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

2014-11-28 20:49尤里·邦达列夫文吉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4期
关键词:卫生员上尉窑洞

尤里·邦达列夫 文吉

列娜在通铺边缘躺下,蒙上军大衣,渐渐暖和过来,在半梦半醒间她想:真好啊!从没想过窑洞里这么舒服!

她刚刚从部署在第聂伯河岸的医护连回来,在秋夜中乱撞了许久,被潮湿的寒风冻僵,穿过枪林弹雨和哨兵的呵斥,又冷又乏,终于找回观察所。

列娜在军大衣下蜷作一团,合上了双眼,几乎同时,某处显现出茂密河岸和道路,被信号弹近处的光芒所照亮,渡口边乌黑的河水,烟头的火光,医疗连窑洞里的伤员。黑暗中某处诞出一阵遥远的哨声,它压制住一切声响,迫近而来。一颗炮弹轰雷般在岸边爆炸,水浪如墙向窑洞扑来,飞溅到列娜脸上。“渡口被轰炸了。为什么还不转移伤员?”第二颗炮弹在距担架十米远处炸开,有人叫喊,呻吟。“赶快转运!赶快!”她朝呼喊声奔去,便听见下坠的炮弹那令人厌恶的低啸……

列娜哆嗦一下,猛地掀开头上的军大衣。窑洞中一片寂静,却被奇怪的敲击声打破。是通信兵打盹了,话筒磕在了桌上。他努力抬起头,吹了吹话筒。

“‘海浪,‘海浪”,他昏沉地清清嗓子,说道,“我是‘顿河……通讯如何?检查……你们那儿是什么声音,见鬼,收音机还是留声机?”他叹了口气,疲倦地直了直腰,“你们那边怎么样……平静吗?在发射照明弹?”

通信兵挑了挑浮在油盏上的火苗,瑟瑟吸了几口气,又把头枕在手掌上。

窑洞里闷热潮湿,散发着稻草的霉味。炮兵连连长卡什坦诺夫上尉和列娜睡在同一张通铺上,皮带紧扣,大檐帽遮脸。靠近通铺的地上躺着瓦洛佳·谢洛夫,上尉的勤务兵。油灯柔和的光在他脸上徘徊。他的脸被梦熨平了,显得分外年少。额上趴着一绺棕红色的卷发,一根干草混杂其中。列娜注视他的脸许久,心想:他梦见了什么?而后微笑着再次闭上双眼。

梦里,列娜听见某种喧闹,某人短促的像是命令的呼呵,还有听似慌乱的脚步声。列娜跳起来。惊醒来的她无法理解,窑洞里既无上尉,也没有瓦洛佳。通信兵每说一个字都弯身向前,吃力地向话筒大喊:

“明白!听不清你说的!明白!很多?听不到!”

“什么?”列娜紧张地问道,习惯性地寻找背包,“开始了?”

“过去了,”通信兵半痴笑着低声说,继续侧耳细听。他不时看看剧烈晃动的窑洞顶,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神经质地打着哈欠。“反击这都第五天了”,他说道,“真该死。不眠不休,卑劣的杂种,啊?都溺死在第聂伯河里!……还有所有的坦克和装甲车也赶进去……还好连里还有四门炮,哪怕就剩一门,巴拉诺夫那门……在阵地上。战斗!……”

列娜一言不发,手脚飞快,套上军大衣冲出窑洞。堑壕里漆黑阴冷。从低洼的第聂伯河刮来潮湿刺骨的寒风,吹散刮走了枪炮声。潮气,不久前被雨淋湿的黏土所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弥漫整个战壕。前方,泥泞的黑暗之中,风呼啸而过,德国人照明弹的白色亮点升起,正落在堑壕附近,燃烧,咝咝作响,在地上亮起令人炫目的火焰。前线某处,机关枪密织着火力网。子弹尖啸着,从堑壕上方掠过,弹迹你追我赶。爆炸弹闷声击中胸墙,一时远处,一时在近处喷出蓝色的火焰。列娜弯腰俯身,双手将身体撑上堑壕墙,向前方山头跑去。

前方高地上,机枪排成一排,震颤着划破夜空。红色火光的爆闪亢奋地映出了某人的面部轮廓。

有人咒骂着跑过,机关枪蹭到了列娜的肩膀。

“巴拉诺夫!上士巴拉诺夫!”

借着照明弹的光芒,列娜看见了那是上尉的勤务兵瓦洛佳。他四顾张望。

“列娜?”他猛地握住她的手肘,勉强喘过气来,“列娜?是你?”

“进攻?”列娜努力平静地问道,“又来了?”

“对,攻来了!完全疯魔了一样!”他激动地说,“真见鬼,和大炮的通讯断了!巴拉诺夫!”他在黑暗中喊道,“巴拉诺夫!……赶紧到我这来!”

某人突然从上方跳入堑壕。是炮长巴拉诺夫。他上气不接下气——想必是一路狂奔。令人窒息的烟味从他身上四散开来。

“什么?什么?”他粗暴地问道,“漆黑一片,乱七八糟!差点把老子卸了!什么?”

“四门炮!”瓦洛佳大喊道,“装甲车看见了吗?它们在洼地迂回!狠狠地打!”

巴拉诺夫颧骨宽大的脸在照明弹下时隐时现,完全僵硬了。

“全部?”巴拉诺夫重重抛出身体,跃出胸墙。他站了一会,环顾四周。“德国鬼子在包抄是吗?”他边说着,缓缓冷笑,“照明弹倒是不心疼!”

子弹红色的曳光从巴拉诺夫脑袋前闪过。

“蹲下!”列娜愤怒地大喊,“您站着干什么!”

“啊,列娜!你也在这?”巴拉诺夫这才注意到她。

并没有等待回应,他扭身迈进黑暗中。列娜想叫他趴下匍匐前进,但从胸墙这边已看不到他的人影,只好愤愤地说:

“不明白为什么要冒险?明明可以弯下腰,你还要笔挺着行进?这不是英勇,是……”

瓦洛佳笑着说了些什么,听不到:全湮没在爆炸声中。他们沿着堑壕向前奔走。到达观察点时,列娜被杂乱的闪光晃到目眩,耳中跳动的尽是机关枪的嗒嗒声。红色的火浪映在卡什坦诺夫上尉那冰冷,几乎纹丝不动的脸上不停跳动。瓦洛佳用力扑上胸墙,大声说:

“妥了,上尉同志!已完成您的指示!”

列娜看到,他的右肩因为连串的扫射震颤着。

左方黑暗中爆发出一束火焰。所有人都转身望去。迸发的火焰中,一隐一现的有高地上大炮的身影,和洼地里四辆正爬坡的装甲车轮廓——德国人。

“是巴拉诺夫,上尉同志!”瓦洛佳激动地叫道,“巴拉诺夫发威了!”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右翼远处,机关枪仍喋喋不休,照明弹还在急速攀升。

所有人都噤声倾听。下方传来德国人的嚎叫声。看来他们是血溅高地之下了。

“熄火了,”瓦洛佳低声说。“五个弹盘就跟风刮走了一样……正在装,求您了,就当行行好别说!”他将防毒面具包中的机关枪子弹倒入帽子,装填起弹盘来。

卡什坦诺夫上尉环顾观察点里的人,缓缓地说:“那——”,便俯身坐在掩体地上,披上军大衣,聚精会神地擦起打火机。火苗照亮了黑色的紧皱的双眉。瓦洛佳贪婪地过来借火。

“嗳,抽吧,免得家里念想!”说着用军大衣袖子拂去脸上的火药渣。

列娜从身后走到瓦洛佳跟前,轻轻说:

“勤务兵同志,累了吗?”声音中带着温和的嘲笑。

瓦洛佳一只手搂住她。

“喂,过来近点,卫生员!”说着他用力把她贴向自己。

列娜严肃道:

“上士同志!”而后惊惶地耳语,“别闹,上尉还在旁边……你真是……瓦洛佳!……”

瓦洛佳整个人都激动了,衣领扯开,双手发烫,列娜感觉黑暗中他炽热的双眼在闪烁。

“你感觉还好吗?”列娜的问题几乎听不到。

“都好,列娜,”他低声回答,滚烫的面颊轻轻触到列娜清冷的头发,“就是想你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你……你怎么样?”

她避开他,双手抵在他胸前。

“小心点,瓦洛佳,上尉在。”

“他没在看!……你的手冰冷,你怕吗?”

“都没想过……”

“你在撒谎,列娜,”他将她拉向自己,悄悄地说。

“好吧,有一点,”她承认道。

“怕什么?”

“当然是为你害怕。”

“你为自己就好,列娜,”他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完全不用为我害怕。”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你也像巴拉诺夫一样,走路都不弯腰……”

两人都没看到,坐在掩体地上的卡什坦诺夫上尉听着身旁的耳语,拔了一口烟,微笑起来。

就在此时,堑壕外爆起几梭气浪,机枪子弹打在胸墙上啾啾作响。同时洼地里某处响起德国迫击炮的沉闷的撞击声。弹雨吧嗒落下在头顶上炸开,溅起尖锐的碎片,泥土纷飞,砸落在帐篷上。

瓦洛佳和列娜跳起来。部署大炮的高地上,黑暗被撕裂,粗壮的弹迹在空中合成扇形。可以看见弹迹钻入挡板前的泥土,熄灭。

“上尉同志,装甲车!又来了!还没打趴下!”瓦洛佳叫道,边伏在胸墙上,枪栓咔嚓一响。“又上来了!朝大炮去的。”

“镇定,”卡什坦诺夫上尉说。他仿佛刚刚醒来,嗓音萎靡且嘶哑。少顷这个声音已炽可灼人:

“右方,集中火力,点——射——!

瓦洛佳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机关枪的爆闪中他的牙齿亮起红色的光泽。他边大叫着什么边笑着。

列娜望着他,她无法抑制地想要并肩站在他身旁,一直站到战斗结束。她用双手摸索着堑壕的边缘。

“卫生员!”列娜耳中响起呼声,她明白通常这意味着就是她,回头看了一眼瓦洛佳,还是迈向了战壕,问道:

“同志们,谁受伤了吗?”

黑暗中,装甲车在洼地里轰鸣,粗重的扇形弹迹散开越发接近,德国人的照明弹已经落在巴拉诺夫的发射阵地上,在炮池的胸墙上燃烧,清晰可见在火炮防盾后站立等待的人,最高的那个——巴拉诺夫——立在炮架旁。

“上尉同志!巴拉诺夫好像被包围了!”身后传来瓦洛佳的声音,“看见了吗?……他们在左翼包抄!”

巴拉诺夫的大炮不断被击中。两次爆炸,四次爆炸,大炮顷刻沉寂,只听见爆破弹的砰砰声和涌向大炮的德国人的叫喊:

“啊——!”

“巴拉诺夫!”黑暗中再次传来某人的嘶哑的呼唤,“巴拉诺夫!”

一轮迫击炮弹在大炮旁炸开。

“卫生员到这来!卫生员在哪?卫生员!”

列娜回头奔向呼声。

奔跑中她瞥见一张痛苦的变形的脸,卡什坦诺夫上尉的脸。他叫喊着什么,但听不明白。她看着他张开的嘴,读懂了一个词:

“向前走!……”

堑壕里人人奔走,列娜被撞倒在地。她的心脏收紧,猛烈跳动着。

在过道里她撞上一个大个子士兵,他正扛着某个人。

“谁?”士兵呼哧着,“卫生员在哪?”

“我,”列娜上气不接下气,“我,亲爱的,我!伤员在哪?”

“什么‘我?没看见!快起来!”说着,紧张又恶狠狠地从列娜身上迈过。

“我就是卫生员!”列娜突然气愤地拦住他,“把他给我!伤在哪儿?”

“还活着……快救他……”大个子嗓音低下来,但仍恫吓似的带着怒意,完全不相信列娜。

列娜不认识他,可能是步兵那边的。

士兵稳稳扶住瘫软的伤员背部。

“来,挪动步子!”士兵边喘气边说,“坚持两百米!我们原来的卫生员……也是个女孩子……喂,谢苗,兄弟,给我好好的!活下来……”

“谢谢你,”伤员吁气道。

“谢什么,兄弟。等仗打完了吃饭时你再说话。让我亲下你。”

他们道别。士兵匆匆冲入了战壕。伤员低低地呻吟着,双手扶住堑壕墙向前滑动。

“抓住我!走快些!快进窑洞去,离这不远!”列娜低声说。

窑洞里依旧亮着油灯,但通信兵不见了,大概上了前线。列娜匆匆将伤员放在通铺上。

“马上,马上,我们马上就好,我们只要包扎一下……一切就好了……只要包扎。”

伤员年纪不大,完全还是个孩子。他的脸苍白透着青色,狠狠咬着已发白的紧缩的嘴唇。大失血让列娜惊惧不已,她动作十分迅速。

“痛……”小伙子松开嘴唇,“就像铁刺一样痛……我的大腿像被打穿了……啊?”

列娜撕开他腹部浸血的军装,去解纽扣。

“别!”小伙子面部扭曲,惊恐的欠起身来。“走开,护士!我不好意思……”

他用双手遮住腹部。胸口在双臂下起伏,如同风箱一般。小腹上散布着黏腻的血污。

“怪事,我只是包扎……一会就好了,”列娜说服他。

终于一切完成。小伙子咬牙作响。

“护士,给点水!……痛。”

列娜急忙摸索着干草堆和地面,试图寻找某个幸存下来的水壶,一边低声机械地重复:

“马上,亲爱的,马上。”

午夜时上尉来了。他眯起眼睛打量地窖许久。通铺,还有地上,都是伤员,而列娜背倚床铺没有看到上尉。她纤细的后背弯驼着,将下巴枕在手掌上仔细倾听,伤员对她轻轻诉说着什么。

“列娜,”上尉咳嗽几声,“放哪儿?”

列娜转身站起来,消瘦的脸上不见血色。她双手抱在胸前,马上又缓缓放下,踩着完全紊乱的碎步走向上尉,圆睁的双眼被期待所凝滞。

“什么?”她问道。

“来吧。”

上尉低低地咳嗽,两名士兵默默将瓦洛佳搀进窑洞,上尉没有看列娜,说:

“给他包扎……”

列娜走近瓦洛佳,上尉清楚看到她军装上的纽扣一起一伏,眉宇困惑的抽搐着。瓦洛佳双眼上的绷带已被鲜血浸湿。他的手笨拙地向她伸出,但上尉蹙额止住了他。

“瓦洛佳,镇——静。”

“上尉同志,”瓦洛佳的声音断续而陌生,“得拿掉绷带,碍事。”

“上尉同……”列娜如鲠在喉。

“列娜?”瓦洛佳吃惊地问道,“列娜在这?”

列娜呆滞地望着他脸上的绷带,又向前了一步。瓦洛佳小心地摸索着抓住了她的肩膀。嘴唇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列娜?”他低声说,又伸手去摸绷带,“列娜,得拿掉这该死的绷带!……”

列娜轻轻按住他的手。她的脸显得空洞无神。血滴落在她指间。她的手滚烫,而瓦洛佳的手冰冷,仿若严寒中的钢铁。

“列娜,”瓦洛佳说,“我被烧伤了……我只被燎了一下……你看,我现在怎么样?看到了吗?根本不足挂齿,我觉得——只是烧伤而已……”

列娜沉默着。她需要再给他包扎,但包着绷带的瓦洛佳现在离她如此遥远,也许再无可及。

“没事,瓦洛佳,没事……没危险,”她机械式地挤出几句话来,像做梦一样,一边缠上干净绷带。

而瓦洛佳,依旧努力微笑着,说:

“乱扯,这都不值一提。就是伤着头了,血糊了眼睛!……”

她扶他在通铺上坐下,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上尉背靠墙壁,双目合上,似是在打盹。他的面颊在抽搐,黑色的双眉一紧一松。

“上尉同志,”伤员里某个压低的声音问道,“怎么样了……上面?”

上尉不情愿地睁开眼皮。

“怎么样了?”一个大腿受伤的年轻小伙子再次问道。

“守着,”上尉回答,“烧掉三辆装甲车……”他打量一下众伤员,“三辆装甲车,”大声补充道。

“太好了!”瓦洛佳兴奋得有些不自然,边说边点头,“对,上尉,巴拉诺夫是好样的!”

“列娜,”上尉向列娜勾手,“过来……瓦洛佳,瓦洛佳,” 他突然低声说道。上尉紧捏瓦洛佳的肩头,猛得俯身重重亲吻瓦洛佳。

“谢谢你,瓦洛佳,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上尉迈出窑洞,列娜听见他在门口咳嗽:是在等她。

列娜扶着墙壁,仿佛醉酒一般,在他身后走出窑洞。她一只手撑在湿滑的堑壕墙上,怕因双腿无力而瘫倒。

“喏,”上尉咳道,“这样……瓦洛佳这样了,啊?你听见了吗?小伙子所做是无价的。弹片把他……现在这样……去推板车来……在后方山谷附近。立刻转移伤员。没办法再给你派人手了——都这时候了!我去巴拉诺夫那,”他补充道,“运送炮弹。嗳!行了,快去推板车!照看伤员。”

列娜一语不能言。

“等等,等等,”上尉眉头皱起,“你和瓦洛佳……相好,对吗?”他低沉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列娜低声说。

“好了,好了……行动。”

周围一片宁静。只有战壕上颤动着红色的反光,仿若大火,甚至照明弹也不再升起。列娜下山去后方峡谷取板车。她的心脏就像被虎钳钳住。窒息感紧扼喉咙,压迫着要鼓出胸中的一切。列娜全身绷紧,努力皱眉想要哭出来,但是没有眼泪。她大口大口地吸气,停下来恐惧地想:莫非?莫非就此为止了?

紧咬嘴唇,列娜在满地潮湿落叶的山谷中摸索着向前奔跑。

“好了,瓦洛佳,渡轮来了,你要去医疗营了,”列娜说着,帮瓦洛佳竖起军大衣的领子,“这样好些,不然风……”

瓦洛佳躺在担架上,在第聂伯河畔的医护连窑洞旁。一堆篝火在担架旁闷燃着。烧尽的木板上,紫色火苗无精打采地颤动,然后熄灭。深秋之寒从第聂伯河面吹来。从山坡上渐散的潮湿雾气中飘来浸润的树叶。它们落在火上,颤抖着,仿若活物,燃起静静的黄色火苗。篝火旁的沙地上置着另外几支担架。伤员们从卫生连窑洞中被抬出来,等待着彼岸的轮渡。第聂伯河隐匿在黑暗中,只是当左方遥远处的天际微微擦白时,便能将黑色的河水和河岸分辨开来。风渐渐停了,一片寂静,列娜听到树叶从枝头剥离和滑落的声音。一片叶子落在她袖上。列娜轻轻将它拾起放在掌中,树叶散发出土壤和深秋来临的气息。

多么轻盈的叶子!她心忖。

“它们在我们沃罗涅日的院子里堆成一堆一堆,走上去的感觉多么好……”她说道,“嘎啪作响。”

“你压碎这一片,”他翻转身子,面无表情地建议道,“一样嘎啪作响。”

“为什么,瓦洛佳?”她委屈地回答,将叶子从手掌吹落,“不要。”

瓦洛佳不时瑟瑟发抖。

列娜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脸。

“怎么了,瓦洛佳?”她问道。

“列娜,”他说,“轮渡快了吗?”

“马上,瓦洛佳。然后就到医疗营。再稍稍坚持一下。”

“列娜,”瓦洛佳重复道,“要知道我……要知道我们现在……”

他从担架上微微欠起身子,吸了一口气。

“什么?”列娜问,“你想要说什么?躺下,躺下……”

“没什么,”他说道,咬紧牙关,痛苦地皱起眉头,不为伤痛,不为任何回忆……

列娜整理了一下他的绷带,向他俯过身来:

“你在想什么?”

瓦洛佳没有回答。

“奇怪!你真奇怪,瓦洛佳!你在想什么?”列娜抚摩着他的脖子,吻着他的下巴……“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瓦洛佳只是一语不发地躺着。

“喂,护士,”某人在头顶说道,“让让。让我们抬走他,轮渡不等人!”

身旁站着两个卫生员。他们抬起担架,气喘吁吁,在列娜的目送下运向轮渡。

“等一等,伙计们。”瓦洛佳惊惶地用双肘努力撑起身体,声音带着强忍的绝望,“列娜!我要走了……我想说的是……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不要挂念我,要知道还在打仗,列娜,亲爱的!……”

她再也听不清了。担架被装上了轮渡,她默默地咬着嘴唇,缓缓走回篝火,在她耳中仍回响着瓦洛佳孩子气的绝望呼喊,那从未说明的表白。

突然间,列娜变得极度燥热,如同在山谷那时一样,热到咽喉焦干无法呼吸。她瘫软地在篝火旁坐下,环抱双膝,把脸埋在其中,苦涩而无声地哭了出来。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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