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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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的《班主任》被誉为“新时期小说创作的第一株报春的新笋,是新文学潮流当之无愧的发轫点”。那么,短篇小说《班主任》进入《人民文学》编辑部后,是怎样获得编辑认同的?又是怎样获得掌握着小说刊发话语权的主编的认同与签发的?回到20世纪70年代末这一特定的历史语境,我们会发现,《班主任》最终得以问世并广为人知,这既缘于编辑与主编的认同,又缘于这一文本本身所具有的巨大张力,它与整个社会的思想解放主潮及现实政治客观需要等多重因素的交互作用密不可分。文本自身的张力与诸多的历史合力共同催生了这篇小说,也由此昭示出许多值得反思的问题并给予我们一些启示。
刘心武;《班主任》;《人民文学》;文学生产
刘心武的《班主任》被誉为“新时期小说创作的第一株报春的新笋,是新文学潮流当之无愧的发轫点”①滕云:《新时期百篇小说评析》,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这篇小说的发表,在当时引起了全国性的轰动和争议②李宗刚,田仁云:《文学的传播与经典的诞生——传播学视野中的〈班主任〉》,《东方论坛》,2014年第1期。,这样一部在嗣后的文学史中加以“历史化”③李宗刚,余琼:《文学史书写中的“历史化”探析——以短篇小说〈班主任〉为例》,《华夏文化论坛》,2013年第6期。的短篇小说,在进入《人民文学》编辑部后,是怎样获得编辑认同的?又是怎样获得掌握着小说刊发话语权的主编的认同与签发的?回到20世纪70年代这一特定的历史语境,我们会发现,《班主任》最终得以问世并广为人知,这既缘于编辑与主编的认同,又缘于这一文本本身所具有的巨大张力,它与整个社会的思想解放主潮及现实政治客观需要等多重因素的交互作用密不可分。文本自身的张力与诸多的历史合力共同催生了这篇小说,也由此昭示出许多值得反思的问题并给予我们一些启示。
《班主任》并不是最早触及伤痕题材的文学作品,“‘文革’时期以潜流方式存在的相当个人化的那部分文学作品都是相当优秀的作品”②刘心武:《我是刘心武》,第158-160页,第152-153页。刘心武:《我更重视国人的评价》,《深圳特区报》,2009年7月9日。④,如《晚霞消失的时候》《波动》《第二次握手》等。但,文学史家却最终凸显了《班主任》的文学史价值和地位,这显然与《班主任》是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伤痕题材的小说这一历史性身份有关。像《班主任》这样,能获得《人民文学》的青睐,并最终刊发出来的文学作品还不是太多。在“文革”刚刚结束的几年里,国家的政治格局发生了一些大变动,文学界也出现了新旧更替。“文革”中曾经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开始逐渐地褪去了大红大紫的底色,甚至有些人还因同“四人帮”关系密切而受到了政治上的审查;那些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靠边站”、“关牛棚”的老一代作家,还没有获得政治上的解放。正是在此历史背景下,像刘心武这样的一代文学新人,以其略显稚嫩的文学“新笋”,报道了新时期略带冷峭的文学早春。《班主任》之所以成为第一株“报春的新笋”,除了其本身所具有的非凡文学品格之外,“春天”的即将到来,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元素。刘心武作为文学热爱者,怀揣着对文学的梦想和社会的担当,早就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涯;但是在“文革”这一特定岁月中,他的文学才华并没有获得充分发挥的空间。粉碎“四人帮”之后,随着思想的解冻,恰如“春江水暖鸭先知”,具有较高文学敏感度的刘心武,回应着历史时代的呼唤,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悄然登场。之所以能够创作《班主任》,恰与刘心武其独特的人生体验、文学感悟和思想敏感有着直接的关联。
刘心武在创作《班主任》时,既是一个有着15年中学教学经验的教育工作者,又是一个在“文革”中深受其害的精神创伤者,同时还是北京出版社的编辑、《十月》的创刊人之一。正是这样一个三位一体的特殊身份,使他从事创作时,自觉不自觉地回眸熟悉的学校生活,把目光聚焦于精神上遭受“四人帮”毒害的中学生身上。这种从自我切身体验生活出发而不是从所谓的政治理念出发的创作基点,使得《班主任》回归到现实主义所崇尚的“真实性”上来。刘心武在创作《班主任》之际,其编辑身份使他对文学创作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新时期伤痕文学的创作者,大多数是在“文革”期间便开始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其中,有些作家为了能够走进文坛,不得不迎合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要求,遮蔽乃至牺牲文学的真实性。刘心武在1976年10月结束了自己长达15年的中学教师生涯,调到北京出版社,此时恰值“四人帮”刚刚垮台,但“文革”并没有彻底结束,大量文学刊物也并未恢复,作为文学编辑的刘心武,在当时正负责编辑两部稿子,即《雅克萨》和《大路歌》。由于受“两个凡是”的影响,主导文学创作思想的仍然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因此,作为反映农村修路生活的《大路歌》,自然在其文学世界中掺杂进了阶级斗争的色素,并且还特别凸显出阶级敌人如何搞破坏。然而,在作家所接触到的真实农村生活中,并没有阶级敌人搞破坏这样的事实。为了能够迎合阶级斗争的主题要求,作为文学编辑的刘心武还专门到农民作家所在的农村,与其商量如何编写敌人搞破坏的故事,可怎么也编不圆,致使这部作品最终无疾而终。这部作品的命运,对身为编辑的刘心武震动很大。他回忆:“编《大路歌》的失败,使我产生出弃瞎编、写真实的求变革的想法。”①刘心武:《我是刘心武》,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0页。从编《大路歌》的失败中更清晰地看到了,在文学创作中,一旦背离了生活的真实,在“瞒和骗”的道路上行进,那最终的结果便是被生活抛弃。这对刘心武把文学创作的基点重新置于写真实上,起到了醍醐灌顶的作用。
《人民文学》编辑的约稿,客观上促成了《班主任》的创作。刘心武在发表《班主任》之前,就已经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为此,《人民文学》的编辑崔道怡曾向他约稿,这使得刘心武把创作《班主任》纳入了写作计划。崔道怡在约稿时,希望他能写一篇反映教育战线“四人帮”余毒的作品②武善增:《文学话语的畸变与覆灭》,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81页。。教育领域是受“四人帮”余毒影响最深的“战线”,创作这样的作品,客观上是当时揭批“四人帮”的现实政治需要,自然也就成为《人民文学》编辑部配合现实政治斗争需要的一种体制内的举措。再加上在1977年,中国开始了高考制度的改革。所有这些因素,使得“教育题材”成为当时社会关注的热点和重点。刘心武作为既有教学体验,又有编辑履历,还具备一定文学创作经验的青年作者,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人民文学》的最佳约稿对象。《班主任》的创作动因,可以说既配合当时政治形势和主流意识形态需要,又反映了作者对现实教育的真切体验。对此,站在历史潮流浪尖上的刘心武,顺应了揭批“四人帮”的潮流,刘心武在《班主任》中写到:“截至目前为止,在人类文明史上,能找出几个像‘四人帮’这样用最革命的‘逻辑’与口号,掩盖最反动的愚民政策的例子呢?”③刘心武:《班主任》,《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这些激越的政治话语,和当时揭批“四人帮”的主流话语相吻合。与此同时,刘心武在对“四人帮”的揭批中又凸显了“文革”给青少年所带来的精神伤害。在此,刘心武不仅着眼于“四人帮”对“坏学生”宋宝琦的精神戕害,而且还着眼于对优秀学生谢惠敏的精神戕害。这样的立意显然超越了一般的奉命揭批“四人帮”的文学作品,触及到了整个“文革”对一代人的精神戕害。这在当时坚持“两个凡是”的主流话语里,刘心武的《班主任》通过对“四人帮”的否定和控诉,否定了“文革”,这恐怕也是作品能够刊发出来的内在缘由之一。
刘心武的历史责任感,使得他怀揣着为历史代言的勇气,率先冲破了创作的禁区。尽管粉碎“四人帮”宣告了“文革”结束。但是,当时与政治联系密切的文学界并未就此走出历史的阴霾。从当时发表《班主任》的《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所刊载的作品可以看出,作家们在敏感时期的创作是非常谨慎的。这一期刊载的10篇短篇小说,如徐慎的《四书记》、叶文玲的《年饭》、陆星儿的《北大荒人物速写》等作品依然以“文革”的写作路子谈派别斗争和生产建设,并无对“四人帮”的批判或质疑之声。因为当时“四人帮”虽然被批判,但“两个凡是”仍然秉承着“文革”的理论。批判“四人帮”是其时之主流政治意识形态,这才是刘心武的《班主任》在《人民文学》编辑部最终得到刊发的关键所在。
尽管当时的文学创作坚冰并未被打破,但春天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刘心武所在的出版社,开始筹备创办《十月》杂志。为此,刘心武还向当时尚未获得解放的从维熙等人组稿。刘心武说:“出版社为我提供了比中学开阔的政治与社会视野,而且能更‘近水楼台’地摸清当时文学复苏的可能性与征兆……更及时、更有利地抓住命运给个体生命提供的机遇”①刘心武:《我是刘心武》,第158-160页,第152-153页。。《班主任》的创作便可以看成是刘心武“抓住命运给个体生命提供的机遇”的一个范例。在完成了《班主任》的创作之后,作为编辑的刘心武曾找《雅克萨》的作者谢琨传达其文稿终审意见。他回忆谢琨对其“倾诉的一番心曲”:“有的人在‘文革’前已经开放了他们的文采之花,他们发表了作品,他们无憾。但是像你我这一代人,‘文革’前我们还小,轮不到我们施展。‘文革’十年正是我们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最紧要的人生岁月,我们要么甘于淹没,要么就只能在那样一种最荒谬的人文环境里寻觅施展才能的机会,于是乎我们到头来也投稿,也想发表作品,……其实《班主任》也还太政治化了,不过这一回你不是被政治驱赶着在搞文学服务?你勇敢地发表了自己的社会政治见解,我们以后都该抓住好时候,写一点真正的好东西。”②刘心武:《我是刘心武》,第158-160页,第152-153页。刘心武:《我更重视国人的评价》,《深圳特区报》,2009年7月9日。刘心武说:“谢琨的话使我至今难忘。”显然,与谢琨这样的作家推心置腹的交流,使得刘心武深感被历史铭记的作家要有现实的担当与说真话的勇气。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担当与勇气,才使得刘心武在投稿前,面对未来不可知的命运,以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最终把《班主任》投向了《人民文学》编辑部,进而使历史在选择了刘心武及《班主任》的同时,并选择了新时期文学的起点。
刘心武对当时具有极大文学影响力的《人民文学》很是推崇,事实上,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与《人民文学》有着绕不开的关联。他曾说:“每个作者的站位不同,写作理念不同,将作品公诸社会的路子不同。在我看来,把《班主任》或《我爱每一片绿叶》投给杂志,说明我的站位不是‘地下’而是‘地上’。”②刘心武:《我是刘心武》,第158-160页,第152-153页。刘心武:《我更重视国人的评价》,《深圳特区报》,2009年7月9日。事实上,把《班主任》投寄给《人民文学》这一最为重要的文学期刊,其“站位”更不再是一般的“地上”,而是站在了那个时代的“高山之巅”,这恐怕也正是其作品刊发后“居高声自远”的缘由所在。而当刘心武把《班主任》寄给了《人民文学》编辑部后,其作品的沉浮历史,便不再由他本人可以左右了,诸多的时代因素共同参与到了《班主任》这一文本的“历史化”过程中。
“人民文学编辑委员会”是否决定刊发,则取决于主编、责任编辑以及编辑部内部诸多委员的取舍标准。简言之,《班主任》能够通过筛选与认同,恰是历史的合力和文本的张力得以统一的结果。
在政治气候还瞬息万变、难以把握的复杂历史情境下,《人民文学》虽然紧跟国家主流话语,并及时地调整其文艺走向。然而,缘于政治变化、刊物领导介入等各种因素,它可能充分体现党性,亦有可能在不自觉中偏离党性③张均:《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四人帮”被粉碎了,任何对“四人帮”的口诛笔伐都获得了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还有“两个凡是”。因此,在“暖气流”和“冷气流”交汇的历史关头,作为要看政治“脸色”行事的文学编辑,难免会陷入尴尬境地。但是,《人民文学》作为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份重要期刊,从责任编辑到主编,基于当代艺术的良知,依然走在敢于引领中国文学发展的前沿。1977年下半年,《人民文学》的代理主编张光年等人决定:“由刊物带头,从文艺界发难,打开缺口,只要不是被禁止的就可以先干起来。”①阎纲:《从<人民文学>的争夺到〈文艺报〉的复刊》,《文艺争鸣》,2009年第10期。1977年10月20日《人民文学》编辑部组织召开了“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茅盾等人参加了座谈会并作了发言。1977年第11期的《人民文学》以“促进短篇小说的百花齐放”为总标题选择刊发了5篇座谈会的发言,即茅盾的《老兵的希望》、马烽的《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李准的《短篇小说的人物塑造及其它》、叶文玲的《创作,也要大干快上!》和王朝闻的《谈谈短篇小说的艺术风格》。为此,编辑部还以“编者按”的方式,对其刊发的目的进行了如下表述:“短篇小说创作怎样更好地实现工农兵方向下的百花齐放,反映当前抓纲治国的现实斗争?怎样清除‘四人帮’的流毒和影响,提高短篇小说的思想艺术质量,逐步繁荣文学创作,活跃文学评论?为了贯彻落实华主席在党的十一大政治报告中向文艺战线提出的战斗任务,本刊最近在北京召开了老、中、青和评论家二十多人参加的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②《人民文学》编辑部:《本刊召开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在这个“编者按”中,我们可以看到,为了使“百花齐放”获得合法存在的根据,还在“百花齐放”前面增加了“实现工农兵方向下”作为修饰限定语。与此同时,为了能够使文学创作循着“写真实”的现实主义道路前行,“编者按”又突出了“当前抓纲治国的现实斗争”的重要性,并把座谈会的目的落足于华主席“提出的战斗任务”上。这样一来,《人民文学》编辑部便使“思想解放”以“曲径通幽”的方式,得到了自然且又合法化的呈现,这也可以看作是在本期“短篇小说特辑”中作为首发作品《班主任》的“保护伞”。
在1977年第11期《人民文学》中,除了短篇小说座谈会的部分发言外,该期的评论部分还刊发了杜埃的《调整和贯彻好党的文艺政策》一文。杜埃在文中揭批了“四人帮”的反革命文艺路线,揭露了其全面歪曲、篡改文艺政策、严密封锁毛主席文艺指示的罪恶实质,特别强调指出要重新贯彻毛泽东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及政策。从小说座谈会的交流发言和评论中也可以看出,《人民文学》编辑部内部开始摒弃“四人帮”的极左文艺,正在逐步“调整和贯彻好”“党的文艺政策”,而《班主任》的隆重推出,自然也是这一“调整和贯彻”的结果。
刘心武的《班主任》进入《人民文学》编辑部,要获得顺利发表,必须通过责任编辑、副主编、主编和“编辑委员会”诸多“委员”的认同。1977年9月,编辑部小说组责任编辑崔道怡粗略翻阅了一遍自然来稿,发现了《班主任》,仔细看完,崔道怡当即被感动了,未经过复审,就回信肯定了作品。嗣后,《班主任》通过了小说组组长涂光群的“复审”,但在终审环节上,副主编刘剑青犯了难,难以决定是否刊发。刘将小说交给一些编辑传阅,这在编辑部内部引发了两种对立的意见。一种认为,小说所写太尖锐了,属于暴露文学,恐怕不易发表;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作品主要塑造了张老师的正面形象,作为揭批“四人帮”的小说,应该发表③崔道怡:《报春花开第一枝——张光年和〈班主任〉的发表》,《文学报》,1999年4月8日。。于是,副主编刘剑青把《班主任》交给主编张光年裁决。
作为主编的张光年,无疑对《班主任》是否刊发起着决定作用。1977年10月,张光年把《班主任》的三级审稿人员和相关编辑召集到他家里,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张光年说:“这篇小说很有修改基础,题材抓得好,不仅是教育问题,而且是社会问题。……写矛盾尖锐好,不疼不痒不好。不要怕尖锐,但是要准确。这篇其实还不够尖锐,抓住了有普遍意义的社会问题,但没有通过故事情节尖锐的展开,没有把造成这个矛盾的背景、原因充分地写出来。”张光年在此充分肯定了《班主任》揭批“四人帮”的尖锐性,这对编辑人员是一大鼓舞。原先对发表与否“没有把握”的人员,主要是在长期“运动”中造成了一种畏惧心理,唯恐发表尖锐之作会给作者和编辑带来灭顶之灾。在此情况下,主编张光年的决策便显得至关重要。对此,崔道怡这样评价道:“正是《人民文学》主编的张光年,对小说《班主任》的横空出世,对作家刘心武的突飞猛进,起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也正是他的胆识与魄力,对文学事业的拨乱反正,对艺术创造的复苏振兴,可以说起了关键性的促进作用。”④崔道怡:《报春花开第一枝——张光年和〈班主任〉的发表》,《文学报》,1999年4月8日。
任何一个在体制内进行文学生产的文学期刊,刊发什么作品固然与编辑和主编的个人趣味、价值判断有着极大的关联,但作为体制内的编辑和主编还肩负着体制所赋予的现实职责和历史使命。而体制又是由人主导下的体制,具有相当话语权的人,尽管处于同一体制之中,但其观点也并不完全统一。事实上,当时“两个凡是”,已经受到了党内外的批评和抵制。像胡耀邦以及随后复出的邓小平,则代表了思想解放的另一方向,这也正是《班主任》刊发后获得认同和推崇的根本所在。
总的来说,刘心武的《班主任》经过了体制内的重重选择与修缮,最终在1977年11月号的《人民文学》刊发出来,这使得新时期文学的“第一朵报春花”,在春暖乍寒的早春寒风中尽情绽放。
当然,应该看到,《人民文学》编辑部作为短篇小说座谈会的主办方,对该期刊载的短篇小说高度重视。并且,编辑部也希望该期刊发的这些短篇小说能够切合“百花齐放”的期刊定位。但是,该期所刊载的10篇短篇小说,大部分并未脱离“文革”主流作品的藩篱,仍在书写强烈而分明的派别斗争,只是把无产阶级与修正主义资产阶级的斗争转换为斗争派与实干派的斗争。如贾大山的《取经》、徐慎的《四书记》、叶文玲的《年饭》、刘江、斑斓的《两个邻居》。还有一部分作品书写了积极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无私奉献的英雄人物,如陆星儿的《北大荒人物速写》、贾平凹的《春女》及俞林的《在太行山上走》。因此,这些作品并没有像《班主任》那样带着清新的“报春花”的芬芳而产生更大影响。《班主任》的文学史意义是毋庸置疑的。它否定了“文革”及其之前“瞒和骗”的创作方法,恢复了文学注重写真实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由此拉开了新时期文学的序幕。
《班主任》得以发表,除了作者、编辑和文学生产机制等诸多元素之外,还与文本的题材选择、主题设置及叙述方式等要素有关,这使得《班主任》在当时特定的历史语境中获得了很强的文学张力。
首先,《班主任》的“青少年教育”题材,与随后兴起的伤痕文学题材相比,其政治敏感性要低得多,这使得它更易于被社会所接纳。在“文革”中,身受其难的不仅仅是中学生,而且还有很多受迫害的干部、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与谢惠敏、宋宝琦等新一代稚嫩的青少年相比,班主任张俊石的精神创伤可能更深,在这些人物形象身上,对历史的批判更具有深度。然而,刘心武在《班主任》中没有选择教师的精神创伤作为表现对象,而是以“青年学生身受精神上的内伤”为表现对象,这并不是因为刘心武缺乏创伤性体验,而是与作者对题材的有意识筛选有关。事实上,作为“伤痕文学”的另一代表性小说《伤痕》,在母女同受时代创伤的情境下,卢新华更多地将笔触伸向下一代人王晓华,通过王晓华的创伤视角来展现悲剧。刘心武与卢新华同时凸现了“下一代”题材,这并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具有历史的某种必然性。在1977年的历史语境中,刘心武必须要保持一种审慎的写作姿态,在“两个凡是”这一主流意识形态的制导下,《班主任》要取得主流意识形态的接纳与认同,就必须在恰当的历史距离之间,去书写对历史的批判。这就决定了《班主任》对历史的暴露与批判是有选择的,也是有限定的,即它批判的矛头指向文革历史悲剧的制造者“四人帮”。因此,把“四人帮”对下一代精神上的毒害作为批判的切入点便恰到好处。只有写下一代人单方面的精神麻木,才能有意识遮蔽上一代的累累伤痕;只有写下一代人单方面的精神匮乏,才能把罪源指向“四人帮”,进而降低这一文本在思想上的敏感度。像“张志新”这样的悲剧,在那样特殊的历史关口是难以作为文学的表现对象发表的。
其次,刘心武在《班主任》的主题设置上,并没有将其处理成单一的批判主题,而是在批判“四人帮”极左文艺路线的基础上,始终保持着对党的忠诚和对教育事业的执着。小说从张俊石的视角来审视青少年学生的精神状态,从而显示了文化愚昧与文化专制给青少年带来的精神创伤。不管是品行端庄的好孩子谢惠敏,还是品质低劣的坏孩子宋宝琦,都不谋而合地把《牛虻》视为“黄书”。《班主任》第一次以文学的形式对“文革”作了这样的界定:“文化大革命”是“四人帮”用革命的逻辑与口号掩盖其愚民政策,是朴素的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白骨精化为美女现形的斗争环境里”的“轻信与盲从”①刘心武:《班主任》,《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这是一种在肯定“个人崇拜”前提下的对“四人帮”的批判。这种“个人崇拜”以及对党永怀忠诚的书写在《班主任》中随处可见。如宋宝琦父母内心深处怀揣着对党、对毛主席的敬仰与忠诚:“搬新家时尽管他们还有大量的清理与安置工作,……但是一张镶镜框的毛主席像,却已端正地挂到了北墙,并且,一张稍小的周总理相,装在一个自制的环绕着银白梅花图案的镜框中,被郑重地摆在了小衣柜的正中。”②由此可见,在表达人的精神伤痕的过程中,刘心武否定了“四人帮”而回避了“文革”。这一方面表现了那个时代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对党的热爱,另一方面也展现了知识分子话语与当时国家主流话语的某种对接。
再次,刘心武在《班主任》的创作过程中,除了弱化题材的敏感度,还将其中的悲剧色彩进行了淡化处理。小说仅仅把时代的伤痕定格在下一代的精神匮乏与麻木上,而把更深层的在“文革”中道德、人性等深层的悲剧掩埋起来。《班主任》虽然痛斥“四人帮”留下的伤痕,但其基调是明朗的。张俊石是怀抱着一颗积极向上的心来审视“四人帮”给青少年留下的精神伤痕的,他对未来是充满信心与希望的。“党中央在半年内打出了崭新的局面”,宋宝琦“并非朽不可雕”,谢惠敏的僵化也“并非难溶的冰雪”。1977年是“美好而幸福的春天”,是“要求我们迎向更深刻斗争、付出更艰苦劳动的春天”,是“朝前看”的春天。刘心武为此发出了“救救被‘四人帮’坑害的孩子”的“呐喊”,高标着“不容任何人凌辱戏弄祖国,不许任何人扼杀、窒息祖国未来”的旗帜,从而引起广大读者的感动与共鸣。刘心武抱着解决问题的姿态来写作,让班主任张俊石大义凌(凛)然扛起拯救下一代的责任。其书写的意义,不只在于对知识分子责任的赋予以及对“文革”中知识尊严与价值的重拾,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伤痕书写不是证明伤痛,而是证明对伤痛的忍耐以及超越伤痛的意志③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47页。。《班主任》反映的不是伤痕的“久治不愈”,也不是让接受者产生怀疑、痛苦、绝望、信仰危机,而是采取把“四人帮”从国家体制中切割出来的策略,进而使其在对“四人帮”的批判中获得了合法性。
最后,《班主任》被时代与社会所接纳的另一个原因,还应归功于其传统的叙述方式。它一方面恢复了现实主义手法,另一方面又沿用了“文革”叙事策略。在当时的环境下,读者的苦难倾诉与阅读期待又赋予了这种二元对立叙事策略的合理性。刘心武在回忆著名短篇小说家林斤澜重返文坛的小说《膏药医生》时说:“那是篇艺术上乘内涵深刻的作品,……但在《十月》上发表之后没有引起任何的轰动,……在那样一种环境中,社会群体所关注的,不可能是纯粹的美学高度,他们呼唤和拥抱的,必然首先是睁眼看世界与不待指示便大胆臧否的勇气。”④刘心武:《我是刘心武》,第146-147页。显然,这种简单的文学叙事,适应了当时读者的心理和审美需求。“朦胧诗派”要比“伤痕文学”早得多,但从社会的轰动效应来看前者要比后者弱得多。“伤痕文学”有着前所未有的广泛读者,不管是知识分子还是普通民众,不管是受难者还是幸存者,都被这浅显通俗而富有激情的文学所感染。《班主任》之所以能在那样的时代氛围中尽情地摇曳盛开,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文本的张力与读者的接受之间所构建起来的这种相得益彰的关系。
总之,《班主任》的刊发,一方面标明了刘心武是一个有着非凡胆识与魄力的青年作家,另一方面也标明了《人民文学》作为引领时代风气之先的国家期刊,其编辑和主编等编辑部一班人同样具有非凡的胆识和超人的魄力,从而使得新时期文学的历史帷幕由此缓缓展开。从这个意义上说,《班主任》在刘心武创作完成之后,最终能参与到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新时期文学的建构过程中,是诸多历史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因此,对历史合力的重新凸显,恰是对此后的文学史叙事遮蔽了的元素的重新确认。
[责任编辑:曹振华]
文本的张力与历史的合力
——《班主任》编发过程的历史阐释
李宗刚,冯瑞琳
I207.41
A
1003-8353(2014)08-0057-06
李宗刚(1963-),男,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冯瑞林(1990-),女,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