的中原地区,以东西向与南北向的道路、田畴、城邦宅院等将疆域划分成了无数的正交网格,这种被井格划分的大地肌理如同中华大地的图腾,体现着方位在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孟子》之《滕文公上》曰:“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⑦《孟子》,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05页。张载之《经学理窟》曰:“但先以天下之地,棋布画定,使人受一方,则自是均。”⑧张载:《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250页。作为农业国家,灌溉、交通及地界确定乃头等大事,依据方位划定经界被视为社会制度的重要内容,也是租赋征收的基本依据,成为评价其社会是否公平、清明的重要尺度标准。
《周礼》之《考工记·匠人》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⑨陈戌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20-24页,第26页108。《考工记》所记载的以正交网格状为主的规划原则亦历代被尊为正统。自汉以降,城市的形制尤其都城的形制基本都因袭周制(虽然在东周出现过如《管子·乘马》所提出的“城郭不必中规矩,道路不必中准绳”①姜涛:《管子新注》,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32页。的因地制宜的规划理论,但最终消融于圣王之制的严整框架之中,而成为城市规划理论的重要补充)。九经九纬的道路系统构成了一个井然有序的正交网格,城市道路的网格与田野的阡陌沟洫的正交网格形成一个覆盖整个大地的网格系统,大地上的所有附属物如城市、村庄、田地、山川都被纳入了这一巨大的网格系统,共同诠释着“天地定位”的空间方位认知。田野田畴整齐,泾渭分明;城市方正规矩,被道路切分成了若干方正的矩形;城中纵横交错的道路划分出整齐方整的院落,形成棋盘格式的城市规划格局。方正的矩形院落,围合院落的不同比例的矩形建筑,几乎所有的空间都横平竖直、方正规矩。时至今日,自空中俯瞰,千里沃野依旧划分得整齐而平直,历经数千年自由生长的村庄城镇,边界虽已不甚方整齐整,但其横平竖直的井格布局依然清晰,与大地和城市形成了一个宏大的空间同构。
随着儒学地位的确立,经历代儒者阐发,“辩方正位”的正向布局方式亦被神化为充分体现天地之道的圣王之制,被赋予了崇高而神秘的色彩。无论是皇家宫殿还是普通民宅,确定方位是营建工作中的首要原则,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曰:“凡相度风水,遇大工营建,钦天监委官,相阴阳,定方位,诹吉兴工,典至重也。”②(清)昆冈、李鸿章等主修:《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光绪二十五年八月石印本。本着天地定位的思想,“辩方正位”的方位概念体系成为中国传统建筑布局和内部空间设计必须遵循的重要原则,并在历代的营建活动中一脉相承。这种由南北、东西向正交网格限定的规整、方正的空间格局,形成了中国传统建筑空间以矩形为基本空间形态的沉稳、规矩、方正、实用的基本性格。
中国传统建筑确定了其正向布局的基本原则之后,在东、西、南、北四个正向方位中,以哪个方位作为城市及建筑群的主要朝向,是关键问题。对于地处北半球的中华大地而言,东向与南向都是较好的朝向选择。中国传统建筑群的主要朝向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逐步确立的过程,而其南向布局原则的确立同样是深受《周易》之影响,并随易学的发展而逐步确立的。
《易传·说卦》曰:“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③刘大钧、林忠军译注:《周易经传白话解》,第325页。离卦代表南方,阳光位于南方,南方即象征着光明,在此阳光所照耀之光明中万物皆彰显其情状。所谓“向明而治”,就是“向阳而治”、“向南而制”,因此而形成了中国古代特有的“面南文化”,使坐北向南成为尊贵与追求光明的象征。这也是称谓帝王君临天下为“南面”的根本原因。中国古代一直将“南面”作为“王天下”的代名词,所谓“南面称王”;而与之相应的北面则是臣子与属下的代名词,即“北面称臣”。在日常生活中,属下拜见上司、晚辈拜见长辈均是北面而立,而上司与长辈均是南面而坐,即坐北向南。客观上,这与中国的自然地理条件息息相关。依据中国所处的特定地理环境,阳光多数时间是从南面照入室内,中国境内大部分地区夏季盛行东南风,冬季盛行偏西北风,客观上影响了“坐北朝南”模式的形成。但正如前文所述,太阳升起的东向与温暖光明的南向均是较好的朝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阴阳”是一对很重要的自然观念。阴阳方位以太阳从东方升起时的“朝阳”方向以及太阳升至中午时的“正阳”方向为准。向日为阳,背日为阴,“阴阳”本义即指日光之向背。此即以朝阳与正阳为基准的自然阴阳方位观。在《山海经》等古籍中对这种基于天地自然的阴阳方位有大量记载。譬如,《山海经》曰:“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④方韬译著:《山海经》卷九《海外东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49页。“《尔雅》云:‘山西曰夕阳,山东曰朝阳。’”⑤(晋)郭璞注:《尔雅》,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页。即山的东面谓之朝阳;《山海经》之《南山经》曰:“其杻阳之山,其阳多赤金,其阴多产白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①方韬译著:《山海经》卷一《南山经》,第3页。即以背山、面水、向阳方位为最佳自然方位。此均为基于农业自然文化和源于建筑实践活动的主要方位理论。考古发现,中国古代乃至远古时代的房屋建筑布局大都为坐北向南或座西向东之方位,即建筑物在背阴面阳的东、南最佳方位开门。这也正是中国所处之地理纬度上较好的自然方位,其中又以坐北向南的自然方位为最佳。另据晋代文献《博物志》记载:“鹊巢门户背太岁,得非才智也。”②(晋)张华等撰,王根林等校点,《博物志(外七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0页。这种关于面阳的方位朝向和冬暖夏凉的环境选择现象,是一切动物所共有的自然本能现象,并非人类所独有。这说明,人类最初对方位的选择既是关于生活经验的总结,也是人类在发展进程中对自然规律的认知与适应。
中国传统建筑的朝向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西周时期,周文王建都于丰时,就开始建有城墙、城壕等建筑。整个布局坐西朝东,小“城”连结在大“郭”西边,初期的“郭”只是利用山川加工连结而成。西周初期建筑的鲁国都城曲阜,整个布局也是坐西朝东的,原先的主要居住区在西部和中北部,宫殿区在中部偏东北;到春秋初期,为了举行求雨的“大雩”典礼,才开辟从宫殿通往南城墙东门的大道,并扩建这座城门。秦于渭南上林苑中兴建朝宫前殿(即阿房宫),作为朝廷的中心,这一中心位于整个咸阳的西南部;咸阳整体布局坐西向东,以东门为正门,东门之阙一直延伸到东海边上的朐县(今江苏连云港西南),直对咸阳都城的东门。西汉时期,长安在整体布局上借鉴了秦统一诸国之前中原地区各国都城的成功经验,仍采用内城位于整个都城的西南侧、外郭则自东侧与北侧环绕内城之形态。整个都城坐西朝东,以位于城内西南部的未央宫为中心;未央宫在北门和东门设有门阙,以东门为正门;城门和外郭门,也以西北的横门、都门和东北的宣平门、东都门为主门,其中尤以宣平门和东都门为主;西城墙以外,南部建筑有建章宫,号称“千门万户”,也仅以高大的北阙和东阙为主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曾多次议建明堂,但终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明堂形制之争而作罢。王莽专权时期,尊“儒学正统”,以南向为主要朝向建九庙。光武皇帝中兴汉室,营建东都洛阳时,方得以“向明而治”的思想以南向作为都城的主要朝向。东汉洛阳布局区别于西汉长安之最重要特点是其朝向的改变,即由原来的坐西向东转变为坐北向南,以位于南侧城墙略偏东的平城门为正门,南北二宫以南北纵列之布局形成了东都洛阳南北向的中轴线。平城门是东汉光武帝在位的建武十四年(公元35年)与南宫前殿同时建设的,洛阳城这种坐北朝南的布局是从东汉早期开始逐步确立的。此后曹魏、西晋、北魏等建都洛阳,以及其后历代都城的营建,均遵循此坐北向南的总体布局模式,并对其不断发展完善。
上述由东向至南向的中国传统建筑朝向之变迁,与儒学地位的确立息息相关,说明了朝向的选择不仅仅与自然环境有关。其实,人们心中空间定位的思想远远重于自然的方位概念,思想观念才是朝向确定的最重要因素。《易传》之“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的思想对中国传统建筑的布局影响深远,决定了后世建筑物以南向作为主要朝向即“坐北朝南”的基本原则。而这一基本原则的确立,也是循着从生存经验到经典到至上原则这一理路,随着儒学地位的确立而逐步确立的。
“尚中正”是中国易学哲学的重要思想,对中国古人的思维模式及审美取向影响深远。易学哲学的“尚中正”观念对中国传统建筑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使中国传统建筑的发展水平达到了与宇宙观、空间观和社会观相统一的高度。
《潜研堂集·中庸说》曰:“《彖传》之言中者三十三;《象传》之言中者三十。其言中也,曰中正,曰时中,曰大中,曰中道,曰中行,曰行中,曰刚中,曰柔中。刚柔非中,而得中者,无咎。故尝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言以蔽之,曰中而已矣。”③(清)钱大昕:《潜研堂集》,《中庸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易传》之“尚中正”源于《易经》对“中位”的重视。“中位”即二、五之位。二居下卦之中,五居上卦之中,居于二五之位的爻象又称中爻。譬如,《乾·文言传》曰:“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需·彖》曰:“……,位乎天位,以正中也。”《需》九五《象》曰:“‘酒食贞吉’,以正中也。”《讼·彖》曰:“‘利见大人’,尚中正也。”《讼》九五《象》曰:“‘讼元吉’,以中正也。”《观·彖》曰:“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诸例说明,二、五之爻为吉利之爻。其爻辞之吉利,在于处此中正之位。《系辞传》曰:“《易》之为书也,……六爻相杂,唯其时物也。……噫!亦要存亡吉凶,则居可知矣。……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其柔危,其刚胜邪?”①刘大钧,林忠军译注:《周易经传白话解》,第310页。其鲜明地反映了“尚中正”的思想倾向。一卦六爻,二五爻居于上下卦之中位,按爻位说,每卦六爻分内卦、外卦,二爻当下卦中位,五爻当上卦中位,故二、五爻为“得中”,两者象征事物不偏不倚,守持中道。故一般情况下,中爻往往为吉,故以“中”或“中正”为事物的最佳状态。《礼记·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②陈戌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第422页,第24页。“中和”强调位置守中、行为适中与恰到好处以及不同事物之和谐关系。《周易》之三才之道,人处天地之“中”,整个卦符成天人合一之“中和”之象。《周易》强调“中正”之思想,与儒家之“中庸”之道,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周易》注重天人类比、尚“中和”之思想渗透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各个方面,影响到社会意识、思维方式、价值取向等各个层面,对后世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使其成为重要的思想原则,也对中国传统建筑的选址及布局产生了深远影响,使“择中”成为建筑选址与布局的重要原则。《吕氏春秋》之《慎势》曰:“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天下之地,方千里以为国,所以极治任也。”③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60页。自古以来“居中”乃至尊之位,为天子所居,象征天子至高无上、无过不及。《荀子》之《大略》曰:“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礼也。”④《荀子》,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28页。所以,统治者极力推崇“择中”的统治思想几千年,并延续至今,形成了一套完善的关于中国传统建筑规划和营造的理论思想和构图模式。“择天下之中而立国”之“国”即古代“都城”。考古证实,石器时代古人即有“择中”意识,有围绕中心“大房子”的“向心型”建筑布局⑤杨鸿勋:《宫殿考古通论》,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自殷商始,“择中”一直为建“城”或建“国”之观念,为造城营建之重要原则。商人将国土按五方观念分为“中商”及东、西、南、北四“土”。“中商”即国土中央之“商”本土,为殷商“择中”之王城或居中之大邑。“地中”即“土中”,指全国中心地区、天下中央或大地中心。《诗经》曰:“惠此中国,以绥四方。”⑥程俊英,蒋见元注译:《诗经》,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282页。此“中国”即中央之概念,其已渐成为我国从地理位置上确定建都置畿的传统观念。中国常以“中央”之位表达“王者之尊”的“尚中正”理念。《周礼》曰:“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以求地中……地中,天地之所合也,……阴阳之所和也……”⑦陈戌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第422页,第24页。。周人总结前人经验制订营国制度,此乃事关宗法血缘政治体制。《作雒》曰:“作大邑成周于土中。”⑧黄怀信等编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25页。《尚书》之《多士》曰:“王曰……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周承商之“中商”传统,因“尚中正”而“择中”,并“以土中治天下”而建王城。“择国之中而立宫”之“择中”亦是中国传统城市布局之核心依据。《周礼·考工记》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⑨陈戌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第24页。此为以王宫为中心之都城布局。周人重礼,强调按方位尊卑规划王城。《管子》曰:“内为之城,城外为之郭,郭外为之土阆。”⑩陈庆照,李障天注释:《管子房注释解》,济南:齐鲁书社,2001年版,第356页。《吴越春秋》曰:“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居人(《初学记》作‘守民’),此城郭之始也。”⑪(东汉)赵晔著,张觉校注:《吴越春秋校注》,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295页。中央方位最尊,故置宫于此。王城自内而外依次为宫城、内城、外城,王室所居之宫城为王城之主体,宫之中轴线为全城之主轴线。譬如,北宋都城汴梁城墙三重,宫城居中,此承周王城之制,影响至金中都、元大都及明清都城。“择国之中而立宫”之布局中心突出,井然有序,彰显了严谨礼序。王城“择中”思想已为西周都邑之基本模式,贯穿于中国古城镇之布局,并多以王府、衙署或钟鼓楼为中心,以彰显地方统治者之至高无上。《易经·萃》曰:“亨,王假有庙,利见大人,亨,利贞。”①刘大钧,林忠军译注:《周易经传白话解》,第116页。先王祭祀先祖意义重大。《左传·成公十三年》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②陈戍国点校:《左传》,长沙: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917页。于宗庙祭祀祖先之活动与国家社稷同样重要,故“择宫之中而立庙”成为城市规划中的另一独立层面。其“中”,考古而论,非为精确之几何学概念,或为综合了地形地貌、城市形态等因素后之最关键所在,即“庙堂”部分,主体“庙堂”之核心为宗庙。先秦宗庙为决定聚落规格之关键。《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曰:“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礼记·曲礼下》曰:“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厩库为次,居室为后。”天子王者首先考虑坛庙布局。先秦之宗庙不止为祭祀场所,国家诸多最重要典仪及大朝均于此举行,即作后世“大朝”之用。“前朝后寝”说之宫殿为“路寝”,早期宫庙或为“前庙后宫”的一体化布局。故早期都城应是以突出宗庙祭祀功能为主且以“前庙后宫”的宫庙一体化为中心的城市布局形态。在述及成周营建时,《逸周书》之《作雒》曰:“乃位五宫,大庙、宗宫、考宫、路寝、明堂。咸有……重郎(廊)。”可见虽顺序不同,王宫地位低于宗庙,但此时“路寝”之规格与“宗庙”同。春秋战国,战乱频仍,“礼崩乐坏”,诸多国家都城开始另立宫城。宫庙分离,既能使宫城独立防御,又彰显其空间独立正规,非宗庙之从属,宫城礼仪之重要性逐渐居上。齐临淄等诸都城表明,后来的宫城多置于大城之西面或西南,而宗庙居中,此习俗其时或已为都城之形制,并影响至秦咸阳和汉长安。而《周礼·考工记》所呈现的严整空间逻辑和纯粹均衡格局自东汉以后才得以实现。
前文所述之南面的概念与北极星崇拜也有一定关联。中国古人很早就知道北斗众星围绕北极作周日旋转,北极恒定不动之自然现象于古人极为神圣,故中国古人以北极星为天之中心。东汉桓谭《新论》曰:“北斗极天枢,枢天轴也,……盖虽转而保斗不移,天亦。转周匝,斗极常在,知为天之中也。”③(汉)桓谭撰,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9页。坐北面南的观念确定了一条起于南而终于北,纵贯南北的轴线,这是一条南面指向光明,北面连接天极的神圣轴线。这一轴线与前文所论之“辨方正位”观念所形成的方格网相重合,形成了中国几千年自南向北沿轴线展开的空间序列组织方式。而“尚中正”的审美取向则使此南北向轴线被置于整个建筑群的中间,成为今天我们所熟知的中轴线。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按照“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圣王之治,都城的空间序列发展为东西对称、南北向的中轴线布局。隋唐长安城,即以清晰的纵贯南北的中轴轴线、整齐的里坊、方格状的城市路网以及合理明确的功能分区而成为中国城市营造史上的一座里程碑,成为后世都城规划的典范。隋唐以后的都城,在尊重自然的前提下,均尽可能地采用了这种以南北向为中轴线、东西对称的布局形态。明清故宫是现存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宫殿建筑群。在紫禁城正门(即午门)内,文华殿居东,武英殿居西;太和门内,明代东侧之文昭阁(即清体仁阁)谓之文楼,西侧之武成阁(即清弘义阁)谓之武楼。朝廷议事,文武大臣按照左文右武定制位列两厢。清乾清门前东为外奏事处、西为军机处。自大清门始,经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之“五门”到达故宫空间序列的最高潮——即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再经乾清门、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至景山,这一南北中轴线上布置了皇宫建筑群中最为重要的建筑物。今天,自南向北鸟瞰故宫时,这条神圣的中轴线虽从未绘出,但却可以被明确地感知。这是中国数千年来无数中轴线中的最典型代表。
综上,易学视域下的“天地定位”原则、“圣人南面而听天下”的“向明而治”原则以及“尚中正”原则分别对中国传统建筑的正向布局、南向布局、择中及中轴对称布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奠定了中华建筑的性格基础。整个中国建筑发展史与易学之发展紧密相连,从而使《周易》的空间定位原则成为中国传统建筑选址、布局和营建的重要理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