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作家的海外书写

2014-12-02 10:58侯桂新
文艺争鸣 2014年10期
关键词:文学革命周树人书写

侯桂新

在中国现代时期,有相当大比例的作家都曾于某些时期旅居海外从事创作,笔者将其称为海外书写。从时间而言,海外书写贯串了自晚清至新中国建立这半个多世纪,从空间而言,作家们的足迹遍及日本、美国、欧洲、苏联,东南亚及中国香港等地。海外书写无疑是现代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不仅有力促进了现代文学的萌芽,确立了现代文学的一些基本主题和表意模式,也预演了现代文学向当代文学的转折。

一、1898-1917:文学革命的孕育与发生

文学革命发轫于1917年的北京,其种子则早在二十年前即已埋下,地点是日本。

甲午战争及相继而来的百日维新的失败,促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旅日潮流。晚清东渡扶桑的中国人主要分为两类:一是以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为代表的政治流亡者,一是以陈独秀、钱玄同、周氏兄弟、许寿裳、李叔同、欧阳予倩等为代表的青年留学生,而后者往往视前者为老师和精神偶像,在思想和行为上受到前者很大的影响。其中在当时和后世影响最大的是梁启超。旅居日本时期,梁启超通过创办《新民丛报》与《新小说》等报刊,一方面宣扬维新启蒙思想,指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另一方面提倡文学革命——后人多称其为文学改良,先后提出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与文界革命的口号,并身体力行,通过创作新体诗《志未酬》、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和政论《新民说》《沙年中国说》等作出示范。虽然对他而言,文学革命只是手段,目的最终是在政治革命和文化革命,但他对文学本身的功用则作了无以复加的强调,甚至认为“欧美、日本诸国文体之变化,常与其文明程度成比例”,并断言“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隐隐让人联想起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名言。

从后见之明的观点看来,梁启超所倡言的各类文体“革命”,包括他“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的理论设计与在海内外风行一时的“新民体”创作实践,都和后来的五四文学革命有较大距离。然而,他对新民的强调(其中含有对国民性的研究)以及对文学功能的高度重视,都被周氏兄弟等人所继承。尤其是青年时期的周树人(那时世间还没有“鲁迅”),可以说,他留日期间所思考的一些基本问题以及他对文学的基本认识,都和梁启超非常相似——虽然,这一时期他师从的是章太炎,受太炎先生影响,对梁启超的政治主张和好用浅显文言的新民体并不认同。

周树人于1902年2月官费赴日本留学,抵日后先进东京弘文学院学习日语,在此期间,他经常和好友许寿裳讨论“三个相关的大问题: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他对这三大问题的研究,毕生孜孜不懈”,后来弃医从文,办杂志、译小说、从事创作,主旨都重在“解决这些问题”。周氏兄弟的日本书写,主要包括理论和小说翻译两方面。两人中,周树人给东京留学生杂志《河南》写稿用力更勤,而周作人从事翻译的成绩更大。周树人所发表的六篇论文中,《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属于科学史方面的论文,但体现出很强的人文性;《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未完)属于文化批判文章,对当时全世界范围内存在的几种典型的文化思潮作出犀利的批评;《摩罗诗力说》和《裴彖飞诗论》(翻译,未完)属于文学论文,主要目的在于介绍一批极具反抗精神的外国“摩罗诗人”。这些论文观点鲜明,不乏深刻洞见。譬如,在《文化偏至论》中,周树人认为当时物质文明极盛的西方,在文化上存在两种“偏至”:一是重物质轻精神,重外轻内,人为物欲所蔽,社会停滞不前;二是重“众数”轻“个人”,形成一种“众庶”专制,“借众以陵寡”,对人的“自性”、“人格”形成极大压制。针对这两种“偏至”,文中提出“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大胆主张,尤其认为中国文化须“取今复古,别立新宗”,要解决好现代和传统的关系,创造条件和列国角逐,“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立人”的主张,与对“精神”的极度重视,后来终其一生,周树人念念不忘。在《破恶声论》中,周树人形容当时的中国是一“寂寞”之国,社会上充满了种种恶声,最主要的有两种:第一种把个人称为“国民”,第二种把个人称为“世界人”,“前者慑以不如是则亡中国,后者慑以不如是则畔文明。”而二者的相同之处,在于“皆灭人之自我”、“以众虐独”、“灭裂个性”。而作者所希望的,则是“朕归于我”、“人各有己”,为此他呼唤“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在《摩罗诗力说》中,周树人提出要“别求新声于异邦”,而能够发为“新声”,“力足以振人,且语之较有深趣者,实莫如摩罗诗派”。所谓摩罗诗派,并非某时某地的一个固定诗派,而是“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如英国的裴伦(拜伦)、修黎(雪莱),俄国的普式庚(普希金)、来尔孟多夫(莱蒙托夫),波兰的密克威支(密茨凯维支),匈牙利的裴彖飞(裴多菲)等都被归入。这些摩罗诗人来自不同国度,分别体现了其国家特色,但也有共同之处,即是抗拒流俗,以诗歌鼓动人心,唤醒民众,反抗不平。作者认为,中国向来缺少这样的诗人,他因此追问:“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表达了对同类诗人的急切呼唤。

而在翻译域外小说时,周氏兄弟的选材别具眼光,即作家都属于“东欧的弱小民族”,这里的“弱小民族”其真实含义指的是“抵抗压迫,求自由解放的民族”,因而也包括并不弱小的俄国。《域外小说集》第一集出版时,卷首有周树人执笔的短序,相当自负地宣称“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对翻译的重视此后也贯串了周氏兄弟的写作生涯,而其根本目的,即是“别求新声于异邦”。

《文化偏至论》等发表于1907-1909年,《域外小说集》第一集和第二集分别出版于1909年3月和7月。透过它们,可以看到周氏兄弟对思想启蒙、自我、精神的重视,对文学改变人心、改造社会功能的期许,对传统文化与现代西方文明兼收并蓄的态度,这些都从根子上给五四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以深刻影响,甚至可以看到其中的直接对应关系:如五四文学强调思想启蒙、个人主义、改造国民性,《文学研究会宣言》强调文学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种工作”,《文学研究会简章》里提出“本会以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为宗旨”,《小说月报》还出过介绍弱小民族文学的专号,等等。可以说,周氏兄弟的日本书写,为现代文学奠定了某种精神方面的底色。endprint

然而,这些论文和翻译在发表出版的当年却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原因主要有二:其一,历史的发展自有其逻辑,当年留学日本的中国青年,绝大部分学的是政治、经济等实用性社会科学和理化等自然科学,没有人以文学或美术为业,大家普遍关心的是排满革命和实业兴国,通过文艺来救国尚未提上日程。不要说其时尚默默无闻的周氏兄弟,就连知识分子领袖梁启超鼓吹政治小说可以改良群治、可以新民,也未必真有多少人相信和追随。因此,周氏兄弟的立人观、通过文艺改变中国人的精神等思路在当时实属超前,难免曲高和寡,应者寥寥。其二,这些论文因受章太炎的影响,用语古奥,诘屈聱牙,篇幅长大,不利于其传播和接受。这些翻译小说亦强调用古朴语言进行直译,而且选取的是当时一般读者不习惯的短篇小说,对于深爱林纾翻译小说文风的读者而言,并无多大吸引力。以此,在周树人自身看来,他们的这些巨大努力几乎全部化为泡影。

历史暂时忽略了周树人,却选择了胡适之。胡适留美的第二年,辛亥革命爆发,满清政府被推翻,排满革命的历史使命宣告完成。自此,制度建设、文化建设等被提上日程。胡适留美期间主修哲学,但从1915年左右开始,他对文学的兴趣增加,经常和一些友人讨论“文学革命”。这无心插柳,改变了中国文学的进程。

在和友人的讨论中,胡适逐渐形成了一个核心观点:白话文学是“活文学”,是今后文学革命的发展方向。在1916年4月5目的日记中他写道,中国历史上早有多次“文学革命”,如宋代兴起的语录体“以俚语说理记事”,“此亦一大革命也”;到了元代,则无论词、曲、剧本、小说,“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世。可惜这一“革命潮流”遭到了明代八股文和明初七子复古之劫,以至五百年来都让“半死”的古文和诗词夺去了“活文学”的席位。他因此疾呼,“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动为了强调文学革命的迫切性,他经常反思中国文学的几大病症,以及改革之法。这些,最终凝结为他在美国所写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该文向被视为五四文学革命的发难之作和开始的标志。在文中,胡适提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包括:须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烂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字俗语。并对这八条主张作了详细阐释。深受杜威实验主义哲学影响的胡适,以其实验精神,对文学革命进行了具体的、可操作的设计。他所说的“八事”,和梁启超等晚清文学改良主义者笼统地提出“以旧风格含新意境”不同,也和鲁迅强调诗歌“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不同。后两者都是强调文学的内容性质,实际上面临操作上的种种困难,而胡适的设计既包括内容方面的,也包括形式方面的,尤其是形式上的要求明确而具体,后来被概括为“白话文学”,成为新文学最重要的外在标志。

不只如此,胡适自己还选择诗歌创作为突破口,在留美期间即开始了白话诗的“尝试”。尽管今天看来,他关于文学革命的理论表述并不严密,对旧文学的批判未必尽符事实,对“不用典”等的要求过于拘泥,而他的诗歌创作也普遍艺术水准不高,但他开了一个时代的风气,作为旗手,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文学革命。

二、1918-1936:新文学的壮丽交响

文学革命起源于海外,发生于国内,而其影响则遍于国内外。自此,在接受了以白话为表达工具的前提下,中国作家在海外笔耕不辍。尤其是在1920至1930年代前半期,海外书写往往得风气之先,在文坛引领潮流,并以其作者之多(多数是留学生),写作之勤,在新文学史上谱写了一曲壮丽的交响乐。

最早通过海外书写在文坛异军突起的是后来成立创造社的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田汉等留日学子。与周氏兄弟于明治时代(1868-1911)晚期留学日本不同,此时日本已进入大正时代(1912-1926)。随着日本资本主义的发展,大正时期,日本的现代都市已相当繁荣并显露出颓废的一面,而大正文化重视感性、崇尚天才、尊重个性、发扬人性等显著特征都给这些中国青年以很大影响。此外,日本特有的民族性——譬如对待性的自然主义态度——令他们震惊不已,在文坛盛行的私小说充满了对自我病态心理和经历的露骨描写,为这些处于狂躁不安的青春期的中国学子提供了摹仿的范本。于是,在他们提笔创作的时候,自然主义、自叙传、写实主义这样一些概念便成为其指导思想。作家本人对自我的认识充满了否定和怀疑,如郭沫若自称“我是坏了的人”,田汉视自己为“不良少年”,郁达夫把自己描绘为生性孤傲、感情脆弱,而他们作品中那些孤独苦闷、患上青年忧郁症的青年学子身上,都有着现实自我的投影。对这种浪漫感伤而不无病态的“自我”的呈现,是他们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他们第一次以尽情的描绘展现出中国知识分子历来隐藏很深的自我的另一面,在文学史上形成了重大突破。尤其是郁达夫的《沉沦》等作品,以其惊世骇俗的赤裸裸的描写打破了中国社会千百年来讳莫如深的性禁忌,给读者带来了巨大冲击。

创造社同人一般在1919年前后开始新文学创作,起步早,影响大,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当时在国内,除了鲁迅于小说创作上一枝独秀,余下的主要是一些围绕在《新青年》《新潮》等周围的大学生创作群体,无论就整体还是个体而言,在文坛的冲击力都不如郭沫若、郁达夫等人。郭沫若以诗集《女神》结束了新诗史上的胡适时代,开创了属于自己的时代,成为五四精神的最佳体现。郁达夫以小说集《沉沦》开创了自叙传主观抒情小说的叙事范式,影响到后来的许多作家,包括庐隐、丁玲等强调个性解放的女性作家。至于广泛流露于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等作品中的弱国子民所体验到的民族屈辱与悲愤,也成为其后中国作家书写留学生海外体验的基本模式之一。

和郁达夫等一样,闻一多留学美国期间(1922-1925)也体会到民族歧视的屈辱,不过他并没有自卑自怜,而是通过对故国的回忆和深情吟唱寻求一种强大的文化自信。他并不膜拜钢筋机械的资本主义文明,在给家人的书信中如此写道:“呜呼,我堂堂华胄,有五千年之政教、礼俗、文学、美术,除不娴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我有何者多后于彼哉,而竟为彼所藐视、蹂躏,是可忍孰不可忍!”留美期间,他出版了著名诗集《红烛》,发表了著名评论《<女神>之时代精神》、《<女神>之地方色彩》和翻译《希腊之群岛》(拜伦)。《红烛》中的《红豆篇》42首都是短小的情诗,其构思受到晚唐李商隐诗歌的影响,而《孤雁篇》19首表达出强烈的爱国情怀,其中的《孤雁》《太阳吟》《忆菊》等都成了名篇。此外,集外的一些诗,如《爱国的心》《我是中国人》《七子之歌》《长城下的哀歌》等,爱国主义的主题也一以贯之。因了这种深沉的爱国情怀,他被朱自清目为“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爱国诗人”。在众多现代作家的海外书写中,闻一多的文化爱国主义显得有些另类,他提供了现代中国人面对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文明的另一种态度和选择。endprint

而在海外,对五四文学的热点之一国民性问题进行集中思考和探索的则是老舍。老舍于1924-1929年任教于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几年内先后写出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三个长篇,初步确立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其中,《二马》的成就较高。作品以比较中英两国人不同的国民性为主旨,虚构了老马父子等在英国的生活和遭遇。小说中充满对比,但老舍不是单纯地通过对比来批判中国的国民性,而是试图较为客观地观察两国国民性的优劣,反思中国的问题与出路。在老舍看来,老马所代表的得过且过的混世哲学和中庸人生观,“便是中国半生不死的一个原因”,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以西门教授为代表的英国人勤奋认真、积极有为的人生观。当然,作品中也批判了在英国人中普遍存在的对中国人的荒唐歧视,而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和平共处和文化沟通思想。此外,老舍于1930年归国途中,曾于新加坡停留,期间创作的《小坡的生日》,借助一个儿童的眼光,表达出某种世界主义意识。

“革命”作为现代文学日益重要的一个关键词,起源于现代作家旅居苏联期间的文学创作。虽则从“文学革命”时代总体转向“革命文学”时代要到1927年左右,但早在上世纪20年代初,在旅苏的瞿秋白与蒋光慈笔下,已经出现了革命想象与革命话语。瞿秋白于1920年秋以记者身份启程前往莫斯科采访,1922年底离苏回国,期间创作了《饿乡纪程》和《赤都心史》两部著名的报告文学集。《饿乡纪程》以作者自中国至苏联的所见所闻及心路历程为内容,主旨在于“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面对沿途的一片荒凉情景,作者怀抱为了革命的红光磨炼心志这样的心态,而并不悲观。《赤都心史》则以作者在“赤色新国的都城”莫斯科生活中的见闻轶事为内容,作者写作时自称为“东方稚儿”,要通过对苏俄的革命政权与其社会的观察思考,求得革命火种,以解决中国问题。比瞿秋白稍晚,1921-1924年旅苏的蒋光慈则选择诗歌这一文体,书写自己在苏联的所见所思,并奉献出《新梦》这一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革命诗集,也是革命文学的开山之作。《新梦》的主旨在于“勉力为东亚革命的歌者”、“高歌革命”,虽然集中也有批判现实和表现个体情思包括爱情之作,但其主体部分则在于对革命的呼吁和礼赞,包括对革命领袖的歌颂。《莫斯科吟》《哭列宁》等是其中的名篇。

1927年后,革命文学已成为时代的文学主潮,无论作家身居国内还是海外,都能感知其强大脉搏。不仅旅日的李初梨、冯乃超等后期创造社成员大力倡导革命文学,周扬、胡风、林焕平等积极开展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旅法的巴金、艾青、李健吾、戴望舒等也无不受其影响。巴金于1927-1928年旅居巴黎,信奉无政府主义的他目睹世界范围内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受挫深觉痛苦,不平则鸣,以小说《灭亡》登上文坛。戴望舒1932-1935年旅欧期间曾于多国积极参与革命活动,并精心选择翻译了一些与革命有关的文学理论和创作,如《苏联文学史话》《比利时短篇小说集》《意大利短篇小说集》等。可以说整个世界范围内在1930年代都涌动着一股赤色的浪潮,这在中国现代作家的海外书写中同样体现出来。

当然,在关注社会文化重大热点问题的同时,从事海外书写的作家们并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郭沫若对歌德、惠特曼等浪漫主义诗人的借鉴,郁达夫对日本私小说的摹仿,闻一多对美国诗人济慈的学习,李金发、艾青、戴望舒对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取法,中国作家对这些世界优秀作家如此倾心,以致他们中有不少成了艺术至上的信徒。

三、1937-1949:从学习西方到输出中国

从周树人呼唤摩罗诗人、胡适提倡“作诗如作文”的白话诗歌到抗战全面爆发之前,现代作家的海外书写不管就其艺术取法还是影响社会的目标而言,基本都贯穿着学习西方、嘉惠中国这样一种明确的思路。在这过程中,中国作家不断走向成熟,现代文学迎来了它的黄金时期。不过,抗战(作为二战的一部分)和国共内战的爆发打断了这一自然进程。与此相应,现代作家的海外书写发生了三大变化:一是创作主体由留学生变为成名作家。抗战爆发后,中国出国留学生人数锐减:战前的1933-1936年分别为621、859、1034、894人,1937年为366人,1938-1942年分别为92、65、86、57、228人。与此同时,学习文哲专业的变得非常罕见。因此,这一时期,在留学生群体中很少有人成长为作家。二是创作地域由原来集中于日本、欧美变为集中到美英、中国香港和东南亚地区。三是创作目的总体上由学习西方变为输出中国,包括输出传统中国和现实中国的形象,以在世界上获得文化认同,以及道义和物质支持。

林语堂于1936年离沪赴美,此后近20年,主要生活于纽约、巴黎等地。在海外,他本着对外国人讲中国文化的宗旨,用英文写作或编译出版了《生活的艺术》《孔子的智慧》《庄子》等大量著作。其中,《生活的艺术》于1937年底出版,1938年高居全美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持续52个星期,创造了一个大奇迹。作者自言本想将该书名为《抒情哲学》,对中国人的生活哲学提出一些个人观点。他所谓中国人的生活哲学,是一种“中庸哲学”,他誉其为“最优越的哲学”,而依此哲学而来的“中庸生活”则是“生活的最高典型“和“最健全的理想生活”。书中所描绘的这种生活,充满了士大夫闲适的生活情趣,譬如第七章名为《悠闲的重要》,第九章专讲“生活的享受”,甚至煞有介事地讨论什么样的睡姿最舒适,什么样的椅子坐起来最舒服之类。作者多引经据典,在谈到中国传统上的文化名人时,以陶渊明作为最高人格的象征,因为他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作者最为欣赏。此外,为了证明中庸生活的优越,作者还对中外各国的民族性作了“科学”分析,对工业时代的美国人忙忙碌碌疲惫不堪的生活状态表示同情。凡此种种,都凸显出中国人无与伦比的生活智慧。本书当年之所以大受美国读者的青睐,在于一般美国人对中国所知甚少,而林语堂书中津津乐道的所谓中庸生活方式对于劳苦奔波的美国人来说恰似一针清凉剂。在中国读者看来,林语堂书中所述,在幽默的语言背后,不少经过了很大程度的夸张,因而亦真亦假,一般人是享受不了的。但他的拟想读者来自英语世界,他们很容易就信以为真并为之神往了。除了这些随笔式著作,林语堂还写有《京华烟云》、《风声鹤唳、《唐人街》等英文小说,以及《苏东坡》等英文传记。在这些书中也都闪烁着中国传统智慧,如《京华烟云》中的姚木兰这一女性人物身上,就有着道家的影子。这个长篇小说也写到抗战,作品中流露出作者的民族气节。与此相似,1946-1949年间旅居美国的老舍,也通过《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以及《鼓书艺人》的创作,表现中华民族的爱国气节。endprint

林语堂的海外书写无论是姿态还是内容都极为个人化,相比之下,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旅居香港和东南亚的作家们则大都肩负某种使命,由组织安排而来,其写作较少个人色彩。自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期间南下香港的内地知名作家超过二百人,包括郭沫若、茅盾、胡风、萧红、戴望舒、叶灵凤、夏衍、萧乾、徐迟、端木蕻良、冯乃超、邵荃麟、欧阳予倩、秦牧、袁水拍等文坛中间力量。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左翼文人,由共产党安排,来到这相对安宁自由的城市,从事文化宣传工作。因了他们的努力,香港在抗战期间和国共内战期间两度成为全国性的文化中心,在文学史领域也留下了鲜明印记。一方面,旅港作家群体在港创作发表了大量不同文体及风格的文学作品,不少成为流传后世的杰作,如茅盾的《腐蚀》、萧红的《呼兰河传》、许地山的《玉官》、黄谷柳的《蚀下球传》、戴望舒的《灾难的岁月》等,都早被公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或香港新文学史上的经典,对后来的作家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另一方面,旅港作家在港期间开展的内容丰富的诸多文学论争,包括抗战期间的“民族形式”论争、“反新式风花雪月”论战,以及国共内战期间的文艺大众化与“方言文学”论争、对“反动文艺”的批判等,或者是全国性论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是香港文坛独有的理论批评活动,对中国现代文艺思想的发展进行了较深入的探索。其中发生于1948年《大众文艺丛刊》等刊物上的对“反动文艺”的批判,更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频繁发生的文艺批判运动的预演,对新文学的整体走向产生了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同时,南来作家积极引介毛泽东著作,在对毛泽东文艺思想进行权威阐释和经典化方面作出了前瞻性的贡献。

旅港作家在香港从事的文学文化活动,有相当一部分是面向海外读者。例如抗战期间地下党在此创办英文刊物China Digest(《中国文摘》),由萧乾等担任改稿,戴望舒、叶君健、徐迟、冯亦代等则主编英文版《中国作家》,以及国共内战时期新中国出版社通过《北方文丛》大规模引进解放区文艺,面对的都是香港本地、东南亚乃至其他地区的海外读者。这种有意识地向海外输出中国形象的努力,有的起到了良好效果,甚至引发部分华侨直接回国参加革命。如后来的香港作家王一桃当时在马来亚开办进步书店,读到周而复所写的《白求恩大夫》后受到“感召”,“远渡重洋驶向北国”。

与此同时,还有一部分作家如郁达夫、胡愈之等则远赴南洋从事文化宣传活动。其中,郁达夫在新加坡等地主编报纸副刊,成为当地的文化领袖,他在抗战期间发表的大量文章,不但关心国内时局、文坛动态,而且对本地的教育文化事业非常关注,并献计献策。譬如,在《南洋文化的前途》一文中,他指出“要想提高南洋的文化,第一,当从提高南洋的教育做起”。这样的海外书写,其意义已不仅止于向海外输出中国,而是进一步要参与世界了。

以上大致以时空为线索,择要梳理了中国现代作家的海外书写概况。从中可以看出,海外书写是现代文学史、文化史、思想史上的重要现象。无论是对新文学的孕育还是其后的发展而言,海外书写都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在某些节点甚至是关键性奠基性的作用。对海外书写的研究目前已经引起一些学者的关注,但仍具有广阔的空间。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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