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成年人的美丽童话

2014-12-01 04:27杨东篱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榆钱儿王涛乌龙

杨东篱

怀乡是中国社会固有的情结:人在异乡,颠沛流离,在痛苦、倦怠、孤独的瞬间,蓦然回首,遥望那载满童年幻想的小山村,心底会陡然生出一种想要回家的强烈冲动。这种冲动,这种情怀构成了中国文学永远的母题,从江淹的《思旧赋》到李白的《静夜思》,从鲁迅对故乡的回忆到沈从文的湘西系列,从汪曾祺的江南风俗画到冯骥才的天津文化小说,无不饱含着浓郁的乡情,闪现出一方水土的灵气。在当代青年作家王涛的乌龙镇系列小说中,这一古老、温馨的母题被继续传延,并展示出了更为独特的艺术个性。

毋须多言,单是乌龙镇系列小说的冠名就颇耐人寻味:乌龙镇是“乌龙阵”的谐音。在口头俗语中,“乌龙阵”就是亲朋好友间海阔天空的家常闲聊。试想,晚饭过后,炊烟尚在袅袅,村旁的老槐树下已聚起了辛劳一天的农人。支张小桌,掇个马扎,冲壶“茶”水,“谈古论今” 就开始了,从三皇五帝到乡间的奇闻轶事,从现代的社会传闻到古代的传奇故事无不尽包其中。这样的乡村小景,这样的温馨、乐趣非亲身体验,不能感受。这就是乌龙阵,也就是乌龙镇。王涛的乌龙镇系列小说就是要将乌龙阵的真实感觉呈现出来,创造一个富有乡土气息、梦幻色彩与成人特色的乡情世界。

乌龙镇散发着天然的乡土气息,有着农家的憨厚与纯朴,同时也间杂着些许迷信与愚昧。从中心意象的设置、场景的描写、人物行为与心理的塑造这三个角度,乌龙镇的憨厚与纯朴被表现得相当充分:乌龙镇系列的每篇小说几乎都以一个意象作为人物与事件结构和发展的中心,而这个意象通常都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比如《野地的鸡》,以农场放养的小鸡为线索,展现出养鸡技术员“眼镜”与农家姑娘春姑一段失败的恋情;《古桐树》以四合院中的古桐树为中心意象,牵出了八爷、大姑与幺叔的不幸命运;《红棺材》以爷爷的棺材为线索,讲述了围绕棺材发生的奶奶与爷爷之间的故事;《牌坊》以乌龙镇大街上为祖上所立的几个大牌坊为中心,讲述了诡异的流言对老尖叔和老尖婶的危害等等。仅通过中心意象的建构来营造乡土气息是不够的,王涛又通过场景的描写对农家的纯朴进行了刻画,所有的场景描写都充盈着贴合农家生活的生动:在《野地的鸡》中,养鸡场里蓬蓬的小绒鸡,斜着头,金黄的小嘴一张一合,眨着圆眼,翘翘地看;在《古桐树》中,南厅北正的四合院里,古桐树下孩子们抢吃桐子时不停地喧闹与说笑,偶尔还会动些小心思;在《榆钱儿》中,傍晚的霞彩总是红艳艳的,空中飘着雪花般的榆钱儿,像榆钱儿一样雪白的羊羔,绒绒的白毛也在晚霞的映照下发出红光,榆钱儿的爹就在这傍晚光脚丫子拖着湿湿的泥巴走进家门;在《苍龙》中,夏天的夜晚,Bin在小油灯下光着脊梁写作业,蚊子在他周围飞来飞去……另外,人物行为与心理的塑造也十分恰切地体现出乌龙镇淳朴的民风,比如在《野地的鸡》中,春姑用棒针织出花饰送给心上人,丝毫没有城里姑娘的小虚荣与小做作;在《古桐树》中,孩子们面对奇怪的八爷与厉害的大姑时所表现出的惶恐与惧怕,显露出农村小孩的老实与胆怯,缺乏的是城里孩子的大胆与张扬;在《石榴花》中,李杨氏坚决不接受自己悲惨的命运,当着众人的面将写着烈属的春联撕扯下来,把碎裂的红纸胡乱一团,朝人群恶狠狠地掷过来。一个农妇的直率、泼辣马上跃然纸上;《收麦三题》中,瘦婆子在门台石上瞌睡,嘴角淌涎水淌到地下的情景则将一个老农妇带着邋遢的惬意描写得淋漓尽致……

乌龙镇民风淳朴,不受外界腐蚀与干扰,保持了传统的纯净。然而,就是因为它缺乏与外界,尤其是发达地区的交流,对许多不明白的事情就不会有科学的解释。因此,乡民们就借用远古流传下来的鬼神传说对日常生活中的怪异进行解释,甚至依照这种解释采取相应的行动,这就造成了他们的迷信与愚昧。在《红棺材》里,“我”小时在李家的坟地里割草拾柴,赶兔子,长了病,被老辈们认为是由于坟间阴气的缘故;《牌坊》中,老尖婶认为老尖叔被狐妖迷了心窍,就跑到街上为他举行招魂仪式;《鱼、蛇和龙》中,乌龙镇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祭神的仪式,在祭神仪式中,女文化研究者见到了进行“夺魂术”的巫师,并接受了巫师的做法;《鱼人河的童话》中,“文书”的失踪被村里的人们归为让鱼人河的鱼女掳了去;《交界》中,明秀中了邪,总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寻死觅活,后来弟媳云凤代她死去,她才恢复正常等等。这些为纯朴的乌龙镇人所深信不疑的迷信说法與他们纯朴憨厚的性格相映成趣,在小说中展示出一幅淳朴、自然的风情画面。然而,虽然愚昧与迷信并没有给乌龙镇上的人们带来好的影响,但王涛并没有单纯否定这些奇诡的想象,而是从它们中发掘出了诡谲与神秘的审美意味,并沿着这种诡谲与神秘开辟出一片梦幻的天地,这就构成了乌龙镇系列小说的第二个特点:梦幻色彩。

与其他乡土作家不同,王涛并不止于对纯粹乡土气息的描画,在其中揭示特殊群体的生存状态,他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对乌龙镇梦幻色彩的描绘上,这种描绘为他的乌龙镇自然而然地罩上了一层童话的神奇。王涛通过两个角度对乌龙镇的梦幻色彩进行了抒写:一是故事情节的如梦似幻;一是主要人物的梦境与想象。在小说中,就像真的如居民们所迷信的那样,有时,乌龙镇的梦幻仿佛就发生在现实生活里,似真似幻:《春夏秋冬》的《鳞甲》篇中,年轻的教师良才总是在梦中看到传说中神秘的漂亮女人——“小白鱼”,与她接触后,良才长了一身的鳞甲,直到她出嫁才脱落;《鱼、蛇和龙》中,女文化研究者在巫师的引导下,真地见到了鬼魅,似乎还与其发生了身体上的关系,但事实证明,她事后依然是个处女;《山神》中,布点所见到的毛茸茸的庞大怪物,按照怪老头的说法,就是他一辈子在寻找的莫邪山守护神——山伯;《美人鱼》中河里漂来的弃婴水妹一离开水就浑身皱在一起,长大后又在洪水中消失,似乎暗示着她是美人鱼的化身……当然,乌龙镇的梦幻色彩并不都发生在现实的生活中,对这种梦幻色彩的描写更多是以镇上纯朴居民的梦境与想象的形式出现的:在《榆钱儿》中,少女榆钱儿对幸福爱情的憧憬在梦中幻化在家中院子的榆钱儿树上,那干枯的榆钱儿树长出了新芽,结出了大朵的榆钱儿,纷纷扬扬如雪花,弥漫了天地。在《金鸟》中,血腥的战场上,金鸟张开嘴巴,唱出响亮的歌声,在孩子的想象中,这些美妙动人的歌声化作了大群彩色斑斓的蝴蝶向阔大的天空飞去。在《山神》中,布点在睡梦中把白天所见到的奇怪动物幻化为凶猛的怪物,看到怪老头身上的落叶把它们想象成金黄色的蝴蝶……无论是故事情节的如梦似幻还是故事人物的梦境与想象,王涛都描绘得充满了盎然生机,洋溢着童趣。然而,乌龙镇不可能完全是一个乡风纯朴的童话世界,王涛在小说中不止一次地在描绘淳朴民风与梦幻色彩的间隙,插入富有时代色彩和现实特色的标志:如《牧鸟人》中的鱼老师原是土改时期的一个干部;《枣树行》中的老贵是抗日战争结束归来的士兵;《酒神》中的乌龙镇政府大院、干部与小轿车;《石榴花》中乌龙镇小学开展的拥军拥属活动;《饥饿年代》中大学生的下乡援农等无不唤起我们对现实熟悉的印象。他努力以此来提醒读者,乌龙镇不是世外桃源,它是一个成年人的现实世界,既然是成人的世界,它不可避免的要带有成人的特点,这就是王涛乌龙镇系列小说的第三个重要特点:对乌龙镇成人特色的揭示。

我们知道,成人与孩子不同,他们的思维和情感比孩子更现实,更复杂,甚至也更残酷。王涛从三个角度对乌龙镇的成人特色进行了揭示:一是描写了现实对待成人的残酷;一是成人的情感、想法乃至行为在现实中的残酷;一是描写了成人对“性”的理解与态度。从第一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到,在《牧鸟人》中,鱼老师作为一个有前途的年轻干部,仅仅因为与地主的女儿恋爱就被革职,甚至被“流放”到乡村,做了一辈子小学老师,勉强度日;在《古桐树》中,大姑仅仅是年轻时被土匪强暴过一次,就做了一辈子老姑娘,与婚姻的幸福无缘;在《枣树行》中,老贵外出打仗六年,回家后妻子已经与别的男人相好并生了儿子,他依然一无所有;《红蛇》中,东山被自己深爱的妻子毒死,只是因为他在战争中留下了残疾;《牌坊》里的老尖婶因为怀疑丈夫被狐仙迷住,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屋把自己也给烧死了……这些现实对人的残酷可能起因于某种特定时代的政策,可能起因于周围人群的传统偏见,可能起因于整个时代的宿命,可能起因于他人的私心,还可能起因于被害人自己的愚昧,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都直接导致了小说中人物的悲惨命运。在人物个体被现实残酷对待的同时,他们的感情、想法甚至行为也在现实中被扭曲,变得很残酷:在《枣树行》中,老贵的妻子受不了老貴出家打仗一直不归的孤独,就与他人相好,还生了儿子,给老贵造成了心灵的创伤;在《红蛇》中,月兰当年主动追求东山,两人自由恋爱成婚,但战争给东山留下的残疾和伙计冬瓜对他们生活的介入,使得月兰最终下狠心毒死了东山,去追求自己的 “幸福”;在《牌坊》里,老尖婶由于怀疑丈夫被狐仙迷住,放火烧了自己的家,自己也死了,给她的丈夫和儿子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伤痛;在《酒神》中,作为镇政府的一名小工作人员,老哈一直窝窝囊囊,一天在酒精的刺激下对镇政府大院的美人小丽动手动脚,给小丽的心理造成了伤害;在《文化三题》中,老班、老滕以村中头人的身份,可以随便奸淫村民的妻女。老滕更是残酷,由于他缺乏性能力,所以拼命娶老婆,共娶了一百个,最后娶到手的小红被他用开水煮死,借此发泄自己变态的痛苦。除了成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思维与行为的残酷外,乌龙镇小说的成人特色还表现为小说中频频出现的乌龙镇人对“性”的理解与态度。“性”无疑是成人比较感兴趣的问题。乌龙镇人对性的态度可以分为四种:因情爱而生的“性”,如《温柔之乡》中的老敢与钟沛,老敢是爱钟沛的,为了能和所爱的女人常相厮守,他竟然杀害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因肉欲而生的“性”,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文化三题》中的头人老班与他的女人们。老班无疑是把女人作为性工具与生孩子工具的典型,老婆生孩子难产而死,他的想法居然是:“女人死了就死了呗,只要儿子出来就是大喜”。只要他有生理上的需求,他就可以与村中任何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因尊严或征服欲而生的“性”,如《酒神》中的老哈、《文化三题》中的老滕因好奇而生的“性”,《鳞甲》中的年轻教师良才自从听到女人“小白鱼”的传说,总是梦见她,直到有一天终于与她发生了身体上的接触。可以看到,现实中人物性格的种种特点以及现实生活的残酷性、必然性都一览无余地通过乌龙镇人对性的理解和态度展示了出来。所以,作为成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性”这个话题不可避免地会折射出许多现实问题,甚至可以说构成了观察现实世界的镜子。这也是“性”这个描述角度与前两个描述角度之间的联系所在。

王涛乌龙镇小说的三个特点:乡土气息、梦幻色彩以及成人特色不是绝然分离而是相互交融的。在小说中,我们总可以看到:纯朴愚昧但不乏梦幻的生活,如《鳞甲》、《山神》等,人们一边笃信鬼神的传说,另一边却对生活有着美好的感受和想象;现实与梦幻相交织的生活,如《榆钱儿》、《古桐树》等,虽然榆钱儿被许配给别人,虽然八爷、大姑与幺叔相继去世,但人们对生活的期望还在,还有能力来希望、来梦想;纯朴愚昧间杂着现实残酷的生活,如《牌坊》、《文化三题》、《红蛇》等,在这类小说中,人物的不幸命运与人们的纯朴愚昧密切相关,而这种不幸命运同时又加深了人们的纯朴和愚昧。醇浓的乡土情怀、奇幻的审美情趣、真实的现实描写就这样在乌龙镇系列小说中相互交织、巧妙融合,同时又都被用意识流式的回忆口吻徐徐道来,仿佛怀旧,又仿佛梦幻,似真似幻,如影似形,创造出了颇为独特的艺术风格。

王涛这样来构思他的乡情小说是别具匠心的:无奈、野蛮、残酷的现实同温馨的乡土、奇诡的梦幻混杂一处,同时出现在对故乡的记忆里。这似乎在告诉我们,乡情不单单是对那个时代、那个村庄所发生的事实的回忆,它更是对童年时那种纯洁、无邪、梦幻的心境的纪念。乌龙镇值得回忆,不是因为那里曾经发生的无奈、野蛮乃至残酷的现实本身,而是因为我们曾经带着最绮丽的梦想和想象去经历那些现实,对故乡的回忆就是对我们童年心境的重温。这种回忆是美丽的,在它的笼罩下,曾经的无奈、野蛮与残酷似乎也蒙上了温润的面纱。就像老人坐在摇椅上翻捡年轻时泛黄的旧照片,无论当时记载的是欢乐还是痛苦,是幸福还是悲伤,所感受到的只是一丝淡淡的感伤、一抹让人回味的温馨和一腔自我陶醉的想象。就这点而言,王涛的乌龙镇系列毋宁是一组成年人的美丽童话。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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