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伟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早晨是从鸟叫开始的。那些唧唧喳喳的,啾啾的,咕咕的,清脆的,婉转的,暗哑的鸟叫声。或稀或疏,带着惺忪的睡意,像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叶,轻轻的,却又不依不饶地钻进耳朵里。麻痒痒的,针尖一样的细密,让蜷曲着的身子阵阵苏醒。好像是,麻木的小腿也跟著抽搐,于是,整个人醒了,睁开眼,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韩梅花揉了一把眼,翻了翻身子,支起胳膊挪着腿下床。八十三岁的人了,真是老胳膊老腿,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听使唤了。韩梅花把脚伸进床根前的鞋子里,有点潮乎乎的凉。这一夜,韩梅花没脱衣服。昨天傍晚,她和隔壁的侄子约好了,今天早上搭侄子卖西瓜的农用车去县城。她挪到门前,拉开木门,阳光像一盆水,呼啦一下泼过来,把韩梅花吓了一跳。她忽然觉得心里发慌了,她到底还是起晚了。韩梅花顾不上洗脸,挪着步子朝大门口走,探头看到侄子家门口,看到几只麻雀在侄子大门口的台阶上跳跃,两只蝴蝶在阳光里飞舞。韩梅花一下子就呆住了,侄子家门口停着的农用四轮车不见了。韩梅花加紧步子走到侄子大门口,看到门板关着,像一张紧闭的嘴巴。这个王八羔子,他怎么就悄没声地溜走了呢?他是嫌我年龄大了,嫌我这个老妈子碍事吗?
韩梅花觉得委屈,侄子怎么能这样呢?她嫁到踅庄村快五十多年了,她是看着侄子长大的。真是长大了,人心就变了。韩梅花对着门板上那把铁锁愣怔了一会儿,在原地转了半个圈,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双腿却挪动了,一步一步的,朝村口的方向走。那是去县城的大路,很长呢,她该有十几年没去过县城了。好像自从老姚去世以后,她就没去过县城。她本来也不想去,她就是踅庄村里的一棵草,在这土地里活了一辈子,离开这片地她就活不了。可是,她现在不得不去了。这几天夜里,她老是睡不踏实。有时候,刚迷糊着睡着了,老姚就摸索着出现在她床头,口齿不清对她说,你知道吗?隈泉庄的刘庆民得癌症了,在县医院住院呢,他是咱们的恩人,你该去看看他。
韩梅花被老姚的话吓醒了,她不知道刘庆民害病。这阵子,韩梅花的肺心病犯了好几次,喘得厉害,憋得脸通红,都是刘庆民的儿子刘壮壮来给他送药打针,刘壮壮没说他爹得病的事。她以为刘庆民在诊所里忙,她从来没想过刘庆民也会得病。他一个医生,给人看病,自己怎么会得病呢?
韩梅花想问问老姚,听谁说刘庆民得癌症了?可是还没等她张开嘴,老姚就从她身边消失了。她只听到老姚的叹气,连老伴的影子都没看到。接连好几天夜里,老姚总是在她耳旁说刘庆民害病这件事,总是唠叨着让她去城里看看刘庆民。她不得不相信老姚的话,她该去县城里的医院看看了。老姚去世快十年了,人家说死了的人有事会托梦给亲近的人。现在老姚几次三番托梦给她。看来他真是着急了。
刘庆民是隈泉庄的医生,负责给附近八个村子的老百姓看病。一千八百多口人,男女老少,没有人不知道刘庆民。这些年,老姚得了心脏病、高血压,后来又患上糖尿病。来回去县城的医院看病,来回折腾了两年多,久病床前无孝子,连闺女和儿子都折腾烦了,巴不得老姚早死早托生。儿女们都需要挣钱养活自己的小家庭,都去外地打工,在淄博烧砖,在临沂干装卸工,在青岛船厂做电焊工,各自都忙各自的事。孩子大了,就像鸟儿一样,翅膀硬了,想飞走,拦不了。老姚躺在家里,浑身的病越来越厉害,走路都挪不动腿,没出半年,眼也失明了,其实就是等死的人了。可是呢,越是快死的人,越怕死,老姚瞪着混沌的眼珠子冲韩梅花喊,我不想死,我真不想死。
老姚对来给他看病的刘庆民说,庆民,你救救我,我还没活够呢,我不想死。
刘庆民说,有我在,你死不了,我不让你死。
刘庆民整天来韩梅花家里,给老姚送药打针,就没给韩梅花提过要钱的事。哪里还有钱呢?儿女们在外边打工,过年过节都不回来。他们好像早就忘了家里的爹,只想着挣钱了。也许是,他们还想着家里的爹,只想着挣更多的钱,再回来给爹治病。还有呢,他们到底怎么想的呢?他们是不是想着,家里有刘庆民这个看病不花钱的医生,心里踏实呢?要真是这么想,是不是就算有点不仗义呢?是不是算耍无赖,算不算有恃无恐地装憨卖傻呢?的确是,刘庆民给老姚看病,从来没提过要钱的事。刘庆民说,有钱看病,没钱还得看病,古时候的老中医,都是先看病,看病才是医生该干的事。
韩梅花问过刘庆民,俺家欠你多少钱了?刘庆民说,没算过,我哪有时间去算这些呢?韩梅花说,你抽空算个数,俺给孩子们打电话,让他们寄钱来。刘庆民说,我家里满满一纸盒子欠条呢,三十多年的欠条,我还真算不清。
刘庆民给老姚打针,打完了,老姚忽然一把抓住了刘庆民的胳膊。他抓得死死的,手指头哆嗦着,却不放手。韩梅花被老姚的动作给吓着了,连刘庆民也给吓愣了。
韩梅花说,老头子,你糊涂了?你抓庆民干吗,快放手。
老姚的嘴巴哆嗦着,瞪着眼喊,庆民,我眼瞎了,我三年没看见你的模样了。
刘庆民说,我还是老样子,没变。
老姚说,你过来,我看不见了,我想摸摸你的脸。
刘庆民靠近了老姚,他摸起老伴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刘庆民说,来,你摸摸吧。
老姚的手哆嗦着,在刘庆民脸上挪动着,就像秋风里一片簌簌抖动的树叶。他摸了刘庆民的额头、眼、鼻子、嘴巴,然后他的手朝刘庆民的后脑勺摸过去。这时候,刘庆民的眼里淌泪了,哗哗的泪水,无声地淌满了脸。他极力探起身子,他的胳膊弯曲着,把老姚揽在他脖子里。这个两个男人,抱在了一起。
刘庆民说,哥,我胖了没?
老姚说,庆民,你脸上怎么湿乎乎的?
刘庆民压抑着哭声,说,天热,我淌汗了。
韩梅花扭过头去,擦了一把脸。
老姚摸完刘庆民脸的那天晚上,老姚去世了。他的嘴巴半张着,手指头弯曲,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却是再也抓不住了。韩梅花没哭,从火化完老伴的尸体,到埋到田间的祖坟里,从外地赶来的儿女们都哭得昏天暗地,嚎叫打滚,那么多赶来吊唁的老亲少眷都掉着泪劝韩梅花,人死不能复生,凡事想开了。韩梅花看着这些人悲痛的样子,她甚至想笑,她不知道,早些年她爹娘去世的时候,韩梅花也这么哭过。可是现在,这个和她厮守了一辈子的老伴没了,她却不哭了,没有眼泪,连一点想哭的念头都没有,心里干巴巴的,整个身子都被什么掏空了。她害怕自己会歪倒,闭上眼,努力抓住床沿。也就是那时候,韩梅花知道,老姚的身子走了,却把浑身的病留给了她。
韩梅花挪着步子朝村外的大街走,路上没有人。年轻一点的男女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子里的都是像她一样年纪的人。他们的子孙把孩子留在家里,在外边用自己的身体挣钱。就是两个字,挣钱。好像不赚钱这辈子就白活了,不赚钱这辈子就活得不像个人样了。谁能有理由指责那些出去挣钱的年轻人呢?他们怕穷,穷让他们抬不起头来,让他们寝食难宁。说到底,还是太穷了,穷得让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没心情照顾。只能把孩子扔给父母,宁愿扒下一层皮,扔掉这条命,也要出去挣钱。
起风了,风像一阵阵凌乱的脚步,从背后催赶着步履蹒跚的韩梅花。她走过石碾,老槐树,走过几只正在低头觅食的鸡。一头神情疲惫的老牛冲她叫了一声。韩梅花没抬头,她走到村外的石桥上。远处是蓝的天,青的山,绿的树,红的花。极目眺望,田间里有人和牛在无声地忙碌。阳光被风刮乱了,被风刮碎了,一片一片的随风飘荡,刮得韩梅花的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石桥尽头,延伸着两条路,一条是通往县城的大路。另一条是通往隈泉庄的水泥小道。从这里,距离刘庆民的家有八里路。韩梅花在这两条道路的岔口犹豫了。她不知道,凭她的双腿,能不能走到城里。她本来是下了决心,即使爬也要爬到城里看看刘庆民。她想问问刘庆民,你是个给人看病的大夫,你怎么能得病呢?她不相信这些年来,这个挎着药箱,整天在十里八乡串门给人看病的刘庆民怎么会害病呢?他的身子骨这么结实,风吹雨打,披星戴月。认识刘庆民的人都知道,他为了给老百姓看病,骑坏了六辆自行车,七辆摩托车。普通人害病不奇怪,刘庆民害病却让人接受不了。不是接受不了他害病,都是肉身凡胎,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谁能不害病呢。只是呢,只是老百姓们都害怕,刘庆民害病了,谁给咱们看病呢?
这一阵一阵的风,真是刮得太急了,刮得韩梅花不得不眯起眼。她把右手搭在眼眶上,极力朝远处的山峦看。远处的青山像是一把庞大的椅子,中间是座位,两边是椅子的扶手。山峦下边,是一条宛转流淌的小河,静止得像一条白色绸带贴在大地上,明晃晃的刺眼。这附近村子里的人都说,这片山风水好,人杰地灵,古时候出过将相王侯,出过进宫的贵妃。
韩梅花眯着眼,她在寻找她妹妹的坟头。她记得妹妹就埋葬在那条河的拐弯处。那是哪一年呢,韩梅花的妹妹嫁到隈泉庄的第二年,就因为难产大出血死了。韩梅花只记得,那是个下雨的春天。妹妹痛苦的叫声在村子里回荡,有人给韩梅花家里捎信说,你妹妹不行了。韩梅花和爹疯了一样朝隈泉庄跑。他们刚跑到隈泉庄村口,就遇到了拉着木板车的一群人。他们正要拉着妹妹去城里的医院。街面上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那些人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拉着木板车,妹妹在木板车上疼得打滚。韩梅花攥着妹妹的手,她看到妹妹下身淌出的血洇透了裤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喊妹妹,她边哭边喊妹妹。妹妹在她的呼喊声里慢慢安静下来,她的表情变得松弛安详,她像是喊累了,闭上了眼。任凭韩梅花怎么摇晃她的手,怎么大声喊,她都没有了反应。这一群人都停下来,都愣怔着看着没有声息的妹妹,冰凉的雨水落在妹妹苍白的臉上。韩梅花脱下身上的棉袄,盖在了妹妹脸上。
也就是这时候,站在人群里的刘庆民对韩梅花说,人命不能这么贱。我要学医,我要救咱们村里的人。
韩梅花不知道这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么一句话。她记下了这张黝黑年轻的脸。半年之后,韩梅花去踅庄赶集的半道上,再次遇到了刘庆民。他背着医药箱,骑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和韩梅花迎头遇上了。那时的刘庆民似乎很忙,他冲韩梅花打了个招呼,两人就擦肩而过了。韩梅花低头羞涩一笑。她想,这个人,听说不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吗?怎么说干医生就干了,也算是个性子不稳当的人了。韩梅花没想到,刘庆民这乡村医生一干就是三十年,附近的村子里,挨家挨户他都走遍了。
想想时光过得真快啊,就像刮风一样快,呼啦一阵子,妹妹死了三十多年了。这个本该儿孙绕膝的女人,却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埋在这片山沟里,只剩下一片长满野草的土包。这一阵突然袭来的悲伤,让韩梅花疼得抓心。她从呼呼的风声里,又听到老姚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老姚说,去城里路这么远,你先去隈泉庄吧。那里可能有人去城里,看人家愿意捎你去不。韩梅花对着呜呜的风点点头,她不想违背老姚的意愿,她这一辈子,夫唱妇随,都是顺着老姚的性格脾气过日子。韩梅花朝去隈泉庄的小路挪着步子,一步一步挪下来,踩着路面上的阳光。踩着散落的羊屎蛋儿。她的脚步很碎。惊飞了路边草丛里的蚂蚱,惊醒了正在熟睡的田鼠,贴着地面窜动。远处有咩咩的羊叫,有哞哞的牛叫,好像是一声炮炸响了。轰隆,又哑了。只是沉寂了一会儿,忽然听到的是一声高唱,是男人的腔调,亢直,粗野,吼一声,撕心裂肺,在山谷里回荡,低下来,似乎听不到了,突然又是一声吼,像是不喊就会憋死似的,唱什么呢?听不清,却震得韩梅花心里发颤。走进山沟里,风声小了,片片点点的野花冒出来。红、黄、紫、绿。漫烂遍野,探头探脑,摇曳风姿,就像夜空里的星星,冲韩梅花眨着眼。路旁的枣树、核桃树、梨子、苹果。一株挨着一株,弯驼着树身,散发着果子的成熟气息,几乎就要遮拦住去路。稍不注意,果子就碰住了韩梅花的头。韩梅花站住脚,抬头盯着眼前的一棵枣树。她这才想起来,这一早上,光想着早起搭侄子的车了,怎么就忘了给刘庆民带点东西呢。家里的母鸡下了一个月的蛋,也有二十多个了,本来打算拿这些鸡蛋去看刘庆民,现在却忘了。
韩梅花踮起脚尖,伸手去摘头顶上的红枣。一个、两个,她的胳膊哆嗦着,手指刚触到枣子,胳膊一晃,枣子又晃开了。伸手再抓,终于抓着了。枣树叶子簌簌抖动,把枣子攥在手心,再去摘,胳膊再晃,踮起的双腿也跟着发颤,却又不自觉地撵着枣子走。脚下一滑,身子也跟着趔趄,韩梅花的手指离开了枣树叶,歪倒在地上。很久没挨摔了,又摔得这么瓷实,简直就像是被谁一把推倒在地。浑身疼,挣扎着翻起身,半边身子都麻了。扶着一块石头站起来,却没力气再靠近枣树了。韩梅花对着满树的枣子怔一会儿,弯腰捡起地下的石子,朝枣树上掷,石子穿过枣树的枝蔓上,震得一片颤动,枣子落下来。再掷,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实在是没劲掷石子了,靠在大石头上喘口气,才弯腰捡枣子,装满了衣兜,又捧满了双手。
韩梅花挪着步子朝前走。走一段路,止住脚,喘口气,再走。好不容易拐过这道山坡,才看见了这座观音庙。红砖,绿瓦,两棵银杏树遮掩在庙门口。庙门开着,没有人,庙门上贴着一块匾,字迹模糊,颜色暗淡。能辨认的只是三个字,韩梅花不识字。她能懂得就是这座庙,不知道多少年了,没有人修复,除非年节,少有人来。怎么说呢,说是庙,却没有庙堂的威严和气势。庙门里面,就供立着观音菩萨的塑身:莲花座,兰花指,菩萨神态慈悲,普世众生。庙门的门槛就是跪拜观音的石台。门框矮窄,人进不去,只能在庙门外跪拜。这么说来,这算不上一座庙,只能算得上供奉观音佛的阁台。
韩梅花来庙里磕过头。她爹害病的时候,她娘害病的时候,韩梅花来求观音保佑爹娘能多活几年。老姚眼瞎的时候,韩梅花也来过,她是着急才来的,她跪在观音像跟前,急得都哭了。她哭着求观音娘娘,保佑老姚的眼睛能复明。天灾人祸时,风不调雨不顺的日子里,韩梅花都来这庙里求观音。她活了八十多岁,经历了这么多的生老病死,荣辱得失,她还是相信好人有好报。她相信苍天,相信天上有神在。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她这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弱小,还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其实她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她就是这片土地里一棵草,她只想安心活着,春荣秋枯,只求一世安稳,足够了。
韩梅花在观音庙前站住了,心里忽然呼啦一下,好像是什么东西瞬间融化,瞬间瘫软了。轻飘飘的,软绵绵的,一丝一寸在坠落,在溶解,化成烟,化成雾,好像是从苍穹里飘下来,又觉得是从内心里滋生,说不上具体,漫无边际,无可指向。是一阵风掠过吗?是一片水冲洗吗?是的,又好像不是。不是烟,也不是雾,其实是一种无可比喻的感觉,其实是任何比喻都不能比喻的感觉,冲遍了韩梅花的全身,让她浑身变得轻盈,让她有了莫名的渴求,让她的双腿不自觉地挪动起来。韩梅花觉得她在朝观音菩萨挪过去,一步一步的,她的步子从来没有这么轻快,又从来没有这么沉重。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么亲切、威严、弱小、无助。她靠近了观音庙门,站在观音菩萨像前。她忽然明白了,她这么一大早起来,其实想去的不是城里,不是隈泉庄,其实就是来这里跪拜观音菩萨。
韩梅花弯腰把捧着的枣子摊放在供台上,双腿一弯,朝观音菩萨跪下了。
菩萨,求求你,救救刘庆民这个好人吧。
韩梅花双手伏地,朝菩萨磕头。
菩萨,您大恩大德,救救刘庆民,他死了就没人给老百姓看病了。
韩梅花抬脸仰望着菩萨,她只看到观音菩萨安静的下巴。
菩萨,您显神通救救刘庆民吧,要不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韩梅花仰望着菩萨,低声重复着这几句话。她以为她的哀求能打动菩萨,她以为她这么真情的求助能让刘庆民的身体赶紧好起来。菩萨高高在上,韩梅花俯身伏地。她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弱小过,从来没这么渺小过。在这片寂静的山沟里,在安详静止的菩萨像前,在空灵虚无的苍穹里。她弱小得就像一粒尘埃。阳光密密麻麻地落在韩梅花身上,針尖一样刺着她。韩梅花感受到了这种疼痛,密集的,无休止的,不可躲避的疼痛,从皮肤里刺入心里,汗水从身上冒出来,贴在她身上,混合着阳光的刺疼。她的嘴巴干渴,头开始昏涨,这种热辣辣的昏疼让她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恍惚里。她跪在菩萨面前,整个身子纹丝不动,她觉得这种昏疼像一片滚烫的铁水浇铸在她身上,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意。韩梅花在这种难以名状的自虐般的快意里,感受不到时间,感受不到物体空间。她只觉得,她是跪下了,朝着菩萨跪下,祈求菩萨能帮助刘庆民的病好起来。她找不到除此之外的帮助。天大、地大,在这天大地大的无限空间里,韩梅花能确切认知到的,就是菩萨对她的呵护和帮助。她这种固执的,朴素的认知和信仰,让她心无杂念,让她心甘情愿地跪在了菩萨面前。笼罩了她的身心,麻醉了她的疼痛,让她排除了一切除此之外的感知能力。
那是哪一年呢?韩梅花记不清了。好像是快到春节了,韩梅花没钱去还刘庆民的钱,她心里惦记着这事,欠人家的钱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她给老姚说,过年了,过年是个节骨眼,咱们该给庆民算算这些年看病花的钱了。
老姚说,是啊,庆民不好意思要,咱也该去主动还他,咱没多少钱,能少还点也行啊。
韩梅花听老姚这么说,越觉得有压力了,越觉得该还刘庆民钱了。她空着手摸摸衣兜,摸遍了,衣兜还是空瘪着,就像一张张难言的嘴巴。韩梅花只能空着手转圈。她摸遍了衣柜的衣服,摸遍了枕头下的床单,摸遍这些地方,还是空着手。其实韩梅花知道,摸也是白摸,家里没钱了,儿女们很久没给他们寄钱了。平时花钱还是靠那几只下蛋的老母鸡。可是老母鸡下蛋的钱,也仅够买盐吃油,哪里还有钱呢?
韩梅花摸遍家里所有以前搁钱的地方,摸完了,心里绝望了,绝望也就踏实了。韩梅花绝望地在屋子里转圈。从屋里转到院子里,转来转去,转到那几只正在低头觅食的母鸡旁边,韩梅花的心里活泛了。她低头噘嘴,咕咕地唤母鸡,那只领头的老母鸡跟过来。它伸头探脑,围着韩梅花转悠,它怎么也不会想到,韩梅花会伸手一把揪住了它的翅膀。就连韩梅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就这么容易抓住了这只老母鸡。老母鸡在韩梅花手里振翅挣扎,咯咯惊叫,鸣冤叫屈,哀求韩梅花放手。老母鸡的叫声惊动了老姚,老姚在屋里喊,韩梅花没理他。她提着那只老母鸡,走到大街上。她知道刘庆民每天下午要从村街上经过。她在街上等,等得腿发酸,刘庆民才来了。韩梅花招呼刘庆民,把那只老母鸡递给刘庆民。
韩梅花说,庆民,过年了,没钱还你,你拿这只鸡杀了吃吧。
刘庆民愣怔着说,嫂,我给你要过钱吗?没有吧?你给我鸡吃,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韩梅花说,老母鸡,炖着吃。
刘庆民趔趄着躲开韩梅花,他骑上摩托车,又回头说,这老母鸡,你这是让我吃它的命,我不吃。
韩梅花追着刘庆民的摩托车,追了几步,来回趔趄着,手里的老母鸡却挣开飞跑了。韩梅花没追上刘庆民的摩托车,她觉得沮丧极了。真是老了没用了,连一只鸡都抓不住了。韩梅花软软地蹲在地上,她想刘庆民是个多好的人啊,这样的好人怎么报答他呢?韩梅花的心思很简单,好人的心思都简单,
韩梅花想,下辈子变个老母鸡吧,变个老母鸡给这些好人下蛋吃。
一片云彩飘过,一阵风刮过,一群鸟儿飞过。阳光在她身上移动,就像花开花落的过程一样缓慢又迅疾。由热到凉,由亮到暗,太阳的光芒越来越弱,像一根根随时被扯断的麻线一样纤细。韩梅花抬起头,才发现太阳已经贴在西边的山头上,天快要黑了。
韩梅花在观音菩萨面前跪完了一天。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用一天的时间来跪在这里。她不知道她这一天的时间怎么都跪在观音菩萨面前。韩梅花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眯眼看即将消失在山后面的太阳。太阳红通通的,像是被谁泼上了一碗鸡血,红得刺眼,红得让人有些莫名的兴奋。
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在这里跪了一天呢?我不是要去城里看刘庆民吗?
韩梅花有些吃驚地看着四周,她像是一下子才从恍惚里醒过来似的,她惊讶自己,这一整天怎么就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没动弹。她惊讶自己,怎么就这么老实地跪在了观音菩萨面前。她有些莫名的着急,更多是莫名的羞愧。她抬起头来,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观音菩萨,觉得心里才又开始活泛了,觉得又恢复了清醒的思维,有了她自己想要求的愿望。没错,我在观音菩萨面前跪了一天,我就是求观音菩萨保佑刘庆民,保佑这个给人看病不要钱的好人的身子赶紧好起来。
菩萨,您大恩大德,救救刘庆民这个好人吧。
韩梅花再次叨念着这句话,她再次朝观音菩萨跪拜。她的头触碰在地上,接连朝面前的观音菩萨叩头。她直起身子,想继续跪拜观音的时候,忽然觉得一阵酸麻的胀痛从双腿间涌上来,电流一般袭遍了整个身子。韩梅花挣扎了一下,她试图扭动身子站起来,她的意志却不能控制身子了。韩梅花只是意识到她要朝后倒下去了。她知道自己要歪倒了,可是她却失去了指挥自己身子的能力。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整个身子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掀起来。她听到了扑通一声闷响,她知道是她的身子砸在了地上。一股干燥的尘土扑在她脸上,钻进她鼻孔里的时候,韩梅花知道自己歪倒了。
韩梅花仰面朝天,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随着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弱。她的身子好像僵直了,失去任何支配的能力。她想朝天上五颜六色的云彩喊一声,她想对着从面前飞过的鸟儿喊一声。可是她却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张开的嘴巴,只是微微张开,又合上了。她觉得自己连伸缩手指头的能力都没有了。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是绝望,是因为恐惧才绝望吗?韩梅花眼睁睁地看着天空里的云彩。她的耳朵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变成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凌乱脚步踢溅起地上的灰尘。韩梅花努力让自己睁开眼,她听到了脚步声朝这边奔过来,她听到了喊声:奶奶,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在这里?
韩梅花的眼睛里映入一个瘦削的男孩子。他喘着粗气,脸上淌着汗。韩梅花想朝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孩子笑笑。因为,她看清了,这个闯入她眼帘的男孩子,是刘庆民的儿子刘壮壮。
这个男孩子一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一手扶住了她的后背。她觉得自己被刘壮壮拉起来了,阵阵酸麻的胀痛又开始袭击全身。
韩梅花抓住刘壮壮的胳膊说,不行,我站不住,全身都麻了。
刘壮壮左手抓着韩梅花,腾出右手轻轻拍打着粘在韩梅花身上的土。
奶奶,你怎么来这里了?刘壮壮扶着韩梅花,他扭头寻找可以让韩梅花坐下的地方。他扶着韩梅花朝后倒退了几步,指着庙前的台阶说,奶奶,您坐在这里歇歇吧,你来这么干什么呢?
韩梅花忽然叫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会发出这一声大叫。
这是跪拜神的地方,这是给观音菩萨磕头的地方,不能坐。
刘壮壮显然被韩梅花的叫声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韩梅花挣脱了他的搀扶,弯腰跪在了台阶上。她低着头,双手拢在一起,身子战栗,嘴巴像干渴的鱼一样张合着。
壮壮,跪下求观音菩萨,保佑你爹的病好起来吧。
刘壮壮偏头打量着韩梅花,他好像是被韩梅花的动作惊吓了,他边打量着韩梅花边朝后倒退。现在的年轻人,还有谁会给神磕头呢?还有谁会给别人下跪呢。他们早就不信神了,他们只相信钱。在他们心里,钱就是他们该相信的神。都是因为穷逼的,都是因为事赶的,所以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不把钱信作救命的神了。
奶奶,我不能在这里求菩萨,我得回村里借钱,给俺爸治病。刘壮壮说着,忽然显得情绪有些激动了,他从腰间的挎包里掏出一摞纸条,冲韩梅花抖动着,似乎又是朝前跨进了一步,试图想让高高在上的观音菩萨也看看他手里的那一摞纸条。
这是九万多块钱的欠条,咱老百姓欠俺家的治病钱。现在俺爹得癌症了,需要钱治病。刘壮壮抖动着手里的那一摞纸条,声音听起来有些抖,带着压抑的憋屈:可是俺爹不让俺给老百姓要账,他说欠账的都是穷人,要钱也没有。
韩梅花显然是被刘壮壮的喊叫惹怒了,她指着暴躁的刘壮壮喊:你小声点,别惊动了菩萨,你过来跪下,你跪下求观音菩萨吧。
刘壮壮的喊声越来越响,在黄昏的山沟里回荡,我不信神,我不信。
刘壮壮张大着嘴巴,他还是想喊叫。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的喊叫被什么东西给噎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了。他发觉自己喊不出声的原因是,他被韩梅花的眼神给堵住了,韩梅花眼皮不眨地盯着他,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直勾勾的,没有任何遮掩,棍子一样戳到了刘壮壮脸上,刘壮壮说不上来是震慑,是屈服,还是不自觉地妥协。他听到韩梅花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三个字:
信则灵。
刘壮壮觉得自己的双腿朝观音菩萨面前的台阶挪过去。一步一步,他的膝盖弯曲在石台阶上。他看到韩梅花扑伏在观音菩萨的莲花座上。韩梅花的双手摸索着,摸到了莲花座下边的供台上,她捧起那一堆红通通的枣,转身对着刘壮壮。韩梅花的声音很低,低得让刘壮壮不得不侧耳细听:小声点,别让菩萨听见了,这些枣,你拿去给你爹吃吧。
山谷里静悄悄的,刘壮壮觉得眼泪糊住了眼。好像整个天色像泼了血似的红,太阳已经看不见了,不知怎么,天怎么还没黑,谁知道呢。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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