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帅
1988年,韩少功率领“湘军南下”海南,一时间成为文坛的热门话题。“当时我们都很关注这批湖南作家的命运,一是不明白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作家在经济大潮里能有什么作为?觉得这伙人不过是一时冲动。二是担心他们是不是能在海南坚持住,如果待不长,最后还是回湖南,回长沙,那多丢人?”但是,随后的成功打消了同道们的质疑,韩少功主编的《海南纪实》最高发行量达一期120万册,《天涯》成为与《读书》比肩的思想阵地,所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成为米兰·昆德拉中国热的先声,一系列杂文随笔介入到90年代思想界“再启蒙”中,还有毁誉参半的《马桥词典》和《暗示》。在80、90年代之交韩少功为什么选择从湖南到海南?这种选择对他的文学生涯产生了什么影响?在梳理韩少功这段文学轨迹的基础上,笔者试图回答这些问题,并以此来窥视韩少功与“90年代文学”的关系。
一、出走
韩少功自述其创作分期时说,1985年的寻根文学是一个节点,90年代中期的《马桥词典》到《暗示》是第二段,第三个节点是21世纪初返回湖南乡下。“我经历大学的动荡,文场的纠纷,商海的操练,在诸多人事之后终于有了中年的成熟。”韩少功“寻根文学”的前史正是所谓“大学的动荡”。1977年,韩少功接受了汨罗县文化馆布置的传记文学《任弼时》的任务,开始长达一年多的外出采访。在高考前一个多月,才最终决定参加。第一志愿填报的是武汉大学,他的成绩完全能被录取,但是他的文友们成绩不理想,为了能与他们继续切磋,韩少功最终选择了湖南师范学院。在大学里,他与莫应丰、张新奇、贺梦凡等同道组织了“四五文学社”,与《今天》同人联系密切。1982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湖南省工会干校,被安排在《主人翁》当编辑。1983年成为湖南省政协常委,1985年被调入湖南省作协,后被选为湖南省青年联合会副主席。1986年迎来了小说创作高潮并被邀请到北京参加青年创作大会。在一般人看来,此时的韩少功在“官场”和“文场”都应该是得意的,但是他却始终被怀疑、悲观和绝望的情绪笼罩着。失去了政治理想激情,行政系统令他倍感窒息;“寻根”的结果是回到了鲁迅的“国民性批判”主题里,小说创作又陷入困境。为了精神自救,韩少功这时开始广泛地汲取思想资源,例如出访美国、阅读佛经和翻译小说。
1986年8月,韩少功应美国新闻署之邀赴美访问。韩少功不仅对美国有了直接的观察、了解,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对中国有了新的反思。韩少功到爱荷华州那天,一位台湾留学生开车来机场接他。当这个台湾学生得知他曾经是红卫兵时,立刻眼露惊悸,并招呼同伴要把韩少功丢下车去。但是在旧金山,韩少功却遇到一位宣传纪念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二十周年的英国姑娘,即使他告诉这位姑娘“文革”中发生的人权灾难后,她仍然天真而真诚地认为只有文化大革命才是无产阶级的希望。在美国的所见所闻成为韩少功反思历史、救赎自己的参照,他逐渐从悲观绝望的情绪中生成新的希望。韩少功的父亲韩克鲜曾经是投身抗战的国民党中校,在解放战争后期参加革命,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湖南省教育厅和省干部文化教育委员会任职。即使后来父亲劝身为地主的爷爷回乡向农会自首,即使父亲将房产捐献给政府然后全家搬进“大院”,他也没有逃过日益激进的革命斗争,于1966年自杀。当时韩少功的大姐分配到四川,哥哥和二姐也已下乡插队,13岁的韩少功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却不得不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在周围人的冷眼和敌视里,陪伴着几乎丧失生活希望的母亲。虽然家庭遭遇如此变故,但是韩少功却迷上了政治。在1968年下乡插队之前,他向母亲要了当时堪称巨款的十二元买了一套四卷本的《列宁选集》。在当知青的岁月里,韩少功还认真研读了大量社会主义著作,包括当时的“禁书”吉拉斯的《新阶级》和《不完善的社会》。韩少功是新中国的一代人,革命教育对他们影响非常大,即使在革命中个人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是他们的革命信仰依然非常坚定。关怀现实和百折不挠就是韩少功从革命教育获得的遗产,即使因为现实与革命理想存在巨大差距而失望、悲观,但绝不虚无、沦落,始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于是,在结束美国之行前,韩少功抬头看见墙上的一句标语:“我们全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只是此时韩少功的理想种子缺乏现实的泥土。
这次美国之行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翻译了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当时正是这部小说在欧美畅销之际(小说是1984年出版的),一位美国作家朋友送给韩少功一本。“读完之后,我觉得中国的读者应该知道这本书。因为作者也生活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经历了坎坷和艰难的政治历程,与我们的经验较为接近。另一方面,昆德拉在小说写法上有一些创意尝试,比如说词典体,后来我在《马桥词典》中就借用了这种形式。”于是,回国后韩少功立刻向出版社推荐这部小说,但是出版社方面没有什么兴趣,原因是他们觉得昆德拉没什么名气,不愿联系翻译家,无奈之下韩少功与二姐韩刚合作翻译这部小说。他把书一撕两半,一人译一半,三个月就译好了,最后由他全面润色和定稿。经过三个出版社的退稿之后,作家出版社终于同意出版。一个编辑看了小说之后,说这部小说很棒,凭他的出版经验来看,非发到100万册不可。但是因为这本书当时是捷克的禁书,所以牵涉到外交关系。出版社有顾虑,将译稿送到外交部审阅。“外交部还算开明,据说审读后给了一个意见:第一,不要公开出版,免得对捷克方面不好交代;第二,必须将一些特别敏感的东西给删掉,做一个小手术,特别是反共和色情的部分。”)于是,韩少功与编辑反复协商之后,删掉了译稿中几百字的性描写,又把书中所有的“共产党”都改成“当局”。小说最后于1987年以“内部出版”的方式发行,但是却成了畅销书,陆续发行了13版,总印数超过百万,而且在台湾,韩少功的译本也从三个译本中脱颖而出,成为最经典的版本。韩少功所译的“媚俗”一词也成为社会流行语。韩少功始终对自己有严格的要求,“我希望每写一篇,都有新的发现和新的惊讶。我愿意接受新的失败,不愿意接受旧的成功。”于是,昆德拉成了韩少功摆脱创作困境的一个突破口。
二、登陆
韩少功第一次去海南是1987年参加《钟山》的笔会,他“觉得这里人口稀少,生态特别的优美”,而且他认为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和鲁迅笔下的绍兴,都是在北京或上海写的,“作家对自己的故乡拉开一点距离,换一个角度,也许还能更好地了解自己的故乡。”除了为突破寻根文学的困境以外,韩少功还想“利用经济特区的政策条件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当时觉得内地的僵化体制令人窒息”,“而海南这本新书有很多未知数,有很多情节悬念,让人有兴奋感”。韩少功深知海南自古是文化贫瘠的化外之地,但“这一点,正是我一九八八年渡海南行时心中的喜悦——尽管那时的海南街市破败,缺水缺电,空荡荡道路上连一个像样的红绿灯也找不到,但它仍然在水天深处诱惑着我。”他将南海视为又一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了,“我喜欢绿色和独处,向往一个精神意义上的岛”。于是,他义无反顾、破釜沉舟地选择举家迁往海南。蒋子丹回忆说,当时一起南下的作家们,只有韩少功拖家带口并带上了所有的家当,而其他人都只带着一个行李箱,完全抱着试试看的心态。1988年的春节,全家登上了从长沙开往湛江的火车,大年初三抵达了海口市秀英港。
韩少功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组成了一个公社。他们最初想办一个出版社,结果功败垂成,仅仅拿到一个刊号,这就是日后的《海南纪实》(开始计划名称为《真实中国》)。启动资金是以借欠的形式凑来的,同人们拿出各自的私钱,其中韩少功是出资最多的,还把每个月二百多元的作协工资交给公社,又向省文联借了五千元。根据他对当时市场的判断,将杂志定位为纪实性和思想性的新闻刊物。编辑部由张新奇、蒋子丹、林刚、徐乃建、叶之臻、王吉鸣、陈润红、罗玲翩、杨康敏、赵一凡等组成。张新奇和林刚建议将《海南纪实》办成一个图文并茂、具有强大视觉冲击力的刊物,这个建议对于杂志的成功至关重要。“海南宽松气氛和灵活体制为我们提供了方便,比如新型的用工制度使我们能在全国广泛聘请兼职人员,突破地域和编制的局限,让全国的人才资源为我所用。我们每一期需要一百多张新闻图片。为了挖掘最好的图片,我们去新华社、中新社、军事博物馆等单位‘买通记者和编辑——其实就是有薪聘请。这在当时的内地还比较少见,但在海南已完全合法。”杂志第一期就发行了60万册,最高曾发行120万册,以至于当时需要三家出版社同时开印才能满足市场需求。
公社的制度理念直接来自韩少功本人,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理想企图建立一个超越以往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制度弊病的新乌托邦。他“起草了一份既有共产主义理想色彩,又有资本主义管理规则,又带有行帮习气的大杂烩式的《海南纪实杂志社公约》”。60年代的政治乌托邦和80年代的理想主义,在80、90年代之交的经济特区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直到今天,李陀仍然念念不忘韩少功这个未竟的乌托邦实验:“他们有进一步的计划,如果刊物办得顺利,再多赚一些钱,他们就在海南买地,办一个农场,还办一个出版社,再在农场里建一批房子,然后?然后就再把作家朋友们轮流请去,住在那里,衣食无忧,安心写作,写出作品来,再由自己的出版社出版——你能想象吧?听了这样一个计划,大家该是怎么样的高兴和振奋!”但是,1989年《海南纪实》被勒令停刊。政治的压力并没有让韩少功为难,他不仅能照拿工资,还能自由出国,倒是同人们的反目深深刺痛了他的心灵。杂志社留下了两百多万的资产,如何分配这些资产,成为同人们激烈争论的焦点。有的人要求实行经理制,由杂志的主要创办者来分配资产,而给其他所谓“打工者”多发点工资打发即可。但是韩少功坚决不同意,他坚决要求按照公约的规定来执行。蒋子丹生动地描述了这些人“蜕变”的过程:“一些人首先言之凿凿地赞同(杂志社一无所有,只有无数设想与无穷热情的时候),继而被这些人闪烁其词地怀疑(杂志的声誉鹊起,发行量大得令人始料不及的时期),最后被同一些人愤怒地指责为乌托邦式的大锅饭宣言(杂志社动产与不动产已经很客观,有可能让一部分人率先暴富的时期)。”最后,韩少功在大部分同人的支持下,按照公约的规定强制履行了主编的权力。他按照公约给被遣散者预付了三年的工资,将杂志社绝大部分财产上缴给海南省作协,将十万元捐献给了残疾人福利基金会。但是,这些反目的同人将捐款说成是韩少功个人的沽名钓誉和贪污,写了匿名信向上级机关告发。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其间韩少功明显感到周围人的有意疏远,“他们突然减少了对你的眼光和电话甚至不再摸你孩子的头发,退得远远的”。虽然最后经过组织调查认定诬告是子虚乌有,但是韩少功还是愤怒了、失望了、有了鲁迅笔下被民众出卖的孤独的斗士的心境,随笔《海念》《南方的自由》都是这一时期心境的写照。这件事让韩少功第一次感受到金钱的切肤之痛,“我突然对资本主义有了体会,以前觉得很美好的资本主义,第一次让我感到寒气逼人。”
而使韩少功摆脱阴影重振旗鼓的精神资源恰恰来自他的知青经验:“你在遥远山乡的一盏油灯下决定站起来,剩下的事情就很好办。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权势面前腿软,都认定下跪是时髦的健身操,你也可以站立,并不特别困难。”1995年底,经过多次组织谈话,韩少功同意出任海南省作协主席以及《天涯》杂志社社长。他深知作协的体制积弊,“‘大局维持,小项得分,这是我当时给自己暗暗设定的工作目标。而作协下属的《天涯》就是我决心投入精力的‘小项之一。”当时的《天涯》处境非常艰难,每期开印500份,除了赠寄作者的100多份之外,剩下的都存放在库房里,等着年底一次性处理。除了工资以外杂志社每年还享受十五万元的财政补贴。因为违规卖刊号,杂志已经两次被新闻出版局警告。“因为当时整个机关的房产都被穷急了眼的前领导层租给了一家公司,编辑部连一间办公室都没有,开会只能借用外单位的一间房子,简直像地下工作者的‘飞行集会。”具有办刊经验的韩少功明白,一支优秀的编辑队伍是最重要的,他第一个“公关”的就是蒋子丹,“在我看来,她能否出任主编实是《天涯》能够起死回生的关键之一。”此外他还邀请了《海南纪实》的老同事罗凌翩、王雁翎、李少君等加入。
在杂志的定位和栏目的设置上,韩少功也是煞费苦心。90年代纯文学处境堪忧,稀缺原料早已被《收获》《花城》《小说界》等老牌刊物瓜分殆尽,虽然韩少功和蒋子丹凭借自己的人脉,不遗余力地约稿,但是他们明白“绝不能再去参加各路编辑对稿件的白热化争夺,不能再去干那种四处埋单请客四处敲门赔笑脸然后等着一流作家恩赐三流稿件的蠢事。”于是,他们设计了《民间语文》和《作家立场》两个栏目,将“作家”的概念扩大为一切写作者,包括普通大众的日记、书信、报告文学和学者们的思想随笔,通过扩大稿源进而拓展了《天涯》的读者群。“作家概念的扩大伴随着韩少功对文体的思考,他对文史哲不分家的大文学传统很感兴趣。蒋子丹就说:“《天涯》改版的定位,跟这部小说(指《马桥词典》,笔者注)的构想其实是两位一体一脉相通的。”也就是说,此时韩少功的文学观念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源于他对现实生活的思考,“80年代文学”的观念显然与当下现实发生了龃龉,如何调整二者的关系,如何在市场经济社会里继续发挥文学的独特作用,这是韩少功登陆海南以来一直紧张思考的问题。《天涯》改版的成功让韩少功感到自信,而他将这种思考转化为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时,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打击。
三、归去来
在《天涯》蒸蒸日上之时,韩少功却蓦然回首,悄悄回到当年下放的汨罗县,为以后建房安居做准备。韩少功2000年辞去海南省作协主席和《天涯》杂志社社长,回到汨罗县八景乡的新居,开始过着半年湖南乡下半年海南海口的“另类”生活。有人解读为“是出于对文坛的失望——这是指我卷入了九十年代一场思想冲突,不料招怨于一些论敌,受到媒体上谣言浪潮的狠狠报复。其实,这位记者并不知道,早在风波发生之前,我已在山里号下了宅地,盖起了房子,与报复毫无关系。”从“马桥风波”到迁入新居的5年时间里,韩少功没有写作一篇小说,有人解读为风波摧毁了他的小说写作状态。这些解读都是不对的,与其说这几年韩少功没有写小说是受风波影响的结果,不如说风波恰恰是一次契机,推动了韩少功对小说写作与当下现实的关系的深入思考。这种思考与韩少功登陆海南以来的文学活动密切相关,1992年10月他写下了散文《夜行者梦语》,从此开启了另一种写作高潮。在没有写任何一篇小说的五年里,韩少功的散文写作反而渐入佳境。这种写作现象的原因是韩少功对现实的痛感和文学观念的变化。
《海南纪实》的经历让韩少功第一次感受到金钱的可怕,而发生在身边的种种怪现状更让他忧心忡忡:“三陪女冒出来了,旅游化的假民俗冒出来了,这是‘传统还是‘现代?”再加之他的出访见闻:“‘私有制似乎不再自动等于‘市场经济了,因为休克疗法以后的俄国正在以实物充工资,正在各自开荒种土豆,恰恰是退向自然经济。而‘多党制也似乎不再自动等于‘廉洁政府了,因为在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印度,官员索贿之普遍连我这个中国人也得瞠目结舌。”㈤于是,80年代建立起来的现代化神话在韩少功心中崩塌了,“把‘现代等同‘西方再等同‘市场再等同‘资本主义再等同‘美国幸福生活等等,剩下的事情似乎也很简单,那就是把‘传统等同‘中国再等同‘国家再等同‘社会主义再等同‘文革灾难等等,所谓思想解放,所谓开放改革,无非就是把后一个等式链删除干净,如此而已。”启蒙主义神话的破灭是韩少功进入90年代文学的起点,同20世纪30年代去上海的鲁迅相似,强烈的现实痛感和文学观念的变化导致小说写作减少而“公民写作”激增,以《读书》和《天涯》为阵地,韩少功对权力与资本展开“两面开弓”的批判,以促成“中国的人民的现代化”。
从伤痕文学开始,韩少功对“文革”的书写一直避免简单化,“我的重点,是想把‘文革说得复杂一点,言人之所未言,言人之所少言。”“文革”的发生是“制度积弊、文化积弊、人性积弊的一次集中爆发。”㈤他反对将“文革”美化和妖魔化,认为对“文革”的妖魔化过于低估了社会主义建设的成果,尤其是在基础设施建设、乡村医疗、社会精神动员等方面,这些都对资本主义的改革形成了直接或间接的压力;同时,对社会主义的发展理念展开批判,中国其实沿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主义和进步主义,为了所谓“超英赶美”“民族复兴”,对公民个人权利的侵犯、对农民的掠夺、官僚体制等等都具有了合法性。在呈现“文革”复杂性的同时,韩少功对80年代所建构的“现代化理论进行了反思。他强调现代公民的自由是负责任的自由,对当下一切打着自由的幌子满足个人私欲、侵害他人权利的行为口诛笔伐;他反思民族主义,看到它所遮掩的“弱者的腐朽,强者的霸道,遮掩弱者还没有得手的霸道,强者已经初露端倪的腐朽”,而且特别强调当下民族主义已经被分离主义、恐怖主义、种族主义等利用,对世界和平产生了巨大危害;最后,他认为如果自由主义的核心观念“个人利益最大化”没有被质疑、反思,那么这个逻辑的发展必然是:本民族利益最大化导致对其他弱小民族的侵略,国家利益最大化导致强权对个体的侵害,人类利益最大化导致对自然环境的毁灭。“历史上资本主义多强国,所以常恶于外,多以侵害弱小民族为发展的‘代价;社会主义曾经多弱国,所以常常恶于内,多以侵害弱小阶级为‘代价。孟子日:杀人以梃以刃有以异乎?无异也。杀人以社会主义或资本主义有以异呼?无异也。这是我们必须警惕任何主义下的‘代价论的理由。”㈤
《天涯》在知识界被看作是新左派的阵地,虽然韩少功、蒋子丹一再解释,《天涯》兼容并包的办刊理念,发表了很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文章,但是客观来说,韩少功明显受新左派的影响,尤其是汪晖、温铁军等,对他的写作产生了直接影响,编辑《天涯》和写作散文成为他介入90年代现实的两种途径。在90年代初,张承志、张炜和韩少功等作家,对消费主义、拜金主义予以激烈批判,被很多人视为“阻碍国际化和现代化”的人民公敌而遭到更加激烈的批判。但是,这时的韩少功对金钱切肤之痛的批判“只是在道德层面表现出仓促的拒绝”,他所能利用的话语资源仅仅是80年代的人道主义、传统文化和革命时代的道德主义,只能痛心于人在金钱中的沦丧和激赏于知识分子的坚守,这鲜明地体现在《看透与宽容》《海念》《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南方的自由》等。但是,这种“仓促的拒绝”因没能把握住市场经济的根本特点,反而未能发挥出建设性的批判作用。转折点在编辑《天涯》,借助新左派的话语资源,韩少功的小说和散文创作均进入高峰,在《马桥词典》写作前后,他还写作了影响巨大的《性而上的迷失》《心想》《佛魔一念间》《完美的假定》《第二级历史》等。就思想性和社会影响而言,韩少功这一时期的“公民写作”和编辑《天涯》无疑是非常成功的。
在伤痕文学阶段,韩少功就有一种“理性的冲动”,经过寻根文学,这种“理性的冲动”已经内化为他的写作生命,与“知青经验”成为韩少功写作的两个维度。在写于1982年7月的《文学中的“二律背反”》一文里,韩少功已经明确意识到感性和理性的悖论关系。他在创作中有意追求“悖论”,有意保持感性和理性之间的张力。但是在90年代中后期,他强调二者关系的论述大大增加,这是由于强烈的现实痛感和文学观念变化的结果。他说:“想得清楚的写散文,想不清楚的写小说。”“想得清楚的事就写成随笔,想不清楚的事就写成小说。”由此可见,韩少功的散文写作追求明确的功利性,而小说写作还是尽力保持原有的文学性。在1986年翻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时,他“对小说中过多的理念因素仍有顽固的怀疑”。但是90年代的遭遇让韩少功逐渐改变了原有的看法:“我曾经以为,感觉是接近文学的,思想是接近理论的。一个作家应该以感觉为本,防止自己越位并尽可能远离思想。”“但是20世纪90年代的精神文化生态使我对这个问题有所怀疑,我们很多作家在唾弃思想以后,是感觉更丰富了,还是感觉更贫乏了?”(32)这一时期韩少功的写作明显发生了分裂,他已经不满足仅仅作为一个小说家,而是更重视写作所具有的思想价值和社会影响。虽然他一再声称没有当思想家、理论家和文坛领袖的野心,但是客观来说,他90年代的文学活动的确更侧重与当下现实进行有效对话。
结语:韩少功的常与变
在《“文革”为何结束》一文中,韩少功将当时地下的“新思潮”分为三类,分别是“叛逆型”“疏离型”和“继承型”,韩少功坦承自己属于“继承型”,“即表现为对‘文革中某些积极因素的借助、变通以及利用。”也就是说,韩少功扬弃了“文革”中的极权专制而继承了革命理想,对革命所产生的悲剧性结果的批判与对革命过程的客观研究以及对革命合理性的高度肯定并不矛盾。追求建立一个人人自由而平等的社会的政治理想永远值得敬佩和坚持。60年代的革命理想经过80年代启蒙主义的洗礼和现实的检验成为韩少功在90年代处变不惊的精神资源。关注现实,关怀个体,并且用文学的方式来承载这种“大道”,就是韩少功的“常”。
关注现实就要对现实进行及时的反应,海南的“变”对韩少功的文学观念产生了巨大影响。作为“改革前沿”的海南,一时间变成又一个“美国西部”、又一个“冒险家的东方乐园”。海南的繁荣发展始终伴随着混乱和污秽,登陆海南的韩少功在不断惊讶于新制度、新经验的同时,又对种种怪现象深恶痛绝。韩少功的理想和信仰愈坚定,对现实的关怀就愈痛切、批判就愈激烈。在这块市场经济的“试验田,,里,韩少功不得不经历“商海的操练”,正是在这种“操练”中他真正认识到市场是什么,也逐渐认识到市场经济条件下文学生产的特点。在原有的文学制度里,《天涯》只是一份依靠行政支持、被人忽略的机关刊物,但经过残酷的市场竞争之后,《天涯》成为“改刊”成功的典型,成为一份拥有鲜明特色和稳定市场的大众读物。同样经过这种“操练”,韩少功对历史和当下有了新的认识,在与“新左派”的“合作”中实现了双赢。从湖南到海南,韩少功的文学轨迹所折射出的恰恰是“90年代文学”生产方式的转型。
除了文学生产制度的“变”以外,韩少功的文学观念也“变”了,小说减少,“公民写作增多,这一现象背后所折射出的正是韩少功面对时代变化所进行的文学观念调整,即写作与现实的关系问题。韩少功始终是用文学写作来回应现实挑战的,他的文学生涯有所谓“三起三落”:1980年的“大学的动荡”让韩少功陷入几年痛苦的思考,1985年他用“寻根文学”写作来回应;1988年“初上岛的两年时间没有写作,为了生存自救也为了别的一些原因,我主持了一本杂志的俗务。”他用编辑刊物的方式来回应。这时,韩少功的文学观念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他逐渐意识到以往的小说写作已经很难表达现实的痛感,于是他在编辑《天涯》时实验“杂文学”的文体,在写作《马桥词典》时实验“词典体”,翻译了佩索阿的《惶然录》,还进行散文随笔写作。韩少功所处的时代变了,1984年他写了《信息社会与文学》一文,已经显示出他过人的前瞻性。1999年写下《Click时代的文学》,2009年写下《扁平时代的写作》,登陆海南后的韩少功一直思考的是写作与市场经济社会、甚至是后现代社会的关系。这才是韩少功登陆海南以来文学写作一直处于“多种尝试的阶段”的根本原因。他对自己的小说写作一直不满意,“我采用片段体,恰恰可能是因为我还缺乏新的建构能力,没办法建构一种新的逻辑框架。就是说,我对老的解释框架不满意了,但新的解释框架又搭建不起来,所以就只剩下一堆碎片,一种犹犹豫豫的表达。”这种犹豫和实验也延续到韩少功21世纪的小说写作中。而散文写作的巨大成功让他认识到:“当代最好的文学,也许是批评——这当然是指广义的批评,包括文学批评、文化批评、思想批评等各种文字。”在信息爆炸和感官刺激的时代里,文学在提供消息上远逊于新闻,在直观形象上远逊于影视,当代读者亟需一种“消化信息的能力”而不是再增加几本小说或诗歌,而“一种富有活力的批评,一种凝聚着智慧和美的监测机制,难道不是必要的自救解药”?
在程光炜教授所主持的“七十年代小说研究”中,他将“80年代文学”的“边界”重新勘定在70年代,“起点”是以刘青峰的《公开的情书》、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和北岛的《波动》为代表的“地下文学”开始萌发,和以蒋子龙、贾平凹等在“文革”后期公开发表的作品。它们形成了80年代文学的两个传统,二者的相互影响决定了80年代文学的面貌和发展过程。如果说1989年成为“80年代文学,和“90年代文学”的分水岭的话,那么“90年代文学”的“终点”在哪里?如果以韩少功从湖南到海南的文学轨迹作为个案进行考察的话,由于他始终处于探索和实验状态,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90年代文学”还在进行中、还远远没有“终结”,新世纪文学依然是“90年代文学”合乎逻辑的发展。韩少功从湖南出走,到海南登陆,他的文学轨迹之于“90年代文学”的意义可能就是他的文学探索、实验丰富了“90年代文学”的可能性。
(责任编辑:王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