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
小 引
公元一九五四年,甲午,湖北大水。
七月,长江干堤决口,鄂东数县,顿成水乡泽国。大水冲开江堤后,如脱缰野马,横冲直撞,摧枯拉朽,不几日,便撞开了本县八大圩、一百零八小圩堤防,沿途又汇合大小三十余座湖泊的积水,浩浩荡荡,汹涌北上,直逼禹王庙山下。
这时候,禹王湖一带的村落,浸泡在积水中,已经三个多月了。去岁云掩中秋月,今宵雨打上元灯。果然是在正月十五以后,雨水不断。禹王湖仗着它大肚能容,并不在乎一春的淫雨。后来,北部群山的洪水下来了,禹王湖的水位陡长数尺。但是,等到禹王闸的五孔闸门悉数打开,不几日,也便肠通肚泻,汇入长江,万川归海。
再后来,便是川水东下,长江水涨,渐渐地封住了内圩湖水通向长江的出口。为防止江水倒灌,禹王闸闸门关闭,禹王湖顿时腹水淤积。戢家墩和费圩一带的其他村落,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被积水包围的。
禹王湖人仗着住房的地基占着高势,又有舟楫沟通四乡八里,几个月来,不稼不穑,瓮里尚有存粮,锅边便是鱼虾,倒也活得逍遥自在。从祖上下来,他们便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难得有几个月的清闲。等洪水退了,再种上一季庄稼,就收拾网索钩笼下湖捕鱼,照样误不了一年的收成。或者像往年那样,江堤决口,再到禹王庙山上的小镇去躲几个月水神。禹王镇也是熟门熟路,熟人熟事,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就是禹王湖人的临时家园,顺潮而来,顺水而去,禹王镇是他们度灾年的安营扎寨之地。
一九五四年大灾,禹王湖人七月上了禹王山,腊月初头才断断续续撤回村里。戢家墩的地基挑得最高,洪水稍退,刚刚露出一点地皮,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回去重整家园。大批人马和老弱病残怕大水过后湿气伤人,或是被镇上相好的留住了,故而姗姗归迟。白鳝爹因在禹王镇偶染风寒,他回到戢家墩的时候,已是甲午年的岁尾。
一
数日后,禹王湖大雾。
养狼猪的鞠保一早起来,钻出他栖身的窝棚,习惯地朝湖堤两头望望,看看有没有人赶着猪娘前来配种。湖堤自西北向东南,蜿蜒成S形,把费圩湖套割成两半。外湖是一片白汪汪的水荡,内圩却是半弯黑黝黝的泥土。禹王湖毗连两县,有大约四万多亩水面,在费圩一线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汊。但就是这个湖汊,满水时节,也一样地浩浩汤汤,横无涯际,叫上乡的山里人见了心惊肉怕。禹王湖湖光潋滟,风景秀丽,是本县一景。到过禹王湖的人,不但醉心于“禹湖渔歌”,对禹王湖中的那座小岛,尤其心驰神往。小岛名渚牛山,在禹王湖西北角,枯水季节,与岸相连,但一年中的大半光景,它都浸泡在湖水之中,黑山白水,相映成趣,像天设地造的一片盆景。
有心眼的人如果再转身朝内圩东南方向一望,就会发现,戢家墩就坐落在与那座小岛对称的位置上。民国二十年大水后,由本县乡绅费功质主持修筑了费公堤。第二年夏,内圩的稻子熟了,一片黄金之色。独有东南角上的戢家墩绿荫环抱,状如翡翠,静卧于黄金之畈,成金鲤含珠之势。本县紫云观道士张连真就是这时候来费圩为人勘察风水的。有人看见他站在费公堤上,朝东南方向望望,又朝西北方向望望,还来不及解下包袱,打开罗盘,就大叫一声,倒地气绝。张道士至今仍埋在费公堤下,只是他为何三望两望就倒地气绝,当地人议论纷纷,却始终是一个谜。
这天早晨,鞠保出得门来,朝左右湖堤一望,但见两截堤坝像脱了鳞甲的大蟒,懒懒地躺在浑浊的天幕下。东南方向上,湖堤的尽头似乎有一个黑点在向这边缓缓移动。他知道,这是来接“五更秧”的。当地人的讲究,五更时分,由阴还阳,狼猪的底气足,血气旺,那家伙壮大粗硬,送得深,射得开,这一窝猪仔准能过十个数,而且不病不灾,结实健壮。他想,得把狼猪赶起来活动活动,免得到了节骨眼上还蔫不拉几的 ,坏了人家的大事。
就在这时候,他面对的那片湖滩上扯起了雾幛子。雾是从湖堤两端的汊沟子里升起来的。最先像饭锅里冒的热气,朦朦胧胧的一片,沿着堤坡子向上铺展。后来就漫过堤顶,折转身来,扑向那一片无遮无盖的大湖滩。这时候的雾,就像两军对阵,前锋疏淡,井然有序,中军浓重,浑厚有力,各自从湖滩的两端向前推进。本来一样浑蒙的湖滩,在两军夹击之下,前沿阵地的那一条狭长地带,从天空到地面,忽地都变得清明澄澈起来了……
鞠保喜欢看雾。他终年在湖滩上生活,大半辈子与湖为伴。只有他,才能尽情领略这片湖滩上种种变幻莫测的奇异景观。就为这,他常常感到满足和骄傲,觉得一辈子能像这样也就够了。就算是死了在这片湖滩上抛尸旷野,也死而无憾。
但是,这天早上,鞠保一边看雾,一边觉得心里好像有个什么事儿似的,老是在执拗地把他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弄得他心神不宁,了无兴致。他想,准是夜晚睡觉让魇气压了,就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几泡口水,又敞开裤子,尿了一泡热尿,这才觉得好受了些。但过不了一会儿,这股魇气又压上来了,弄得他更加五心烦躁。他只好打开猪圈,把横卧在地的狼猪驱赶起来。狼猪阳气刚旺,正好压压邪气……
就在这一瞬间,鞠保听到了三声铳响。这不是猎人的枪声。他知道,在禹王湖区,这个季节,猎人是不会用火器狩猎的。他们会用各种各样的钩,会下各种各样的套,到冰上觅食的大雁、野鸭,饿急了的黄鼠狼、野兔子,只要一露脸,准逃不脱他们的手心。再说,今晨这么大的雾气……
几天来,他担心着的事终于发生了。没有人比鞠保更熟悉这三声铳响了。小时候,他跟他爹老鞠子在这儿侍弄狼猪,就听他爹说过,也亲耳听见过。不过他爹从来不让他看见铳响后的场面。后来他爹老了,死了,没有人再来禁止他了,他终于亲眼得见在禹王湖滩上无数次发生过的那个最为惊心动魄的场面。但是,每到这个时候,他总禁不住浑身哆嗦,鸡皮疙瘩拱起如豆,牙根抖抖地发颤……
现在,他久已未曾有这种生理反应了。为了稳住自己,他双手紧紧地抓住猪圈的栏杆。他看见,在那两块汹涌接近的雾幛之下,陡地涌出了两股黑色的潮水。潮头成两条淡淡的黑线,在雾幛的掩盖下,悄没声息地向前方渗透,像白色的字纸上浸润的墨渍。接着,便是两股浓重的黑色的云块,裹着雾幛,贴着地面向前涌动。已经能够听见从云阵中传来的隐隐的呐喊之声了。声音在布满泥泞的湖滩跋涉着。穿过湿漉漉的雾气,像热带雨林中空洞多毛的老榕树,带着满身披挂,沉甸甸的,向鞠保碾压过来。他受不了这股气浪的冲击。他平生最怕听的是小时候母亲用锅铲狠命刮锅的声音。那种声音尖刻刺耳,过于实在,像快刀杀人。而眼下,这种声音却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呼唤,空无一物,阴森森,寒气瘆人……
他终于无法用自己的双手支撑住一直不停地抖动着的身体,就在他看见铺天盖地的雾幛完全包裹了那两股浓重的黑云,连同云阵中沉闷的呐喊的时候,他松开了双手,顺着猪圈的栏杆瘫倒在潮湿的泥地上。他豢养的那只骨架高大的狼猪,拖着软软的肚皮,从猪圈的那一边摇摆着走过来,在这个多雾的早晨,把它的主人当作了全力攻击的异性的对象。它高扬前蹄,人立而嗥,将那播种生命的物件高举过它主人的头顶,挺起如矛……
这时候,在禹王湖东南一线水面上,有天光游动,夜气渐阑。
二
鞠保第一次看见抢滩的场面,是在二十几年前,而且被白鳝爹裹挟着,亲身经历了禹王湖的男人一生中要经历过无数次的争夺生存领地的壮举。
那天早晨无雾,天色甚晴。
坐落在戢家墩东南角的戢姓祠堂,门前点着两支火把,照着祠堂乌黑的门脸子的一副木雕楹联。联语很怪。上联是:一挂无鳞,泥鳅短,鳝鱼长,鲶鱼嘴阔;下联是:三物有壳,乌龟圆,老鳖扁,螃蟹横爬。横额是四个大字:禹湖精灵。这实在不像是一姓祠堂的格局。某年就有个粗通文墨的鱼贩子到禹王湖收购鲜鱼,见了这副楹联,当即摇头,当着戢家墩人的面说:“却原来贵村养了一群乌龟王八蛋。”话虽是玩笑,但用意恶毒,一听便知。要是放在外村人身上,不把这个鱼贩子揍扁了才怪。但戢家墩人任什么都可能生气,甚至甩胳膊动腿,唯独听了这句话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要笑这个外路人少见识,作古作怪。你去访访看,戢家墩老少几代人的名号里,沾上泥鳅、鳝鱼、乌龟、老鳖、还有蛇鸟虫兽的,就不在少数。禹王湖人,没有泥鳅、鳝鱼的滑头,没有乌龟、老鳖的硬劲,风里浪里,泥里水里,就别想存身。乌龟王八蛋?以为占了爷们的便宜,轮到你孙子,还差一把劲——不配!
话虽是这么说,听说最先撰下这副楹联的秀才先生原来就是含着骂人的意思。戢姓的先人是吃水上饭的,有一年在禹王湖上掀了一个富户的大船,取了金银细软,任什么人也不救,唯独救起了这家富户请来的教书先生。原意是想留下这位先生教教本姓的子弟读书认字,不想这一介儒生骨架子轻,心气却硬,宁死不事贼酋。还借为戢姓祠堂写楹联的机会,含沙射影地骂了戢姓的先人。据说戢姓的先人也看懂了这个意思,但并不生气,还连声说好。临了又送了些银子,客客气气地打发先生上路。先生到底是忠厚之人,竟为戢姓先人的精诚所感 ,临走又叫人取了笔墨,在这副楹联上加了“禹湖精灵”四字横批,居然把两句恶语翻转过来,算是报了戢姓先人的不杀之恩。戢姓先人也暗暗称服。后来又叫人用上好檀木刻了,挂在戢姓宗祠门前。虽然不恭不敬,不伦不类,联句也近乎打油,对仗不整,滑稽可笑,但既是先人所为,后代也就没有人敢改这个规矩。说起来,也可见戢姓先人当年敢作敢为的豪爽之气。
说话间到了民国二十年。这时候,戢姓的族长已是白鳝爹的亲老子戢福成。戢福成外号戢马鲤。马鲤是禹王湖的一种鱼,形如纺锤,两头尖圆,性好偎泥,狡滑,阴险。这天早晨,戢马鲤站在“禹湖精灵”的匾额下,召集戢姓青壮男丁,正在举行抢滩前的一个简短仪式。鞠保被白鳝爹拽到祠堂门口的时候,仪式刚刚开始。就看见白鳝爹的爹把一碗酒高高地举过头顶,又当着众人的面在祠堂门口的泥地上洒成一条横线,然后一甩碗,对着祠堂的牌位拜了三拜,转过身来,对着众人说:“列位听着,祖宗在上,儿孙在下,天不张眼,地不开口,滴血为界,不认亲疏。三声铳响,大家向前,心不慌,腿不软,手不乱,今岁抢滩,咱戢姓子孙要抢个囫囵的——现在反脸!”
说罢,当众脱下裤子,抓起一把剪刀,在裤子上铰了两个碗大窟窿,扎紧裤腰,套在头上,两条裤腿垂在胸前,交叉着系了,又等众人照样做了,便一摆手说:“上堤!”然后鞠保就被众人裹挟着,踏着火把的光影,向黑暗中进发。
原来这宛戢圩一带住着宛、戢两个大姓。戢姓占着东南方向上的土墩,宛姓却守着西北方向上的河口。这条河是本县北部山地通往禹王湖的黄金通道。大凡山里的出产,大多是通过这条水道出禹王湖到达长江码头的。同样,山外的食盐布匹日用杂货,稀罕物件,也大多是经这条水道运往山里的。宛戢两姓守着禹王湖这个咽喉,世代以湖为生,吃的是湖,喝的是湖,生在湖上,长在湖上,在湖上行善,在湖上作恶。禹王湖是他们的天堂地狱,衣食父母。宛戢两姓原本是一家,不知宛姓的哪位先祖膝下无嗣,收了戢姓的一个外甥继承香火,现今的宛姓子孙就是这脉继嗣传下来的。但是宛戢两姓共守着一个饭碗过活,即使是一家人,有时候也难免你争我夺。偏偏这禹王湖两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发大水躲水神是家常便饭。宛戢两姓的人都不怕这个。列祖列宗早就传下了一套对付洪水的独特办法。像本县湖区的房屋一样,宛戢两姓的房屋都有高大的木质列架支撑着。大水一来,只需揭去屋顶上的布瓦,下几枝粗大的木桩子围成一个囤子囤着,等大水过后取出再用就行。至于土墙,本来就是取之于土的,冲垮了,归之于土,那就重新起沟晒田,从土里脱坯,造出新砖得了。所以,禹王湖的人躲水神从来就是从容不迫的,就像农闲时节走亲戚看老舅一样。每每是第一遍报警的锣声响过之后,人们才不慌不忙地把犁耙水车吊到屋梁上,绑扎牢了,再不紧不慢地把锅碗瓢盆、换洗衣物、坛坛罐罐搬到船上,顺便带上几样随用的家具,吆喝上鸡鸭猪羊,扶着老的,抱着小的,上船坐定就是。大牲畜预先就赶到了禹王镇,已由男人们安顿好了。只等水头一到,顺水撑船,连人带物送到十里路外的禹王镇,在那里安营扎寨,埋锅造饭,过两三个月的流浪生活,照样是有滋有味的。许多男人在禹王镇都有相好,家家户户也都有三几个旧相识,是并不感到寂寞的。像白鳝爹这样甚至到了三十岁上也不婚娶,就打算一辈子三月五月地厮守着相好混日子。倒是有个三五年不淹水,大家反觉得憋闷得慌。禹王湖人都是水族,他们不怕水神爷。所谓躲水神,不过是和水神爷闹着玩儿罢啦。
禹王湖人不怕淹,还有一层道理。大水一来,掘地三尺,墙倒灶歪,沟翻窖搅,陈年的老疙子,像人身上的油污汗垢,让大水一冲激,一研磨,全成了细细的油沫,打几个回旋,就悄悄地沉淀下来,盖住了稻茬,压住了杂草,等于是在汤盆子底上厚厚地铺了一层肥油。等到大水一退,来年春天,种子落地,你就等着开镰收割吧。任种多少年,禹王湖的田地不亏底气。读过书的人说禹王湖是块息壤,是大禹爷的爹偷天帝的息壤治水时脚丫子里沾的一坨泥掉到这地界的,说的就是这层道理。
宛戢两姓人争的不是祖上传下来的这些田地,而是堤外的那片大湖滩。这湖滩也是块息壤。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神仙宝地。湖滩上水草丰茂,又有芦根菱藕,荸荠芡实遍布湖荡,是猪牛野放的理想场地。禹王湖一带的大小牲畜终年就靠这些东西过活,养得肥肥实实,不用多费生熟饲料,碎米谷糠。这大大地刺激了禹王湖的养猪业,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蓄养猪娘,出售仔猪,就成了禹王湖人的一大祖业,代代相传,至今不衰。春洪夏汛,禹王湖的水漫上湖滩,又是围捕鱼群的大好时光。这时节,禹王湖的鱼车载船装,村村户户,堆得大山小山一样,也大半都是湖滩上的出产。所以禹王湖人把这片湖滩看得比那四万亩水面还金贵。
但是,祖上有制:滩随水走,界由人定;滴血为证,六亲不认。所以每次大水过后,宛戢两姓都要重新划分一次湖滩的疆界。但两姓既是一家人,又从未断过儿女婚事,不知哪位祖宗兴下了这个“反脸”的规矩,把脑袋用裤裆包了,只露两眼,谁也认不得亲疏。亲戚归亲戚,本家归本家,为了生存,大家只管奋力拼抢,用不着心慈手软,怕磕着碰着,戳着伤着谁……
“祖上神明,”白鳝爹无数次这样想,“否则,真不好对老舅家下手。”
三
寅时。当戢姓的队伍爬上湖堤,宛姓人也从河口那边驾船过来,沿禹王湖的水线列成一条长阵。也一律用裤子蒙着头,手里操着家伙,像刚刚爬上滩的水怪。湖水在他们身后泛着灰蒙蒙的光亮,衬着他们的身影更显得鬼影幢幢,阴气逼人。
当白鳝爹在湖堤上站定后,他觉得有人在他的胸膛里挠了一把,顿时,周身上下,如辣如麻。喉咙眼里像填了一把干土,呛不出也咽不下,气闷得不行。他这年不过三十啷当岁,在禹王湖的风浪里打滚,浑身的肌肉都成了橡皮疙瘩,菱角刺敢踩,螺蛳蚌壳割不开。长年与水族打交道,练就的性子,又横,又硬,又滑,谁也奈何他不得。这是条敢当众抖肠子放血的汉子。他早就巴望着这一天。可是往年抢滩,爹总是让他夹在人群中间,不让他抱桩子抢头滩。偏偏每次抢滩,刚抢过一半,爹便立定了要下桩,结果总是与宛姓平分秋色。说是要抢囫囵的,临了总是一半对一半。他知道这是爹给老舅家留的脸面,因此每次抢滩回来,他总要凶煞煞地骂数天。
这一次,爹终于把抢头滩的任务交给了他,他右手倒捏着一把大铁锤,左腋下横夹着一根大腿粗的栎木桩子。号铳三响,他要第一个冒死向前,等到众人把捆在腰上的套索的搭钩挂上,结成一道人墙,他便要迅急在人墙前立下这口木桩。倘若在抢滩中无人流血,还要脚踏木桩,在自家胯子上扎上一刀,让鲜血滴到木桩上,才算是最后划定了宛戢两姓这一滩的疆界。
这是何等的英雄豪气,一辈子有上这么一次,也不枉来这世上当男人走一遭!
白鳝爹觉得燥热难耐。他想扯下头上的裤子,清凉清凉,可是这时候,站在他面前的老爹已经朝天举起了号铳。他下意识地把铁锤横了起来,又把腋下的界桩勾到手腕子上……
“砰”!老爹手上的号铳响了,铳口炸起一摊红光。那边的号铳也响了一下,也闪过一点微弱的光亮。有人碰了白鳝爹一下,是鞠保。
“鳝叔,我……”声音很细,像哭一样。
白鳝爹正要回头。突然,“砰——砰——!”两声铳响,眼前的火光一亮,他便像被人猛推了一把,发一声喊,呼地向堤下冲去……
两条散兵线,踏着大水过后的泥泞,踏着禹王湖松软的胸脯,恶狠狠地向对方扑过去,湖滩上滚动着一团黑色的风暴,挟带着沉闷的雷声和一股溢着恶臭的鱼腥气味,人们没了头脸,只有一双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从裤子凹洞里透射出来。赤脚如冰雹,砸在湿地上,发出唧吧唧吧的响,汹涌如浪,滚动如潮……
两军的前锋开始接近。有人在套钩,有人在交手,皆默默无声,用铁器碰磕着铁器,用血肉抵挡着血肉。很快,便见有一截截人链在左冲右突,前遮后挡。人链越接越长,眨眼工夫,戢姓人已连成了两条滚地乌龙,张着鳞爪,向着宛姓人劈头盖脸地扑压过去,一边扯扯拽拽地向龙口靠拢。龙口一合,便势不可挡。
站在龙口的恰是鞠保。鞠保长到十七岁了,从未经见过这样的场面。要是爹娘在,就不会让他来冒这个险了。他想他真该赶起狼猪上堤,早点离开墩上,免得被拉来参加这场骇人的厮杀。现在,他下半个身子被一条长龙拽着,摇摇摆摆,上半个身子却努力前倾,要搭上那边龙头的套钩,头如龟伸,手如翅扑,人像被拆成了两半,虽万般挣扎,却半步也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宛姓人却很快收成一个楔子,尖头向前,朝龙口直戳过来。领头的身如肉滚,手持一根白木长棍。鞠保一看,顿时像被人放了血,只剩下个肉皮囊瘫在泥地上。除了鞠保的二舅,宛姓人再无这一身好肉!肉滚似乎也看得分明,益发抖擞精神,挟着两翼,奋勇向前。看看将近龙口,没提防白鳝爹从斜刺里滚将出来,就势一锤,正击在肉滚的膝盖上。前锋一倒,两翼收势不住,便如肉垛,堆在一块。白鳝爹却一个鲤鱼打挺,站在龙口上一手提起鞠保,一手撸起那边的龙头,“啪”的一声,悬空搭住了挂钩。宛姓人见大势已去,便纷纷解下挂钩,向船上退去……
这一年,戢姓人果然抢了个囫囵滩。
卯牌时分,白鳝爹正临水立桩,忽听得一声怪响,打着唿哨,从耳边划过,他忽然觉得左腿发麻,伸手一摸,满掌是血。
宛姓有人用了火器。白鳝爹从此便瘸了一条腿。
四
一九七五年,冬天。
七十四岁的白鳝爹静静躺在一张破旧的大木床上,纹丝不动,像死去多日。木床方正宽大,满床敷着稻草,只有在白鳝爹的身子底下,才压着一条絮筋。显然没有床单之类的东西。灰白的絮筋飞散两侧,和稻草杂在一起。在白鳝爹身上,覆盖着一床兰靛染成的粗棉布的包被。一样的旧而薄,仅仅能够掩住老人的手脚。老人照旧像年轻时一样骨架高大。大约是冷,两条长长的臂膀夹在身体的两侧,双腿蹬直,作军人立正的姿势。一顶黑棉线织成的“猫儿笼”,包住了整个脑袋,只露出一方眼睛和鼻下的一个出气的小孔,令人想起四十年前白鳝爹参加抢滩时“反脸”的那副模样……
老人就这样和衣而卧,已经三个冬天了。
这是一间废弃了的猪屋。割尾巴了,也割断了禹王湖人的祖业。整个戢家墩,已经见不到一只私家蓄养的猪娘了。只在类似这样废弃的猪屋里,还存留着陈年的尿骚、屎臭和猪毛的气息,在表示着它过去曾有过的繁荣景象。白鳝爹就睡在这间猪屋里,窄小、低矮、阴暗、潮湿。满地是被大猪小猪践踏得零乱不堪的稻草的残渣,和着地上的泥土、粪尿结成一块一块的草饼,散布在木床周围的土地上,终年飘散着一股霉烂的气息。
吃的东西由村里人轮流送来。并没有人排出一个严格的轮值的秩序,只是在吃完饭以后,这家的女主人收拾了剩饭剩菜,拢在一个碗里,对自家的孩子说:“送去!”这孩子就端着饭碗走进这间猪屋,送到这个床上睡着的老人手里。下一餐,邻居的女主人也会如法炮制。人们只是在尽着一个喂养的义务。他们对这个老人已经相当地陌生了,就像他们对自己的祖先和过去时代的记忆。只有在自家老人接待了一个远方来的客人,和客人一起谈起那个久不谈论的抢滩的故事的时候,人们才重新忆起白鳝爹曾经给他们的历史带来过的骄傲。这时候,这家的后人会拣起一两块点心,泡上一杯新茶,交给送饭的孩子说:“给,送去!”客人于是就要吃惊地问:“还在?!”“当然。当然。”主人不无骄傲地回答。语气中往往带着一点神秘,令人觉得他们似乎拥有一个久已废弃不用了的宣统皇帝。
其实,这不过是距今大约四十年左右的一些尽人皆知的陈年旧事。
偶尔也有人端了一碗油面,一碗豆糕,几块红的高粱粑,白的糯米粑来。而且碗上往往盖着几块巴掌大小的肥肉,白生生,油晃晃的,冒着热气。这大半是谁家办了红白喜事。每逢这种场合,他们总是格外地记得白鳝爹的。仿佛这个尚存一息的老人,就是祖宗的活的神灵,在决定着是否应该给他们带来好的运气。这时候的白鳝爹确也反应灵敏。他甚至能在有人进门的一瞬间,就从满屋的骚腥气中辨出淡淡的油香的气息。他会不用招呼就迅速地从被子里坐起来,把包着头脸的“猫儿笼”揭到头顶,一把抓起筷子,捧起海碗,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眨眼工夫,就见那只海碗斜立,盖住了他的半边嘴脸。两只手却依旧紧紧地按住碗底,仿佛从碗的磁片中,也要尽力吸出一点汤来。吃喝完了,把碗筷递给来人,也不说声道谢,就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静静地靠在墙上。这时候,你会看见,在人们曾经十分熟悉的那两块高高隆起的颧骨上,有血潮汹涌。薄薄的皮肉紧绷如鼓,透出一股刚毅沉稳之气。如果是这家的男人来送吃食,他会顺手帮白鳝爹掖掖被子,拍拍床上的稻草,然后提着空碗筷在床前站立片刻,看看白鳝爹从吞食的激动中平静下来,才转身出门,将低矮的木门轻轻带上。这短暂的片刻,眼前的这位老人会一次又一次地搅动他周身上下那沉睡已久的野性的血液;他会从这位老人身上,看到自己与祖先的血肉联系。
屋角有一只粪桶。无数次满了,又无数次被倾倒过。桶沿上爬满了黄白的蛆虫。一只表面光滑的陶制夜壶,就挂在床沿上,张着空洞的大口,不时地吞着苦涩、腥臊的生命的液汁……
除了风,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够充满这间猪屋的狭小的空间了。在风的簇拥中,老人感到了生的充实。
冬天的风,在禹王湖区,是悠远的,漫长的,它从北部山林里刮起来,顺着高高的山岭滑下去,抛洒到这漫无边际的湖区平原上,显得宽厚而和顺。他知道,这不是他们的归宿。它们要从禹王湖四万亩水面上划过去,越过长江,进到那温暖的阳光充足的南国腹地。在那里,什么都是绿的,连在这个季节的风,也会变了颜色。
当白鳝爹静静躺在猪屋里,听见北部山地的风经过这矮小的棚户的时候向他发出的呼唤,他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在禹王湖上遇到的那场暴风雨……
五
民国二十年大水后,本县成立堤工委员会,督修长江干堤和内圩大小湖堤堤防。堤工委员会三常委中有一个就是后来督修费公堤的费功质。
费家是本县大户。不但殷实富足,而且还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两代之中,就出了三个大人物。费功质的父亲是从科举入仕途,但他叔叔却是留学美国的洋博士。他自己则介于新旧之间,既在光绪时应过顺天乡试,又因科举已废,只在数年后于译学馆毕业时,才蒙末代皇帝奖了个举人的荣誉称号。回过头来他又念了新式大学,得了学士学位,先后在国务院和省府任职,参与民政事务。就是在这个任上,他受到两三好友的撺掇,回乡勘察水利。后来竟至于辞官归田,悉心整顿堤务。这当然也与他在官场失意受挫有关。同时他也想趁此机会实行他酝酿多年的富民圩计划,造福乡梓,一展平生未遂之志。
费功质到禹王湖一带勘察水利形势的时候,是白鳝爹当的向导。这时候,白鳝爹脚上的伤刚刚收口,已落下轻度残疾。他终日跛着一条瘸腿,陪着费功质一行,在湖汊间出没。他是这里的土著,熟悉这里的每一条港汊,每一方水面,每一道堤圩和沟圹堰闸。而且驾得一手好船,无论晴天丽日,还是陡遇风浪,他都安之若素,把小船摆弄得如小儿手中的纸鹞一般,就为这,他常常招来费公的夸奖。
费功质的随行人员中,有一女子,长得高高大大,脸面方正。只是城里人,皮肤太白,又过于细嫩,看不出有多大年龄。她好像是管绘图的。常见她端着一块木板,在纸上勾勾画画。有一次,白鳝爹从背后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看见他们踏勘过的那些沟沟汊汊,圹圹堰堰,坡坡坎坎,堤埂子,圩套子,她都一点一滴地描在图上。也真怪,就那么一些黑点儿,几根黑线,就把偌大个湖汊子都给画下了。城里的女子该有几多能。白鳝爹自此佩服了这女人。
这女子有时候也画些与这次水利勘察无关的东西。这时候,她就会眯起眼睛,偏着脑袋,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瞄个半天,才画上一笔。一边画着,一边不时地抬头,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弄得脑袋就像个拨浪鼓一样不停地摆动。画完了,有时候还要给画涂上颜色,弄得跟眼前的真山真水一样。时间久了,渐渐地熟了,白鳝爹也敢站拢来看。有时候这女子还叫他帮忙端个颜料板什么的。遇到她没有见过的或是叫不出名儿来的东西,她也向白鳝爹发问:“白鳝,”她叫他叫得随便,从未问过他的大名:“要是冬天,湖中的那座山是个什么色儿?”
现在是盛夏,渚牛山绿得发黑。他们坐在堤沿上望着。白鳝爹只穿一件大布褙褡。
“说不定。有红的。有黄的。有不红不黄的,像烧焦了的。也有绿的。绿也绿得不像现在这样一团黑。有深绿,浅绿,黄黄的绿。山上的树多,都杂在一起……”
白鳝爹不经意地说。那女人却听得十分认真。还眯起眼睛望着渚牛山,一眨不眨地,像要从那一团黑影中寻出这些颜色来。
白鳝爹停了口,也一眨不眨地大着胆子看那女子的脸,鼻子高高的,嘴唇厚厚的,周围有一圈浓密的茸毛,毛丛中渗着细细的汗粒……
白鳝爹觉得心跳得厉害,喉咙眼发燥。他不敢再看了,就把眼光睃到别的地方。
这时候,就听那女子说:“白鳝,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黄黄的绿?”
“我是说,绿得发黄,可又不是黄,是绿,只是跟别的绿不同。绿得特别。绿得黄黄的。绿的……唉,反正我也说不清楚!”
刚才眯着的眼睛睁开了,又圆又大,正调皮地盯着白鳝爹,看他急得发窘,又开心地大笑:“我说白鳝哪白鳝,你真是天才呀!黄黄的绿,绿得黄黄的……”
笑得白鳝更窘,就像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可心里却被那双眼睛撩拨得痒痒的。
这是费功质的女儿,费馨君。
费功质父女俩都随和。费公自己既不端架子,他手下人待白鳝爹就客气。那个夏天,白鳝爹跟费功质一行当了二十多天的向导,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快活日子。
他尤其喜欢与费公父女接近。时间长了,为费小姐背画夹子、端颜色板成了他的习惯。他喜欢看费小姐画画。那些他平时根本不在意的东西,经费小姐一画,竟然都神气活现起来。他有时也学着费小姐的样子,站在费小姐身后,眯着眼看画——
是的,那就是戢家墩,晴天满地灰,下雨满地泥,鸡飞狗叫,孩子哭大人闹,乱哄哄,脏兮兮的戢家墩,现在竟让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涂抹得一片热气腾腾。他好像看见大雨过后,自己的一双赤脚就插在那热烘烘的泥里,还粘着同样是热烘烘的新鲜的猪屎牛粪。在那些黑的布瓦、黄的谷草敷盖着的屋顶下面,他好像看见自己正偎在红红的灶火前,端着粗大的瓷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稀粥。碗沿边堆起一撮腌制的老芥菜,头顶上扑扑地冒着白色的蒸气。又好像看见自己正睡在温暖的被窝里,身上压着厚重的老棉絮,身子底下的铺草窸窸窣窣地响,散发出新收割的稻子诱人的气息。清晨,走过静悄悄的村巷,听邻居的堂客哄孩子呀呀低语。夜半,起来撒泡热尿,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借着月光,偷看对面屋子里年轻夫妇调笑打闹。过大年了,一家人围着炉火尽情地吃喝。在漫长的冬夜,和伙伴们裹在干草堆里放纵地乐……
嘿,这是怎么啦!怎么这些个五颜六色的颜料能让人想起这么多事情呢?我平时怎么就没有这么想过呢?
他愈看愈觉得神秘,想得愈多。脑子里乱哄哄的,塞满了前八十年后八十年的事情,像走马灯似的,转过来转过去,有时候他想笑。有时候他想哭。有时候他又轻轻地叹口气。或者想恨恨地骂他娘的几句——当然,这些都没有在费小姐面前表现出来。他只能把它们紧紧地堵在喉咙眼里。有时候实在亢奋得不行,他就咬紧牙根忍着,弄得浑身抖抖颤颤得像打皮寒一样。有一次,费小姐发现他似乎有点异样,就问他怎么啦,是不是病了,不舒服?他也不回答,弄得费小姐好生奇怪地看着他。
这个在禹王湖的风浪里赤条条来去的汉子,被这些画弄得心神不宁。就像过阴婆的符咒,把他身上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都召唤起来了。自此而后,多少日子,他看禹王湖的一切都有些异样。晚上回到船上,睡在船舱里,他还在想,想那些画,想费小姐。想她的那双眼睛,那个高高耸起的鼻子,毛茸茸的嘴唇,和那只握笔的白嫩的胳膊,那双伸在青草地上的像刚出水的莲藕似的肥实的腿……直想得他满身燥热,嘴唇干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有几次他只好“扑通”一声跳进湖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好让自己从那些恼人的胡思乱想里清醒过来……
可是,第二天早上,当他早早起来,帮费小姐端着颜料板时,看她趁出发前的一点空隙画画的时候,她那专注的神情,和那副瓷观音一样圣洁丰满的面孔,顿时把隔夜的邪念驱赶得一干二净。他极专注地看费小姐作画,重新陷入那些画所引起的激动和遐想之中……
六
费功质的富民圩计划酝酿于本世纪初。那时候,维新的浪潮刚过,洋务运动已成为历史。虽然这两次变动费功质都未亲眼得见,但从做京官的父亲带回的一些新旧报章和只言片语的谈吐中,费功质大致了解了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的一些主要精神。他不想分辨,也分辨不清这两派孰优孰劣。他对他们的主张都有兴趣。他只想用他们的富国强民之法为百姓做些实事,让百姓得些好处。也使自己的所学能经世致用,建一番功业,留名天下后世。
于是,几个同窗好友就不免常在一起发些天下国家的议论,做些要是怎么我就怎么之类的文章,把冷酒喝了,热泪流了,捶胸顿足,慷慨激昂一番。但酒过梦醒之后,依然故旧,又不免要感叹自己的幼稚空疏。终于有一天,有人提议,我们既不愿意清淡,想办实事,何不就从根治本县的水患做起。原来,本县湖区的水患,自明朝以后,就是县政的一件大事。历来官吏,从明清的知县到民国的县长,上任之后,总要对地方士绅、细民百姓发一通誓,决意根治水患。但往往是这一位在任上未能根治水患,却把这番誓言慷慨大方地捐赠给下一任。自己则挟着侵吞、搜刮来的治水款项,又到别个地方去发新的誓言了。湖区的景象照旧是“江行屋上,民处泊中”。这是本县有识之士有目共睹的一件大事。
这几位学子既决心根治水患,就不像那新旧官吏,只是做些官场文章,说说而已。说干就干。他们上书的上书,筹款的筹款,又加勘察计划,着实忙碌了一番。无奈世纪之初,国势颓危,已达极点。国既不保,谁还顾得上那区区一县的水患。这项计划遂告搁浅。二十多年后,这些人中有一位做了民国二十年大水后成立的堤工委员会的委员长。适逢费功质在省府参与民政,就拉他一起重续这场旧梦。另有一位已是腰缠万贯的实业家,更愿慷慨解囊,鼎力相助。而且相约把富民圩的收益绝大部分用于发展本县教育事业。到了这时,费功质才猛然醒悟,原来自己这大半辈子走南闯北,竟没有走出这个子虚乌有的富民圩计划。心想,这大约是天意。天意如此,不如索性将下半辈子押上了,省得空疏一世,半业无留。加上不久前费小姐刚刚与某国务秘书的公子闹了一场婚变,费功质因此而在官场大受挤兑,就更把辞归故里的决心下定了。
接受了二十年前的教训,费功质这一次倒是十分注意脚踏实地地从细枝末节做起。他之所以选中禹王湖这个湖套,从这里下手整顿堤防,修筑圩套,就是想取得一点实际的经验好作全面的推广。这儿原来就有一条直通通的堤埂,在平常时节,把内圩、外湖分得一清二楚,山洪下来时,也可挡挡外湖的水流,保住内圩禾稼不遭水涝。费功质初来时,就是站在这条堤埂上,像两年后的道士张连真那样,朝东南方向望望,又朝西北方向上望望,视点也是落在湖中的渚牛山和东南方向上的戢家墩上。不过费功质没有当场气绝,而是按捺住满心的激动,回到住处,摊开女儿绘制的地形图,用朱笔把那条直通通的堤埂子轻轻一勾,改成一个S形。然后两手抱胸,两眼直瞪瞪地盯着这幅图,端详了半日。
这时候的费功质真想大叫几声。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似的。但是他到底是个儒雅书生,而且混迹官场多年,懂得克制的要义和精神。但是,他的那双眼睛却无论如何也受不住约束,只管由着性子顺着内圩半边青青的地平线和外湖半边白白的地平线滴溜溜地旋转,转着转着,在脑子里就转成了一个半青半白的圆。将这个半青半白的圆剖开来,就是他刚刚划下的那条S形堤线。在这S形的凹处,渚牛山和戢家墩恰好点下了两个黑点。连白鳝爹后来都看出来了这是个什么东西。因为那物件在乡下是避邪用的,用红布画了,钉在门楣上,帐沿上,圆圆的,像一团火球,鬼怪不敢靠近。
但是,当白鳝爹后来明确地说出这好像是幅八卦图时,费功质不置可否。他只是忧心忡忡地指着西北方向上的河口说:“只是这咽喉之地万不可断,否则,禹王湖绝无生存之理!”
费功质究竟是根据什么下这个断语的,不得而知。白鳝爹对费功质的这句话并不在意,只是觉得新奇。怎么这地方画到图上,经费公朱笔一勾,竟像煞了一幅八卦。天下事真是捉摸不透,他觉得这比费小姐的画还要奇怪。
费功质闲下来很喜欢跟白鳝爹聊天。从这个中年汉子口里,他得了许多关于禹王湖和湖区人生活的闻所未闻的实际知识,这对他根治湖区水患和实行富民圩计划极有帮助。在接受白鳝爹这个向导之前,他对去年冬天刚刚过去的那场争抢湖滩的恶斗和白鳝爹的勇敢已有耳闻。他深深敬佩湖区人顽强的生存意志和古老的侠义精神。但也因此而感叹民生多艰,毕竟是二十世纪了,用这种方式求生存到底是过于的原始简陋。有一次,他看看白鳝爹那条受伤的腿说:“宛戢两姓既有血缘之亲,缘何就不能均分这片湖滩,共享共用,免了流血纷争。”
白鳝爹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淡淡地说:“祖宗传下来就是这样。”
“祖宗定的也可以改。”费功质固执地要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白鳝爹却一脸的茫然。觉得费公这是怎么啦,一代又一代,都这样,谁说过要改呢。宛戢两姓从来没有人这样想过。
“好在三年两年就要重抢一次,有输有赢也不尽是谁占便宜谁吃亏。”白鳝爹终于大着胆子对他所尊敬的这位大人先生表示了不同意见。
哪知费公更加认真:“问题就在这里,要是还像以前那样,三年一大淹,两年一小淹,还谈什么根治水患!要根治水患就要让禹王湖的人从今而后不受水患之苦,千秋万世,永享丰年之乐。”
这着实让白鳝爹大大地吃了一惊:“从今而后,千秋万世?这哪能?再说,这田里的肥从哪里来?这湖里的鱼虾从哪里来!这些都是大水小水恩赐的呢!禹王湖的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要是这样治水,不如不治!”白鳝爹的犟劲一上来,就不管面对的是大人先生了。
这句话显然激怒了费功质。他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居然红着脖子和一个村野小民争执起来:“说的就是要治治这靠水吃水的习惯!你们就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不知道总有一天连你们自己都要叫水给吃了。你看看光绪十年到民国二十年,不到五十年,本县湖区人口从三万二千余户减到二万七千余户,从十六万余人减到十三万余人。这些人都是死于水患和灾年的瘟疫、饥荒的。再说,大水一来,民不能安居乐业,国无有岁课之入,孺子辍学,百业荒驰,其为害也,大矣哉!我要治的就是这个水患,有何不当!”费功质显然也动了读书人的拗脾气,竟不管白鳝爹是否听得懂,是否有兴趣,只管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讲下去。
其实白鳝爹完全听得懂他说的这些道理。正是因为听得懂,所以有兴趣。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惯常见到的那些水上的浮尸,那些病榻上的怨鬼,加起来竟是这么大的一个数字!再想想这禹王湖的人到这世上来走一遭,也确实没有过过几天安稳日子,心里又觉得费公要根治水患在情在理。可是,这水又是治得了的么!再说,就算是治了水患,这禹王湖有一天要是吃干用尽了呢?白鳝爹觉得自己也有点想入非非了。心里犯了嘀咕,口里就禁不住把这个疑惑吐了出来:“可是——”
费功质把他领到那幅图前,指着刚刚划下的那条S形的曲线说:“我之所以要把这条直堤改成曲堤,就是想借这堤身的弯曲之势减少水的冲击力。只要S形的拱背上遍植巨石,就可挡住水头的冲击。水头一过,大潮顺势落入S形的凹槽之内,成漩涡回环之状,锋芒顿挫,即可保住大堤。大堤不倒,外可抗江湖洪涝,内可蓄山地洪水,湖套之内,千亩良田可得永久收益。再合力开发渚牛山,遍栽果木,广植四季花草。内有五谷丰登之畈,外有鱼肥水美之湖,禹王湖成人间天堂矣!”
费功质的这番人间天堂的构想,在半个多世纪前,要算是极富想象力的了。二十多年后轰轰烈烈的年代,禹王湖人设计的“青山绿水,花花世界,丰衣足食,人面桃花”的理想境界,也与费功质的构想相差无几。这是有案可稽的。因为费功质在与白鳝爹的这次谈话前后,把他的这些思想都写入了《致省、县当局及合邑士绅耆老书》和《筹建富民圩说略》两篇长文中了。这是后话。这番话在当时竟让白鳝爹听得神痴心迷,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一句傻头傻脑的话来:“禹王湖就这么听你安排?”
“那是当然!”费功质益发显得气派十足,一副通晓沧桑之变,能识天机玄秘的样子:“大凡山水草木,看似无情,实则都是性灵之物。纵之则为害于世,用之则有益于人。待其厚则厚报人,待其薄则薄予人。故山水草木,宜蓄而养之,育而化之,不可使之纵之,亦不可滥施杀伐。致遭天惩。”
这番话白鳝爹就似懂非懂了。但大致的意思还是知道一些的。正因为如此,益发逗引了他穷究这番话的兴致。自此之后,他日里夜里就在琢磨这些似懂非懂的话,就像前些时翻来覆去地想费小姐和她的那些画一样。不过这次在他的脑海里出现的,是费功质的那一张嘴角上扬,眉目清朗的大脸盘子罢了。他似乎看见他时时刻刻在神秘地望着他笑。
七
费小姐和白鳝爹出发去勘察渚牛山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开发渚牛山并不是费功质根治水患、修筑富民圩的第一步。听白鳝爹曾经说过,山上有很多麻石,他自己也去看过,果然纵横堆叠,形如高屋。尤其是东、西、南临水的一线山沿,几乎不见寸土,全由巨石堆积而成。他的计划的第一步是就地取材,取得这些石料铺筑未来的防浪堤的堤面。他要女儿带着向导去核实一下这些石料可供开采的大致数目。
在没有风的日子,禹王湖如一杯静水,纹丝不动。湖水由白到蓝,由蓝转绿,然后是墨黑墨黑的一片。那就是它的深水水域了。即使是在有风的日子里,这片水域也很少滔天巨浪。那些奔腾叫嚣、铺天盖地的浪头,似乎只是这棵横卧着的大树上的繁茂枝叶,不管枝叶如何摇摆,树干却岿然不动。如果它有哪一天轻轻地摇动起来了,这些枝叶就会凌空跳踉,似乎是要离它而去。这时候,你就会有一种黑龙翻身、山摇地动的感觉……
现在,这片水域漆黑幽深,静如古潭。白鳝爹驾着一条木船在这片水域上行走,船不负重载,真可谓身轻如燕。木浆有节奏地敲击着这片水面,溅起一朵一朵晶亮的白花,在船舷两侧一晃而过。费小姐很喜欢这些花朵,她喜欢它瞬间开放,瞬间消失,只是一刹那的凝固。有一阵子,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白色的花朵,看它凋谢,开放,凋谢,又开放,永不停歇地在这片水面上掣动着稍纵即逝的生命的轨迹。有的时候,她会担心那只抬起的木浆不会按时落下,会破坏了这支生命进行曲的节奏。但是,又总是在她焦急地盼望着那只木桨如期落下的一刹那,果然在她的眼前又开放出一朵晶亮的水花。如此再三,她渐渐地感到有一种活的生命的节奏在拨动这片沉静的水面,在向这片湖中注入活的生命元素……
她于是抬头看这摇船的汉子。
白鳝爹这天穿一件白大布褙褡。上半天日头不毒,他把草帽扔在船舱里,光着脑袋承受天光的抚摸。湖区的习惯,褙褡都做得短,下摆竟盖不住肚脐,露出一截蓝布腰带。白棉布做的叠裆裤却截得长,裤脚筒子在膝盖上下游动,两裆之间,层层折叠的布片显得过于厚实和臃肿。“这条短裤把下半身的线条都抹杀了。”费小姐想。她只看见膝盖下的两截涂过油漆一样的脚筒子,像船上系缆绳的木桩子一样,牢牢地立在舱板上。
白鳝爹知道费小姐在打量他。这些时日,他已经熟悉了费小姐的举止和习惯。他知道她无论看什么东西都喜欢眯着眼去打量,好像这些东西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她画画的对象。他故意躲避开费小姐的目光,挺直腰板,把视线投向费小姐背后的渚牛山和水天交接处的地平线。说实在的,就算他不是故意回避,他也不敢接触费小姐的目光,尤其是从她眯缝着的眼睛中射出一股刺人的光柱。但是,在白鳝爹眼前,费小姐白色的影子又分明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不停晃动。白布的遮阳帽,圆圆的,像一片白色的荷叶,盖着圆圆的白白的大脸盘子。白色的裙衫的边子也是圆的,松松地拢着圆圆的腰身。有一回,白鳝爹偷偷地看了费小姐一眼,他发现她是打着盘腿坐在船头的甲板上的。摊得大开的白裙圆圆地罩住了她的下半身。整个费小姐就好像是由一个一个白色的圆圈儿连成的布人儿。他禁不住想到了她胸前隆起的那一对圆圆的白色山丘,那露出裙衫之外的圆圆的白白的腿……
夏日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湖面上,照着费小姐的像冰山一样晶莹洁白的衣裙,明晃晃的刺人眼目。天不热,又没有出汗,白鳝爹却感到口渴。他侧弯着身子,用手从船舷边舀了几口湖水吞了,才稍觉清凉。船身摇晃着,费小姐的白色影子也在他的眼前剧烈晃动起来……
渚牛山不大,从外形上看,仿佛一只半卧在水中的纺锤。纺锤的一端与湖岸断续相连。其余的三面都是浸泡在湖水之中,形如伏龟。要是枯水季节,临水的一面可见一片明净的沙滩,现在却是怪石狰狞,当水而立,像一个个臂膀宽大的黑色巨人。
他们是从靠近湖岸的一面登上渚牛山的。从陆地上走,要得半日时间,现在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渚牛山下。靠岸的一面土层肥沃,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在密密层层的树荫下行走,即使是在炎炎夏日,也觉着有一股透骨的阴凉。他们穿过了一片杉林,又走进了一片灌木丛生的中间地带,然后就是慢坡的松树,高高矮矮,密密麻麻,给渚牛山顶撑起一片绿色的伞盖。没有风,松林静静的。已经接近中午的阳光从树冠上泼洒下来。暖融融地包裹着这两个默默的行人。
他们一路很少说话。白鳝爹走在前面为费小姐开路,费小姐只是左顾右盼,上上下下地看,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对准某一个目标眯缝着眼,偏着脑袋瞄瞅半天。这使白鳝爹十分着急。因为他已经感到了腹中饥饿。再说,回去晚了,让费公担心,也不甚妥当。
费小姐似乎并不着急。当她又一次在一片树林子前停下来的时候,白鳝爹已有开口催促的意思。可是这一次费小姐的神情格外有些异样。她没有眯缝着眼睛瞧那片树林子,而是瞪大眼睛看定一棵树。
这不过是禹王湖区常见的一种水柏。树干不粗,枝杈却很粗大,显得不成比例。整个枝干都是墨色的,连扁平的叶子也像生过了重重铜绿,一副锈色斑斑的样子。这些树都生在渚牛山临水的一面山崖上,在石缝间曲里拐弯地探出身子,歪歪斜斜,疤疤癞癞,样子极为丑陋。
难道就为了这?白鳝爹实在不明白这些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树,何以会让费小姐如此激动不已。他想催费小姐快走,可是费小姐分明没有走的意思。她现在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做出一种顶礼膜拜的样子。那样子着实招人怜爱。
就在费小姐对这片水柏顶礼膜拜的时候,有一片阴云悄悄地弥漫了东南方向上的半边天空。刚刚还空明敞壳的山崖上的天光,一刹那便暗淡下来,接着就有一股阴凉的风从湖面上吹拂了过来,轻轻地翻动着费小姐的裙摆。整个渚牛山也结束了半日的寂静,在这片阴影的笼罩下,开始显得骚动不 安起来。
不好!要跑暴了!白鳝爹凭着一个渔民的本能,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他再也顾不得刚才还踌躇再三的礼节和客套了。走过去,一把拉过沉浸在冥思苦想中的费小姐,转身便跑。费小姐似乎也有预感,尤其是当她被白鳝爹拉着手在树林子里奔跑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了阴云四合,天低云暗。人好像被扣在一个大钟罩子里,她感到有些气闷,不停地喘着粗气,双腿也有点不听使唤了。她真想扑倒在地,躺下来歇口气再跑。可是,白鳝爹却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跛着腿,一蹦一跳地跑着,丝毫也不放慢速度。她终于力不能支,在跑出树林子的时候,一个趔趄,栽倒在泥地上。
最后的那一段距离,她是被白鳝爹连搀带扶地跑完的,又被白鳝爹连推带搡地弄到船头的甲板上。白衣白裙都被刚才那一跌弄得满是泥污,帽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一绺乱发耷拉到前额上,汗水粘贴得皮肤难受。
“我这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在开船的一刹那,费小姐想。
八
白鳝爹驾的木船是在接近那片深水水域的时候被风浪掀翻的。
在他们急急慌慌地爬上木船的时候,风暴的前锋是一股清凉的气流在湖面上流动,但已有一种冰凉透骨的感觉。天已经完全阴沉了,湖面上泛着青幽幽的光,阴森得吓人。白鳝爹想抢在风暴到来之前把费小姐送到对岸,至少也要抢过那片深水水域,才有可能保证费小姐的安全。可是,就在船身刚刚压上已经变得乌漆墨黑的水线的时候,白鳝爹突然感到船底像被什么东西猛烈托起又重重放下。他知道这是暴风在这处湖面上推动的浪涌。这种浪涌的力量是可怕的。尤其是在深水水域,它足以不动声色地拱翻所有的船只,令世世代代的渔民心惊肉跳。这在当地叫做“龙翻身”,是所有渔民都忌讳碰到的恐怖景象。
那一瞬间,白鳝爹是清醒的。就在第二个浪涌拱起,木船将要被倾覆的一刹那,他丟开双桨,猛地挟起已经蜷缩在船舱里的费小姐,“扑通”一声跳进深不可测的湖水,顺手扳住了船尾一侧翘起的舷板,紧紧地抓住这个唯一可以生还的希望不放。他实在没有想到费小姐也会划水。当他落水后看到费小姐扑打着挣脱了他的怀抱,也像他一样吊在已经倾覆了的木船的舷板上的时候,他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感到有说不出的幸运和宽慰。
这时候的费小姐格外镇定。她像白鳝爹一样,双手抱住突出的舷板,仰着头,把整个身子都交给浪涌摆弄。她感到阵阵袭来的浪涌像一只巨鲸的大口,含着她的身体任意吞吐,时而被推出来,像要送出水面,时而又被吞进去,像要吸入湖底。就在这吞吐吸送之间,她感到她的身体已被撕烂了,嚼碎了,只剩下一堆碎片拖挂在颈脖下任意摇摆。她感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对死亡的恐惧紧紧攫住了她。只在偶然间接触白鳝爹向她投来的关切和询问的目光的时候,她才从这张已日渐熟悉的脸上,感到了一线生的温暖和希望。
一会儿,暴风雨从东南方向横扫过来,挤压着湖水,簸弄着从远方涌来的一个又一个黑色浪头。深沉的浪涌变成了汹涌的波涛,湖面上顿时峰峦迭起,整个湖水,连同不远处的渚牛山和头顶上的天空都在摇晃。紧接着,雨点也从暴风经过的湖面上“噼噼啪啪”地奔洒过来。东南方向模糊一片。水和天空被这些密密麻麻粗大的雨线编织成一张混沌的大网,铺天盖地抛撒过来,紧紧地兜住了这两个遇难者和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
当第一阵暴雨袭来的时候,费小姐还能学着白鳝爹的样子,把大半个头脸都埋进水里,借着舷板的掩护,躲避暴雨的袭击。可是风浪太大,不一会儿,就被汹涌袭来的浪头呛得连连咳嗽。她只好重新将头脸暴露出水面上,听凭暴风雨的撕咬和扑打。白鳝爹知道,像这样下去,一会儿工夫,费小姐就会被暴风雨砸得昏死过去。许多在湖上遇到风暴的人,就是这样被暴雨砸昏了才沉到湖底淹死的。他来不及细想,腾出一只手来,迅速在水下解下那条蓝腰带,又三把两把蹬掉了缠住双脚的短裤,然后挣扎着绕到费小姐身后,把腰带从费小姐两肋下穿过去,松松地挽了一个结,又把腰带的另一头紧紧地扎在船尾的一块横板上。这时候的费小姐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她听凭白鳝爹摆布,既不拒绝,也无法表示感谢。这雨点子太重了,太密了,大约已经把自己的头脸砸得稀烂。开始她还能感到遭受钝器打击一样的疼痛,后来就完全麻木了,好像自己的头脸是木头雕成的,只能听到雨点敲击的空洞的声响。就在白鳝爹把她牢牢地拴挂在船尾上的时候,她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刚才还勉强能够扒住舷板的双手松开了,一个浪头迅速把她的身体抛出水面,白衣白裙在水面上摊成一片。白鳝爹只好再一次挣扎着接近她的身体,用一只手从背后拢住她的腰身,让她的后脑勺靠在自己的肩上。就这样紧紧地抱住她,借助一只手的力量和那根腰带的帮助,继续抵抗暴风雨的扑打和冲击……
这场暴风雨持续的时间很长。天地昏蒙,辨不清太阳的位置,也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当暴风雨停息的时候,白鳝爹感到自己的双脚似乎接触到了一摊温暖的烂泥。他试着让自己站起来,双脚果然被紧紧地吸附在泥沼里。他感到有一种热乎乎黏糊糊的东西渗进了他的身体,温热着他的五脏六腑,充溢着他全身每一个细小的毛孔。方才还是僵硬麻木的四肢,现在都活动起来了,皮肉也恢复了往常的感受和知觉。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感到费小姐的存在,觉得像这样搂抱着她是多么别扭和沉重。
九
当白鳝爹把费小姐从船尾的横板上解下来,扛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浅水滩的时候,他渐渐发现,原来他们又回到了他们午后出发的地方。暴风雨把他们连同他们的小船在湖上颠来倒去,反反复复折腾了大半个下午,然后才用最后剩余的一点力量,把他们徐徐地送回这片湖湾里。天上的阴云还没有完全散尽,白鳝爹只能借助某几处稀薄的云层中透下来的天光和湖光的反照,大致辨认出周围的景物和方向。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肩上扛着的费小姐放下来,用湖区人惯用的抢救溺水者的办法,倒一倒呛进费小姐肚子里的湖水。然后再想办法度过这个困难的夜晚。
白鳝爹竟没有想到自己的下半身是完全赤裸的。当他把费小姐面朝下横放在弓起的一只大腿上时,他才感觉到费小姐身体的某一处触着了他身上的敏感部位。这时候的白鳝爹如同对着菩萨撒尿一样,顿时从心底涌起一种恐惧和犯罪的感觉。他赶忙把费小姐平放到地上,又脱下褙褡,围住自己的下身,用那条蓝腰带系紧, 这才把费小姐重新从地上抱起来,倒放腿上,为她压迫呛进腹中的湖水。可是这一次白鳝爹无论如何做不好他早已熟悉的那一套抢救溺水者的动作。他总觉得在这个不明不暗的夜晚,在一个阒无人迹的旷野,一个男人抱着一位小姐做着白天里想都不敢想的各种动作,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虽然他也明白地知道这是在抢救费小姐的性命,但无奈手上、腿上乃至整个身体都有一种汗毛乍起的感觉。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费小姐冰凉的身体在逐渐转暖,在逐渐变得松软柔和起来。他甚至闻到了从费小姐的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那股温热气息。这气息刺激着他的鼻膜,使他禁不住耳热心跳。那只撑着费小姐身体的大腿也火辣辣的、软酥酥的,竟至于有一种发痒发麻的感觉……
其实费小姐的肚子里并没有呛进多少水。在整个与暴风雨搏斗的过程中,依靠那根腰带的帮助和白鳝爹的撑托,她的头部始终高出于跳荡起伏的湖水之上。她确实是无数次被暴风雨扑打得昏死过去,半日的颠簸和湖水的浸泡也耗尽了她体内本来就不丰盈的一点精力。在最后的阶段,她完全失去知觉了。但是,当风暴停息之后,当白鳝爹扛着她,如同扛着一个布袋走向浅水滩的时候,她是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了。有几次她甚至想睁开双眼看看周围的一切,但眼皮却像被粘住了一样,沉重麻木得启动不开。她想说话,却没有丝毫力气。那些要说的话虽然一次又一次地从她的喉头滑过,却始终不能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是自己觉得喉头的骨节在不停地抖动。她只好听凭白鳝爹摆布。开始,她觉得好像被人拦腰悬空倒吊了起来,肚子被一个不停地抖动着的粗壮的圆物兜着,整个腰部像要折断了一样,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到喉咙眼上,脑袋嗡嗡作响,胸口闷得难受。她想吐但张了几次嘴,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渐渐地,她又陷入了昏迷状态。就在这种昏迷状态中,她意外地感到麻木已久的四肢又恢复了知觉。有一只温热的大手在紧紧地抓住她的脚踝,另有一只同样温热的大手抚住她的肩膀。她感觉到是这两只温热的大手在她的身体内部注入了温暖的活力。她甚至同样感到那个顶着她的腹部的不停地抖动着的粗壮的圆物的温热。她觉得正是这股热流使她呼吸到了她所不熟悉的另一种异样的生命气息。
有一种触电似的感觉通过她的全身。顿时,一阵痉挛,她抽搐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白鳝爹终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他把费小姐翻过身来,就势托住她,挣扎着站立起来,走向一个湖草垛子。这时候,他重新感到了饥饿的袭击,心口像被一只大手抓住了一样,肠子肚子被这只大手绞得生疼。他只好张大口,大口大口地吞食着潮湿空气。有一种冰凉的水滴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滴落到费小姐的面颊上,额头上,鼻尖上,眼睑上。有一滴汗水正好砸着了费小姐的嘴唇。她本能地张开嘴,一种咸涩的滋味立即布满了她的口腔。她知道她尝着什么了。听到这个托着自己的男人的粗重呼吸,感受到她的腹部剧烈的起伏和颤动,费小姐觉得喉咙眼里热辣辣的,刚才还艰涩得支撑不开的眼眶子湿润了。两行热辣辣的泪水从沉重的眼皮下滚落下来,浸湿了鬓角,又温热着耳膜。她情不自禁地抬起垂挂在白鳝爹背后的那只手臂,轻轻地绾住白鳝爹赤裸的腰身,身子也就势往上抬了抬,紧紧地贴着这个男人的壮实的胸脯。
他们的这一夜是在一个湖草垛子里度过的。湖区人的习惯,隔年秋天的湖草收了,晒干了,捆成捆,堆成垛,留作来年秋庄稼的备用肥料。这个湖草垛子就堆在渚牛山西北边的山沿子上。背靠着一片树林子,面对一溜狭长的湖滩。白鳝爹熟练地从湖草垛子里抽出两个大捆子,在他的眼前立时就出现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子。湖区人常常在这样的洞子里过夜。这样的洞子冬暖夏凉,还可以躲避野狼的袭击。要是在这个洞子旁边开一个气孔就更好了。阵阵凉风从洞子里穿行而过,有说不出的凉爽和惬意。可是白鳝爹现在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力气。再说,今天晚上并不闷热。暴风雨不但浇灭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炎焰,也带走了地底下蓄积的热气。湖区的夜冷冰冰,甚至有一种冬天的寒意。
当白鳝爹抱着费小姐钻进这个洞子的时候,他感到有一种暖暖烘烘的气息混合着他所熟悉的湖草的腥气软绵绵地包裹了他们。洞子太矮,坐不起来,他只好和费小姐并排躺着,双手却在周围的湖草捆子上不停地摸索。他想找点吃的。他知道晒干了的湖草捆子里有一种野蒿芭可以充饥。果然,他的手很快就触到了一个圆圆的粗实的根茎。他把它掰下来,剥去包裹在外的叶皮,放进口里大嚼起来。这种野蒿芭如果是新鲜的,有很多水分,又甜又脆,湖区人常常用它充当解渴充饥的食品。要是有一堆火更好。晒干了的野蒿芭烧熟了吃,香喷喷,粉扑扑的,别说有多美。他想起无数个天寒地冻的冬日,他和下湖的伙伴们在某一处湖堤的堤窝子里,拢着一堆篝火,用柴棍子拨弄着火里烧着的野蒿芭,抢一个熟的起来,放在手里倒腾着,拍打着,然后送进口里哧哧地嚼着,吃得满口黑乎乎的,连牙齿也像墨染过一样……
他一口气吃下了七八根野蒿芭。肚子里咕咕作响。休息了大半日的肠胃开始蠕动起来。他觉得那里面正煮着一锅黏糊糊的稀粥。这锅稀粥的液汁已经充溢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他觉得他的脑袋里也灌满了这种稀粥,沉甸甸的,黏糊糊的,陷在松软的湖草堆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再也抬不起来了……
白鳝爹在吞吃野蒿芭的时候,并没有忘记睡在身旁的同样饿了一天的费小姐。有几次,他也想让费小姐嚼几根。见她昏迷不醒,只好作罢。但是,像这样饿着,到明天早上,没有饿死,也要饿出病来。他突然想起在湖草堆里还有一种晒干了的芦根可以救命。于是就摸索着抽出几根来,拣那些嫩的放在口中嚼碎,嚼出带着青气的甜汁来,口对口地喂给费小姐。在喂第一口的时候,白鳝爹完全是下意识的。他看见过年轻的母亲哺乳孩子的时候这样喂过。自家梁上的那一对老燕子也是这样喂着出生不久的小燕子的。但是,当白鳝爹在黑暗中接触费小姐的嘴唇时,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心也扑腾得厉害,像要撞出喉咙眼子一样。这第一口带着青气的芦根的甜汁总算成功地喂到费小姐的口里了。在喂第二口的时候,他甚至感到费小姐微张着口等待着接受这一点可怜的救命的液汁。他于是加快了咀嚼的速度,一次又一次准确无误地把这点救命的液汁送进费小姐口里。他已经明显地感到费小姐在黑暗中的默契和配合了。他甚至听到了她在黑暗中吮吸嘴唇的声音和愈来愈变得粗重的呼吸声。这些声音激励着他,鼓舞着他,又使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和诱惑。他知道费小姐已经醒过来了。他想叫起她,让她自己学着他的样咀嚼这救命的甜汁,或者也像他刚才那样嚼上一根两根野蒿芭充充饥。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眼前一亮,一袭白衣白裙裹着费小姐的白白的圆圆的身子,那样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恍惚中,他又听到了过去了的那个冬天,在那片布满泥泞的湖滩上的奔跑和呐喊。有三声沉闷而厚重的铳声响了。他像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猛地扑向那个白衣白裙裹着的白色的目标……
一只白白的圆圆的胳膊从他的身子底下举起来,不声不响地拢住了他粗壮的不停地扭动着的脖颈。那两对刚刚离开的嘴唇重又合上了,在以更狂野的喘息互相吮舔着生命的液汁……
整个湖草垛子都在温柔地摇动,发出沉重的叹息。外面已是一个明如白昼的世界。天上的阴霾散尽了,星月的光辉洒在渚牛山的幽深的林子里,洒在这片挟长的湖滩上,把整个湖草垛子都置于一片光明的笼罩之下。
湖面上,有几处火把在不停地晃动。一只小船正渡过那片深水水域,向这边划过来。寻找遇难者的队伍出发了。
十
五十年代,当白鳝爹拖着一条瘸腿在禹王湖出没的时候,他最喜欢落脚的地方就是养狼猪的鞠保栖身的窝棚子。经过了那一次暴风雨,又在江湖上闯荡了近二十个年头,白鳝爹已经把世事看得淡了。他再也鼓不起当年抢滩的那份豪勇了。自从那一次以后,他对女人也早已绝了念头。如今五十多岁了,更从根本上断了男女间的事。记得他刚从外边回来的那阵子,禹王镇上的旧相好蒲花曾经找过他。蒲花的丈夫死了,她想与白鳝爹重修旧好,做个半路夫妻。她跟白鳝爹从十六岁上起就相好了。那时候蒲花还是个黄花女,她也是到禹王镇上来躲水神的,她是离费圩二十里路的许圩人。白鳝爹第一次看她就看得目不转睛。怎么这姐儿的脸是红色的,红得像刚蒸的高粱粑粑。白鳝爹喜欢吃高粱粑,他也喜欢这姐儿,他想抱住她的脸舔几口。有一次,他们在一只倒扣着的旧船底下相遇了。都是来挖蚯蚓钓鱼的。白鳝爹不挖蚯蚓了,他猛地一把把她推倒在地,压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脑袋,在她的脸上到处乱舔。她不哭也不叫。等白鳝爹疯够了,才整整头发,抻抻衣服,从船板底下钻出来。这时候,白鳝爹才留心看了她一眼。那红脸怎么变白了,青白青白的,像死鬼的脸。白鳝爹慌了。拎起蚯蚓筒子就跑。一直跑到他家落脚的窝棚里。
后来,他们就常常到这只旧船底下来。再后来,蒲花就嫁到这镇上了。丈夫是她家躲水神时寄住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这个男人有水肿病,双脚肿得像吊桶。蒲花不喜欢他,仍然暗暗地和白鳝爹好。一年有三五个月的大聚,平日里也间五间六地有些往来。直到民国二十一年白鳝爹突然从家里出走。
蒲花这次是想把白鳝爹接到禹王镇上去的,白鳝爹没有兄弟姐妹。他出走后,三年之间,他老子戢福成和他娘先后去世。两个老人的丧事都是蒲花以干妹子的身份前去料理的。蒲花与她的死鬼丈夫也没有子嗣。但她的死鬼丈夫却留下了一个食品杂货铺。蒲花想接白鳝爹去,相帮着把店铺盘起来。这些想法,蒲花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白鳝爹。她满怀希望又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白鳝爹的回答。白鳝爹却好像全然没有听进去一样。他只是低头吸烟,不说一句话。那枝竹根烟杆又粗又长,一头翘起,包着铜皮。顶子上有一粒铜豆子又圆又亮,被丝丝缕缕的白烟缠着,像山神庙里烧着香纸的兽头。
蒲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要走了,她知道他的心收不回来了。她再也没有办法拢住身边这个曾经把她当做心肝宝贝疙瘩的男人了。她乜着眼睛看他,他完全被一团烟雾裹住了,连头发林子里也冒着湿烟,怎么看也看不清他清晰的脸面。她突然感到眼前的男人是这样陌生。白鳝哪白鳝,他不是那个被她千百次抚摸过千百次令她担惊受怕令她失魂落魄死去活来的白鳝了。那个白鳝走了。二十年前就走了,走到不知道哪儿去了,永远也回不来了。她不声不响地站起来,从一直抱在怀里的提篮里摸出一双布鞋,一件套着套子叠得紧紧实实的斜襟长袄。还有禹王镇上出产的一瓶谷酒,轻轻地放在她坐过的板凳上。这是她为她的白鳝准备的。酒是自家的铺子里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放了许多年的,她无数次把它们交给她的白鳝了。不管她的白鳝在不在,能接不能接,她都要交给他……
白鳝爹没有起身送她。他仍然被一团浓浓的烟雾包裹着,头发林子快要沤着了火。
这天晚上,在鞠保的窝棚里,白鳝爹用这一瓶子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穿着蒲花送来的衣服鞋子,又哭又笑,把个鞠保吓得半死。直折腾到天快亮了,他才在鞠保的铺上沉沉睡去。鼾声都快要把窝棚的顶子揭飞走了。自此以后,每年冬天,白鳝爹就穿着蒲花送来的这件套着套子的长袄,直到他死。他是唯一到了七十年代还穿着禹王湖区七八十年前的旧式服饰的老人。那双布鞋,先前常见他整日整日地插在腰带上,像两响盒子炮。只是在夜间,他才认真穿它。后来就看不到了。大约是早已经穿破了,不能再穿了,搁在鞠保的窝棚里了吧。
白鳝爹心里还在想着费小姐。他想得很苦很苦。二十年了,他走南闯北,在江湖上靠双手谋生,走过四五个省份,到过无数个大小村镇,吃过百家饭,睡过百家店铺。但临了他才发现,他不过是围着县界绕了一个海大海大的大圆圈。那根系住他的脚步的绳子就套在渚牛山的树棵子上。他被这根绳子牵着,走不长也飞不远。
而今,渚牛山依然是奇幽幽的。依旧不过是一水之隔,依旧只需顿饭功夫就可以穿过那片深水水域,把船划到山下。可是,他再也没有那个勇气了。他只能远远地望着,和它隔着水终生厮守。看它由青转绿,由绿变黄,变成绿绿的黄,黄黄的绿……
于是,鞠保就常常看见白鳝爹隔着这一湾湖水,对着渚牛山,在费公堤上整夜地枯坐。
十一
寻找他们的小船是在后半夜划过那片深水水域,到达渚牛山下的。他们很快在那个湖草垛子里寻找到了白鳝爹和费小姐。船上除了费功质的两个本家侄子,就是鞠保。鞠保吩咐灭了烧得作响的火把,又到船上去拿了一床单子给白鳝爹裹了,就带着他们重新划过那片深水水域,回到费功质一行人靠船的湖湾里。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费功质庆幸他们平安归来,感谢白鳝爹搭救了费小姐。这个高大清瘦的老人显然不善于用本乡本土的方式表达他对白鳝爹的一片感激之情,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叫人准备吃的东西,吩咐端茶递水,挥手让坐。可是白鳝爹似乎十分疲倦,在费公质热情礼待的时候,他一直耷拉着脑袋傻呆呆地站着,身上还披着鞠保给他的那条床单。他甚至连点点头,抬起眼皮看一眼费功质,像他平时那样对费公表示一点起码的尊敬和礼貌的力气也没有。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累了!是的,他累了,他太累了,他想一口气睡他个三天三夜。或者就这样睡下去,永远也不再起来。
这天天亮前最后的那一个时辰,他是在鞠保的窝棚和鞠保同挤在一张木床上度过的。不一会儿,鞠保就沉沉睡去。他却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望着窝棚的穹顶,直到天色大明。
第二天早上,费功质派人通知白鳝爹,费小姐因受了惊吓冻饿,身体极端虚弱,要回县城治疗休息,勘察工作告一段落。来人递给白鳝爹一个包袱,内有大洋十块,是付给他这些日子当向导的酬劳。另有一套白竹布裤褂,是费功质的,未曾穿用,送给白鳝爹,算是对他的一点报答。白鳝爹接过包袱,听来人把话说完,依旧像昨天晚上一样,并无半点表示,只是看着来人转过身去,从他站立的堤埂子上一直走到堤的尽头,消失在堤下的湖荡子里。
白鳝爹再见到费功质是这一年的冬天。
县府已决定由费功质督修宛戢圩一带的湖堤。与此同时,其他各处堤圩一带的湖堤修筑改造工作也相继着手。费功质根治水患、修建富民圩计划的第一步开始了。为赶在秋收之后动员民众急开冬工,费功质一行过了重阳节便到宛戢圩住下了。
是一个月朗星疏的晚上,费功质派人来请白鳝爹。白鳝爹听说费公来了,自然分外高兴。这一刻,他没有见到费小姐。她是不会来的,再也不会来了。他在想到她的时候,曾经无数次为她担忧,也隐隐地有一种莫名的害怕。她怎么样了呢?身子骨复原了没有呢?费公知不知道他和费小姐的事呢?万一他要是追究起来如何是好?白鳝爹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见费功质的。
费公老了。白鳝爹看他第一眼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原来方方正正的大脸盘子是透着红润的。现在红色消退了,变成经年的窗户纸一样的颜色。薄薄的脸皮上,额头,眼角,唇侧,已扯起了细细的皱纹。原来是不蓄须的,几个月不见,居然须毛森森。费公确实是老了。但和几个月前相比,儒雅敦厚的费公又多了几分沉着和威严。
招待极其简单,一碟花生果,一碟干鱼烤,一碟生菱米,外加一碟煎豆腐。费公一向简朴,白鳝爹以前见过费公的伙食,就是在这几样他喜欢的食品和一些新鲜菜蔬之间打转。很少见到大鱼大肉,大荤大腥。不过,这晚上桌上多了一盅酒,只是一盅,放在白鳝爹面前。就这一盅酒,让白鳝爹心里扑扑直跳,好半天不敢拿筷子,不敢抬头。
据费公的本家侄子后来讲,那天晚上,除了那一盅酒,什么菜也没有动。他两人面对面坐着,几乎没有提筷子,只是说话。其实也就费公一个人说,白鳝爹没有一句应答。至于费公说了些什么,除了白鳝爹,谁也不会知道。因为白鳝爹在离开之前,费公把身边所有的人都支开了。
白鳝爹到死也记得费公说的那些话,和说话时的那番情景。费公先是叫他把那杯酒喝了,感谢他对小女的救命之恩。白鳝爹不敢伸手拿酒。费公便说:“也罢,悉听尊便。”不想费公接着便说:“小女既为你所救,死而复活,绝处逢生,理当以身相许。馨君已死。再造馨君是上天好生之德,是鳝君搭救之功。但馨君既然死而复生,复是费氏之女。滔滔天下,芸芸众生,又未能脱俗。费氏是名门望族,诗礼传家,费某又服务桑梓,为众望所嘱。非为父所逼,小女亦深明大礼,故不能与鳝君修秦晋之好,是费某父女有负于鳝君再生之德。纵为犬马难能尽报。请鳝君受费某一拜!”
说着,费公就要起身行礼。白鳝爹赶忙离坐,抢到费公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倒头便拜,把头磕得怦怦直响。费公只好扶他坐下。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也罢。事已至此,我也实话相告,小女已有身孕,早已闭户潜修。待解怀之后,便拟在渚牛山结庐隐居,剃发修行。小女已选定东南方向的水柏林为隐居之地。此有长江江北故道旧址,水柏亦非等闲之物,原是故道北岸禹王庙前古物。禹王庙塑涂山女像,北向而望,盼夫竟治水之功,早早回归。可惜故址已与禹王古镇陆沉湖底,徒留山中古柏供后人凭吊。”
听说费小姐身怀六甲,白鳝爹如五雷轰顶。又听说费小姐生了孩子就要在渚牛山出家,更把白鳝爹惊得张口结舌,如呆如傻。难怪费小姐见到水柏之时,会那样虔诚地顶礼膜拜,原来这不起眼的水柏竟是圣灵之物。白鳝爹突然记起,他似乎也隐隐听说过禹王湖和本县湖区的大小湖泊原是长江故道。只因江滩北移,改了河道,才淤成了这大小数十余块湖水。现今的禹王山,禹王镇,禹王庙不过是托名而已。真正的古镇古庙已经见不到了。渚牛山大约便是古山的一个山尖尖吧。或者干脆不过是一块未曾完全沉没的巨石而已,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些,白鳝爹突然伏案饮泣,进而号啕大哭起来。
费公也不劝止,听任白鳝爹尽情地哭了个够。待哭声渐弱,他才从桌子底下拉出一个包袱来,走到白鳝爹背后,抚着他的肩膀说:“你也不必难过,这是天意,不可违拗。小女原有过一次婚变,又遇这等不测,已是万念俱灰。这是命该遭此劫难,怨不得谁。只是腹中婴儿无辜,不当受天惩。老夫自有安排。生男取名卵生,生女取名涂妹。日后便是你的血脉。只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相认。切记!切记!”
说着便把手中的包袱塞到白鳝爹怀里。又按住白鳝爹不断抽搐的臂膀说:“这是一点盘缠和随身换洗衣物,你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回来。老夫此次治水建圩,无论功成与否,待完此冬工,即只身告退,复作北上之游。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倏忽而已。生也自然。死也自然。成也自然。毁也自然。原来就不可力求。小女之灾,是天罚我也。我何如又强作治水建圩之举,违拗山水,再遭天惩!罢了罢了,我今去也,永不复回!山水人事,皆有定数,我违天理,自作其孽,不可活也!不可活也!”说罢,竟以肩当案,把白鳝爹的两肩拍得啪啪作响,又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地哭起来。
白鳝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哭声。他更不会想到平日里温文尔雅、慈眉善目的费公会如此失声痛哭。他想劝他,但不敢转身抬头,只好抱着包袱,听凭费公拍打着自己的肩膀尽情号哭。待哭声渐停,他才感到,从后颈脖到背脊沟,有无数颗冰凉的水滴像虫子一样在缓缓下爬。
白鳝爹没有正式和费公道别。当费公的双手离开他的肩头之后,好半天他才敢抬起头来。但费公已离开座位走出去了。他面对着那个空空的座位,突然觉得那里坐的不是一个曾经让他感到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费大人、费先生,而是一个如亲娘热老子一样知痛知爱牵肠挂肚的长辈亲人。他朝着费公的座位跪下去拜了又拜,又端起那盅酒,一饮而尽,才掮起包袱,走进外面天清地朗的月光里。这时候,白鳝爹隐隐约约地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一程一程地送着他。这双眼睛配着那个须毛丛生,方方正正清瘦而多骨的脸盘,充满了忧虑和哀伤的表情。白鳝爹又一次感到费公确是老了,不再是今年夏天那个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纵论治水方略的费公了。不知今生今世还能见到费公么!想到这里,白鳝爹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远行游子惜别父母的依恋之情。此后二十年,这种感情一直伴随着他浪迹江湖,直到费公去世后的多少年还是如此。
白鳝爹没有回到窝棚向鞠保告别就走了。
十二
白鳝爹一去二十年没有消息。
他走后的第二年冬天。有一个清早,鞠保从湖滩上捡蚌壳回来,还没有走进窝棚,远远地就听见了从窝棚里传出婴儿的哭声。这地方除了牵猪接种的成年男女,就是下湖放牛、打鱼摸虾的半大孩子,从来没有婴儿哭闹之声的。鞠保虽已成年,但毕竟是个未破身的童男,听到婴儿的哭声,他既感到惊奇又有点张皇失措。孩子是横放在他的床铺上的。用小棉被包着,只露出一方糯米糍粑一样白白胖胖的小脸。鞠保进来的时候,小嘴正一张一张,哭得头摆身子抖的。这孩子的哭声清亮,已经把鞠保的窗棚塞得满当当的,哭得鞠保手忙脚乱,心花怒放。鞠保正在纳闷,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哟——我说鞠保呀,鞠保,你可真有本事呀,你养的狼猪接种,你也跟人接种呀!快说,这是跟谁家姑娘养的私孩子!说了嫂子饶你。”
鞠保一侧身,见是河口宛家的沙和嫂子,心中一喜,就说:“嫂子呀,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帮我!这一大清早不知是谁把这个孩子放到我铺上。我个大男人,这可怎么办哟!”
这女人却不做声。鞠保看她,见她撑圆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的小脸,嘴巴张得大大的,像要把孩子一口吞吃下去一样。
不知道是听了鞠保的央告,还是出于女人的天性,沙和嫂子仄身坐到铺上,抱过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脸贴着脸,亲了又亲,把孩子的泪水亲到自家脸上了,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一脸,孩子不哭了,这女人的泪水却“哗哗哗”淌个不停。
鞠保有点可怜沙和嫂子。这女人嫁到宛家墩没有半年,沙和就在禹王湖翻船死了。怀了几个月的孩子也成了一摊血水,白流了。就这样,她年轻轻地守寡,伴着沙和的老母整整过了五年了。沙和嫂子不算漂亮,但身子健壮,那些爱肉的后生汉子少不了要打她的主意。有意无意地在她的屁股上蹭蹭,在她的奶子上搔一把,或者拦腰抱住,装着是开玩笑地占些小便宜。无奈沙和嫂子自小跟父亲在村里的武场上学了几套拳脚,这些后生汉子只要近了身子,没有哪个不磕头叫饶,嫂子婶子姑奶奶地一迭连声地乱喊,求手下留情开恩,赌咒发誓说下次不敢。自此而后,无人再敢欺负沙和嫂子。
这女人亲过了,哭过了,又转悲为喜,眉开眼笑脸对脸地把孩子的小脸蛋左看右看,逗着说着,说着逗着,竟把孩子说逗得笑了。这孩子笑起来真好看。眼睛眯成了两个肉蛋子,嘴巴翕着,肉乎乎的,红艳艳的,又鲜亮又稚嫩。
见鞠保还在傻呆呆地站着,沙和嫂子瞪了他一眼说:“快去把门关上,别让早风吹了孩子。来,看看是男是女。也该留个生辰八字,日后也好接亲娶媳妇!”
鞠保把门关了。这女人像剥笋子一样一层一层把孩子的包布剥开来。剥到最后一层,喜滋滋地一叫:“是儿子!”又在孩子的脚下发现了一个黄布袋子。提起来,沉甸甸的,硬戳戳的。抖一抖,哗哗作响。“银洋!”沙和嫂子一把扯开紧束着的袋口,“哗”的一声都倒在铺上:“快,鞠保,数数,是多少!”她说。
两个人都激动得发抖。也怕得发抖。沙和嫂子抖抖索索地把孩子重新包好。鞠保抖抖索索地数着铺上的银元。数了几次,总是计混了数字。就汇拢来重新再数。又计混了。又汇拢来,又数。沙和嫂腾出一只手来帮忙。终于数清楚了,是一百块。整整一百块大洋!对这两个庄户人来说,这是一个一辈子也不会去想它,做梦也想不到的数字。要是在平时发了这笔横财,他们会立刻把它严严实实地藏起来,然后躲到菜园子里或是祖坟山上,或是哪个没人见着的草垛子后面,手舞足蹈地发一顿狂喜,洋洋得意地唱上几句。再走出来,在人前人后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穷皱巴巴的样子。再后来,便是整夜整夜地偎在被窝里,划算着如何花费这些钱财。如何让这些钱财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养儿生崽……
现在,这两个得了外财的人真正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笔财产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却不约而同地都想着给他们带来这笔钱财的孩子。沙和嫂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照这样看,这孩子是个富家小姐养的!”说着就哭了起来。又把淌着泪水的脸贴着孩子,口里不住地喃喃着:“我的苦命的儿哇!我的苦命的儿哇……”好像这孩子真的就是从她的肚子里钻出来的。
鞠保也觉得心酸,眨眨眼,忍住了泪。就把钱又装回袋子里。忽然发现袋子外面有字,看了一面,写着:“民国二十二年六月十四日巳时生。”再看另一面,是几句话:“有名无姓,名曰卵生。赐儿一姓,犹如再生。抱养君子,即为血亲。生身父母,永不相认。”鞠保读过几天私塾,这些字,他都认得下来,就把意思对沙和嫂子说了。
沙和嫂子一拍大腿,对鞠保说:“鞠保兄弟,算我们有缘。这孩子是你的,我替你养着。日后跟你姓戢,就是你的亲生儿子。有哪个嚼舌头的敢说三道四,你就说是老娘跟你生的!”鞠保一边点头,一边把脸涨得通红,就要把钱袋子交给沙和嫂子。沙和嫂子却说:“这个你先藏起来。不到卵生救命时不要用它。这孩子按庄户人的规矩养,包给你养起个大后生来!”
鞠保只好收起钱袋。又找了个瓦罐子,把钱袋放进去,当着沙和嫂子的面在床前挖了一个深坑,深深地埋在堤埂子下边。待夯结实了,又捧了些沙土来掩了痕迹。就对沙和嫂子说:“我日后要对这孩子有个二心,天打五雷轰!”
沙和嫂子觉得不必这么郑重,就说:“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要是说出去了,口舌生疮,不得好死。谁要是贪财,叫他的眼睛让老鸹凿了,叫他的五脏六腑让野狼撕了。谁要是把这孩子看外了,叫他……”
鞠保赶快用手堵住了沙和嫂子的嘴,说:“别说了,我信你就是,说多了不吉利!”
沙和嫂也觉得这咒赌得恶了。就依了鞠保,不说了。两人当下约定,只说拾了个孩子,别的一概不知。然后相跟着走出窝棚。这时候,天才麻亮。沙和嫂子的母猪正在那只狼猪的身子底下“哼哼唧唧”地喘着粗气,发着快乐的呻吟。
原来沙和嫂子是赶着母猪来接“五更秧”的。
十三
白鳝爹回到戢家墩的时候,卵生已长到二十岁。鞠保少不得要对他讲起拾得这孩子的经过。只是隐去了黄布钱袋的细节。说名字是自家取的,生辰八字是留在一张纸上的。
白鳝爹已然明白,也不愿多问。他谨记费公的嘱咐,不愿露出蛛丝马迹。再说,这二十多年来,除了费小姐,他也无数次想过孩子的模样。生个女儿该白嫩嫩的,脸蛋儿是圆的,小腿儿是圆的,胳膊肘也该是圆的,像刚出水的嫩藕筒子。生个儿子该是高高大大的,大眉大眼,大嘴巴,大耳轮子,配着方方正正的大脸,大手大脚,大胸脯板子,才像个男人。末了一想,又觉得好笑。这不都是费家的人吗,哪一点像自己呢。
待到见了卵生,他不禁暗暗吃惊。怎么就和自己想的这么相像呢。好像二十年前就见过。这不就是费公的模样吗!他差点叫出费公的名字来,忙咬住烟杆,强捺住自己的战栗和激动。
鞠保要卵生叫他“鳝爷爷”。论辈分理当如此。可无论怎么说,白鳝爹的心里总觉着不是滋味。这可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呀!他使劲吞下一口烟,又借着烟雾,“呼”的一声,把胸中的一口闷气送出来。
这一年,正逢卵生婚娶,媳妇就是自家妹子。是沙和嫂子和鞠保生的女儿。自从拾得卵生之后,沙和嫂子就三天两头往鞠保的窝棚跑,不时送来卵生成长的消息。一会儿说这孩子吃了谁家媳妇的奶。一会儿说这孩子昨晚上尿湿了床铺。一会儿说这孩子吐了一颗嫩牙,两颗,三颗……一会儿又说这孩子饭量真大,一顿吃了一碗焦米糊糊……后来,卵生会满世界乱爬了。沙和嫂子就把他抱到鞠保这儿来,让他在窝棚里、堤埂子上爬个够。这儿地界宽,松软软的草地,又不怕摔着,碰着。鞠保有时候就和沙和嫂子看着卵生顺着堤埂子往前爬,爬呀爬呀,直到爬远了,成了个黑点子了,沙和嫂子才叫鞠保把他抱回来。于是,两个人便轮番地夸奖卵生真行。卵生只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待放到地上时,他又一个劲儿地爬。再后来,沙和嫂子就常常带着孩子在窝棚里留宿了。那时候,她的婆母已经去世。湖区人对寡妇看得随便,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就连沙和嫂子比鞠保大着五六岁这一层,大家也觉得没什么不好。横竖鞠保从小没了爹娘,孤身一人,有个年岁大点的媳妇当家做主,知疼知热地照应,比爹娘还贴心。第二年,沙和嫂子就给鞠保生了个女儿,取名芡儿。
芡儿一出世,沙和嫂子就划算着长大了给卵生做媳妇,鞠保也同意。两口子把卵生当亲儿子养着,倒把芡儿一半当闺女,一半当了童养媳。芡儿和她妈一样,长成了人形就武高马大,敦敦实实,和卵生正好般配。湖区的孩子大都不需要爹娘调教,自小儿就跟乌龟王八老鳖鱼虾打交道,风里浪里练就的性子,走到哪里都不呆不傻,有肝有胆,绝不差逊别人。卵生兄妹不过十几岁上就是禹王湖的人尖子,伢头儿。春季里,山洪下来,在河口下木桩子,用草绳编成个大口袋,把奔上水的鱼兜到浅水滩上,逼在口袋底里,再用网围剿。秋天里湖汛退了,起五更半夜,在齐腰深的水里,挖起簸箕大的土碴巴,垒成一道一道土圩子,把偌大一个湖滩百十亩百十亩地分割包围起来。等水浅了,再堵住预先留下的缺口,在圩子上安下大小百十口鱼笼,半个月里,取出的鱼虾整船整船地往回装。冬天,在冰上凿窟窿,下钩捕鱼,安套子,套大雁,野鸭子,有时候也能套住黄鼠狼,野兔子,在齐腰深的烂泥里取藕,钻进野蒿芭丛里掏鱼庐子。夏天,撑起溜子,在湖荡摘莲蓬,捞菱角,打鸡头包,或是钻到一人多深的湖水里捞蛤蜊蚌壳,操起腰镰在水下划拉湖草,整日整日地在清亮的湖水里泡着,饿了有吃的,渴了有喝的,由着性儿在风浪里扑腾个够……这些,原本都是老辈子一代又一代都干过的事,但到了卵生兄妹手里,竟这样有声有色,呼呼吼吼,好像是干着什么大事业似的。这常常使戢家墩的一些老辈子禁不住啧啧赞叹,自叹弗如又莫名惊诧地连连摇头,口里还要打着啧啧说:“嘬!嘬!”
卵生兄妹也有自叹弗如的时候。每年冬天,禹王湖一带的渔村,村村都有几条索下湖。拉索,是本县湖区一种独特的捕鱼方式。一根十数丈长两指粗细的麻索,用桐油泡了,用猪血涂了,乌紫乌红的,沉甸甸的,像钢索子一样。麻索子两端由两个人打了活套斜套在肩上,或是由两条船拽着,拉成一个巨大的半圆,贴着湖底的烂泥缓缓行进。那些贴着烂泥躲着的、藏着的,伏着的,偎着的鱼儿,无论大小,碰着了这根硬铮铮的麻索,一个激灵,就要翻起一朵浑黄的水花。水花“呼啦”一下开到水面上,就有五六条汉子脱光了一只胳膊,提着大网,看定这些水花探手下去,轻轻地把鱼捉到网里。拉索的汉子一律穿着深及大腿根的生牛皮制成的腰靴。靴底密密麻麻地钉满了蚕豆大的铁钉子。靴身刷满了桐油。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地响,象推着沉重的独轮车子。这些汉子赤裸着一只膀子,提着网,拉着索头,在齐膝深的烂泥里整日整日地,整个冬天整个冬天地提起来,陷过去,提起来又陷过去地走着。刺骨的风不厌其烦地划拉着他们本已粗糙的皮肉,冰冷的湖水像锥子一样扎着他们的栗树疙瘩一样的臂膀,他们的网上都结了冰碴子,可是他们的头上,颈脖里却冒着热气。额头上,鬓角上结着一层风干了的汗水留下的盐霜。走得倦了,他们会对着毫无生气的湖面“哦”地大叫几声,或者扯着嗓子唱几句禹王湖的渔民都会的荤歌小调:
脚踩哟烂泥吔陷的深哟,
一陷啰陷进吔妹的心呐。
妹妹吔妹妹吔你莫怪啰,
只怪哟脚下吔鱼打啰浑……
走得倦了,唱得倦了,他们也会沉默下来。这时候就只有青风白浪在耳边“嘘嘘扑扑”地响,好像他们把禹王湖当了一只船,在推着拉着它默默无声地艰难行进。
只有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接船的人来了,堤上的火把亮成一条线,他们才又重新亢奋起来。这时候,他们完全是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渔船渔网鱼篓渔索和一天的收获,都有人接着。自家只要脱了腰靴,撂在肩上前后披挂了,换上堂客带来的步靴,大摇大摆地回家就是。屋子里有热菜热饭,热被窝等着,还有一壶谷酒。吃了喝了洗了脱了,就横倒在床上,打起炸雷似的鼾声,伴着女人在昏黄的油灯下剖杀捕回的鲜鱼……
卵生兄妹都眼羡这些拉索的汉子。每次接船,他们都举着火把跑在村人前头,看着这些人穿着腰靴从湖滩上大摇大摆地走上堤来,他们都要激动得眼睛发亮,心口“扑扑”地乱跳,赶忙跑下堤去,扯着拉着他们,叔叔伯伯大哥细爷地乱喊,喋喋不休地纠缠着询问这趟索的种种细节。又跑前跑后地相帮着卸船,扛网,抱鱼篓子。抓起索捆子套在自家脖子上,撒腿便跑……
一九五四年大水,芡儿在躲水神的船上生了第一胎,是个儿子。这年是马年,白鳝爹给孩子取名甲午。冬天,从禹王湖躲水神回来,卵生背着他爹参加了那场大雾掩盖下抢湖滩的恶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就像二十多年前他爹鞠保有过的那一次,而且是仅有的那一次一样。卵生已经正式加入了禹王湖的男人队伍了,只是这次抢滩没有结果,就在他爹鞠保晕倒在猪圈里的时候,有一匹快马从西北方向疾驰而来,冲过鞠保的窝棚,冲进了那一片裹着战云的茫茫大雾。禹王湖区区政府预先得知抢滩消息,派了一位民政助理员来制止了这场被当时的区长周民称之为“宛戢两姓的宗族械斗”。随后,戢卵生当了戢家墩第一个互助组的组长。腊月,卵生进了他这一组的拉索班子,第一次穿起腰靴下湖。芡儿也跟了自家男人,在船上相帮着干活。
禹王湖又多了一位拉索的汉子。至于女人跟船拉索,据说三代前出过一位祖奶奶。到芡儿这一辈,才有了第二个。
这都是白鳝爹回来后不过两年间的事。“世事也真叫变得快。”白鳝爹常常不无感慨地想。
十四
二十几年前,在那个月朗星疏之夜,费功质目送白鳝爹走下东南方向的湖堤,上了直通长江码头的官道,就叹了口气,回到住处歇息。几个月后,他自己也是从这条官道走的。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是死在他在北京当寓公时住的一进两重院落的北房里的。死的时候只有老夫人守着他。他有一个儿子,名叫费馨如。是费小姐的哥哥。早年出国留学,以后就定居在美国没有回来。老夫人在费公死后孑身一人,形影相吊,不久也寂寞去世。这些,都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新县志编辑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亲自调查所得的材料。据说,在他去世的前一年,省人民政府曾派专人进京,敦请他回省参与民政,做些水利方面的咨询顾问工作。这人就是他年轻时的热血朋友,民国二十一年拉着他谋划治水建圩,督修费公堤的那位堤工委员会的“委员长”大人。现在他是省政府参事室的一名参事。敦请费功质出山,自然是他的举荐。费功质当即慨然应诺。那位参事回省之后,他还有一封写给他并转省政府的长信,论及鄂东水利及本县湖区水患治理方略。内中免不了也要提富民圩计划。不过,从现在已由县志办转县文史资料馆收藏的这封长信看,费功质在五十年代初的这些构想,远比他三十年前在《致省、县当局及合邑士绅耆老书》和《筹建富民圩说略》中的计划要完善得多,也有气魄得多。可见这位老人壮心未已,而且终其一生,苦心孤诣,孜孜矻矻于未竟之业。信中只字未提儿女私事。但最后的那几句话,却着着实实地让他的老友痛哭了一场,语曰:“老朽一念所系,唯治水建圩。民二十一冬工既开,期其有成。终因老朽罪孽深重,天人共惩,祸及堤工。思之泫然。当此清平盛世,人不弃我,天假余年,老朽愿竭驽钝,效力前驱,共襄此举,成此大业,造福乡梓,赎我前衍。”可惜天竟不假年,就在费功质准备携眷南归的那年冬天,突然腹痛如绞,终至卧床不起,在病榻辗转经年。费功质死于一九五三年冬天。他终于无缘得见一九五四年那场百年不遇的洪灾和大灾之后他当年所期待梦想的“不受水患之苦”、“永享丰年之乐”的升平景象。人们推想,费功质如果此次得遂南归之愿,他或许还有机会与他的女儿见上一面。
费公堤是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了。费功质当年托辞北上揾食,携眷出游之时,对他的老朋友——那位堤工委员会的委员长,他是讲了实话的,直告费小姐所遭遇的不测之祸,无妄之灾。他的这位老友也体察他的难言之隐,终于不得不放走了他费尽心机请来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栋梁之才。费功质走后,费小姐在她父亲的这位老朋友家里住了大半年光景,终日闭门不出,只是读些佛学经书,连画也不作了。此时的费小姐已是六根除尽,万念俱灰。虽然依旧怀着凡人的骨血,但心神却在三界五行之外,是所谓水月明镜,清明澄澈,早已把半生经历忘得一干二净,连一点影子也不在心里存留了。等到第二年夏天,孩子一生下来,她就在后山白莲庵行了剃度之礼,在庵中逗留数月,冬天,就住进了渚牛山新建的水白庵。这是她父亲的老朋友特意为她修建的。庵址就在她自己选定的那片柏林里。取名“水白”,一是应了“水柏”二字的谐音。水柏既为古物,自然也有古寂幽玄之意,可见费小姐追慕古圣先贤之心;二是水无定形,白无定色,原本都是佛门之物。色相空无,正合费小姐礼佛的本性。由此也可见费小姐的一片良苦用心。她这次上渚牛山没有再走那片深水水域,而是取了旱路,只在到达渚牛山北边的湖岸,才登上一条小船,渡过在涨水季节才阻隔了渚牛山北端与湖岸的联系的那一截水面。然后弃舟登山,永远截断了与湖那边纷纷攘攘世界的最后一点尘缘。与费小姐结伴而居的是一位奇丑无比的女尼。这女人身材短粗,性情木讷,但却勤谨善作,自然包揽了即使是修行中人也必不可免的一应凡俗事务。间或也下得山来,到湖那边的集镇上买些油盐米柴。湖区人笃信神佛,都知渚牛山新结了一座水白庵,庵里来了两个住持的尼姑。虽然能见到的这一位奇丑无比,但既是佛门弟子,也就不敢随意冒犯,用肉眼凡胎,去妄断美丑媸妍。当然也就更没有人去猜测不能见到的那一位的“我佛尊容”了。这自然是费功质的老友的一番苦心安排。其实,这位女尼并不认真修行,只是作佛门装束,不过为费小姐做伴罢了。就是费小姐本人的修行,也只是读书诵经,随意行止,并没有寻常寺庵那样严格的早晚功课。这倒也应了禅宗的“见性成佛”的修行之法。原本就是修身养性,借此了绝尘缘,是不必一定要成佛成仙的。费小姐法号静如,伴她的女尼也有一个法号,唤做静若。这形同主仆的两个佛门弟子结伴住了二十五个春秋,直到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费小姐走入了那仅有的一片湖水之中。
民国二十二年冬,费功质的老友,也就是那位堤工委员会的委员长,因抗议国民党八十三团所部和当地铲共团在湖区骚扰,妄捕妄杀筑堤民夫,又为营救几位横遭逮捕的同窗学友奔走说项,而被扣上“通匪”、“窝匪”、“庇匪”、“护匪”的罪名,险遭暗害,终于愤而辞职,挂冠云游,辗转进入苏北,数年后在苏北抗日根据地兴办教育事业。费功质的另一位老友,也就是那位腰缠万贯的实业家,也因此而远走海外。后来竟把万贯家财投入海洋捕捞业,创立巨鲸公司,成为渔业巨子。旧朋云散,浮生若梦,费功质的根治水患,修筑富民圩计划在本世纪初、中叶曾两度昙花一现,终至灰飞烟灭,渺不可求。
所幸费公堤已见雏形。虽然后来经过累年加修,已非当日模样,但费功质奠定鸿基,功不可没。费圩人引以为傲的,除了禹王湖的出产,不过就是费公留下的这一点地脉的灵气。那个由S形湖堤切割开来的青白两色组成的八卦图形,永远是一种神秘的象征,在向过往行人昭示一个永恒的秘密。
费圩人宁可放弃祖辈沿袭下来的宛戢圩的称道,而把他们的生养之地叫做费圩。把这一座本属宛戢两姓的湖堤叫做费公堤。
十五
五十年代的费圩,真可谓青山绿水,花花世界,丰衣足食,人面桃花。人民政府不费吹灰之力就根治了湖区水患。费圩一年两熟,鱼肥水美,菱藕丰茂,稻菽飘香。“这才叫富民圩哪!”白鳝爹常常想:“费公如何就这样料事如神,知道日后定会出现这番景象。”他又忆起了二十年前他和费公的那次谈话。心想:“要是他亲眼见到这番景象,那该是多么的好!”
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化后,卵生当了费圩大队的大队长。大队比初级社和高级社都要大,连宛家墩也包括在内。宛戢两姓的旧怨已消。什么都是国家的,还抢个什么滩!把国家交给的田地种好。到国家的湖滩上牧猪放牛。到国家的湖里打鱼吃,找钱用就是了。只要你有力气,肯干活,人民公社好,吃不愁,穿不愁。国家比费公有能耐。治了水。修了闸。筑了堤。开了港。疏通了大小河道,又加固了长江干堤,不怕水淹,不怕天旱。四五年不发大水,连戢家墩人做新屋也不想挑地基了。木料紧缺,胆子大的连列架也不要。既无水无灾,放宽心过安稳日子就是了。禹王湖人到这一代才慢慢把躲水神的事给忘了。几年不到禹王镇安营扎寨,那些旧日的相好也渐渐地情分淡了。
这一年,费圩的历史翻开了最壮丽的篇章。当年的禹王区区委书记周民,现在正当着本县的县委书记。周民书记在本县上乡山地和下乡的平原地区共放了百十个卫星,又风尘仆仆赶到他旧日的根据地,现在的禹王人民公社蹲点,决心要在这个鱼米之乡放出个粮食和渔业双料卫星来。上乡山地树多,大办钢铁就地取材,好让钢铁元帅升账。钢铁元帅果然升帐了。平原地区以植棉为主,周民书记的口号是把百里平川变成百里棉海。果然百里棉海滚滚银涛。粮食卫星是放过无数了。可与兄弟县比,总觉过于一般。正苦于在这方面难以再造奇迹,忽然有旧日下属从禹王湖送了一条鱼来,就想,何不在粮食卫星上再联结一个渔业卫星呢!俗话说吃饭搛菜。有白米饭吃,又有鱼搛,两个卫星齐上天,再把食堂抓上去,让全县的食堂都吃上禹王湖的鲜鱼,那才叫天堂生活哩!数日后,周书记就是用吃饭搛菜的比方给禹王湖区各级干部讲述这番道理的。周书记会作报告早就有名,这个比方更是通俗易懂。大家都明白好饭好菜应当互相配合,两全其美才是幸福生活的道理,于是更加信心十足,一定要把这个双料卫星放上天去,放得高高的,让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费圩大队当即下了战书。经过一番争夺,又夺得了先锋大印。周书记交下两面先锋大旗。一面由费圩大队书记宛树华执掌,一季要把粮食卫星送上天。一面由大队长戢卵生执掌,夏收之后,拉开战幕,一定要放出一颗渔业卫星来。周书记特别关心卵生的这颗卫星。一再握手拍肩,把千斤重担压到了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肩上。
夏收后,禹王湖历史上罕见的大围捕开始了。这年山洪不大,从后山下来的水甚至没有溢出那条小河的河床,就在两岸青草满滩猪牛的夹送下,不紧不慢地注入了禹王湖。然后,涨满了水的禹王湖又消消停停地漫上滩来。把湖滩上的青青草皮猪屎牛粪全都浸进齐腰深的水里。水不急,鱼不大。但那些半大鱼儿和虾头蟹脑,正好趁着这不紧不慢的水势成群结队地爬上滩来,痛痛快快地饱餐满滩的猪屎牛粪,嫩嫩青草。直吃得肚大腰圆,撒着欢儿满滩乱窜。这是它们自打春汛以后就没有痛痛快快地尝过的美味佳肴。所以这一年扑滩的鱼儿格外多,像三月三赶庙会一样,把个湖滩满满地铺成了一簇花团锦簇。
已经是经验丰富的卵生察看了鱼情水情之后,心里就有了个数。他想这一滩围上个三四万斤鱼,绝无问题,就动员青壮男力,连夜下湖,趁着开始退潮,在湖滩上,隔着小河,围起了五六个大套。又派人守住套口。三五日后,等水势一缓,就在天亮前堵口下笼。数百口能装得下半大孩子的鱼笼一旦在套口里安下了,笼笼满装,你就看那成垛成垛的鱼儿吧。这送卫星上天的一级火箭注定是要点响了。
果然,一连几夜,禹王湖满湖滩都是汽灯,马灯,灯笼,火把,一节一节的,如腾龙走蛇,首尾相连,把水面照得如同白昼。火光灯影里,人声喧闹,船来船往,像驻扎了百万水师,引得妇女儿童都来观看,守在费公堤上,整夜整夜不肯离去。那景象真可谓壮观无比!四天后,第一批鲜鱼起水。当费圩大队抬着鱼儿,敲锣打鼓,举着大红喜报到公社报喜的时候,正在公社坐等消息的周书记当即赋诗一首,以示赞扬鼓励之意。诗曰:“禹王湖人真英豪,翻江倒海战龙鳌。日产鲜鱼三百担,龙王不交也得交。”卵生受了鼓励,劲头更足。首战告捷之后,又动员数十条船远走深湖,带上禹王湖人很少用的旋网,要在禹王湖上布下真正的天罗地网,叫乌龟王八,老鳖鱼虾无处遁逃。不几日,旋网船又庆丰收。喜报送到公社,周书记在县上闻讯,又赋诗一首。诗曰:“禹王湖人有胆量,布下天罗和地网。先网虾兵和蟹将,再下深海捉龙王。”
八月中秋。卵生的船队赶回来过了一个中秋节。各家的女人吃了晚饭就上床,陪着男人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天蒙蒙亮,就打整拉索的家什,等不及入冬,就要下湖走索了。这在禹王湖走索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在这十余套拉索班子中,已有几员女将。其中自然少不了卵生的老婆芡儿。
这年下半年,全县的食堂正办得红火。许多食堂都吃上了禹王湖送来的鲜鱼。果然,鲜美无比,味道不错。禹王公社费圩大队已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戢卵生的名字上了县报、省报,听说也上了北京的报纸。广播喇叭里把这三个字都叫灵了。公社的院墙上,一人多高的宣传画里,画着比赛跃进速度的火箭、飞机、火车、汽车、轮船、牛车、乌龟。费圩大队坐上了火箭,飞上了天。火箭飞得真快,屁股头“哧溜溜”冒着一串白烟。围观的人无不摇头咋舌,啧啧赞叹。费圩大队的人这阵子到镇上来,走路的脚步格外响,胸脯子也挺得格外高。还左顾右盼地招人注意,生怕别人不知道。
十六
湖那边尘世的喧嚣,丝毫也没有影响渚牛山上两个出家人的清静。费小姐记得以前读过陶渊明的一首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她很喜欢这首诗,常常情不自禁地出声吟哦。但是,待到她细细地咀嚼咂摸这首诗的意境,又觉得自己的心绪和处境都和一千多年前的这位隐逸诗人相去甚远。二十多年来,自己清心寡欲,虚怀静虑,但知春秋代序,不问人世沧桑,也可谓“心远”了。故而渚牛山离湖那边纷纷攘攘的世俗生活,虽一水之隔,却是咫尺天涯,对自己来说,真判然有若天壤之别。对于湖那边的事,她从不过问,也无从问起。在开头的几年,静若为柴米油盐,还常常下山。后来,山上开出了几块菜地。静若侍弄,自己有时也帮衬着,四季菜疏便绰绰有余。静若下山的次数益发少了。再后来,静若在一年之中难得下山一两次。这大半是因为这时候山上有一位常来常往的香客,由她捎带些必须在公私店铺里采买的粮食和食品杂物。
这位香客就是禹王镇上的蒲花嫂。说起渚牛山水白庵的这位香客,也跟庵里的两位住持一样,原来只求有个清静处所,让自己寻下半日安宁,好暂时摆脱那些时时刻刻纠缠着自己的痛苦和烦恼,并不一定是为了死后登天才虔心礼佛的。水白庵本没有什么香客,刚建庵的时候,附近的几处寺庵颇有戒备之意,生怕日后分抢了他们的香火。后来看水白庵的香火并不旺盛,非但香火不旺,简直就没有听人提起。大约是供奉的菩萨从未显过一次神灵,故而无人求拜,于是也就渐渐地放了戒心。这在解放后倒成全了水白庵的名声。刚解放不久,县政府管宗教的人来过一次,是费小姐亲自接待的,不过是问过结庵建屋的一些情况和两位住持的俗姓法号,以及生活上和从事宗教活动中的一些实际问题,作了些记录,又交代了一些宗教政策,就走了。来人很礼貌,言行有节,不逾规矩,这使费小姐甚觉宽慰。至于来人谈到的那些宗教政策问题,对费小姐来说,并不陌生。据她出家前从读书看报中所得的了解,无论前朝后代,立国建元之初,对宗教大多是采取敬重和保护的政策。新政府来了解情况的人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自信笃意修行,无害于国,无害于民,一心向善,警世劝人,政府是不会加害于她的。唯有问及出家前后的姓氏籍贯,费小姐很礼貌也很婉转地请求尊重她的个人意愿。来人便不多问。这是水白庵结庵后与外界唯一的一次正式交往。这次交往让费小姐得知外界已发生了改天换日的变化,不禁凡心萌动,竟有几日焦虑不安,挂念年老父母的吉凶祸福。但不久又强捺俗念,潜心佛理,心境复归于平和宁静。其实,对于费小姐出家前的出身,身世,籍贯姓氏,县政府管理宗教事务的部门早已了如指掌。当面问问,只是例行公事。此外,也想借机试探一下费小姐是否真的完全断了尘缘,好决定是否把她父母解放后的行踪,生活情况及省府决定聘费公回省参与民政的事情告诉她。见她果然六根除尽,便不好强加于人。费小姐因此失去了一次不可弥补的宝贵机会!两年后,费公去世,县政府还是派人把这个噩耗告诉了费小姐。费小姐听后默默不语。她一连为她的父亲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这是静若第一次听费小姐像真正的出家人那样唱诵经文。木讷的静若竟被费小姐的虔诚感动得泪流满面。水白庵在解放前恪守佛门清规,解放后又未参与迷信活动,不过是两个厌烦了世俗生活的女子闭门修行,加上费小姐又是本县开明士绅费功质之女,政府自是格外放心。多年来,虽然庵堂清冷,但吃着政府配给的油米,又无骚扰,已经进入中年的静如,静若,倒是比往常更觉心静。
蒲花是静若在禹王镇上遇到的,说来也算得上是佛祖脚下的一位俗家弟子。自从白鳝爹无缘无故地突然出走,后来又死了丈夫,蒲花连遭这两次情感上的打击,已是站立不稳。她那时不过半老徐娘,加上又开着一家杂货店,来往的人多,难免有一些轻浮子弟,浪荡男人想趁火打劫地捞点油水,占些便宜。蒲花虽然有了男人还跟白鳝爹相好,但毕竟是个刚烈性子,最见不得这等獐头鼠脑、猥亵不堪的男人。遇到这等事,常常是一时兴起,就当众泼人面子,撤了人家下楼的梯子,弄得这些惯于软磨软缠,死皮涎脸的人面子上也挂不住。日子久了,虽然没有人再敢浪言浪语,动手动脚地对她耍无赖,但不三不四、不冷不热的酸言醋语,却把她的耳朵填得满满的。想发作没有对象,不发作又觉得委屈。就为这,这个人前人后敢作敢为的蒲花不知道偷偷哭过多少回。有时候一大早开了门面,眼睛还是红红的。对店里的事,她渐渐地也没了心思。横竖一个人,又不怕饿死,卖多卖少,要卖不卖都一样。心冷了,意懒了,情倦了,做事打不起精神,生意就做得冷淡。常常是一个人对着柜台枯坐。心想,人活着也不过就这么回事,说到底没多大意思。只有当渚牛山上的静若师父来店里采买油盐酱醋,她才打起精神里外招呼。直到静若告辞走了,她还要恋恋不舍地追望着那个穿着鼠灰色布衣的粗短背影,好像一颗心也随着这位出家人去了。有一次,她竟然情不自禁地当着静若的面说:“什么时候能像师父这样就好!可惜我没有这个缘分。菩萨看不上我这个无福之人!”静若只是合掌颔首,口诵“阿弥陀佛!”并不随意答话。忽然有一天,静若在起身告辞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一尊瓷质观音。佛像不大,不过五寸上下,但瓷色洁白,晶莹剔透,通体上下,好像没有肉质,只是一团光辉凝聚而成。蒲花当时就看得呆了,对着佛像不住地作揖叩首。等到她想起感谢静若师父,静若师父已走了多时了。自此,那尊瓷质观音就成了蒲花的终身伴侣。水白庵无意间竟收了一位不入山门的居家弟子。
蒲花的心灵得了安慰,自是静若做下的一件善事。但静若却并不当作一回事。她甚至连一向以师姐相称的静如也没有想着要告诉她一声。在她眼里,蒲花一个寡妇人家,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无助无援,开着一家小店,艰难度日,实在是可怜之至。又见她常常哭红了两眼,没精打采地守着柜台,知道这女人心里一定很苦,更生恻隐之念。加上自己数年来采买的油盐酱醋,都是蒲花店中备办的。蒲花收拾得干净,出家人吃用起来心里安稳。每次来店,蒲花又是端茶,又是让座,有时还留一顿斋饭,对自己十分热情。静若也常常想着能有机会报答一回。这都是静若的未能脱俗之处。但静若的这片善心却正合佛门弟子的慈悲胸怀。而且她所做的,也都是一个出家人的作为。蒲花把这一切都看成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对她这个堕入苦海的女人的善意超度。从此,在观音像前早晚奉香,瞑目合掌,殷勤礼拜。有什么苦处,也都向观音菩萨诉说,求菩萨明断善恶,指点迷途,待观音菩萨胜过了亲娘热老子,比百十个干姐姐湿妹妹都要知心。从此以后,果然心静了许多,做事也显得精神起来。有时候,她也关了店门,顺便把静若要买的东西带上,走十余里旱路,从渚牛山北端上山,到水白庵来与静若相聚半日。照例是进门一炷香,先拜了水白庵供奉的观音佛像,这尊佛像比静若送给蒲花的那尊大些,但也不过尺半左右。也是瓷胎的,一样的晶莹如玉,只是脚下踩了一团莲花,站在佛龛之上,给人以飘飘欲飞的感觉。这是使蒲花觉得格外让人敬畏的地方。所以每次到水白庵来,她都要精心洗涮,里里外外,换了三新,才敢在菩萨面前跪下。拜过了观音菩萨,就陪静若说话,顺便也相帮着做些趁手的杂活。在水白庵吃过过午的饭食,就起身下山。水白庵一日两顿,下一顿吃得晚,吃过饭赶十余里路到家,天已擦黑。
费小姐只在吃这顿饭的时候,才出来见见这位常来常往的香客。蒲花也知道这位静如师父的脾气古怪,轻易不肯露面,所以弄得她吃饭的时候格外紧张。常常是眼睛盯着手上的饭碗,只顾往口里扒饭,却忘了伸筷子夹菜。费小姐见她紧张,就客客气气地请她随意。她一边应着,一边更加手眼无措。有一次竟连连往口里夹菜,却又忘了扒饭。惹得静若在一旁嗤嗤地暗笑。等费小姐吃完了饭进里屋了,静若就说:“其实我师姐很和气,你不用害怕。”蒲花点点头,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又说:“我也知道她人好,不知为什么,见了她我的心里就咚咚直跳,觉得她好像不是我们这样的凡人,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一样!”“那倒不是。”静若淡淡地说,然后就不做声了。蒲花知道她不愿谈论静如师父。每次在一起说话,只要说到静如师父,她要么不做声,要么就把话岔开,总不愿多说半句。弄得蒲花越发觉得静如师父神秘莫测。她的紧张心理大约也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其实,静若也从来未曾谈过自己。谈别的什么,她有应有答,话虽不多,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冷落。一旦话题涉及她自己,她就守口如瓶,滴水不漏。这常常使得蒲花的心里无端地生出一些感慨来。觉得自己到底与出家人隔着一层,连交个朋友也不能知心。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何曾把心中的隐秘都告诉了静若师父呢?自己和白鳝哥的那一段秘密不是从来就未曾说起过么!俗话说,人心隔肚皮,真正知心到家的,世界上怕只有自己对自己了。这样一想,就又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了。
蒲花的到来,多少也给渚牛山带来了一些外面的消息。不过这些消息仅限于静若知道,她是从来不用这些俗世的纷纷扰扰去打搅费小姐的修行的。从蒲花口里,静若听说过国民党军队和当地铲共团在湖区的骚扰,挨家挨户地搜索共产党,乱捕乱杀。听说在金水村一次就杀了三百多人,血流成河,把过水塘都染红了。砍下的人脑袋用箩筐挑到县城,一排一排地挂在城墙上。听得静若毛骨悚然,闭目合掌,连呼“阿弥陀佛”。后来逃日本人,一口气跑到后山四十八家躲起来,半年不敢露面。再后来就说刘邓大军,说土改,说合作化,说公私合营。这些名词静若都听不懂。只知道共产党坐了天下以后,老百姓确实安居乐业了。自己下山去也看见过,委实不假。最近半年,蒲花说得最多的是什么放卫星,大跃进,人民公社,大办钢铁,吃食堂之类的话。静若听得新鲜,却益发糊里糊涂的。只知道大家在一起吃饭,把自家的铁锅都交出去熬铁水。觉得这倒省事,少了几多麻烦。又听蒲花说她们那儿的食堂这些时天天吃鱼。吃的鱼都是一个叫卵生的后生领人打的。这人是湖那边戢家墩的,二十几岁,本事大得很哩。一连到镇上报过几次喜,蒲花认得他。镇上的人都认得他。他的名字经常上报,广播喇叭里天天表扬他。还到县里开过会,名气大得很嘞。蒲花只顾放连珠炮似的说着,却见静若在一旁合掌念佛,赶忙住了口。知道自己不该说鱼。佛门禁杀生灵。看来这个有名的戢卵生在菩萨面前是吃不开了。她也像静若一样合掌,连说:“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十七
一九五八年冬天,禹王湖区空降一场暴风雪。往年只有到腊月尾上,禹王湖区才有雪下。这年却是过了冬至,就大雪飞扬。一连数日,竟把湖区的沟汊塘堰封得严严实实。加上连日的叫北风,一层一层地把冰板子结得半人厚。残荷叶,败芦苇,连带着稀泥巴烂湖草,都做了冰馅儿了。冻死的鱼早几天就浮到水面上,这几日已是冰封雪葬了。在禹王湖人的记忆中,封湖的事只是听老辈子说起过,却未曾亲眼得见。这年冬天,竟让禹王湖人开了眼界。在费圩一带湖面上,除了靠近渚牛山西南边的那片深水水域在冰雪的反照下还闪着兰幽幽的水光之外,其余的湖面都让冰雪封住了。胆大的人开始在冰上行走。有人坐在一个大木盆子里,让人推着,在冰上飞快地奔跑。
雪还在下。风势倒是慢慢地减弱了。
费小姐自然也是二十多年来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大雪。往年下雪,渚牛山的树林子里倒是常常铺着厚厚的一层雪被。如果是冬雪,有冷风护着,化得稍慢,可以十天半月地赏玩雪景整日整日地逗留在树林子里,流连忘返。要是春雪,就化得快,一天半日的,就浸湿了山地,沿湖一带的山石间还哗哗地淌着冰冷的雪水,流成了一道道清亮的小溪。水柏经过一冬的霜寒,又接受了春雪的洗礼,益发显得乌黑油亮,好像已经褪尽了皮肉,只剩下一点骨血凝成了铜枝铁干。她觉得这样的古物,本不该有什么皮肉。皮肉历久必然腐朽,骨血是一点精气凝成,是可以在天地间长留的。这千年古物,想必是一点精气不化,历千磨百难,万劫不复,才修炼成这般模样的。世人只认它形象丑陋,不敷大用。须知好看不过是一袭皮肉,唯无一用才存其万有。世上有用之才,哪一个不是因其有用而身殒形销,唯无一用者,才能笼天地造化,揽四海古今,得真逍遥!费小姐当初为这片水柏林所感动,不过因为它是千年古物,古拙真纯,不似繁花缛草,茂林杂树,盛欲逼人。等到她选了这片水柏林作为修行之所,她才渐渐地明了,原来这千年古柏,正是她刻意修行的楷模。她涉猎广泛,读的书多,到这会儿,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释是道。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她所悟得的许多真谛,大半都是从这片水柏林身上得来的启示。这大约也是费小姐与其他佛门子弟的不同之处。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费小姐是把她学得的画理用到修行中了。
从那次突来的打击之后,费小姐久不作画。画必得注笔色相皮肉,她已经见不得她笔下众生的那份恶浊了。世人之苦,皆苦在这色相皮肉。倘无色相皮肉,人无所欲,已不欲人那该多好!花草树木,亦为这色相皮肉数字所累。倘无色相皮肉,即无砍伐攀折之苦,也免了春夏秋冬四时轮回的劫难。她又想到了那片千年古柏。古柏千年不雕,四季如斯,皆因皮肉尽销,色相全无,故而不惧风霜雨雪,免遭刀锯斧钺之灾。她有几次倒很想画画这片水柏林。无奈提起笔来,又免不了穷形尽相地细细勾勒。结果虽毫发不爽,但终归是个隔,画不出水柏林的那一点古拙真朴之气来。直到后来,她才渐渐地悟得,世上万物并非一定要穷形尽相,才算是画在画上了。图形图相亦不过画皮画肉,倘得不着真神元气,不过是把画外的皮肉搬到纸上而已。自此而后,她自忖深得画理,渐渐地竟故态复萌,又生出了作画的兴趣。但此后作画,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对着面前的景物一笔一笔地细细描摹了。而是先停下纸笔,凝思默想,有时半日,有时整天,多者甚至十天半月,等到自己渐渐地化入景物之内,眼前的景物已成一团浑茫之气,才提起笔来,一挥而就。这样,她倒也画了几幅自己觉得满意的好画。只是静若看了,觉得不像。常说:“这画就好比没鼻子没眼的孩子,是倒是那么回事,只怕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出来,顶不了大用!”费小姐听了只是笑,并不言语。她很想用这种写意之法画画那片水柏林。
几天来,费小姐都在那片古柏林中徘徊。地上是厚厚的积雪,天上仍然有雪花飞舞,天地之间,浑茫万状,连渚牛山也化入其中,辨不出山形树影,都成了一团阴森森的寒气。好像天地未开之时,就是一个巨大的冰团,世间万物都裹挟其中,沉睡了亿万年,只是后来才苏醒过来。费小姐惊讶于那片水柏林,连日的大雪,竟不沾一粒雪粉,依然是乌亮青苍,簇拥在天地之间。她突然觉得,这千年古树在亿万年前定是被火烧雷劈过一回,旧日的枝干皮肉,根须叶脉,早成了一团黑炭。这团黑炭又在冰雪中包裹了数万年,才孕化成这一团精灵之气。就好像天地初开之时,山崩地裂,地火炎炎,被烧焦了的树木埋在地底下变成了今日的煤炭一样。怪不得它不招惹风雪,原来它根本就不是树,而是天雷地火铸造就的精魂。
费小姐觉得她现在能画好这片水柏林了,就回庵去取纸笔。正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从她站立的这片水柏林朝东南方向上望过去,不远处的湖面上,在那片尚未完全封冻住的深水水域,似乎有一个黑点在风雪中游动。她觉得好生奇怪,在这样的天气,不可能是鸟,不可能是人,也不可能有船只行走。难道禹王湖真有什么精灵,要在这风雪天气出来显形?看看又似乎不见有什么特异之处。心中疑惑,就回庵去叫静若、蒲花。静若正在与蒲花围着火盆说话。蒲花是昨日上午关了店门,踩着已被完全封冻住了的湖汊上的冰道上山来的。她见天寒地冻,特地备了些木炭,送上山来给两位师父烤火。
三个人站在东南方向的悬崖上,打着遮手,朝湖上张望。风雪太大,只看见一个黑点在动,看不见是什么东西。渐渐地,这个黑点朝渚牛山方向飘过来了。近了,再近了,已经被近湖的冰挡住了,停下不动了。
蒲花突然惊叫起来:“船!是船!”
费小姐和静若也看得真切。但大家都感到奇怪。这个时候湖上怎么会有船呢!莫非是被前几日的大风刮断了缆索,飘到这儿来的?但怎么前几日就没有看见呢!再说,也飘不到这么远,在近湖就该被冰冻住了。莫非——船上有人?蒲花突然记起这几天在镇上食堂吃饭,听人们纷纷传说戢卵生的船队被风雪冻在湖上了,公社正组织人马营救,但因湖上不能走船,至今没有消息,莫非是——
想到这里,蒲花当机立断,转身到庵里去拿了一个费小姐和静若平日里在近湖采摘菱角莲蓬用的大木盆子,又随手拿了一根晒衣服用的长竹篙子,把这些东西搬到近湖的冰面上,自己就坐进木盆子,又把竹篙子拿在手里,对静若说:“你推我一下。”静若用力一推,木盆子顿时滑出老远。蒲花又顺势用竹篙子撑了几下,木盆子就滑进远处的风雪中了。
费小姐和静若都为蒲花捏着一把汗。但心下又十分感动,觉得蒲花到底没有枉信一回佛。我佛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不一会儿,就听见蒲花在远处大声喊道:“有人——”又见她爬上船去,好像是把船上的人搬到木盆子里。自己又从船上跳下来,干脆把竹篙横到木盆子上,推着木盆子,从冰上滑了过来。
十八
船上的人果然是戢卵生。
卵生的船队从中秋节后出发,在湖上已经苦战了三个多月了。头两个月,他们都在费圩一带的湖面活动。天气暖和,鱼不偎泥,热水索,不易拉。但这一年的鱼厚,十天半月,总有过几百斤鱼往回装。顺便带些油盐米菜柴火杂物,补充给养。运输船每次都从公社带回一张用大红纸写的表扬信。有时是县委书记周民的口头鼓励。还有层出不穷的新鲜事和各行各业各村各队放卫星的好消息。大队书记宛树华已在宛家畈放出了一个亩产万斤的粮食卫星。听说前些时参观取经的人络绎不绝,宛树华的名字也像戢卵生一样上了报纸。但后来又听说别的地方有亩产三万多斤的,比宛树华放的这个卫星大,硬给比下去了。公社书记为这事还埋怨过宛支书,说他保守。宛支书正为这事着急。据说周书记不这么看,他说如果我们放成了一个双料卫星,那就比任何一个独门卫星要大。这意思自然是指望着戢卵生的船队。大家受了鼓励,劲头更大。
戢卵生的船队除了十几个烧火做饭、摇船拽索的妇女,全是清一色的青壮劳力。两个多月来,他们几乎是赤裸着身子在泥里水里跋涉。在冬季的寒流到来之前,天气尚暖,用不着穿戴腰靴。男人们上身脱了赤膊,下身只穿一条遮羞的短裤,天蒙蒙亮就跳进齐大胯深的泥水里。深秋季节,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隔日的余热已散发净尽,泥里水里都有些寒意。在下山的时候,有人还穿了一件褙褡,但过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发热,头上嗞嗞地冒着汗气。再有一会儿,太阳出来了,起先是热烘烘的,而后就有些扎人,再后来就烘烤得人汗流浃背了。一阵风过来了,再一阵风,吹干了浮汗,留下了一层盐渍,也留下了汗水的碱黄色。又是汗水,又是风吹。就这样,两个多月的太阳和风,两个多月的辛苦劳作,艰难跋涉,把这百十条汉子都改了一个样子。浑身的皮肤黑亮呈泥鳅色。向晚时分,坐在各自歇息的船头甲板上,面向夕阳,俨然如一尊尊黄杨木雕的罗汉菩萨。女人们的面色也由黄变红,由红变黑,变得像抹了一层黑粉,连自家的男人也认不出来了。
这都是和戢卵生一块儿系抹兜、穿开裆裤长大的姊妹弟兄。十几年前,宛戢两姓虽然每逢大水之后就有一场争抢湖滩的恶斗,但一旦疆界划定,两姓人家倒能相安无事。毕竟从祖上起就沾亲带故。何况抢滩时蒙了脸面,也是留了后路,为了日后还能相见,不至于成了不共戴天之仇。除了猪牛不能过界,围滩围套捕鱼不能过界,在浅滩上采菱角、摘莲蓬、踩野茡荠、挖藕或打黄鼠狼、野兔子,猎捕大雁、野鸭子不能过界外,两姓的大人孩子倒是常越过边界互相说话、打闹玩耍。自然也免不了要把在各自疆域内的辛苦所得互通有无。尤其是孩子,从来就不理会大人之间的争斗到底是真是假是死是活,是血海深仇还是做做样子。大人不让他们看见那些恶斗的场面,他们也闹不清更不想去弄清楚那些恶斗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大人说过什么不准做。不准做就不做。偶尔犯禁也不过挨一两句骂,顶多屁股上挨几巴掌,以后记住不犯就是了。至于大人没说不准做的,就得全凭他们自己做主了,他们也有自己的王国和王法。他们的王国就是这片大湖滩。在他们眼里,这片大湖滩是一个没有分割的统一的国土。在这片国土上,谁最有能耐谁能做几件大家做不到的事让大家佩服,谁就是王。大家就听他指挥,跟着他的下巴动,谁要是不服或想拉个小山头与国王对抗,不用号令,大家就会冷淡他、疏远他、挖苦他、嘲骂他,直到寻衅打架,群起而攻之……
卵生从小就是这片湖滩上的孩子王、伢头儿。他不是靠武力征服他的臣民的。虽然他身个壮实,力气也大,却不爱扯皮闹事,在这群孩子中算得上是性情温和的。他让这群孩子心悦诚服,全靠了他从小练就的一身捕鱼技艺。提起卵生捕鱼的本事,戢家墩曾有人对外姓客人说,这孩子能在清水塘里捞出两只虾,从干泥地上挖出两条泥鳅来。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戢家墩的孩子跟着卵生下湖,从来没有打空手的时候。所以孩子们都愿意跟上他。渐渐地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领袖了。但大人当中,也有人对卵生的鱼性持不同的看法。说这孩子手段太绝,什么时候都要赶尽杀绝,不给鱼类留个活路,像西头的老绝户。西头的老绝户是戢家墩西头住的一个杀脚鱼的孤佬,早十几年就去世了。这人一生中杀的脚鱼成千上万,宁可为跟踪一只脚鱼翻过县界走三天两晚上的路程,也不给脚鱼一线侥幸逃脱的希望。有一次他跟踪一只脚鱼到了邻县的一个小镇,找到了脚鱼藏身的土包,插上一根草棍,就到镇上的酒店去,卖给了酒店的老板。等到他与店老板一起去取脚鱼时,却雷鸣电闪,暴雨倾盆。他被一个炸雷打死在那个土包旁边。那个当场吓得昏死过去的店老板事后告诉人们,那只脚鱼是只母仔,是爬上岸来生蛋的。土包旁边有个土炕,坑里有一窝脚鱼蛋,那只脚鱼却不见了……
除了遭受雷击这一节,在卵生长大以后想起来觉得有一种无名的恐怖之外,他对这个杀脚鱼的老人的故事从来就充满了兴趣。每次当人们说起这位老人和他的那些神秘的行踪的时候,他就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激动和亢奋的情绪充溢着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有几次,他甚至一听完了故事就提起捕鱼的家业下湖,在那些沟沟汊汊塘塘堰堰间,使出全身解数,把脚下的鱼儿逼上绝路。从这种尽情尽意的捕杀中,他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痛快和惬意。
这一年大放渔业卫星,是戢卵生有生以来度过的一些最激动人心也最威武雄壮的日子,这只有在一九五四年的那次抢滩中才短暂地经验过一回。可惜却被政府制止了,留下了一个永久的遗憾。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不是人与人斗,是人与鱼斗。周书记说是同大自然作斗争。上级领导支持,斗好了,多出鱼,还要登报纸,得表扬,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开庆功会,坐主席台。他感到这才叫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现在,他走在他的伙伴们中间,他还是他们的领袖,是他们的头儿。是他领着他们同自然斗,要斗出个青山绿水、花花世界、丰衣足食、人面桃花的天堂生活来,有什么不好!就说眼下顿顿白米饭,餐餐有鱼搛,说不好才是傻瓜哪!什么冲了水神,冒犯了禹王爷,动了水族的众怒,全是些吓唬人的鬼话。有谁见过水神呢?没有。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我娘老子没见过,白鳝爹也未必见过。什么神呀鬼的,政府说那是迷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放渔业卫星,怎么会冒犯禹王爷!禹王爷不是治水的么!我就来治治这水中的鱼类,是帮禹王爷的忙哪!他感谢我还来不及哩!何来冒犯!怕水族动了众怒?笑话!水族又不是人,还会发脾气、寻报复不成!要这样我还巴不得哩!都送上门来,正好赶尽杀绝!又不是日本人杀中国人,是给大家搞鱼吃。有鱼下饭,吃得饱,吞得快!这叫什么来着?说书的老赵说这叫——对了,这叫为民谋利,正义之师!对,正义之师!是正义之师!打鱼的捕鱼,天经地义;捕得越多越好!捕得越快越有能耐!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吃了老子打的鱼闲着没事干,胀得难受,穷嚼舌头!
他突然看见白鳝爷爷的那双眼睛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在对着他笑。好像又要向他提那个没完没了的哈巴问题。
“卵伢,来,你说说看,世界上什么最深?”
“海最深!”他脱口而出。
白鳝爷爷摇摇头。
“江最深!”
白鳝爷爷又把头摇了摇。
“河最深,湖最深,塘最……”他自己也觉得不对,就不说了。
白鳝爷爷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人的心口最深!”
他没有懂过来。
白鳝爷爷又问:“那你说说看,世界上什么最浅?”
“塘最浅!”
白鳝爷爷摇摇头。
“河最浅,湖最……”他知道自己又说错了。
白鳝爷爷指指他的眼睛说:“人的眼睛最浅!”
他更加莫名其妙。
头一回向他提这个问题,倒是费了一番脑筋,认真地想了一阵子。觉得这倒问得新鲜,问得有趣。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眼前的问题呢!后来,问的次数多了,简直没完没了,无休无止,他就厌烦了。难怪说人老啰嗦。说一遍也就够了,老要人家说,还不是那么回事!所以以后遇到白鳝爷爷问他,他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很快地指指眼睛又指指心口,算是给这个老人一个礼貌的回答。两个月前,当他领着旋网船队回家过中秋节的时候,白鳝爷爷也在他家过节。吃过夜饭,又分吃了几块月饼,大家就坐在他家院子里,在月亮底下说些闲话。他想白鳝爷爷今晚大概不会问他这个问题了吧。哪知白鳝爷爷喝了一口茶,吃了一块月饼,望望天上的月亮,又回过脸来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卵伢,你说说看……”
“我说鳝爷爷呀,您老要说什么就直说好了,别这样问呀问的,我又不是三岁小伢,问得人心烦!”他终于发作了,把白鳝爷爷的话头噎住了。
鞠保朝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说:“这孩子,没大没小!”
沙和嫂子也说:“该打!”
芡儿却在一旁嗤嗤地笑。
“唉,世人就知道吃这湖,喝这湖,就不知道蓄,不知道养!终有一天——唉,说来还是费公用心深,有眼睛哪——”白鳝爹遭了抢白,只好自言自语地对着月亮发感慨。
卵生这回倒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这不又是借题发挥,帮那些吃了没事干的人嚼舌头吗?自从他接了放渔业卫星的先锋大旗,墩上人甚至整个费圩人就没少说闲话。说他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歪,肥了人家的肠子,害了禹王湖的子孙!说他把事情做得太绝,难保有一天要像西头的老绝户,也要遭雷打。刻毒的人骂他是野种,是阎王爷要报应禹王湖,派他来绝禹王湖的风水的……别人怎么说怎么骂不去管它,你也跟着赶热闹干什么。我们可是把你当亲爷亲老子待呀!再说,我有名你们脸上也有光彩呀!什么费公费公的,就看你给费公跑了几天腿。我就不信周书记赶不上费公。人家还带着人在后山修水库哪!等水库修成了,禹王湖不下山水了,政府就往禹王湖里放鱼苗。那鱼还捕得完,吃得完吗!什么不蓄不养的,就你知道蓄养,你怎么不蓄个老婆养……
卵生觉得跟老人怄气没意思。再说今天又是过节,明日还要起早下湖,就进屋睡觉了。芡儿也跟了进来。临睡前,芡儿说:“你别跟他计较,他也够造孽的!一个人在外面浪荡了半辈子,老了又没个说话的人,难免颠三倒四的,说话不同常理,跟常人不一般 ,再说——”
她没听见卵生搭腔,推推他,他已经抽着轻鼾睡着了。
十九
卵生的船队是在邻县的湖面上遇到这场暴风雪的。
两个月后,在费圩一带的湖面上已经没有什么收获了。拉索的船队一拨一拨的,在湖上像篦子一样篦过来篦过去,已经把泥里的水族翻了个遍。加上旋网船,机器拖网船仍在湖面活动,悬浮在水中的鱼类也难逃劫数。该捞的都捞了,该捕的都捕了。你要放卫星,人家也要放。人家的卫星虽然不是周书记蹲点抓的,但放上天去还是一个样!戢卵生这次可是开了眼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拉索的船队,这么多旋网船、机器拖网船。湖面上各种船队都摆开了各自的阵势。有的缓缓行进,有的穿梭来往。碰到一起了,互相打个招呼,说些打趣的话,开些荤素不均的玩笑。或是扯开嗓子胡吼乱唱。机器轰鸣,波翻水闹,真好像千军万马在湖上摆开了一个战场。是的,这是一场大仗,一场恶仗,一场苦仗。与鱼斗,还要与人斗。谁说不与人斗?谁胜谁负,就看谁在这千军万马丛中捞的鱼多。我戢卵生这次就是拼出性命了,也决不让别的大队把这颗卫星先放上天去!否则,在公社的擂台上就白当众人的面夺了这面先锋大旗!
他决定让船队连夜向邻县的湖面转移。邻县的湖面上虽然也是船来船往,人闹水响的,但这儿的人好像只会使网,不善使索,拉索的船队并不多。这使戢卵生禁不住暗喜。当即就混杂在这些船队中,使开了浑身解数。一个月来,果然又获丰收。运输船再一次带回来周书记和公社领导的表扬和鼓励。听说周书记还在一次会上赞扬他们气魄大,有眼光。人民公社好,一大二公,什么县界省界的,统统都要打破!都是人民公社的鱼,都姓公!都可以捕得,不要让这些东西束缚了手脚。戢卵生他们做得对!做得好!表现了大跃进时代敢想敢说敢做的精神。他们今天出县捕鱼,明天就能出省捕鱼,将来还要出国捕鱼,在世界上放渔业卫星!他嘱咐他们一定要注意身体。运输船还带来了牛皮腰靴和入冬的棉衣棉被。
这一个月,戢卵生船队的处境要比前两个月困难得多。出来的时间久了,人困马乏。队员中就有人开始思家。老婆也来了的,夜夜搂着老婆睡觉,虽然身子底下快活,心里头踏实,却记挂着在家的父母孩子。老婆没有随来的,三个月了,夜夜熬船板,熬得肋巴骨起茧了。这几日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却只是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弄得船直摇晃,旁边的人还以为有条大鱼在船底拱着哩!再说,穿上腰靴以后,活路也重。寒风起来了,湖水刺骨的凉,在泥水里活动,也没有往常利索。疲惫之师,士气不旺,干起活来就没有往常那股说说唱唱、笑笑闹闹的昂扬劲头。常常是大家提着赶网,沿索站成一个半圆,在深泥冷水中默默地走着。腰靴把这些汉子的下身衬得格外粗大,齐腰以上就显得尖细了,远远看去,像在湖面上走着的一些水怪。女人们虽然多不下水,只帮忙摇船拽索,见汉子们沉默,她们也就停止了说笑,一样默默地摇着桨,好像拽的不是一根两指粗的索,而是这些笨重的汉子。也有不知趣的,想讨这些汉子的欢喜,就起头唱个曲子,或是开些不油不盐的玩笑。口刚张开,就招来这些汉子的大声呵斥:“唱,唱个屁!明天送你进戏班子,让你唱个够!”
“你怕不快活,夜里有人戳!老子是日里戳,双脚戳烂泥,没你那分兴头!”
讨了没趣的女人赶快住了口,知道男人们心里不快活,也不去计较。
“这叫什么话!都是自家妹妹,女人又不是你们的出气筒!”芡儿看不过意,就说那呵斥的男人几句。刚才讨了没趣的女人本不做声,这会儿却觉得委曲,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又没死人翻船,有什么好哭的——收工!”卵生也吼了起来。芡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到口边的话噎回去了。
这天收工早,吃过晚饭,大家都闷在各自的船舱里抽烟,或是埋头想自家的心事,都板着脸,不愿说话。对这种局面,卵生一筹莫展。他知道自己是一介武夫,有勇无谋,不像宛支书那样说得出道理,能把生的说熟、死的说活,说得云开雾散,让水上高山,江河倒流。他不会。他只知道干。拼命地干。三个月了,他像还不过瘾,正干在兴头上。这算什么呀!两三个月功夫就他妈憋尿了,这还叫男人!老辈人在湖上一蹲就是大半年,也没听人说受不了的。他真有些为他们这些童年的伙伴们害臊!他真想冲进各条船舱,狠狠地踢他们几脚,骂他们几句,可是他没有这个习惯。再说他们都是大人了,他好歹也是一队之长,不是当年的孩子王,伢头儿!他知道他们的这些气话都是冲着他来的。“冲着我就冲着我,明天还得照样拉索。我不过多挨几句骂就是了。挨骂就挨骂,我戢卵生既然当着众人的面接了县委书记的这面先锋大旗,就没打算交回去。当了先锋杀不了敌,那还算人!再说就算我答应,费圩大队的社员也不答应,公社领导县里的周书记也不答应。”想到这里,他早早地钻了被窝,用被子蒙住头,一个人生闷气。
芡儿知道他没有睡着。她从小和卵生一块儿长大,知道卵生哥的脾气。爹娘说他是富贵人家的根苗,他哪有一点富贵人的气。硬是禹王湖滩上的一条犟牛!是禹王湖里的一只硬壳王八!她喜欢卵生哥,她才不管他是富贵人家的根苗还是平常人家的种嘞!有一次,刚从外面浪荡回来的白鳝爷爷自称在江湖上学过看手相,拿着卵生的手翻过来翻过去说:“十指尖尖,必是圣贤。”她当时正在煮猪食,就随口应了一句说:“哪有圣贤来种田。”白鳝爷爷又对芡儿的脸相端详了一会说:“女儿像娘,将来嫁个读书郎!”她又应了一句说:“哪有读书人的老婆喂猪娘!”那时她和卵生哥还没成亲,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说错了也就收不回来了。她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不知是柴火烤的,还是羞得自家脸上发烧。她记得白鳝爷爷和娘当时都笑了。娘说:“这丫头,说话不知个深浅!”白鳝爷爷却说:“男主外,女主内。男耙子,女箩筐。种田的种田,喂猪的喂猪,般配。福相,福相。”白鳝爷爷又说疯话了。娘却正经地望着她慎重地点点头。年底,他们就结婚了。
她和卵生哥的夫妻缘分是爹娘配的。可她觉着有一半是在禹王湖的湖滩上,在禹王湖的沟沟汊汊塘塘堰堰间天作地合的。她喜欢和卵生哥一起下湖,从记事的时候起就形影不离。她说她是卵生哥的拖尾巴蛆。卵生哥也喜欢带着她。无论多早起来,总要让娘叫醒她,从不一个人偷走。他不指望她干活,他只要她帮他抱衣服、守摊子,看着他从湖里弄来的菱藕鱼虾,然后兄妹俩相跟着背回家去。娘总是两个人一起夸。蒸了鸡蛋一人一半分着吃。当卵生哥的拖尾巴蛆,他尝到了无穷的欢喜和乐趣。直到结婚后的一段时间,他们仍然保持着这样的手足情谊。不但在人面前不好意思过分亲热,就是在没人的湖汊子里,也规规矩矩。只是到甲午出世以后,才慢慢地破了这层界限,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跟唱跟随了。但即使是这样,倔犟如牛的卵生也从不在芡儿头上发脾气。遇到夫妻间的一些磕磕碰碰,芡儿只要像当年那样在卵生哥面前撒个娇嗔,就顿时雾散烟消,两夫妻又重归于好。
看着卵生哥一个人闷在被窝里生气,芡儿心疼。又见众人这副模样,芡儿比卵生哥心里还要焦急。也怪不得众人。皮肉不是铁打的,人心不是木头做的,累了要喊疼,离家久了要想亲人。这是人之常情,众人有理。但卵生哥也不错。又不是为哪一个人升官发财。得了光荣费圩大队都有面子。卵生哥又何苦放着热菜热饭不吃,放着热被窝不睡,放着娘老子不侍奉,几个月见不到亲儿子,寒天地冻泥里水里跑大老远来遭这份罪!还要不冷不热地受众人的闲气,弄回的鱼,又没看见往我家里送!芡儿觉得抱屈。但转念一想,卵生哥已烦成这个样子,不能火上加油。得想个善法子,给卵生哥救救眼面前的急火。进也不能,退也不得,当今之计,只有先退后进。先把人马拉回去,歇几天再来。或是换一班人来,总比这样大家憋着气进不得退不得要好。想到这里,她推了推被窝里的卵生:“卵生哥,我看先往回走吧!”
卵生不理。她知道他在听。就把她刚才前思后想的道理说了一遍。哪知道还未说完,卵生就一个鲤鱼打挺,掀开被子坐起来:“回?怎么回?你当是回娘家,住过三天两天再来!这一回去,都知道戢卵生吃了败仗,你叫我怎么向周书记交代?要回你们回,反正我不回!”一阵连珠炮放完了,又扯起被子,蒙头又睡。把被这突如其来的连珠炮弄得蒙头蒙脑的芡儿撂在一旁,不理不睬。
芡儿突然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两个肩膀直抖着。她倒不在乎卵生哥发脾气,她知道他不是冲着她的。她最怕听人提起娘家。娘家娘家,哪是自己的娘家!娘家就是婆家,婆家就是娘家!自己根本就没娘家!也没婆家。想到这些,益发哭得伤心。一边哭一边淅淅沥沥地数落着:“呜呜——明知道我把娘家让给你了,还要说娘家,娘家的!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我明日回去就告诉娘!呜呜——”哭得像小孩子一样。邻船有人听见了,都忍不住嗤嗤地笑。
二十
卵生在被子里听得真切,顿时心软了。正想起来哄哄芡儿,忽然觉得身子底下的船板剧烈摇晃起来。芡儿停住了哭,一下子扑到他身上。他掀开被子,就听见舱外呼呼的风响。巨浪一浪一浪地打着船舷,打得船身左右倾斜。各条船上歇着的人都被惊起来了。有人顶着风大声喊:“卵生——要下寒潮了——快——想办法拢岸——不然会冻在湖上——”
卵生望望已经变得黑黝黝的天地莫辨的湖面,又估摸着靠岸的路程,觉得已经太晚。这样大的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船一动就要翻。只好就地固船了。冻就冻吧,冻住了总比翻船好。于是,当即号令各船:“加锚——下篙子——把船系牢——就在这里过夜——走不成了——”
半夜时分,北风卷着巴掌大的雪片,把戢卵生的船队包裹在层层雪被之中。天亮以后,风雪还没有停息,但是,昨夜摇晃得让人坐立不稳、恶心呕吐的木船不再摇晃了。戢卵生的船队被牢牢冻在冰湖上了。
这是禹王湖最深的湖沟附近的一片浅水,离邻县最近的湖岸有八里多路。取旱路回费圩有两天路程。走水路虽然只要半天即可,但须绕道从深水水域通过。在这大风雪的天气,危险很多。
三天后,戢卵生的船队开始缺粮。在这危急关头,大家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怨天尤人了,反而十分镇定。卵生当即召开了一个议事会议,他决定只身取水路回去报信,组织营救。估计家里一定十分着急。说不定已经派人出来寻找他们了。但这么大的禹王湖,他们又行踪不定,到哪儿去找!看样子风雪在近几日内还不会停歇。大家思前想后,也无善法。在这个时候,他们只能够像小时候那样完全信赖他们曾经拥戴过的孩子王、伢头儿了!有人提议派一个人和卵生同去。卵生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两个人反而不方便。再说——他没有把“再说”以下的话说完。大家都明白那个意思,心里涌上了一团不祥的阴云。但是大家还是对卵生的成功坚信不疑。不是大家胆小怕死,从小到大,谁谁怎么样,大家还不清楚。在这群人当中,除了戢卵生,确实无人能够担此重任。
最担心的当然是卵生的妻子芡儿了。当人们冒着风雪在挨湖沟最近的船只和湖沟之间凿开一条水道,把木船推进湖沟的时候,芡儿把他俩省下的最后一小包焦米粉悄悄地塞到卵生怀里。又在卵生的腰上扎了一条湖区的男人常用的蓝布腰带,把卵生腰上的棉袄掖紧,而后紧紧地抿着嘴,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送卵生上船。
在这一刻,卵生确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壮感觉。但也仅仅是在分手的那一瞬间,紧接着,他就被抛入漫天风雪和无边黑浪之中了。这个倔犟如牛一身是胆的汉子,此刻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使出全身本事对付风浪,可风浪还是紧紧抓住小船,像猫儿玩弄手中的猎物一样,在湖上随意抛掷。他已经不敢奢望他驾的小船能像平时那样全速前进了。他只求老天保佑,不被风浪打翻,不要退回原地,白费力气就好。恼人的大雪被风裹挟着,像炸刺条子,狠命地抽打着裸露在棉布帽下的脸面。开始还有针扎一样的感觉,后来就麻木了,像抽在一条灌满了水的湿布袋子上一样。帽子上已经堆满厚厚的积雪。他感到有整块整块的雪从帽檐上,从两边的护耳滚落下来,滚到肩膀上,衣襟上,又带着那儿的积雪滚落到脚底下。脚底下已被碾成一汪雪水,但很快又被大雪盖住了。只有眉棱骨上,被口鼻间呵出的热气溶化的雪水和从前额两鬓间渗出的汗水,还有一些温热的气息,在表示着这个已被大雪包裹了的冰人还没有失去最后的一点抵御风雪的能力。风雪无边无际,天地浑茫一片,卵生和他的小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完全被这混沌的宇宙吞没了。他幸好带着一块指北针。靠了这块指北针的帮助,他睁大双眼,努力在风雪中辨认前进的方向,双手紧攥船桨的木把,稳稳地立在船上,与一个又一个迎面扑来的浪头挣扎搏斗……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暴风雪。更没有与这样的暴风雪在湖上遭遇。从那天晚上起,他就感到这个世界好像完全被风雪占领了。风雪预先就埋伏在天上的某一个地方。天是一块幕布,把它们遮住了。后来这块幕布突然撕开了,风雪就从这个缺口滚滚而下,象江堤决口一样,很快就把地上的东西吞没了。再后来,这块幕布也被他们吞吃了,天地间就成了风雪的世界。现在,他感到这些一个一个迎面扑来的浪头,也是预先在某一个地方埋伏好了的。是暴风雪把它们放了出来。他们是一伙的。巨浪是暴风雪的帮凶,它有很多弟兄,正从远方源源不断地冲杀过来。他感到从他脚下开始,一直到前方天的尽头,都是巨浪的队伍。他觉得他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冲出暴风雪的包围,无法抵挡这些巨浪的千军万马的重重掩杀……
戢卵生第一次感到他是这样的孤立无助和缺乏自信。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孤独感觉袭上他的心头,几乎轰垮了他的全部意志,夺走了他与风浪搏斗的最后一点力量。渐渐地,他感到四肢疲软,浑身疲乏无力,双脚像踩在一堆棉絮上,松松塌塌的,站立不稳。他想放下手中的桨,就这样和衣躺下,让身上的雪和船舱里的雪汇在一起,堆成一块,做成一床厚厚的雪被,好让他深深地躺在雪被里闭目休息,就像小时候躺在娘身边的摇窝里一样。摇窝摇摇晃晃,这船也摇摇晃晃。摇窝摇呀摇,把他摇得晕晕乎乎的。这船也把他颠得头脑发胀。他在摇窝的摇晃中沉沉睡去,进入甜美的梦乡。这船也把他带入了那个有着小摇窝的他所熟悉的梦境。这梦境也是摇摇晃晃的。他好像看见了一盏乌黑的小油灯的模糊的光晕,照着空空洞洞的房梁上被挤成一团的暗夜,和周围的门窗,桌椅,墙壁、列架、到架上悬挂着的镰刀、草帽,竹篮,晾干了的菖蒲、艾叶,掏空了瓤子的葫芦瓢,和剥了皮的丝瓜瓤子等等杂物的奇奇怪怪的影子。还有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的弯曲的身影。当这个弯曲的影子俯向摇窝的时候,他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温热和带着一种异味的甜美气息……
二十一
戢卵生是在温柔之乡中长大的。沙和嫂子婚后半年便死了丈夫,怀的孩子又遭小产,而后守着婆母整整过了五年寡妇日子的沙和嫂子,捡到了卵生,无疑是捡回了她的那条已经渐渐地枯了、死了的生命。她爱这孩子,她不在乎他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还是世人说的野种。她爱这个孩子胜过爱任何人,也胜过爱她自己。她把这孩子当了自己的命根子。人都说她太娇这孩子了。含到口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他们哪里知道,这孩子是她的救命恩人。是这孩子救了她,不是她和鞠保救了这孩子。丈夫死后,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肚子里怀的那个小生命上。她幻想着把这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她守着他(她)过一辈子。后来肚子里的孩子化成一摊血水了,她的希望也化成了一堆泡影。她完全绝望了。她觉得像这样活在世上还不如死了的好。她怀疑是她前世作孽太深,老天爷在惩罚她。有几次,她偷偷地藏了一根绳子,真的动了轻生的念头。但是,听到隔壁房里沙和老母的咳嗽叹息,她又于心不忍。她不能就这样丢下婆母一走了之。阎王爷既不收我,就凑合着活吧。把婆母侍候好,也许赎了前生前世的罪,给来生来世积点德。就这样沙和嫂子把她的婆母侍候得比亲娘老子还要贴心。但是,白天忙累了一天,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股无名的孤独又像虫子一样悄悄地爬上心头,搔弄得心里痒痒的难受。她常常用手抚弄着自己饱满壮实的双乳和柔软光滑的小腹,想着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赤条条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吮吸着自己的乳房。一双小手在胸前抓挠,一双小脚在小腹上轻轻地蹭着。她闭着眼睛,抚弄着孩子的柔软的头发和光滑的身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慢慢地享受一个母亲的无与伦比的幸福和乐趣。就这样,五年来,她把她在白天见过的那些可爱的孩子都想遍了。她常常就是这样一夜一夜地抱着这些孩子进入梦乡的。
在她第一眼见到卵生的时候,她就觉得这孩子十分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或者是自己已经养过多时了。她怀疑这就是她五年前“掉”了的那个孩子。那一摊血水流了,可是被神仙收了。神仙能把这摊血水聚拢来,让它炼成一股精气,就像哪吒三太子一样,重造一个孩子。托在别人胎里,现在生下来了,神仙把他送回来了。不错,这就是自己的儿子。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要不,那天早晨怎么偏偏就是她第一个走进窝棚里的呢!这不明摆着是神仙指点的。难怪前几天晚上老是睡不着,原来是自己的儿子要回来了,神仙把了信。自己盼儿子回来盼得苦哇!她抱着了这个孩子就再也不会放手了。只是神仙怎么派了鞠保做这孩子的爹!鞠保哪样都不错,就是蔫不拉几的,没个男人气。怕是养狼猪的时间久了,阳气都让狼猪占尽了。没阳气就没阳气,既然是神仙派来当孩子的爹,我做娘的哪能不认!认了就认了,要是放在平时,沙和嫂子嫁个柴火棍子也不会看上鞠保的。
从此以后,这女人真的把个卵生放在口里含着,放在手上捧着。夜夜把孩子剥得赤条条的搂在自己怀里肉贴肉地睡。孩子散发着乳香的鼻息轻轻地吹着自己的胸脯,她觉得这滋味比世界上任什么好事儿都惬意。在卵生小的时候,她背着他吃千家奶。她把宛戢两姓有奶的女人都排了个队。今天这家怀里两顿,明天那家怀里三餐。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女人们常常被她感动得一边喂一边不声不响地抹着泪。卵生是吃千家奶长大的。卵生长大后,她教卵生的第一件事是不要忘了宛戢两姓的婶子、大嫂、姑妈、舅母、表姐的恩德。卵生的好性情大半是这样调理出来的。他不光对大人有礼貌,对一起玩的小伙伴也从不发脾气。后来,卵生自己能吃干的稀的了,她就把磨得细细的焦米粉用开水调了,先把糊糊含在口里试试冷热,再和着涎沫口对口地喂到卵生嘴里。她常常就这样喂一口抬头看一眼梁上的燕子。又亲亲卵生的小脸,再喂一口,再看一眼燕子。燕子也在哺食。她就是学着燕子这样喂的。喂着看着,看着喂着,这女人常常禁不住笑。笑着笑着,又咝溜咝溜地流泪。不管她是哭是笑,卵生总是好奇地望着她。有时候也跟着她的目光望着屋梁上的燕巢和巢上的燕子。这时候沙和嫂子就要跟他说话。她呵呵呵,他也呵呵呵。梁上的燕子也叫。天上人间都是一片呢喃的欢乐……
鞠保很少过问卵生的事。他想过问也插不上手。他只是看。看卵生在沙和嫂子手里像变戏法一样一天天一年年在变样子。他对卵生的爱都在他的那双浑浊不清的眼睛里。常常是,他咬着烟杆,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一边看卵生吃饭、睡觉。看卵生哭看卵生笑。看沙和嫂子给卵生换屎片子尿片子。后来又看卵生满地乱爬。看卵生走路。看卵生说话。直到卵生大了,他还是一个看客。看卵生吃饭干活,看卵生当干部找媳妇……他总是看不够。看得高兴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扯起了一堆鱼尾纹,光眼睛笑,嘴巴不笑,还要不住地点着头。沙和嫂子说他:“看你那样副子,像吃了卵生赏的屎尿,还有个完了没有!”他也不生气,还是笑,还是自顾自地看着卵生点头。
只是有一件事,鞠保过问了,但结果还是过问得不得当。卵生长大以后,跟着墩上的孩子读过几天私塾。这孩子天性聪颖,非寻常孩子可比。先生的意思是应该让他到镇上去上新式小学,将来会有大的出息。墩上就有人看鞠保夫妇对这孩子是真疼还是假爱。鞠保倒没有想到这么一层。他只是觉得先生既然这样说了,总不会错说的,就把这事拿来与沙和嫂子商量,原指望沙和嫂子拿出主意来,没想到一向能决能断的沙和嫂子听了这话,却“嘤嘤”地哭了起来。她一哭,鞠保就慌了手脚,不知她疼在哪里。怕她担心出不起学费,就怯怯懦懦地说:“那,就把那笔钱用上,反正是卵生带来的……”
沙和嫂子却哭得更响。除了钱,鞠保不知道还有什么为难的事值得这样伤心地哭了。
“好好好,就算我没说,行了吧。听你的,都听你的,卵生不到镇上上学,行了吧!”
沙和嫂子不哭了。不哭了就该说话了:“就你个死心眼!你也像人家那样,想把卵生往外头撵哪!”
鞠保眨巴着眼睛半天才醒过神来。原来是怕卵生读出书来飞了呀!他倒真的没想过这些。不过卵生不会是那样的人。他做了再大的官也不会不认他的再生父母呀!他望望妻子挂着泪水的忧心忡忡的脸,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夫妻俩是某一个夜晚商量这件事情的。隔着没有封顶的砖墙,卵生在那边听得一清二楚。第二天早上,娘见了卵生有些负疚的意思讪讪地问:“卵伢,昨日学堂里读的什么书呀!”
“娘,我不到镇上去上学!我也不上墩上的学堂了!我就在娘身边,帮娘做事,陪娘睡觉,一辈子也不离开娘……”
沙和嫂子一刹那间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张着口,瞪着眼,看着卵生,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似的。然后,又一把把儿子揽到自己怀里,紧紧地搂着,让刷刷流下的眼泪痛痛快快地滴到儿子的头顶上。
正在一旁玩耍的芡儿好像也听出一点什么来了。也跑过来拉着哥哥的手说:“哥哥不走!哥哥不走!我要哥哥陪我玩,娘,哥哥不走——”
“不走。不走。哥哥不走!”沙和嫂子把一双儿女揽在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哭过了,又转悲为喜:“过几年我就给哥哥接媳妇,哥哥接了媳妇就永远不走了。娘把你许给哥哥做媳妇,好不好呀!”她问芡儿。
芡儿莫名其妙地望着娘。然后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她记得很久以前有一次过家家,她就做过哥哥的媳妇。卵生却从娘的怀里抬起头来,说:“不行!不行!自己的妹妹不能做媳妇!媳妇是要外村的,是媒婆从外村找来的!”
娘笑了,就说:“你妹妹就是外村的,是娘从外村捡来的!”
“不,妹妹不是捡来的!我看见是娘生的,娘生妹妹又哭又叫,还骂爹爹没良心!”
娘笑得更开心了:“好,好,妹妹不是捡的那你是捡来的!”
“我也不是捡的,是人家帮娘生的,给娘送来的!”
沙和嫂子知道孩子听信了她编排的故事。她不说话了。一个孩子手里塞了一个熟鸡蛋,说:“去吧,去上学,好好念书!芡儿,别缠着哥哥了,等哥哥放学了再跟你玩!”
卵生读完私塾以后,果然没有到镇上去上新式小学了。他是捡来的,这一点,他娘并没有瞒她。只是到了后来,他才知道生孩子是不可能让人帮忙的。但是,在他结婚以后,芡儿常说,她把娘家让给他了。她是个没有娘家的女人。她为此还伤心地哭过。他却从不没有感到他在这个家庭里是一个“女婿儿”——一个以女婿的身份充任的儿子。无论屋里外头,他都是堂堂正正戢家的人。是戢家的人也就是费圩的人,是禹王湖的人。他从来就是以主人的身份凌驾于这块土地,这片湖水之上的。从前做孩子的时候是如此。现在成人了,成了一队之主,成了费圩宛戢两姓当家做主的人了,便没有什么让他感到他是外来人。他只属于这个家庭,属于费圩,属于禹王湖的土地和脚下的这片湖水。此外他不可能再属于其他什么人。哪怕娘说的是一个有钱人家。他宁可相信小时候听娘说的那个代人生孩子的故事。他是人家生的。那生他的这个女人又是个什么样子?那爹是不是也有人代做呢?代做这个爹的爹又是个什么样子呢!这一瞬间,他好像真的对自己的神秘的身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风势渐渐减弱了,巴掌大的雪片散成了细细的雪花子,有气无力地洒落在这个已经虚弱不堪的年轻人身上。湖面好像比适才开朗了许多,已经能够辨认出天地的界线了。他掏出指北针校正了一下方向,在西北方向上,不远处他好像看见了一堆模糊的黑影踞伏在一片浑茫的湖天之中。渚牛山!是的,是渚牛山!渚牛山,渚牛山,他口中喃喃着。除了渚牛山,在这个白茫茫的世界上,不可能有别的什么东西有这等青苍的颜色。这个小岛一样的渚牛山曾经千百次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但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禹王湖水面上浮起的一只乌龟。就像平常时节看见水天交接处的地平线,觉得那不过是渔人丢失的一根蓝腰带而已。他从没有上过渚牛山。这儿的人对山都没有兴趣。但他隐隐听说山上有一座尼庵,供着一尊观音大佛。他突然觉得是这尊观音大佛指点迷津,把他从险风恶浪,从这个被风雪包裹着的世界中拯救出来。他放下手中的桨,朝着渚牛山方向,轻轻地跪下。船舱里的积雪顿时聚拢来,温柔地拥抱着他。他想对观音大佛拜上一拜。但当他刚刚直起身,还没有来得及伏下身子,就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后颈窝直冲脑门顶子。他眼前一黑,软塌塌地瘫倒在雪堆上……
失控的小船顿时在那片深水水域打着旋儿,随风飘荡。
二十二
当蒲花把戢卵生背上渚牛山,在水白庵的客房里安顿下来之后,她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加上他的那身已被雪水浸湿的棉衣棉裤的重量,真如泰山压顶,愈走愈沉,几乎要把她压得趴倒地上。两个出家人都不近凡胎俗体,何况是个男人,一路上不能帮忙替换她。顶多在上坡的时候,静若在前面搭上一只手,拉她一把。费小姐是完全不能指望了,她一个人在前面走着,口中不停地念佛,时不时也停下来朝后看看,看看后边的人跟上来没有。亏得蒲花平时在店里进货上架,多少也出过一些力气,虽然喘气不匀,脚步错乱,但磨磨蹭蹭地一步一挨,总算把卵生背进庵里来了。
庵里的客房实际上就是她的临时住所,枕头被褥都是她从山下带上来的,不是佛门清洁之物,所以也就免了许多顾忌,当即就把卵生的棉衣棉裤脱了,拿到灶房里去烤,只让他穿一身单衣单裤睡在蒲花的被窝里。做这些事的时候,费小姐和静若都不敢在场,费小姐已回到自己房中去了,静若在灶房里帮忙煮些红糖姜汤,只留下蒲花一人在房中料理。许久没有侍候男人了,蒲花觉得手生,何况她好歹也吃过几天斋,念过几天佛,就算不像真正的出家人那样不触俗物,侍弄一个陌生男子,多少总觉得有些腌臜。但蒲花终究还是个俗家女子,又生着一副慈悲心肠,见到卵生嘴唇冻得身紫脸色花白,浑身上下凉飕飕的,像个冰人儿,她的心跳得什么似的。她见过这个年轻人,有几次是在禹王镇街上,有几次是在公社大院的戏台上。在她眼里,戢卵生是个人高马大的后生,好像很怕见人,那次在公社的戏台上披红挂彩,念着一张红纸上的字,从头至尾不敢抬头,用那张大红纸把整个头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弄得禹王镇上的姑娘媳妇踮起脚来看也看不到。但听声音却大门大嗓的,震得面前的大红纸直哆嗦,看样子他力气也大,有一次她见他挑着满满两箩筐谷子,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穿行,两手抓着箩筐绳子,像抓着两只吊桶的水一样轻松。可是眼下,唉,俗话说,好汉只怕病来磨,这虽不是病,可是遭此磨难比大病一场还要厉害。她有点可怜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不再觉得他是个大名鼎鼎、神气活现的戢卵生了,她把他看成了自己生病的儿子。她一生没有生育,还没有尝过做母亲的滋味,但女人的怜爱之心是天然的,她要用积存起来还未动用过的全部的母亲的怜爱来照护这个正在危难中的年轻人,尤其是当她得知他们一家人和白鳝爹亲如家人,他们都把白鳝爹当作家里的亲爷爷待的时候,她的心里更是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异样的感情。按理说,她该是他奶奶辈的了,她又想起了她与白鳝爹在几年前那一次不愉快的会见,禁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安排卵生睡下以后,又喂了静若熬好的一碗红糖姜汤,蒲花就坐到灶房里,一边在灶膛的余火上烘烤卵生的棉衣,一边和静若师父说话。这一次,蒲花说的几乎都是适才救起的这个年轻人。无非是她听来的和亲眼得见的关于戢卵生的那些传闻和作为,大半是已经说过多少遍的旧闻旧事了,只有极少数是静若没有听过的。都是蒲花滔滔不绝地说,一边翻动手中的棉衣,拍一拍,吹吹飞到上面的灰末。静若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从不接茬,她不打断蒲花的话头。只是当蒲花偶尔提及卵生的父母,间或也吞吞吐吐地讲到与卵生有些联系的白鳝爹的时候,静若才在不知不觉间微微地合上双眼,以手抚膝,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蒲花却丝毫没有察觉,她只顾自说自道自问自答地叨叨着,直到灶膛的余火暗淡了,才随手续上一把柴火,火光陡起,顿时在灶膛门口耀成一团光亮的火球……
在这个暴风雨的日子里,一向木讷谨慎、寡言少语的静若师父,心中也在涌动着一场暴风雪。这场暴风雪是从记忆的深渊里腾起来的,比屋外的风雪要猛烈得多,也可怕得多。此时此刻,在这间温暖的小屋里,这个面容呆滞的佛门弟子心中,也正在经受一场无情的暴风雪的袭击。看着蒲花无遮无碍地谈说,静若第一次感觉到,能说是世人最大的幸福,难言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多少年来,她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度过的。
静若是本县后山四十八家人氏,俗姓柳名柳木莲。她十三岁进白莲庵当了一名杂佣,不是爹娘还愿,也不是自己诚心侍奉佛祖。她是当谷子抵债给一个大户人家,这个大户人家又把她连同一担香油送到白莲庵里,让她像那些个灯盏里的灯油一样,日夜侍奉在菩萨左右。几年以后,一位太太进山还愿,又把她带下山来,说是伴她念经,其实是做了这位太太的贴身丫头。好在她原来就未曾剃度,以俗还俗,还有三餐饱饭,四季衣衫,又住在县城里头,间五间六跟着太太上街,见了多少不曾见的稀奇,太太待她好,从不恶语相加。她已是心满意足,心想,就这样跟在太太身边,侍候太太一辈子,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又过了几年,太太家里忽然住进一位小姐,这个小姐她曾经见过几面,是跟着她爸爸一起来的,小姐的爸爸跟太太一家很熟,好像还是老爷的朋友,正跟老爷干一件大事。每次来,小姐的爸爸就跟老爷关在书房里商量大事,小姐和太太就坐在客厅里说话,她上完茶点,就站在太太身后,听她和小姐谈话。那些话她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但她都听得津津有味。她很喜欢看小姐说话的样子,小姐的牙齿白,嘴唇又红又厚,说起来嘴唇和牙齿动得有模有样的,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又红又白,就像一朵花一样,好看极了。小姐很有学问,她到过很多地方,懂得很多事情,连太太都要向她请教。太太请教完了,小姐就不好意思地向太太一笑,又有模又样地继续往下说。她很喜欢这位小姐,每次来,她都站在太太身后不愿离开,眼睛痴痴地盯着小姐说话,有时候碰上了小姐的目光,倒把小姐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她真巴望这位小姐天天来,或者来了就不要走,就在太太家住下,反正太太家房子多,有的是住的地方。
这一次,小姐好像真的不走了,只是小姐的父亲心事重重,小姐的母亲也一起来了,他们和老爷太太在客厅里说话,只有小姐一人在太太房里闷坐着,太太不让人进客厅,她也不敢进太太房里和小姐说话,只好到院子里去,把着水壶给花浇水。客厅里的话说完了,就开饭。这一餐饭也吃得沉闷,两位太太不大动筷,只是看着两位老爷,两位老爷也自顾自默默碰杯喝酒,并不理会其他人。小姐吃完一碗饭就不声不响地起身离开了,又回到太太房里闷坐。一会儿,两位太太都伸出手去,各自按住自家老爷的酒杯,这顿饭就算结束了。
吃过饭后,小姐的父母要走了,小姐却没有出来送他们。她看见,两位老爷两位太太在分手时候都流了泪。从此以后,小姐就真的在太太家里住下了。
这天晚上,太太把木莲叫到身边,交代她从明早起就去服侍费小姐,此后一心一意地陪伴小姐,不用管太太这边的事。太太说费小姐是老爷的侄女,要她把费小姐当自家小姐看待。还交代,小姐怀有身孕,要处处小心在意。这时候,太太从自家手上抹下一只镯子塞到她手里说:“这是我送你的,你也用不着客气,收下就是。从今后,你要好好服侍小姐,该问的事就问,不该问的事一个字都不要问,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半句也不要说。尤其不要向外人说起小姐的事。你待小姐好,我日后不会亏待你的!”
木莲想不到,她从这天晚上起就与费小姐结下了一世的缘分。
二十三
侍奉费小姐比侍奉太太容易,小姐不出门上街,小姐没有往来应酬,她整天坐在房里看书,除了吃饭,足不出户。小姐看书,木莲就坐在旁边看着小姐,她对那些书没有兴趣,她觉得没事做挺无聊的。后来,小姐的肚子渐渐显怀了,太太嘱咐木莲陪小姐到院里走走,活动活动血脉,她就不声不响地跟在小姐后面,在院里转完一圈又一圈。她不知道小姐还要转多少圈,平时觉得挺小的院子,这时候好像大得不得了,永远走不完,没有个尽头。在一个孕妇感觉挺沉重的那些时候,费小姐是在床榻上度过的,她看着小姐无声无息地靠着床架子坐着,面色苍白,像要死去的样子,她心里很害怕,但只要接触费小姐的那双眼睛,从那里透射出来的那股平和而宁静的光辉,又使她暗暗受到鼓舞,她知道,一个女人一生中最伟大、最庄严的一个时刻就要到来了。
临盆前,太太嘱咐木莲跑六十里山路到后山四十八家她的老屋去请来一位接生婆,太太给了这位接生婆很多钱,还有一些衣物,她什么也不对她说,也不准她问这问那,只让她给孩子接生,孩子生下来就叫木莲送她回后山,木莲也不和她说什么。孩了生得很不顺利,费小姐咬紧牙关,让接生婆折腾了四五个时辰,从半夜发作,直到第二天早饭时分,才听到孩子的哭声。老有经验的接生婆也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说是临到要出头了,却在肚子里横住了,真是少见!费小姐来不及多看孩子一眼,就昏死过去了。她嘴唇淌着血,眼角挂着泪,头发蓬乱,遍身狼藉。木莲怕得要命,不敢多看一眼。等接生婆把孩子洗净弄好,太太就吩咐木莲把孩子抱到已经请好的一位奶妈房里,这间房子与费小姐的房子隔着一重院子一间厅堂,在费小姐坐月子的整整一个月里,完全听不到孩子的动静。费小姐也从来不向木莲打听孩子的情况,好像她完全没有生过孩子,只是得过一场大病。满月以后,费小姐就到后山白莲庵剃度了。到了冬天,太太把正在帮着奶妈侍弄孩子的木莲叫到身边说:“你在我身边也有些年头了,我也晓得你的为人,多的话不用说,那孩子的事你大概也猜得出来,已经养了几个月了,我们也算尽了天道人心,你去帮我送给人家,办了这件事,我会重重赏你。”
当天半夜,太太差人用一只船把她和那个包得紧紧的孩子沿后河送到一处河口停下,天蒙蒙亮,那个送她的人又带她走上一处堤岸,直奔堤岸的一座窝棚,当那人推开那座窝棚低矮虚掩的大门,叫她赶快把孩子放进窝棚的时候,她觉得在这一刻她好像亲手杀了这孩子。她真像扔一个死孩子,把那个布包往窝棚的铺上一放,就和那人慌慌张张地逃走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了的。送她的人是老爷的贴身随从,他们在天大亮前就离开那个河口,急急忙忙地赶回城里。
太太已经准备好了给她安家的钱和一箱四季衣裳,原来太太是想打发她回老家。这些年,她渐渐地也懂得一些世事,就壮着胆子说:“太太要觉得我留在这里不方便的话,就索性成全我,让我跟费小姐去,我不想回家,我也没有家!”
太太好像预先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似的,随即叹了一口气说:“也罢,既然如此,我就认你做了干女儿,你在出家前和费小姐既是姊妹,出家后以姊妹情分相待。我明日就送你上山吧!”
她在后山的白莲庵只住了一个月,就和费小姐一起坐船沿后河经过那次停船的河口进禹王湖上渚牛山到新造的水白庵住下了。多少年来,她从不敢对费小姐提起那天早晨的事,但是她心里却时时刻刻记挂着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被她扔在那个窝棚的孩子。在费小姐走后,她帮着那位奶妈侍弄孩子,已经十分喜爱这个一生来就有七斤三两的白白胖胖的小男孩了。到现在她还能清清楚楚地记起他那一身胖嘟嘟地结着漩涡的白肉,那个像费小姐一样的大大方方的脸盘和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在换包袱的时候,只要一打开布包,他就手舞足蹈地胡乱抓挠,整个身子蜷成一团,脊背顶着床单,在床上转成了一个肉陀螺……唉,要不是——那该多好!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孩子,她却像扔一个死孩子一样把他扔了!就为这,二十多年来,她不能饶恕自己,她觉得她对不住那孩子,也对不起费小姐,是她拆散了他们母子,让他们母子骨肉分离,菩萨不会宽恕她的,她也不想求菩萨开恩,她只想找个机会,自己赎回自己的罪过。今生不行,哪怕来生变牛变马也行。但愿这孩子遇上个好人,狗头狗脑,活泼鲜跳,将来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过上常人的日子,她的罪过也许会轻一些。自从跟随费小姐到渚牛山出家以后,她就利用一切机会,暗暗地打听这孩子的成长情况。她知道这孩子叫卵生,她知道收养卵生的那个单身汉子姓戢,是个养狼猪的。这些都是太太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告诉她的,太太也许是有意让她知道这些事情,以后也好有个人记住这孩子的生死下落。后来,她自己又知道,真正收养这孩子的是一个叫沙和嫂子的寡妇,这寡妇一年后又跟小她五岁的那个叫鞠保的养狼猪的单身男人结了婚,她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真正放下来了。这孩子的八字还算是好,先找个爹,后找个娘,爹老实不说话,娘泼辣麻利,爹好娘也好,两好合一好,合该这孩子运气!从此以后,她听到的尽是这孩子的好消息,她好像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似的,这孩子的点滴动静她都知道,她到禹王镇上来,喜欢在卖鱼的摊子前站站,或在附近转转,她知道这些卖鱼的大半是费圩宛戢两姓的人,她只要跟其中的几位嫂子媳妇婆婆大婶搭上话,不要一顿饭工夫,什么根根底底她都能打听得出来。那些人也知道她不会买鱼的,生意闲的时候,她们也乐意与这位渚牛山上下来的师父说话,遇到为难的事或心里有什么疙瘩,也愿意向这位出家人倾吐,向她讨个主意,得她一点安慰,求她一个解脱之法。因为在她们眼里,不管静若师父如何木讷,她总是代表菩萨说话,哪怕是一个无意间的动作,也往往被她们当做是菩萨的暗示。静若只要穿着这身出家人的衣衫,她在这些凡夫俗子的心目中就是菩萨的化身。就这样靠着菩萨的权威,这些渔妇成了静若的私塾弟子,她们也让她无形中代替一个母亲做了一个孩子精神上的监护,久而久之,她自己渐渐也有一种做了这孩子母亲的感觉,直到这孩子结婚生子,她也俨然由这孩子的母亲成了那个新生婴儿的慈爱的祖母……
所有这一切,费小姐都一无所知。一个母亲消失了,另一个母亲的感觉却在不知不觉间如火如荼地生长起来,这是连静若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先前她只对这孩子怀着一种负疚感,她希望这孩子活着,好好活着,好减轻她的罪过。没想到后来竟对这孩子产生了一种母亲的爱恋。她没有做过母亲,她知道她的母亲是怎样爱她的,母亲的爱不但深深地种在她的心里,在她的心里生根,而且已经发出新芽,开出一朵新鲜的花朵了。尤其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自己日积月累地在对卵生的母爱中不断添加新的感情,已经把她的胸腔胀得满满的,就要炸裂开来了。这种饱胀欲裂的感情常常折磨得她昼夜难眠,只有这时候,她才深深地感到一个出家人的痛苦和身心所受的束缚,她才深深地后悔当初没有大着胆子向太太要了这孩子,带着这孩子回到后山去,隐姓埋名,真正地做了这孩子的母亲。有几次,当她在禹王镇上有意“靠近”戢卵生或不期而遇地碰到他的时候,她真想上前去认了这孩子,把这个经自己的手扔了的孩子重新捡回来。可她终于没有开口,依旧是像每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一样,只在远处有意无意地瞟上一眼,然后把这瞬间的记忆摄入心底,带入梦乡,直到下一次再见到这孩子,再换上新的瞬间的印象。
蒲花把棉衣烘好了,窗外的天光已暗,她想看看卵生醒过来没有,起身走出灶屋,静若也想收拾一下,准备晚饭,就留在灶房里烧火续水,淘米择菜。眨眼工夫,蒲花却又抱着棉衣回来了,见她那副急眉火眼的样子,静若以为卵生出了什么意外,心里“咯噔”一跳,问:“怎么啦?”
蒲花结结巴巴的,脸涨得通红,说:“静,静如师父在,在卵生床边哭。哭,哭得伤心,眼泪叭嗒的,我,我怕……”
“哦,师姐心慈,你不用管她,我们弄饭吧。”
静若说得淡淡的,可是心里顿时又涌上来一阵更为激烈的风暴。“难道她什么都知道了?”她一边做饭,一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
二十四
静若和蒲花在灶房里说话的时候,费小姐来到了安顿卵生的客房里。她一点也没有背着她们的意思,她只不过不想当着她们的面辨认自己的儿子罢了。她知道她会像常人一样动感情的。她会激动,她会欢喜,她会悲喜交加,她会破涕为笑,何况她积存了那么多感情,那么多思想,还有那些个已经十分遥远了的往事和记忆,所有这一切,都不能有别人在场,只能由她一个人把它们点滴不漏地倾倒出来,又细细地把它们捡出理顺,就像翻捡一箱陈年旧物一样。
当蒲花把从船上救起的人用木盒子推到岸边的时候,有两件事很快就让费小姐意识到这就是她二十五年前生下的那个儿子。最显眼的当然是芡儿给卵生扎上的那条蓝腰带。这虽然不是二十几年前白鳝爹腰上的旧物,但费小姐却看着眼熟,而且经过那个风雨之夜,在第二天早上,当赶来搭救他们的鞠保和费公的两位本家侄子到来的时候,在火把的光亮的照耀下,那个赤裸上身,用蓝腰带扎着一件褙褡遮住下体的白鳝爹的古怪模样,深深地刻印在她的心灵深处了。虽然当时只是不经意的一瞥,虽然过后二十多年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还会再去翻动它,但一旦翻动起来,光鲜如昨,仿佛完全没有受过记忆的尘封遮蔽一样。这使费小姐大为惊讶,禁不住感叹时间老人对于消弭世间人事的软弱无力。世人都说只有时间才能埋葬对于往事的记忆,看来,只要记忆还在,无论多么久远的往事时间都是埋葬不了的。第二件事便是蒲花当着她和静若的面,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们,被她们救上来的这个年轻人就是湖边戢家墩的戢卵生。对于自己儿子后来的命运,她确实是一无所知,但卵生这个名字,却是她给儿子留下的唯一的记号。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是她撺掇自己的老父老母离乡北上的,她不愿让自己的老父老母因为自己而蒙受天大的羞辱。滔滔天下,人言鼎沸,她也不愿意让自己的老父老母亲眼看到他们的爱女在往后的日子里要踏上一条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就在那年冬天,当费公就要动身前往费圩督开冬工,为他的半生功业举行最后的奠基礼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女儿说:“孩子无辜,是男是女,你都给留个名字吧,我也好借此机会,告诉白鳝,好歹也有他的一点骨血。我辈虽不能免俗,但天理人心,总不可逆。天既罚我辈受此大劫,想是我辈前世作孽太深,万不可再违天悖理,复遭天谴!”她当时就给父亲留下了“卵生”、“涂妹”两个名字,后来也是她亲手将卵生这个名字写在那方黄布袋上的。一面是生辰八字,一面是三十二字真言。这些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想不到父亲和他的老友竟把这孩子的事安排得如此周密,把他投到一个戢姓人家,让他得了自己的本姓,几位老人也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可惜父亲已经作古,父亲的老友,也不知云游何处,又念及老母的起居安息,福祸安危,都因为二十几年前的这个弃儿,万千底事,一齐涌上心来,把费小姐心中那一潭本已枯死的井水,复又搅得天昏地暗,沸沸滔滔地摇动起来。
除了这两件事,剩下的就是戢卵生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大脸盘子来证实费小姐的判断了。从蒲花在湖上救起戢卵生直到把他弄到水白庵的客房里安息,费小姐都没有多看这个年轻人一眼,她被那条蓝布腰带和蒲花说出的那个名字弄得心绪麻乱,一路上她只是默默地念经,她想用佛祖的经文来压住从心底深处涌上罪恶的念头。凭着她二十多年潜意修行得来的那一点坚稳的心性,她果然安之若素不被那些蠢蠢欲动的私心杂念扰乱。但是,当她一个人回到房中坐下,虽然心中仍在讷讷地念诵经文,但适才被压在心底被驱赶得四散的念头,又像阴影一样从她的头顶上,从她的身子底下,从房子的四面八方,犄角旮旯里包抄过来。她好像看见在这片阴影里这儿那儿都隐伏着她所熟悉的那些昔年旧人的身影。这些面容身影声音笑貌忽隐忽现,忽明忽灭,像云中闪电,一阵一阵向她袭来,渐渐地,她觉得心旌动摇,自己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口中的经文也早已念乱,就随手翻开一本经书,大声诵读起来,书上的经文还不及读到两行,印在黄纸上的那些方方正正的大字小字,又像一群黑色的虫子一样在眼前乱爬乱跳,渐渐地,这黄纸黑字又变成了一方黄布袋子和自己亲手写上的那些黑色的字迹。她不敢再读,就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想进入那幽寂深远的冥思玄想,但是在冥冥中,她隐隐约约地又听到了那些她所熟悉的声音,又看见了那些她所熟悉的身形在眼前晃动。她只好睁开眼,又在不知不觉中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像被魔法祭起的巫师一样,目光枯直,面容呆滞,让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直戳戳地从房中走出来,穿过天井,进入耳门,一直走进安顿戢卵生的那间客房……
当费小姐在戢卵生的床前坐下,看着戢卵生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大脸盘子的时候,她完全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就在这一刻,二十多年来,她用苦心修行修筑起来的那座心理的堤防,也完完全全地崩塌了。是的,卵生像他的外公,当然也像他舅,外甥像舅,多福多寿,她依稀记得她那个在国外的哥哥也有这样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盘。费家的人好像都是这样的脸形,她小时候看见父亲的书房里悬挂的祖父的画像也是这样。这已经成了费家血统的一个明显的标记,他们一代一代都被塑造成这个样子。于是,费家的子孙绵绵瓜瓞,万世不衰。可是,眼前的这张脸明明是属于另一个血统,却为何也被自己造成了这个样子。她深深感到这个家族的种性是如此顽强和不易更改。在这一瞬间,她觉得她自己好像又回到这个家族的怀抱,重新站到这个家族绵长的队列之中,接受列祖列宗目光的俯视,又在他们的注视下,为这个家族的大树添长新的枝杈。一切都是这样的自然,真的就像树木的生长一样,可是轮到自己——她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掠开耷拉到卵生额头的一绺头发。她记得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有一次,在父亲的书房里,她十分坦然地向父亲告知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父亲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听,她知道,父亲一定从他本家侄子报告的情况中早就猜到了她所要说的一切,但她还是想把一切亲自告诉自己的父亲,她不想对自己的父亲隐瞒什么,再说,她也怕自己的父亲怪罪白鳝,以至于气急心昏,有意无意地加害自己的救命恩人。白鳝一介草民,是经不起父亲的拿问的。
“这都是女儿的过错,与白鳝无关。”她说。
父亲果然洞明事理,他显然已经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但到这时,却是淡淡地说:“性本自然,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回房歇息吧!”
她记得她那天回房之后,心境格外平静。那个晚上,她睡意全无,头脑如同禹王湖清澈见底的湖水似的,十分平静。她静静地坐着,睁大双眼,逼视着眼前的黑暗,心里却一遍一遍地在咀嚼着父亲刚刚说过的那句话:“性本自然”。又何尝不是!在那样的夜晚,在那个渺无人迹的野外,一对近乎赤裸的男女,刚刚从死神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簇拥在一堆湖草之中,鼻息相接,肌肤相挨,只有圣人才能坐怀不乱!她记得西方圣经的故事里写到的亚当和夏娃就是这样,可惜亚当和夏娃后来受了毒蛇的引诱,偷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人类从此就有了赎不完的罪过。其实,这罪过还不是从“性本自然”四字而来。古人云:“食,色,性也”,光这男女之情,古往今来,就不知道演过多少死死活活的故事,断送过多少痴男怨女的青春年华,锦绣前程。她禁不住想起几年前自己刚刚闹过的那场婚变,那次婚姻实在是太短暂了,短暂到几乎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实在的印象。那位总理衙门的国务秘书的公子要在婚床上把她变成堂子里的“姐姐”,又何尝不是出于本性,然而她却不能遭此侮辱,即使是有夫妻名分也不能,她离开了他,这对于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来说,也是“性本自然”,但却是一场婚姻的悲剧。倒是白鳝在那不经意的一瞬间,给了她许多未曾经历过的幸福和快乐,使她第一次尝到了做一个女人的真正滋味,她记得她当时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臂紧紧搂住白鳝的裸体,她真想就这样躺在白鳝的身子底下,永远不再起来,和白鳝一起,死在那堆湖草垛里,烂在那堆湖草垛里。可是,几分钟后,她却清醒地意识到她又铸成了一场更大的错误。而且这场错误不但使自己造孽,还要祸及先人后代,累了两姓旁人,这又何尝不是“性本自然”。“性本自然”,说来真可笑,亏得父亲还以“治水”自命,殊不知水性好滥,也是“性本自然”,既以“治”之为功,又何来“自然”可言。就算是治了水涝,未必真的能使禹王湖人千秋万代永享丰年之乐!她好像听白鳝说过,水之于禹王湖人固然为害甚烈,但禹王湖人得水之利,也不尽言说。父亲好像也说过,倘若后河断水,江防永固,禹王湖必死无疑。看来,人为之于自然,也不是万能的。治耶!非耶!性本自然,抑或以治之为功?她实在想不清这其中的道理。她甚至也弄不明白,这天晚上,她为何会想到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深奥道理。但只有一点她却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这就是在这天晚上,她终于下定了遁入空门的最后决心:顺乎天理人情,她就得与白鳝拜堂成亲,这不但非她所属,亦为势所不能。遁入空门,虽然违情悖理,但却断了尘缘,了却了情债,落得个心安身净,免遭俗世之苦。她记得她就是在这天明之后把这个决定郑重其事地告诉了她父母的,母亲当时哭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父亲却举手制止了她,他只对她说:“我早知你会如此,你既有此意,就好自为之,我和你母亲无话可说。”母亲哭得更厉害了,父亲说罢也低头不语,她只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就回到房里,从此闭门读书,拒见家人,连吃喝也叫人端到房里,直到她父母离乡北上为止。
二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与这个纷纷攘攘的人世还会有什么联系。几年前,当人们告知她父亲去世的消息时,她确实为他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文,但那只是为了超度一个亡灵,并不一定就要是自己的父亲。至于眼前的这个孩子,他简直就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世上,更没有想到他会长大成人,就算是想到了这一切,她也不会想到日后还会与他相见。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的面前,一切都像在重新开始,在这样的冬夜,她应该陪伴自己的儿子在灯下读书作画,木莲在一旁轻轻地摇着孩子的摇窝,她会不时停下笔来,回过头去看看摇窝里睡着的孩子。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圆鼓隆冬的小脸已经渐渐地拉出方方正正的棱角来了,长得越来越像她了,木莲说他将来会长成他外公那样的身架,还会长胡子哩!会的,怎么不会呢?长大了还要结婚娶媳妇,抱儿子抱孙子,当爹爹爷爷呢!孩子醒了,张着小嘴在哭,木莲就把他抱起来,换了片子,又把他重新包好,塞到她怀里,她停下手中的笔,接过孩子,轻轻地解开自己的衣扣,把孩子的小脸贴到自己的胸脯上,让孩子的小嘴含住自己鼓胀的奶头,孩子贪婪地吮吸着乳汁,她感到周身上下洋溢着一种从未曾有过的欢欣和舒畅……
可是,这刚刚重新开始的一切很快又都成了过去,眼前这张脸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粉嘟嘟的样子,也没有嗷嗷待哺的婴儿惯有的那种依恋和期待,这是一张在禹王湖区极为常见的成年男人的脸,禹王湖一年四季的风霜雨雪、太阳、月亮、泥水和一阵又一阵汗水的剥蚀浸渍,二十多个春秋寒暑,已经完全褪尽了那上面的血肉的颜色,只留下一层厚厚的皴皮,包裹着那个前额突出,颧骨高挺的硕大头颅,这使费小姐又一次想到了那片水柏林,一样的雷劈水烧似的焦黑,只有在额头、眼角和两颊舒展开来的皮肤的褶皱里,才能见到一道白色的肉线,就像是刚刚用刀砍过一样。她知道这孩子已经被禹王湖重新塑造过一次了,无论她用多少的奶水,也无法把他浇灌成那个粉嘟嘟的样子,那个粉嘟嘟的孩子已经被她扔掉了,就像她同时也被这个孩子扔掉一样。从那一时刻起,她和那个孩子就已经死了。死了的孩子不会复活,死了的母亲也不会见到她的孩子……是的,死了,都死了……死了的就见不到……见到的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都要死的,都要死的,渚牛山会死的,禹王湖也要死的……水柏林是不会死的,水柏林已经死过了,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原来的水柏林,一点嫩芽,毛茸茸的,粉嘟嘟的……是的,粉嘟嘟的,粉嘟嘟的……
她喃喃着,有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挂落下来,顿时,这具从皮肉至骨骼早已干枯了的身体,就像一眼被凿开的古泉,每个毛孔都在咕咕地冒着热气,这股热气聚集拢来,挤压成一团,冲击着那个久已没有经受过激烈的气流的冲击的声带,发出一种略带尖利的沉闷而压抑的叫声。这声音穿过耳门,顺着天井的高墙,爬向已是一片苍茫的凛冽夜空,让风雪包裹着,久久地在水白庵周围的林间旷野低低盘旋。当这种奇怪的声音掠过坐落在水白庵西北角的灶房的瓦檐的时候,正在准备晚饭的静若和蒲花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惴惴不安地互相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转过脸去,满怀焦虑地望着耳门那边的客房。
只有卵生仍然在客房中沉沉酣睡,他整个的身心还在那片冰湖中颠簸摇荡……
尾 声
第二天早晨,肆虐了五天五夜的暴风雪骤然停息。费公堤内外一片臃肿。像发了酵似的田畈和湖水,都长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茸毛。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和天空呈现出一样浑茫的颜色。只有远处那片没有被冰雪封冻的深水水域,仍然闪着幽深的蓝光,像是这片冰湖上陡然断开的一道裂口。渚牛山静卧于这片冰湖之中,已是一只白毛森森的千年老龟……
卵生的船队是昨天半夜时分找到的。为此,周民书记动用了县人武部一个分队和公社部分基干民兵的力量。加上邻县有关方面大力协助,终于找到了困住船队的那片浅水地带。当人们得知已出发一天有半的卵生还未到家时,于是决定兵分两路,大队人马由大队支书宛树华带领,取旱路回家,只留下鞠保夫妇、芡儿和白鳝爹架一条小船,沿卵生走过的深水寻找卵生的下落。“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准是让渚牛山救了。”白鳝爹宽慰大家说。在这种时候,人们宁可相信他能知吉凶福祸。想到在卵生走过的这条凶险的水道上有一座渚牛山,山上有一座水白庵,庵里有两个出家的师父,他们确实心安了许多。
果然在山脚下发现了卵生的木船。他们便决定上山去接卵生。白鳝爹佯说守船,就留在山下。庵里是静若和蒲花出面接待的。蒲花正准备下山给费圩大队送信,正好碰上他们找来了。当下就把还在昏睡中的卵生用棉被包紧,由鞠保背下山去。鞠保不善言辞,只会说:“吵闹!吵闹!”沙和嫂子谢过了蒲花、静若,还要面谢静如师父,被静若婉言谢绝了:“师姐正在念经。”沙和嫂子就拉芡儿在观音像前跪下叩头,心中又默许了五斤香油、一丈红布和几炉香纸的大愿,就拜辞下山了。临到白鳝爹准备开船时,却见蒲花从山上飞奔赶来,将一根蓝布腰带递给掌船的白鳝爹说:“是卵生的。静若师父说庵中不留俗物。”就转身走了。白鳝爹接过腰带,愣了半晌,才扳动手中的木桨。
戢卵生回家又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从此有十多年光景总是病病恹恹的,当不了一个全劳力使。中医说是肝脾受了奇寒,加上劳损过度,筋骨为湿气所伤,譬如壮禾遭霜,怕是复不了元气了。白鳝爹却依旧认定是卵生遭了报应。只不过他不再在人前直说罢了。因为怀了这个念头,他倒是竭力撺掇沙和嫂子到水白庵进香还愿,求观音菩萨保佑。但不多久,镇上炼钢铁的人马就开到渚牛山砍伐树木。数日之内。渚牛山一片光秃。连那片千年古柏,也寸株无留。据伐木的人说,唯独那些水柏熬火,火焰蓝幽幽的,半日都烧不透。伐木的队伍在渚牛山到处安营扎寨,埋锅造饭,随意拉屎拉尿。被砍伐了的渚牛山,除了密密麻麻的马蹄一样的树桩子,就是遍地的饭渣菜叶、草席绳头。年长的人说,渚牛山向来人迹罕到,这次是少见的热闹。连水白庵也住了人。在天井里煮饭,在观音脚下打铺睡觉,只给两位师父留下各自的卧房和那间灶屋。有人就劝沙和嫂子别去,怕那些伐木者把她捉了当迷信斗。
失了卵生这员先锋大将,周民书记的特大双料卫星终于没能放上天去,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看到。这年吃年饭,各个食堂的鱼菜也并不丰盛。转眼间到了第二年春天,食堂的烟囱就有一天没一天的冒些轻烟了。上乡山地开始闹春荒了。周书记一边在各村社之间调剂余缺,组织自救,一边号召部分缺粮社队向下乡湖区移民。因为这时湖区尚有部分余粮和菱藕鱼虾可以充饥。再说,去年上乡山地已经筑起了三座大水库,蓄住了每年春夏泄往湖区的洪水。加上一九五四年大水后,长江干堤累年添修,已是固若金汤了。下乡湖区果然水患无忧。禹王湖大片湖水已成浅滩。靠近费圩湖套的一段几乎伸到渚牛山下。渚牛山已失伏龟之状,它全身斑斓,周遭凹陷,兀立于平滩浅水之上,形如巨蘑。费圩湖滩今年已经断了湖汛。上乡的饥民就圈了这片浅水,围田开荒,准备抢种一季热水蔬菜。饥民的窝棚沿费公堤摆成一线,和鞠保的窝棚前挤后挨,鳞次栉此,形同十里长街。
这年春天出了一件大事。不知是谁串通,宛戢两姓有百几十号人在一天雨夜,操着锄头家什,连揭了十数家饥民的窝棚。他们要把这些饥民撵回山里去。所有的饥民和宛戢两姓的人都被惊动了。人们聚集到费公堤上,默默地对峙着。忽明忽暗的火把在蒙蒙细雨中烧得嗞嗞作响。是白鳝爹当众拉出一个戢姓子弟,左右开弓,连掴了两个大耳掴子,口骂“混账东西!”然后对着人群一挥手说:“戢姓的人回去!”人群果然散了大半。这是自他爹戢福成死后,戢姓第一次有人抖这样的威风。事后,周书记表扬了白鳝爹,说他发扬了阶级友爱和互助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大队书记宛树华因制止肇事不力,受了一次警告处分。
白鳝爹受了这次表扬,反而一蹶不振。三年灾害期间,他又四处流浪。到他回来时,禹王湖人虽已缓过气来,但沙和嫂子却告诉她说,渚牛山上的水白庵没了。那年那些饥民住下后,就有人常到庵中骚扰。庵中日用之物连同观音菩萨像最后都被偷拿一空。冬天,静如师父在一个月夜突然失踪。到静若师父发现时,只在靠近那片深水的湖滩上找到一堆散乱的画纸,静若认得,这是师姐画的那些水柏。静如师父是走进禹王湖仅存的那片深水之中了。不久,静若也随返乡的灾民回到后山四十八家。听说早已还了俗,跟着她哥哥过,帮着看屋带孩子。说起水白庵,沙和嫂子颇有愧悔之色。她当年为卵生的事向观音菩萨许下的大愿至今未还。现在已无法补救了。卵生后来又添了几个子女,身体仍不见好。芡儿反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力。虽有她和鞠保帮贴,但年年超支,日子总不好过。这些,沙和嫂子都认为是自己得罪了菩萨的报应。
白鳝爹照旧是鞠保窝棚里的常客。饥民们走了,费公堤上的窝棚形迹无留,费公堤已像一条脱了鳞甲的大蟒一样,懒懒地躺在费圩湖套的中央。有时候他也站在费公堤上,朝堤里堤外望望,内圩依旧是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可是圩外的湖滩失了江湖洪汛的滋养,已是斑驳陆离,生了疥疮一样。禹王湖只剩下他当年翻船的那片深水了,这哪里是湖,不过是一条深沟罢了。只是费小姐当年被自己救了,而今自己走了进去,可见她终究是与那片湖水的缘分未了。自从卵生那年冬天被救上水白庵,白鳝爹就料到他会毁了费小姐的半生修行,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费小姐哪里是怕饥民的骚扰,湖水已尽,世无净土,凡心既动,草木有情,哪里还修行得下去哟!他又想起费公说的那句话:“这西北方向上的河口万不可断,否则,禹王湖决无生存之理。”原来费公指的是后河断流,可是,费小姐——她恍恍惚惚地觉得,费小姐好像与这片湖也有个什么关系似的。难道她真的就是戢姓祠堂写的那个“禹湖精灵”?但“禹湖精灵”也不该是个女的……
自此以后,白鳝爹就有点魂不守舍,神经兮兮的了。人们常常听他说些无头无脑的疯话做些莫名其妙的疯事,没完没了地问些“最深”、“最浅”之类谁也懂不了答不上来的高深问题,开初还觉得好玩,时间久了,就有人送他一个外号“戢歌子”。歌子就是疯子,当地的土话。
白鳝爹死于一九七五年岁尾。在这之前,他有三年卧床不起,没有什么病,只是不能走动。在还能走动的那几年,他一反常态,十天半月要到蒲花那儿走走,真像走亲妹子家一样。蒲花陪他说些闲话,中午就到镇上称一斤猪肉,煮上一碗,加上一把油面,让他吃了,下午就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蒲花常常扶着门框看他渐去渐远的背影,知道他想吃的,心里禁不住酸滋滋的难受。墩上人有时候也看见白鳝爹自己在湖里找活物吃。已经没有什么鱼可弄了,仅有的一片湖水被县水产公司管起来养了家鱼。白鳝爹就在烂泥沟里翻黄鳝捉泥鳅。冬天,趁水干了,在烂泥里一点一点地翻,弄得满身是泥,翻到一条就用黄泥壶装着,带回去放在清水里煮着吃。有一年冬天,摔在一条深沟里爬不上来,等人们发现他时,他手里抓着的泥壶里已经结了冰碴子了。白鳝爹就是从这年冬天卧床不起的。他死的时候,蒲花帮着鞠保夫妇料理了他的后事。两年后,蒲花也在禹王镇上去世了。
禹王湖的上一代大半已成为过去。
八十年代,有一年,也是冬天,禹王镇上来了一对华侨打扮的年老夫妇,是坐轿车来的,县上有人陪着,陪同的人中也有一个很有气派的老人,须髯飘飘,很引人注目。这一行人在禹王镇上走了一圈,没有多做停留。镇上的人只对那位老的胡须有兴趣,并不在意那辆轿车和华侨。这几年,禹王镇上来的华侨和外国人多了,都是到后山朝拜禅宗圣地的,这一行人大约也是。不过他们对集贸市场似乎也有兴趣。在牲口市场转了,又转了水产档口。牲口市上大半是贩卖仔猪的,禹王镇是本县最大的仔猪集散地。从四方八里收来的仔猪,在这儿集中用汽车运到外府州县出卖。生意很热闹,大家都在忙活,也没人在意这些观光的游客。水产档照例卖些青草鲢鳙之类的家鱼,间或也有卖泥鳅鳝鱼,乌龟王八的,就听卖鱼的喊:“呃,买嘞,无鳞嘞,无鳞嘞!”那边就有人接着:“呃,买嘞,有壳的呃,有壳呃!”喊得特别,这些人就笑,那位须髯老者就对那对华侨模样的老人说:“这些,多半都是禹王湖的后代!”听的人便连连点头。
然后这一行便驱车到了费圩湖套。看见的人说他们走通了一条费公堤,又上了渚牛山。从费公堤到渚牛山已有一条大道,周围的湖滩在六七十年代就改成了人造小平原,虽然是冬季,平畴坦荡,沟渠纵横,照样不失气派。渚牛山无可观之物,除了县水产公司造的一排平房,就是水白庵旧址上的一座麻风病院。院长见有人来,观来人气派,以为是国外同行,正疑惑县里为何不通知接待,陪同却告诉他是来看水白庵旧址的,院长既觉失望又觉尴尬,好在这些人转转也就走了,并未提出特别要求。
轿车开到戢家墩戢卵生的家门口,戢卵生一家人都在。这些年宛姓的人都发了。当年的大队书记现在的后河黄沙公司经理宛树华,领着宛姓的人卖河沙,后河不走山水,黄沙是现成的,要买的人开汽车来拉就是。这些年正逢城里乡下大兴土木,黄沙的价天天都看涨,宛姓人差不多把一条后河都买空了,可是后河口宛家墩老宅上,一座一座的楼房却像笋子一样从地下冒出来了。宛姓的人现在气派了,宛姓人不用费力就发了大财了,宛姓人现在走到哪里都让人眼羡,想不到一条干涸的后河,竟给宛姓人造福子孙万代。戢姓人没有这个福分,光靠种田发不了财。墩上人大半出去跑生意了。卵生仗着自己的儿女都大了,劳力多,就把费圩湖滩上的土地大半承包了下来,一家一心种田,虽未大发,收入也算可观。因为出门少,见的世面不多,来了这多大人物,卵生还以为是参观的,顿时慌了手脚。好在那位白胡子老头倒大大方方地招呼来人落座,坐定之后,他从从容容地说出一番话来,竟把卵生一家和周围围观的乡亲惊得瞠目结舌,像听天书神话一般。
这对华侨夫妇便是戢卵生的亲娘家舅和亲舅母,戢卵生的生母费馨君的哥哥费馨如和他的妻子。那位须髯长者不用说自然是费小姐的父亲的那位知己朋友。这位早已退了休的原省参事室参事,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只有他,是已经过去了的这一段沧桑恩怨的唯一见证。
“都八十年代了,我看你们也不必顾忌,认了你们的舅父舅母,也该晓得你们的亲爹亲娘了!”老人对卵生夫妇说。卵生夫妇当即喊了“舅舅”、“舅母”,又叫孩子们挨个喊了“舅爷,舅奶”,喊得两位老人眉开眼笑,连连点头,不迭应答。喊过之后,却是一片唏嘘之声,大家都想起卵生死去了的亲爹娘,年长的更牵动了许多心事,先哭红了眼,年轻人跟着也感动得潸然泪下。
悲悲喜喜絮絮叨叨了几日之后,卵生夫妇把单独留下来的舅父舅母送到县上,舅父母又要走了,临分手的时候,舅舅问卵生今后有何打算,卵生说只会种地,别的事做不来。舅舅说想给他一点资助,在费圩湖滩办一个现代化农场,卵生怕自己不会摆弄,舅舅认了真,说这也是纪念你祖父和你父母的一片心意。卵生只好点头。他把这事拿来跟家人商量。
芡儿说:“听说政府要还湖归田,万一禹王湖又成了往年那个样子,还办个什么农场!”
甲午说:“那不可能,前年雨水多,外圩湖滩田不是也淹过一回,白荡荡的,爹说就很像当年的禹王湖,可是就是不长鱼虾,我看这湖是还不回去了。”
鞠保说:“午伢说得对,还得了湖水,还不了湖中活物,就算是养了活物,也还不了那份精气神,干脆挖个养鱼池得了,还个什么湖哟,我看政府不会这么没有算计,湖是还不回去了,但是这办农场……”
沙和嫂子也说:“你怕农场是好办的,要几多机器几多人哟,像周书记那样能干的人,五八年搞机械都搞塌了,我们哪能行,快回了你舅,多谢他的好意!”
甲午说:“这有什么,不会就学嘛!”
“学?到哪儿学,说得轻巧,到外国去学呀?”沙和嫂子白了自己孙子一眼。
“奶奶说得对,这不是放了个老舅爷爷在国外吗?奶奶您就让我去学吧!”甲午这年三十岁,正生气勃勃,姊妹们见认了真,都争着要去。
沙和嫂子却说:“只怕你们出了国就不回了!”说得大家都笑。
这事儿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来,可是戢卵生要办农场的名声却传出去了。
自从知晓自己的身世,每年清明节,卵生除了照旧给白鳝爷爷(他还是叫他爷爷)上坟之外,还要到费公堤上祭湖,凭吊他的生身母亲。远远近近的人都说戢卵生是双重孝子。只是鞠保在这件事后,渐渐地变得古怪起来,人们常常看见他一个人深更半夜地在费公堤上刨挖,好像在找个什么。大家都不敢多问。只有沙和嫂子一人心里明白,这老头子在找那个黄布袋子。说来也怪,那几年急要用钱却怕招摇,不敢挖出来用,等到该挖出来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想想,莫不是费小姐的魂灵收回去了,又想,这不可能,好像那年围湖造田,费公堤上走过拖拉机,曾拆过老头子的那个窝棚,要这样,准是辗到深土里去了,再也挖不出来了。
可是,人们还是看见鞠保常常在挖,有时候竟挖到离窝棚很远的地方去了。沙和嫂子也懒得管他,人老了,都是如此,就随他去吧。
费公堤于是被鞠保挖得坑坑洼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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