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风易俗

2014-11-28 20:42王树兴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4期
关键词:楚楚殡仪馆西宁

王树兴

移 风

1

两个中年人在谈对象,确定关系在他们经人介绍认识后不久,而真正相爱和想结婚却是在两年以后,他们发现彼此身上动人的地方。

她是那种认定了有爱才能结婚的人,所以在两个人这两年的相处之中会不时地问他,我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她是相信的,但会感慨在他俩这个年龄说爱这个字都不自然了。也确实是的,他们到一起时总是先谈工作,谈各自的子女,谈家里老人身体的健康情况。话说得投机了,感情才热起来,身体的交流才会自然和舒适。他有天晚上见到她说整天都在想她,她脸一红,说听到这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接着她问他上班的时候是不是心不在焉了。觉察她存疑,他便想以后不再作这种贸然的表白,有一种老态的想法,你不是小年轻了。

他们都有过爱,有过婚姻和家庭,因人因祸他们失去了。她在离婚以后发誓一定要再婚,找一个比前夫好N倍的男人。她预设的条件是,找一位丧偶的,坚决不要离婚的。他的条件完全符合她的要求,可他们相处的时候,她却一直不敢相信他们会有爱,会有那种真正想结婚的感觉。

2

朱蕴在与荀西宁相处以后非常想了解他以前的感情生活,但又怕伤害到他。荀西宁说过很爱前妻,要不是出车祸,他们一辈子怎么也不会分开。

她所不知道的是,他心里是打定主意的,只要她问到以前的问题他都如实回答,在他认为端着藏着掖着都不是好事情,说白了好,就没有了负担,哪怕有问题再去想办法解决。他相信朱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朱蕴还是想了解荀西宁的从前,有一天就让他说说结婚前的事情,过去还喜欢过还爱过谁?

荀西宁说上初中的时候爱上过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应该是他的初恋,以后这个叫周嫣的女孩转学到了苏州,前两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回来见过一次面。

朱蕴问他与这个初恋情人见面是在认识她之前还是之后?他回答是和她刚刚认识几天的时候。他给朱蕴叙述了见面的过程。

因为知道周嫣回来参加这场三十年同学聚会,荀西宁向召集这次活动的同学请假。

同学聚会开始后,马上就有几位女同学打电话来骂荀西宁,骂他冷血动物,骂他不讲情义,骂他胆小鬼。还有人用手机转播周嫣的抽泣声,告诉他周嫣在众多同学面前说了,这些年来一直在想着他。不说其他的,就冲是同学感情也不能轻慢。她们要荀西宁向周嫣道歉,以实际行动做出改正。

好事的班长替荀西宁和周嫣搞了一场约会。这位大姐班长交代荀西宁在去见周嫣时要穿着打扮得有格调,要显得志得意满,要有成功人士的模样,最好不要说现在在殡仪馆的工作。她说身为处级领导太太的周嫣珠光宝气雍容华贵,一副在发达地区的样子。

荀西宁是想见见周嫣的,既然她想见他,是冲他才回来参加聚会的。只是他心里还是有点障碍,问大姐班长他能不能不去?大姐说不去是不行的,除非他不想和同学们来往了。

听到这里朱蕴笑了笑,荀西宁停下来望着她,她说没什么,你继续讲。

第二天下午下了班,荀西宁洗了澡,换了一身休闲装,整理衣服时他抬起袖口嗅了嗅,确定这件衣服没有一丝来苏水的味道。开着馆里的丰田皮卡,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半个小时到了“八月酒店”。他想先她到那里,看着她向他走过来,而不是被她看着。

周嫣约他见面的地点是酒店大堂的咖啡座。他到了以后向服务员订了个两位的座,刚坐下来手机便响了,周嫣说她到了,看到他了,让他转过身来。

他转身看到了什么,活脱脱一个周嫣母亲从不远处座位上站起来,有所不同的是她笑吟吟地迎着他,而她母亲当年对他是一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模样。

这肯定是三十年没见的周嫣?她居然长成了他当年极为反感的那个人的模样。

靠近她时,他的手向她伸过去,在伸一半时又收了回来。这是他近来出现的一种状况,到殡仪馆工作以后,要求自己不要主动和别人握手,而有时候又总是情不自禁的。

周嫣说她是看着他进来的,变化太大了,实在不敢相认,和她想象的也不一样。周嫣没有见过他父亲,大概不会有他那种见到家长的感觉。

他问周嫣,在她预先想的,他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她说,“觉得你会腆着一个发福的肚子,迈着四方步,夹着一个公文包什么的。”

他说:“那不是我,是你们家‘官人。”

他们都笑了起来。他看到了曾经刻骨铭心的表情,她那种紧盯着他看一眼后带着点羞涩,偏一下头的笑。

“回高沙来应该去吃土菜,要不要我挑一个地方?”他征询她意见。

她说再好不过,无数次的梦想,要有高沙咸鸭蛋、湖里的白米虾,还有菱塘盐水鹅。昨天同学聚会的酒宴上可能有过这些,但她没心思没在意。

出酒店到了皮卡车面前,周嫣说:“还是打车吧,总要喝点,酒驾不好玩。”

荀西宁看一眼车门上喷的“大旺殡仪馆”几个字,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意这个,既然她提出来就听她的。

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带她到了一家叫盂城驿的清静小饭店。

坐下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她问他是不是经常在外面应酬,他说倒也不是,不喜欢饭局,没有酒量,机会也少。

她叹了口气,说:“安定要是这样就好了。”

荀西宁知道,安定是周嫣的丈夫,姓茆,在苏州郊区的一个区当区长。周嫣这些年的情况他略微知道一点,是班上与她有联系的女同学透露给他的。他的情况想也会有人去说给周嫣听。

周嫣点了陈年花雕,斟到杯子里即浅尝了一口,她微皱眉头说,家里有非常好的陈年黄酒,闻了酒坛的封泥就让人微醺。这个,太一般了。

荀西宁举起酒杯敬周嫣,“见到你很高兴!”她说:“我也是!”

吃饭不是他们聚一起的目的,周嫣对每样菜都只动一筷子,吃一点点,不停地在说话。

她说那年转学到苏州小姨那里后,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总是哭。先是想着荀西宁哭,后来毫无缘由地哭。为什么?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知道荀西宁在她离开高沙的那个寒冷雪天,跳到大运河里游到对岸;知道荀西宁结婚和以后发生的妻子车祸,也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荀西宁不知道她听谁说的这些,冰雪天跳到大运河里游泳的事真有。他告诉她,“从大运河里哆嗦着上岸时,我发誓要将你忘了,彻底忘了。应该说我做得不错。”

“这是我希望的,也有所不甘。”周嫣的神情有些不悦,她低下头说,“不说过去了,说现在吧,告诉你,我现在过得还挺好的。算是一个‘成品女人吧。”

荀西宁说:“这就好!”放下手上的杯子,他双臂交抱在胸前看着她,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一会儿她抬起头来问他:“你信吗?”,

见他没有吭气,她接着说,“是我自己让自己过得很好。”

“安定做的那些出格事,我都知道一些,没必要全知道,那样的话我会被他气死。我让他知道我知道一些,这就够了。他很乖、知晓利害关系,懂危害。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现在很多,我得到我想得到的,然后在有些事情上装聋作哑,随他去。人想通了就有日子过。”

周嫣拿出一盒CD给荀西宁,说不算礼物,是让他回去听的。他看了一下,是一个叫樊桐舟的女歌手合集《绝色》。说实在话,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歌手的歌。

荀西宁告诉周嫣,他现在很少听歌。她哼了一声说,“借歌表达可是你的招数,现在不用了?”他说:“当然。以后对谁都没有用过。这一招太好笑了。”

那时候,荀西宁没有给周嫣写过情书,要表达什么就找一个流行歌曲磁带给她,告诉她是哪一首。她以同样方式回应。在缺少通讯工具和媒介的那个年代,不想面红耳赤地表达,这是一个好办法。

看着她送的礼物,荀西宁说很遗憾,他还是那么缺心眼,就想不起来带个礼物什么的。她笑了笑,然后稍稍摇头说,“这张CD你回去好好听,我就不告诉你要听哪一首了,心情都在里面,你去找吧。”

荀西宁郑重地将光盘收起来放到包里,说回去一定好好听。

从饭店里出来等出租车的时候,周嫣让荀西宁到超市去买一盒纸巾。

接过纸巾她说,“要这盒纸巾,是要你还欠我的安慰,要知道我为你流过太多太多的眼泪,而你一点点的安慰都没有给过我。”

他笑了笑,还能说什么?

送周嫣到八月酒店门口,她让荀西宁坐出租车回家,馆里的车明天开回去。下了车她头也不回地进了酒店。

看着周嫣的身影,他知道目送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那种了,那时候目光里她就没有消失的时候,而现在却因一道酒店的门戛然而止。

回到馆里,荀西宁记得那天和朱蕴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以后看到小秘书的提示, 他有四个未接电话记录,都是周嫣的。

给周嫣打过去,听到她在电话里抽泣着。问她怎么了?她放声哭了起来。

到殡仪馆工作以后,每天荀西宁耳边哭声不断,而现在他听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哭声,不是伤心悲痛的那种,有点委屈,更多地带着矫情。

他由着她哭了一会儿。他知道,劝她只会越发让她哭得厉害,过去的她就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他对她说,“周嫣,用我送你的纸巾,擦擦眼泪,也擤擤鼻涕。”

她停了哭说:“我没有鼻涕,你送的纸巾我都擦完了,我就是看到那盒纸巾才想哭的……”

“不要哭,我现在的工作总是听到哭……”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对周嫣的哭有点不耐烦,其实没有。

“荀西宁你这个混蛋,说到你的工作我正要想骂你呢,什么事情不好做,跑到火葬场去做场长,跟死人打交道,害得我连碰都不敢碰你,拉你手不敢,抱抱你更不敢……”

他说:“纠正你,我是在殡仪馆工作,不是你说的火葬场。我的工作是组织上安排的,我只有服从,去做了我就想把它做好,我还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义。”

“你不要对我说冠冕堂皇的话,我是干部家属,有些事情我看到的比你多,知道的比你更多。你该花钱给自己铺铺路,我就不相信你真的喜欢这个工作。经济上我支持你,过个节人家送我们的,就够你用的……”

他打住周嫣的话,告诉她,他弯不下身子去做那样的事,也觉得那样很没意思。在殡仪馆工作没有什么不好的,是个公益单位,服务部门。“人是可以因为心而高贵的。”他甚至还搬出了他们过去一起抄在笔记本上的一句名言。

她带着哀怨的口气说,“要不是你在殡仪馆,我们这次,我希望发生很多事……”

看起来周嫣是回来后才知道他工作变动的情况。他笑了笑,在他看来,和她单独见了面,有很深的交谈,知道对方都有自认为不错的生活,这就够了。他知道他们不可能再回到少男少女的时代,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做那时候的事情。有的事情做了后或许会后悔,或许会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们就这样挺好的!”荀西宁在结束电话前总结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六点起床,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打开一看是周嫣的。

“哪一天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就回高沙来,在你的殡仪馆里火化,你替我化一个淡淡的妆,你必须是最先和最后接触我身体的男人。”

荀西宁告诉朱蕴,他不想回这个短信。

朱蕴问荀西宁,“你们恋爱的时候关系很深吗?周嫣说你是最先接触她身体的男人。”

荀西宁知道朱蕴不仅听得认真,而且很注意一些细节。

他告诉朱蕴,初二时他摸过周嫣的脸,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她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蛋被冻僵了,她要他用手焐一焐,他于是使劲搓热双手,用发烫的掌心捂到她冰冷的脸上去。后来她让他摸摸她的脸,再用脸贴一下她的脸。

3

朱蕴说她突然想问荀西宁过去的事情是因为前两天在医院里又看到了康超。

康超是朱蕴前夫,他和妻子庄春芽带着孩子在儿科门前待诊,路过那里的朱蕴碰巧被一位医生叫住说事情,她站下来就看到了康超一家亲热的一幕,夫妻俩对着孩子鼓腮帮子、捏鼻子翻眼睛,一个扮狗脸,一个扮猪脸。才四岁多一点的男孩高兴地咯咯笑,还用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爸爸的脸。他们很快看见了不远处的朱蕴,愣了一下的庄春芽抱起孩子跑到了朱蕴面前。

庄春芽对抱着的孩子说,“庄庄,这是你的大恩人朱医生,没有她就没有你。”朱蕴要庄春芽不要这么说,她对着庄庄拍拍手道,“庄庄也让我抱抱。”庄春芽高兴地将孩子递到朱蕴手中。

朱蕴看庄春芽欲言又止的样子,问她是不是有话对她说?庄春芽说,“嗯,就是还想谢谢您,谢谢您作为医生所给我的帮助。”

朱蕴说,这话我要听,收下了。接下来在将孩子还给庄春芽时,她居然还叮嘱了一下,“好好过日子!”她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庄春芽眼睛红红的“嗯”一声。

朱蕴在对荀西宁说了见到康超一家的情况后,忽然想起来荀西宁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她告诉荀西宁,康超的孩子康庄庄是她帮着接生的。

荀西宁“哦”一声,并没有说什么,他只知道朱蕴离婚时康超负她的,有了婚外恋。

朱蕴问荀西宁,“你说我是二,还是心太好了?”

荀西宁笑了笑,说事情肯定是有原因的。朱蕴这就问他想不想听那一段故事,荀西宁连忙说想听,并站起身来给朱蕴沏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

朱蕴是妇产科医生,每周有那么两天要坐门诊。她第一次见到庄春芽的时候,先是看到病历封面上讨人喜欢的三个行书体的字,庄春芽这个名字好听也有点特别。

坐到朱蕴面前来的这位病人很年轻,有着一张姣好的脸庞和端庄的职业坐姿,她的举手投足看得出,她很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

朱蕴问到庄春芽有什么不适,她的脸红了一下,说月经推迟了十多天。问到她婚姻状况,她未婚,有一个男朋友;以前也有过月经推迟的情况,大概可以理解为工作压力比较大造成的。朱蕴给她开了张检验单,让她先去做一个尿检。

这应该是一个很快的过程,在高沙市人民医院检验中心做尿检不出三十分钟就能够拿到报告单,而过了两个多小时,到了中午的时候庄春芽都没有将检验单拿过来。朱蕴也没有特别奇怪,这样的事情经常有,妊娠尿检证明没有怀孕也就没有再来看医生的必要了。要是怀孕了,当做好事,先向未来的父亲报个喜,改日再由他陪着来医院做认真的检查;当做坏事,通报给罪魁祸首,谴责一番后再问他怎么负责任,由此开始一场交锋。妇科妊娠检查对象不将检查结果拿过来给医生,无外乎这两种情况。

庄春芽是在傍晚朱蕴快下班的时候将检验报告拿过来的,她的妊娠尿检呈阳性,是怀孕了。如果她上午就拿到了报告,这一大段时间里她与男朋友有什么样的交流不得而知。

朱蕴打开庄春芽的病历,对她的妊娠史做了了解,庄春芽介绍她曾经怀过孕,问到她有过几次、都采取过什么样的措施,她不具体回答,只说药流和人流都做过。

“医生姐姐,我有麻烦了,这对我可能是个大麻烦!”庄春芽可怜兮兮地对朱蕴说。

“你在婚龄育龄,有什么麻烦的?”朱蕴能给她的最好建议就是赶紧和男朋友结婚。

庄春芽说那是几乎不可能的,并说出原因:他有家庭,是个已婚男人,是她的顶头上司;她不想拆散他的家庭,也不想让单位里的人知道。

“我怎么说你呢?你得爱护自己呀,得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你是个成年人……”朱蕴在门诊遇到意外怀孕的很多,但这么陈述隐私的不多。大概是因为庄春芽叫她姐姐,知道庄春芽是婚外恋朱蕴忍不住想说她两句。

庄春芽对朱蕴的话没有半点的不自在,倒反而要朱蕴多说她几句,她说她成长在一个单亲家庭,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有些事情没有人能够告诉她该怎么做。这么一来,朱蕴倒说不出口,对她有了恻隐之心。

说话间快到下班时间,朱蕴要为庄春芽做一个常规的子宫探查,庄春芽一听到要她躺检查台上连连摇头。朱蕴安慰庄春芽,说只是一个简单的检查,即使是终止妊娠也只是个小手术,处理得越早对身体的伤害越小。

庄春芽点点头,说:“姐姐,我还是下次来的时候再做检查吧。最后,最后的处理,一定只有您能够帮我,”见朱蕴没有立即表态,她有点冲动地抓住朱蕴的手说,“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只有您能够帮我,姐姐您要答应我?!”

朱蕴实在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会提这样的要求,她谨慎地说,“我是个医生,所能够给你的最好帮助只能是医学范畴以内的,其他方面的我真的无能为力。”

庄春芽说,“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只有你能够帮助我!”

朱蕴不理解,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她的无数病人中的一位,为什么一定要强调只有她才能够给予帮助。直到庄春芽第二次来看她的门诊,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庄春芽来的时间是朱蕴接下来的那个周一门诊,是在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外面下着雨。妇科门诊有一个特点,就诊的人“刮风一半,下雨全无。”因为雨下了有一阵子,诊室的另一位医生去住院部安排她第二天要做的一台手术。朱蕴在见到庄春芽进来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身后,以为她的那一位男友会显身。但她身后没有人,庄春芽随手将门掩上。

见庄春芽头发和肩头湿漉漉的,朱蕴将桌上的纸巾盒递给她,问她男友怎么没有和他一起来?

庄春芽莞尔一笑,轻声说了声谢谢后回答:“他哪敢啊!”

朱蕴问庄春芽有没有和男友商量,怎么处理怀孕的事,她摇摇头说没有结果。“他听我说了这件事以后,什么话也不说,一个劲地喝水,小半桶纯净水都快喝光了。”

朱蕴说,“男人紧张的时候猛喝水的,看来不是个别现象,我们家那位也是这样。”

她这么对庄春芽说,是想让她放松一点,她感觉到庄春芽听到她的话以后身子有微微的颤抖。到这个时候她还仍然没有想到,庄春芽怀孕的事与他们家那位遇事紧张猛喝水的人有关。

朱蕴要给庄春芽做一个身体检查,示意庄春芽躺到屏风后面的检查台上,庄春芽迟迟地不动弹身子,最后是无奈地躺了上去。

检查完朱蕴问庄春芽怀孕过五次还是六次,庄春芽迟疑一下回答,是五次。

朱蕴告诉她,这个孩子是她最后的机会,多次人工流产致使她的子宫内壁已经像纸一样薄。庄春芽坐起来,说她知道,上一次做人工流产的时候医生就警告过她,说以后恐怕很难怀孕了。

庄春芽整理好衣服,坐到朱蕴面前,待她写完病历后一字一句地说,“我来找你,其实挺不要脸的。”

朱蕴说,“我是医生,你找我十分正常!出了这样的事情,正确对待就是。身体健康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你应该保护好自己。正视那个人对你的感情,权衡事情处理的方式会不会给他人家庭带来伤害,也要考虑到在社会上的影响……”

庄春芽点点头,很为难的样子。在朱蕴做医嘱时她打断了,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朱蕴姐姐,我对不起你!”

朱蕴抬起头,有点奇怪地看着庄春芽,庄春芽说她自己不要脸,又说对不起她,都什么事啊?

“我是圩禹镇财政所的,我的领导是康超……”

“哦!”朱蕴马上明白了,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骤然热了,涌到了脸上,又马上凉了,凉到要哆嗦。她将写好的一张处方笺夹进病历里,推到庄春芽面前说,“你先出去吧,我工作时间不好与你谈个人的私事,下班以后或者找一个其他的时间我们谈。”

庄春芽默默地站起来,拿起包后还想说什么,见朱蕴走到水池去洗手,看都不看她,便知趣地走了出去。

朱蕴站在水池边上,不知道洗了多长时间的手,洗得手皮都要破了,直到同诊室的那个医生进来,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朱蕴打消了给康超打电话的念头,决定晚上见到他的时候再说。

庄春芽没有离开医院,一直在门诊部的大厅里等着朱蕴。见到下班的朱蕴,她甚至跟着到存放电动车的车库。

“您骂我吧!”见朱蕴不理她,庄春芽改口说,“姐姐,你骂我吧!”

朱蕴听到她称呼姐姐,恼怒地想斥责她,又厌恶地想尽快抽身而去,无奈她亦步亦趋。

朱蕴不得已站下来,对庄春芽说,“你太聪明了,聪明过头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庄春芽第一次看她门诊时口口声声地说只有她能够帮她是什么意思。

庄春芽听朱蕴这么一说,默默地站在那里。突然的,她哭了,是一下子爆发出来的那种哭。

她呜呜地,咧开嘴说,“我不求你……有什么办法?”

周围有几个下班的医生和护士,看到这一幕都云里雾里的,盯着她们这边看。

“看什么,又不是医患矛盾!”朱蕴气恼地,声嘶力竭地冲他们叫喊了一声,推起电动车头也不回地出去。

骑车回家的路上,朱蕴不由得自个苦笑,看得出康超和庄春芽是做了一个局,不仅仅打劫她尊严,羞辱她感情,更让她对婚姻彻底失望,是来了招釜底抽薪。

难道只有成全他们这对狗男女不成?

她对自己说不行,坚决不行。庄春芽一定以为她好说话,会败下阵,会拱手相让,庄春芽是找准了她的弱处儿来的。

回到家康超已在,看来他已经有所准备,女儿被送到了奶奶那里。

朱蕴平静地对康超说,“我知道了!”康超装作若无其事地应声:“噢。”

“你怎么对人家负责,有没有想过?”朱蕴见他这样,声音严厉了起来。

“我错了!”康超为了更好地表达,低下了头。

“错了,就一句错了?你又怎么对这个家庭负责,怎么对我、对女儿负责?”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很后悔。没有后悔药卖!”

康超抬头打量朱蕴一眼,接着低下头说,“身为领导,我没有抵挡得住来自单位女同志的诱惑,我和她也就是贪一时之欢,造成了终身遗恨。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女儿。我对你才是有感情的,对她根本谈不上,只是……”

朱蕴知道康超一定是事先打了草稿,他在单位不论大会小会的发言都要准备稿子。她不想和他磨嘴费牙的,只提醒他们有过的约定,出轨的代价是滚出家门。

康超看来是巴不得滚出家门,立即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还为自己找理由,说知道朱蕴饶不了他,说他还真是走了的好,要是不走她接下来会对他搞化学阉割。她说过的。

朱蕴知道她是罚人吃肉,正中了康超下怀,她也不拦他,由他去。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要再在一起过日子,还要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做不到。所以她当初就对康超划过底线。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想好绝不让他们得逞的,但在康超离家出走以后没几天,她就不再坚持了,同意了和康超离婚。难以对别人诉说的是,这几天她每天夜里都会做同样一个的梦,梦里庄春芽哭哭啼啼地站在她面前央求她。而白天上班的时候,她只要接触到产妇,眼前就呈现出一双白皙光滑的双腿,那是庄春芽的,年轻,富有弹性,这双腿与康超毛茸茸的腿纠缠在一起,勾搭在一起。

她恶心,只想尽快地摆脱这一切。她恨自己当初瞎了眼,宁愿没有与康超共同度过的这十多年。

4

那天晚上朱蕴并没有将事情全部讲完,是荀西宁让她不要再讲下去的,他见她开始责怪自己并情绪激烈。

接下来朱蕴也没有对荀西宁再讲,相隔十多天以后她对荀西宁说,“什么事情都会有报应的,有人相信这点,她想着也有点相信了。”

这句话让荀西宁以为朱蕴一说到过去心里就不舒服,就放不下,与其这样他不想朱蕴再讲下面的事情,他宁愿不知道。

哪知道情况不是这样的,她是又看到了康超而有感而发。这天她看到康超骑自行车送小孩上幼儿园,这在过去他们的婚姻生活中是一次也没有过的,他们的女儿楚楚都是由朱蕴或者外公外婆接送。唯心的老人认为一个人吃苦享福是有定数的,享多少福就要吃多少苦。康超看起来是享福在前面了。

不过朱蕴也不能肯定这一点,她告诉荀西宁自己的想法,或许康超现在是幸福的,以苦为乐的,认为有了真正的爱情和希望的生活。康超过去说过朱蕴在婚姻生活中的不是,只一点,就是少情调。朱蕴心里要说的是,情调能够当饭吃呀,我一天到晚没里没外,照顾老老少少少的,哪有心思去想这些搞这些?

朱蕴同意和康超离婚后,康超就迫不及待地办了手续,没隔几天就和庄春芽结了婚。婚后庄春芽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她在市人民医院预约生产,产前体检也就在门诊上,她知道朱蕴上门诊的时间,每次还是找朱蕴给她检查,朱蕴没有将她推给别人做,但做的时候动作免不了有点机械,医嘱也小心翼翼。

朱蕴不止一次地建议庄春芽,应该找其他的医生也看一看。庄春芽说不用,说只相信朱蕴。

庄春芽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呢?荀西宁在听到这儿的时候想。庄春芽的做法确实有悖常理,但一定是有目的的。把她往好处想,经历过那些事,她是真的相信朱蕴,认为可以依靠,或者,可以利用。

朱蕴说庄春芽婚后第一次来找她做检查时,她当时其实差一点控制不住情绪。幸亏她具有的职业素养使她能够冷静下来面对,作为一个处于她这个位置的职业女性,要有优雅的姿态对待这个特殊的孕妇,接受她医疗服务的对象。她做到了,要知道,一个女人做妇产科医生,能够上手术台是经历无数的坎过来的。到庄春芽第二次来找她,朱蕴也就习以为常,将她当做一个普通的孕妇对待了。她只是对庄春芽在每次结束后的一声“姐姐,又麻烦你了!”很不入耳,有过一次制止但没有作用。

这件事还是被妇产科的医生、护士知道了,她们自然为朱蕴鸣不平,觉得庄春芽真是过分。欺负人不能到这个分上,也忒嚣张了。一位护士长说,“这种人就是朱主任遇到的,要是换了我……”接下来的话她省略了,只意味深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庄春芽是突然住院生产的,早预产期五天,因为羊水破了。她一定要朱蕴为她的孩子接生,还说母子俩的命就交到朱蕴手上。康超也来找朱蕴,说庄春芽一定要在市人民医院生这个孩子,因为她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他知道这样对朱蕴很不公平,暗地里联系了扬州的医院,哪知道计划不如变化,遇到了早产。只有在高沙分娩的话,还是市人民医院条件最好。

“我央求你了,帮一下他们母子吧!”康超对朱蕴说。他过去可是从来没为什么求过朱蕴。

朱蕴说,“央求什么啊,只要进我们的产房我们就要尽职,要央求岂不是我们没有职业道德,你这是来找我帮忙还是指责我来了?”

对康超,朱蕴就没有对庄春芽那么客气,她一改平常的温和语气,变得凌厉起来。康超连连认错,说他知道朱蕴不会对庄春芽怎么样,但其他的医生护士就难说了,进产房要是将庄春芽搁一边,听她痛苦地呻吟喊叫,让她多受折磨;剪刀在医生手上,开个大口子也说不准;针也在她们手上,少缝几针多缝几针倒也算了,就怕将不该缝的也缝上。

朱蕴对康超说,不要因为自己的心理灰暗就觉得天是黑的。她刚才了解过了,庄春芽的各项检查很正常,很有可能是顺产。她不可能帮庄春芽助产,怎么也不可能。妇产科里经验比她丰富,技术比她好的医生多得是。

不过,经康超这么一说,她还是进了产房,不顾大家对她投来的奇怪目光。她大大方方地说:“你们最二的朱姐来了,我将庄春芽拜托给大家!”此后她一直在产房里盯着,直到庄春芽顺利分娩。

庄春芽出院前对朱蕴说,“姐姐,谢谢你!我以为我这样做我就安全了,我是说婚姻安全。我一直以为我不如你好,除了年轻什么也比不了你,我只是希望这样做……能够……”她没有说出来。

朱蕴说,“你放心,康超我是无条件转让的,不会有后悔的一天,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生儿子比生女儿责任更大,要教育好,不要让他长大了害人!”

朱蕴问荀西宁,她最后对庄春芽说这番话,是不是过分了一点。荀西宁说,没有。相对于庄春芽所做的、说的、想的,她真的不算什么。

朱蕴对荀西宁说,作为女人,她努力地要求自己不要脆弱,不要自私,哪怕屈让庄春芽这种人,被这种人利用也不足惜。事情到这一步,她真心地希望庄春芽和康超的日子过好,好好地养育孩子,也能够对楚楚好一点。她觉得她这个想法很实际,康超和庄春芽过得不好对她没好处,起码牵扯到女儿的未来,关系到她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这样的女人可能没有情调,但不会没有优雅。”朱蕴说。

5

接下来康超一家发生的事,说与报应无关真是很难。

二○一二年的最后一天,康超一家三口因煤气中毒死在住宅里,康超和庄春芽两个人裸死在浴缸里,应该是燃气热水器故障而造成的煤气中毒。因为是在洗鸳鸯浴,死者是老夫少妻,仕途顺畅的公务员、曾经的婚外恋第三者,一时间高沙城里街谈巷议。津津乐道的人倒是很少关心那个四周岁不到的可怜孩子,也很少同情一个家庭的悲惨毁灭,还有两对家庭几位白发人的痛不欲生。在高沙城里他们被人说成“现报”,还定义是大人做坏事连累了孩子。

荀西宁先朱蕴知道了这件事,倒不是康超的家人联系他们殡仪馆,而是荀西宁在党校学习的同学打电话给他的。荀西宁的在职本科学习是在党校完成的,康超是他的同班同学,这一点上荀西宁从来没有对朱蕴说过,这种同学关系本来也区别于上正规中学和大学时的,只是这两年被注重关系的同学利用了,时常活动一下,巴结两位当了市领导的同学。

党校同学会的召集人问荀西宁。他们要去康超家集体吊唁,问要不要带上荀西宁的名字?他们是考虑到他和康超的关系。自打荀西宁和朱蕴好上以后,抑或是由于荀西宁到了殡仪馆工作,同学之间聚会邀请他参加的少了,他和康超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要是在同学聚会上遇到会是一个什么情景?荀西宁没有想过,但绝不会是有些同学想的那样,他对康超没有意见,倒要感激康超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

荀西宁说他参加一切哀悼康超的活动,并帮助安排殡仪馆的所有事宜。同学说,康超出事后,他年迈的母亲已经哭晕过去两次,他父亲是个脾气极坏的人,骂骂咧咧地手一挥,要立即将康超家三口送殡仪馆火化,说他们死了还连累家里老人,要一大家子死三代了。现在是康超的一帮同学在帮他们家料理丧事,组成了一个治丧小组。

荀西宁放下同学的电话以后就又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了朱蕴,他也不得不说他与康超的党校同学关系了。

电话里荀西宁看不到朱蕴那头的表情,但她一定非常震惊。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荀西宁消息是不是确实。在荀西宁肯定了以后,她挂了电话。

三个多小时以后的下午朱蕴打电话给荀西宁,要他晚上务必到她那里去。荀西宁就说由他去做饭,他下班买了菜带过去。

晚上荀西宁到朱蕴那里时,见她家里灯火通明,她好像将家里所有灯都打开了。朱蕴要荀西宁先不要做饭,陪她坐一会儿。

她说她非常害怕,下午一台剖宫产的手术怎么也不敢做,以身体不好推掉,由别人替她做了。

“不应该发生的事,真的不应该,我想到那个孩子就要哭。”朱蕴满脸恐惧,说接了荀西宁的电话腿就软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要是楚楚在康超那里,怕也一起遇难了。不是没有可能,楚楚要是在她奶奶那里,没准会被康超接到那里去过元旦。

荀西宁安慰朱蕴,这只是一桩意外,生活中总是有这样的不幸发生,只不过这一桩很特别。他要她不要害怕,就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或者不认识这几个人。

朱蕴问他:“可能吗? ”

荀西宁缄默,他知道这不可能!

他知道朱蕴还有一个怎么样让女儿面对的问题,他问朱蕴女儿楚楚有没有知道这件事?朱蕴说还没有让楚楚知道。那头已经有人打电话来告诉她康超的噩耗,说孩子的奶奶希望孩子过去。她没有同意,她不知道怎么办,就带着孩子躲到这边来,怕孩子和姥姥在一起时她不小心对孩子说漏了嘴,也怕康超家到那边要接走孩子。

这个时候,朱蕴特别怕面对女儿楚楚,刚刚给孩子服了小剂量的安眠药,这时候已经在她的卧室睡了。

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荀西宁想。

在楚楚外公去世的时候,朱蕴就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怎么样告诉女儿家里的一个亲人死了,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会不会让孩子惊恐和心理上留下阴影?都是朱蕴考虑的问题,她觉得没有把握处理好,就先向孩子隐瞒了,就像遇到危险的母亲将孩子藏到身后一样。很多家庭并没有像她这么做,让孩子知道,让孩子参与到亲人的丧礼中,也很少出现大问题的,但朱蕴不想冒这个险,她是医生,总能够看到这个事情上最坏的一面并力图避免。在她的眼里,女儿是幼小的,不能受一点点的刺激和摧残。

朱蕴对自己还有自责,她告诉荀西宁,在知道康超的婚外情,在知道经她多次检查的孕妇庄春芽是第三者的时候,她在心里诅咒过康超。她不能不怀疑康超是幕后策划,他们合伙利用了她的善良。庄春芽分娩前康超来找她时,她是想问问他这个问题的,话到嘴边上她忍住了,她当时想的是,就当是的吧!

朱蕴将家里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了,怕的就是再有人来和她说要女儿去送葬。但荀西宁的手机开着,有人找到了他。是党校的同学,一位老大姐,现在的市妇联主席。

她让荀西宁做朱蕴的工作,让楚楚明天去给父亲送葬,高沙这地方有风俗,白发人不送黑发人,只有亡者的子嗣送葬。楚楚要是不去,庄家也就没有人能够给康超他们送葬。她以为朱蕴不同意楚楚去是还记恨着康超,说天大的仇也要因为人死了一了百了。

荀西宁对她解释,朱蕴对康超和庄春芽的大度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理解,她可以说是在以德报怨。不让楚楚去送葬实在是因为孩子小,她才七岁, 怕她受伤害。证明这一点的是,朱蕴的父亲不久前去世,她也没有让孩子去给姥爷送葬。至今还背着不知道怎么样向孩子解释姥爷不在人世的思想包袱。

无奈之下荀西宁还是先将事情答应了下来,由他来做朱蕴的工作。打电话的大姐很担心,楚楚的奶奶说了,朱蕴要是不答应,她明天就到门上来跪下求。

荀西宁接电话的时候朱蕴离他很近,电话里说的她大概都听见了,荀西宁放下电话她已经在抽泣,怨气十足问:“为什么都在逼我?我为了我自己的孩子就不讲理一回,行不行?”

荀西宁说当然行。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楚楚睡的卧室,看了看她。

朱蕴也过来看了看,孩子在熟睡,她说明天早上要叫醒孩子,她明天请假在家不去上班。

朱蕴回到沙发上坐下,说家庭的变故、家庭的灾难,只要牵涉到孩子,最不幸的就一定是他们,孩子是最无辜的,也最经不起伤害。康超和庄春芽的祸即使躲不过去,也不能带上孩子。她忽然觉得女儿楚楚很可怜,本来以为只要有她的爱怜楚楚就是幸福的,现在的变故让她意识到,楚楚得到的爱永远不会是整个的了,以前是破损的一个,现在只留下半个。

荀西宁小心翼翼地说,“楚楚不给她父亲送葬,就怕将来会成为她终身的一个遗憾。”

朱蕴马上拉他到一边,压着声音、五官变形地、冲他用指头点着说:“你也这么想,这么来对我说?”荀西宁无语。

“那我怎么办?我不可能让楚楚小小的年纪,去看死人的恐怖面孔,去听悲惨的哭叫,去看她父亲进你们熊熊燃烧的火化机,去捧那个还有骨灰温度的盒子……”

荀西宁无奈地对她说,“没有这么恐惧,你可以搀着楚楚、抱着楚楚,护着楚楚,可以……带着她一起去啊……”

荀西宁马上意识到,冒出来的这句话是一种方法,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朱蕴可以带着楚楚一起去。

“为康超和庄春芽,你那么大的苦都吃了,就算我……”

“你打住!”朱蕴打断他的话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谁求我,我们之间杜绝‘求这个字眼,你以后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个字。”

荀西宁告诉朱蕴,不能让孩子回避死亡这个生命之痛,他也遇到过这个问题,在儿子母亲遇难的时候。当时他也很矛盾,很纠结。他觉得应该引导孩子去接受这一事实,不仅仅在告诉他的那一刻,还有在以后日子里要有开导,启迪孩子正确认识死亡的意义,理解和热爱人生,那样就是化茧成蝶,化负面的东西为积极的了。

朱蕴最后没有肯定地答复荀西宁去还是不去,只说她要考虑一下。

荀西宁从朱蕴家出来后即给参加康超治丧的同学打了电话,说朱蕴基本上答应,让楚楚的奶奶放心。

他相信朱蕴能够过这道坎。

荀西宁睡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凌晨五点的时候醒来,比平时生物钟唤醒他的时间稍早一些,有重要的事情他的身体就这样,应该是一种紧张的表现。

朱蕴的电话来了,像是知道他已经起床,她对他提了一个条件,她可以带楚楚去给康超送葬,但荀西宁要始终和她们待在一起,帮她照料楚楚。

这当然不是问题,昨天晚上荀西宁回来后想到,朱蕴出现在康超的葬礼上会是一个焦点人物,他也会自然地被牵涉进去。不过,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朱蕴在她临出门前,又打了个电话给荀西宁,说了一下她为楚楚做的。她给楚楚换上了一身素服,告诉她今天不去学校,要去参加一个很特别的仪式,送她的爸爸、庄阿姨、庄庄弟弟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她问荀西宁这么说是不是合适?荀西宁觉得挺好,对孩子可以说得模糊一点,等他们以后懂事再慢慢地解释也行。

荀西宁让朱蕴用电话及时告诉他康超家那边的情况,他差不多也要出发了,随馆里的灵车一道过去。

这天是殡仪馆从来没有过的,往一家发了三部灵车,看到康超三口之家的棺柩陈立在一起,殡仪馆司仪李芸也受不了了,每天看到别人悲痛欲绝都淡定无比的她,在主持告别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

那些对康超和庄春芽做道德评判的人,追逐他们风流韵事的人,幸灾乐祸的人,要是看到这一家三口出殡的情景会有什么态度呢?法律对死者的罪恶都是一笔勾销的,何况康超和庄春芽只是道德的错误,用死来结账还带上他们的孩子,代价太大太大。那些持报应论的人,为什么就无视孰轻孰重?

这是荀西宁看到这样的场景想说的。

朱蕴送了一只很大的白菊花篮,摆在告别大厅的最显眼处,花篮的挽联上写着:安息,往生极乐!

她一直抱着女儿楚楚,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默哀的时候放下,默哀毕又马上抱起来。

后来荀西宁在休息室里陪她们母女坐着,楚楚要等到骨灰盒抱回去。

楚楚对陌生的环境很好奇,问这问那,殡仪馆里的事物有什么好说的,朱蕴支支吾吾,不时地拿目光向荀西宁求援。

荀西宁打开电视,调到一个频道,希望能吸引楚楚的注意力。

楚楚只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想起什么似的问妈妈,她爸爸和庄庄他们为什么会在一个玻璃盒子里,为什么一动不动,为什么不说话?他们可一点也不像睡觉的样子。

朱蕴看到电视里播的科幻动画片是遨游太空的,便说那个玻璃盒子是飞行器。

楚楚接着问,他们要乘飞行器飞到什么地方去,什么时候回来?

朱蕴为难地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是很远的一个地方,暂时不会回来。

看到女儿失望的表情,朱蕴说在夜晚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们,他们就是天上的那些星星中的三颗。

楚楚高兴起来,雀跃着说,晚上一定要看天上的星星。

朱蕴转过脸来看荀西宁,她的表情很是无奈。荀西宁点点头,示意她这样说很好。

6

晚上荀西宁一直没有朱蕴的电话,短信也没有。

想起白天馆里的整容师在为康超整容时的情景,站在一边看着的荀西宁,忽然想起朱蕴说过的,康超在医院里对儿子庄庄扮猪脸鼓起的腮帮子,觉得有一点人们可能是忽视的,就怕朱蕴也不一定愿意正视,那就是康超是从庄春芽那里找到了爱情和家庭的幸福。为了庄春芽的分娩他甚至可以去求朱蕴,这不仅仅是勇气;他能够送孩子去幼儿园,也不单单是他发生变化。还关乎很多,别人是很难一一洞悉的。

第二天到中午朱蕴都没有和荀西宁联系。他便打电话到医院去,如果她还没有上班就一定是在家里休息,果然她没有上班。

傍晚的时候荀西宁去朱蕴的住所去看望她,他见到了一脸倦容的她,她说累死了,这次从殡仪馆回来比上次为父亲守灵送葬还要累。

昨晚楚楚还记着白天对她说的星星,一定要到阳台上去看,问妈妈哪三颗星是爸爸和庄庄他们?

朱蕴说她为难死了,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才好。都说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对孩子来说十个可能还不够,他们有蹊跷古怪的想法和问题。

她对女儿说,楚楚爸爸和庄庄他们还在飞行器里,有漫漫的旅途,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只有到了那里他们才是亮灿灿的星星,所以现在看不到。

女儿说她也要乘那种玻璃盒子的飞行器,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一颗星星,给幼儿园的小朋友们看。她明天就要告诉他们。

荀西宁想知道朱蕴怎么回答女儿的,她说她回答得可能不好,也确实想不出该怎么对孩子说。

她说:“楚楚你还不能去做天上的星星,妈妈爱你,希望你始终在身边,看着你长大。到妈妈这个年龄,你可以像妈妈这样做一个医生,接生很多可爱的小宝宝,也可以做其他的事情,成为电视里的漂亮姐姐,一个人见人爱的大明星;你会活得比你奶奶和外婆还要长,你会给你的小孙子、小孙女儿讲故事,带他们到公园和游乐园去玩;你会……

女儿在呢喃中睡着,而朱蕴抱她在怀里一直没有放下。妈妈数说的希望,她不一定记得,但她会记住妈妈的拥抱,妈妈的温暖,妈妈在耳边的呢喃。

朱蕴要荀西宁什么时候也抱抱楚楚,她说:“轻柔地将这个小东西搂在怀里,有淡淡的带奶味的肤香闻着,细匀的呼吸痒酥酥的,当觉得和她有一样的体温时候,会有一种甜美的体贴,一种唤都唤不醒的沉沦。”

荀西宁微笑着点点头,他说,“这一定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这时候他们觉得心中有难以言表的东西,在她的眼里,他神往的表情很温柔,甚至迷人;而在他眼里,她此刻的神情是神圣和庄重的,她是奉献出了她一直呵护的爱,让他一起去保护,去珍爱。

这时候他们都想到了结婚,居然是朱蕴说出来的,“我们结婚吧!”

以后朱蕴告诉荀西宁,那个抱孩子的感触其实是康超对她说过的,她曾经为这段话而陶醉,以为她是一个幸福的母亲,有一个深爱她和孩子的丈夫。结果这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最终风流云散,没有恒常。

荀西宁说,爱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当她像风一样抚上你的脸时,你要在心里感受她,好好珍爱她,不要怀疑她的存在,不要去想哪一天你会没有了,爱在当下你才会永远有爱。朱蕴说这话也好,她要记下来。

易 俗

1

九零在学校放寒假前给荀西宁发了则短信,说他谈了个女朋友,不是上次说的那个,想带回家让父亲见见。荀西宁学儿子以往回复他说事的口气,来了个嗯字,心里叽咕,“见见,为什么不是看看?”这种口气听起来似乎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意思。

九零这是铺垫,一放了寒假他就将女朋友带到了高沙,到家后打电话告诉馆长父亲,“我们到家了,我和她。买好了菜,等你回来做饭。”

荀西宁电话说了声好,对面前向他请示工作的陈副馆长说:“我要走了,儿子回来了。”他有点着急回家,要看看儿子的女朋友。

回家一推门他就看见了,女孩子给他的第一印象很好,看着就觉得一团喜气。九零介绍她叫白砚,黑龙江佳木斯人。白砚在手机上拼出砚字给荀西宁看,说明是砚台的砚字,不是艳丽的艳。她总是乐呵呵的,咯咯咯地笑,看得出性格的直率、开朗。

待荀西宁在厨房里忙着洗洗切切的时候,白砚和九零打闹到他面前来,搂着看做菜。他们没声音的时候是在沙发上抱成一团,厨房与客厅的隔断是玻璃门,他们的小动作一目了然。

都说人的性格从小定八十,喜好大概也这样。白砚长得白白胖胖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开阔的额头,小翘鼻子。九零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喜欢胖胖的小女生,敢上前拉人家的手,大着胆子摸人家的脸。对瘦小的女生从来就没有过。

九零问父亲朱阿姨什么时候来,说要介绍父亲的女朋友给白砚认识。荀西宁听儿子这么对女朋友说到他的女朋友,觉得尴尬又不好指责他说得不好,只得用严肃的口气说:“朱阿姨今天不来!”

荀西宁接到九零回来的电话后就约朱蕴过来,可她怎么也不肯。她和九零还没有见过面,说先让他们父子团聚,没几天就过年了,节日间找个合适的场合见面会更好。荀西宁知道她的为难之处,是不想让九零觉得她在这个家已经像女主人了。九零很失望,说这次见不到朱阿姨是件遗憾的事,他和白砚明天就离开高沙回扬州。

三个人坐下来吃饭,九零站起身来到厨房拿出一瓶红酒和一只酒杯,替父亲斟上酒。他见白砚奇怪地看着他,解释说:“我爸爸不让我喝酒,我在他面前从来不喝。转过来又对父亲说,“学校里同学聚会时,我有时来点啤的。”

白砚揭发九零:“还来点啤的,像喝水一样的大口喝白的。”说完她咯咯笑起来。九零尴尬地看了父亲一眼,白砚收住笑,打开一听饮料放在他面前,给自己也开了一听。

荀西宁端起酒杯说:“小白,欢迎你!”白砚很斯文地双手端起饮料罐说,“谢谢叔叔。”

荀西宁对九零夸白砚懂礼貌,九零说她就一会儿,马上就藏不住掖不住了。

白砚说想问荀叔叔一个问题,她是不是荀叔叔希望的九零女朋友样子?

荀西宁越发觉得她的直率,倒也更喜欢了,说他的要求简单,只希望九零有一个爱他的女朋友,这是他很注重的一点。

白砚说她要是有不好的缺点就是胖点,在他们佳木斯,她算苗条的,她姥姥是苏州人。

荀西宁用一双公筷给白砚夹菜,向她介绍:“这是有名的咸鸭蛋,清蒸的高邮湖的白鱼,茶干炒水芹……”

白砚用手捂住碗说:“够了,够了,叔叔我吃得很少的。这个咸蛋还是双黄哎……我好喜欢扬州,春节前我还会过来,我要在扬州过年,要沐浴瘦西湖,听平山堂钟声,转后街小巷,看节日里的花灯,要瞧瞧扬州城里有多少俊男靓女。”

荀西宁说:“十年一觉扬州梦,我们也很恋扬州,所以九零选了家门口的扬州大学去读书。”转而他疑惑地问白砚怎么不是在扬州读大学?

白砚说她在东北沈阳上学,九零也就接着介绍,他这个女朋友是从网友转为恋人的。

荀西宁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便只有感慨的分了。儿子用最现代的方式颠覆了父辈当年谈情说爱的套路,父辈们甚至更往前的一代代,每一步都执守着那些社会常规、习俗、程序,恋爱过程中的私密进展是很难避开父母、社会、单位的无形监督之下的。相比他们的长辈,他们真是天上地下啊。既然他们从虚拟世界走到线下了,那么,她在沈阳,他在扬州,下一步是什么呢?将来作如何打算?荀西宁不敢往下想,估计“将来”太长,也会是一个变数。

白砚说:“叔叔,我上辈子,或者上上辈子一定是扬州的女子,是扬州的‘瘦马。”

九零不好意思地赶紧替白砚解释,说她不懂“瘦马”是什么人物,她是想说自己是古时候的扬州美女,是看穿越小说看得脑袋进水了。

白砚不恼,咯咯地笑得停不下来。到九零制止她,要她不要巨笑,她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憋住了。

荀西宁对白砚说:“你笑吧,尽情地笑,叔叔平时很少听到这样的笑声。喜欢你这么开心的笑,听着心情都好。”

白砚很奇怪地问:“叔叔的工作很严肃吗?”荀西宁看了九零一眼,知道他没有对她说到父亲的职业。

九零说,“岂止是严肃,还要扮悲情。”白砚没有追问,用一个小碗给自己倒了红酒,站起来给荀西宁敬酒。她好酒量,一次次地敬酒,一大口接一大口地喝,像喝到嘴里的是白水一样,一瓶红酒很快喝光。

饭后九零指使白砚收拾桌子洗碗,拉父亲坐到沙发上说:“东北的老爷们在家里都是甩手掌柜,我现在是东北女人的男人,所以得由她去刷锅洗碗。”荀西宁一丝苦笑,这小子,都已经开始拿大老爷们的架子了。

荀西宁和九零两个人一起生活时,也就是他母亲去世后,定过规矩,他做饭儿子必须洗碗。有了女朋友的九零学会显摆了,还居然在父亲面前来这一套。荀西宁不得不教育他,说一个男人不能只嘴上说对爱人好,要落实在行动上,具体的表现就是做家务,爸爸可是一直在家里做家务的。

九零说能者多劳,话音刚落就听见厨房里哗啦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白砚的笑声,笑得要岔气了。她说她打碎了三个盘子两只碗,还好没有划伤自己。荀西宁白了九零一眼,看样子白砚也不是勤劳能干的人啊。

荀西宁酒喝得多了一点,是因为很高兴,九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漂亮活泼的女朋友,家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所谓天伦之乐大概就是这样吧?他很享受他们带来的一切,哪怕是摔锅砸碗。他对九零说:“你爷爷、奶奶和你妈妈要在世,看到这样,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九零“嗯”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荀西宁让他们早点休息,他又“嗯”了一声。荀西宁只以为刚才说了他两句,他故态重演。

一会儿九零在父亲面前转来转去,欲言又止。荀西宁以为洞悉儿子心事,说家里还有一个卧室和客厅的沙发可以睡人,他要先休息了。

把女朋友带到家里,能在沙发上搂抱亲吻,到这种程度估计他们该做的都做了。荀西宁觉得他应该做那种开明的家长,暗示儿子可以在家里适当安排,这等于给他们开了绿灯。也想定下九零和女朋友可以在一起的话,他还要提醒一下儿子注意安全和保护女生,毕竟他们还没有毕业。

哪知道九零说,他们还是住到外面去,找一家宾馆。荀西宁大感意外,问为什么?好好的家里不住,住什么酒店宾馆。九零说:“白砚……她笑个不停。这个,……大家都不方便啊。”他与父亲商量,问父亲能不能住到朱阿姨那里去。

要将老子扫地出门还巧舌如簧。荀西宁笑笑,说那他就回馆里去。九零得寸进尺地提出今年的春节不回来了,要陪白砚在扬州过把年。

荀西宁无奈地摇摇头说,“好吧,你就一个人在外面过次年看看。”九零厚着脸说,“我们都不是一个人了,你有朱阿姨,我有白砚陪着。”

喝了酒开不成车,荀西宁打电话给住在馆里的窦亚,要他来接一下,不要骑摩托车,开什么车都行。到这个点,打车往殡仪馆去会为难出租车司机的。

窦亚很快开着灵车来接,到了小区门口发了短信。荀西宁向白砚告别,她送他到门口,大大方方地摆手说再见,让荀西宁恍若在朋友家做客向女主人告辞一样。

一会儿,荀西宁收到儿子的短信,他告诉女朋友父亲在殡仪馆工作,她脸都吓白了,要将室内所有的灯都开着睡觉。

2

春节殡仪馆没有节假日休息一说。进腊月荀西宁和副馆长陈喜国商量怎么过春节的事。这是他当馆长的第一个春节,总想有点新气象。

兼着馆里工会主席的陈喜国说能怎么过?殡葬工的春节是最革命化的,连年味都没有,大家五天年假只轮到一两天休息,不好去给别人拜年,也少有上咱们这些人门上拜年的,干上这个行业以后大家便都习惯了,反正他是这样的。就怕窦亚、伊春娜他们这些今年刚参加工作的新人不适应。不只他们,还有他们的父母亲戚,也有个适应这种变化的过程。照陈喜国说,多给大家发些钱,年就是好年。

荀西宁想,多发点钱就算过好年也太没追求了。他联系了局工会、党办、团委,邀请他们在节日期间去殡葬工家里作客,让馆里的职工、党员、团员的春节过得与往年不同。什么事情想到才能做到,他这么一来,局长、书记就都表了态,要分别在春节期间去殡葬工家拜年。排节日值班表的时候,荀西宁为自己排了除夕和初一两天的夜间值班。

到除夕这天上午,有三家丧户出殡,死者的死亡时间有两位是头天,一位是当天夜里。按照高沙至少停柩三天的风俗,都不应该在这天出殡。事在人为,丧户赶日子也是有道理的,在年前送葬等于送走了晦气和悲伤,真正的辞旧迎新。如果除夕这天还不火化,就要一直摆灵堂过新年,灵堂是不好跨年的。要说在大年初一的节庆喜气中,家里还布设着灵堂,新年的第一天就让殡仪馆灵车到门上来,确实不是个滋味,谁都会觉得非常不吉利。因此,死者和家属都避着这一天。实在避不过去,死者遗体尽可能留在医院太平间,或者送到殡仪馆来。正月里的丧事都很急促,丧户会选择从简,淡化哀伤,尽可能地不惊扰左邻右舍和领导同事。除了去世的是子孙满堂的高寿老人,在家办的是挂红彩的喜丧。

尽管这样,殡仪馆也不会像银行那样在正月初一歇业,还要留人值班,能够完成整个流程。

荀西宁问到馆里的老职工雍大贵,大过年的馆里贴不贴春联,放不放鞭炮?雍大贵说,没贴过,没放过。荀西宁想,既然今年这个年要过得与往年不同,就多些花样,让大家快乐一下,喜庆一番。

下午殡仪馆在职工之家搞了一个联欢会,会后有一个贴春联、放爆竹的活动,新鲜事大家都有兴趣,热热闹闹地一起参加了。

春联是荀西宁拟的,写在红纸上,贴在职工之家的门柱和门楣上,远远地就能够看到。

上联:盼国家和谐鼎盛

下联:祈人民健康长寿

横批:安居乐业

春联刚贴好,还没有放爆竹,荀西宁就接到民政局宋局长的电话,他说看到馆里的对联了,“盼国家和谐鼎盛,祈人民健康长寿”,祈福求安,内容挺好,他先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大家新年吉祥,阖家欢乐!

神了!宋局长哪能够看到对联,一定是谁给他打电话汇报了。荀西宁向宋局长解释,对联贴在职工之家,丧户是看不到的。大过年的,也想喜庆一下。

宋局长要荀西宁不要想那么多,“移风易俗,改造中国。这是一位伟人说过的,是我们的工作,是我们的重任。”他交代荀西宁也要尊重民俗,丧户万一要是看到还是不好,妥善的做法是在红对联上贴上个手指宽的白纸条。

荀西宁说:“马上照办,那我们就接着放爆竹了?”宋局长说,“你们放吧,只要不面对丧户,注意安全就行。我们的殡仪馆的年也要过好,也要过得热热闹闹的。”

荀西宁对身边的陈喜国感慨,接近过年的这两天,看到高沙市电视台在播市领导慰问春节期间坚守工作岗位的干部职工消息,也看到了各大媒体上频频出现的各级领导深入基层送温暖的报道,有慰问交警、慰问边防战士、慰问医护人员、慰问流水线上工人和扫马路的清洁工人的镜头,就想怎么也不会有慰问殡葬工的。在举国欢庆团圆祥和、唱赞歌迎禧接福、家家户户杯盘碗盏红火热闹的时候,殡仪馆的工人不也坚守在第一线么?这样的岁末坚守,虽不是在为国家创造物质财富,但减少的是社会和家庭的痛苦。殡葬工在这里不能欢笑,不能祝福,不能庆贺,只面对痛苦、泪水和生离死别!谁来给他们送一点温暖呢?而他,去年不在这个岗位上,不设身处地是没有这个感想、感慨的。

放完爆竹大家就都回家过年了,荀西宁独自留下来值班。

他忽然感到腰疼,他不敢相信是真的,症状出现了?

3

荀九零和白砚在扬泰机场候机,边上放着极简单的行李,一只双肩背包和小巧的拉杆箱。

白砚要过九零的手机打电话。九零不满地说:“看来一定是要把我的手机也打爆了。”白砚可怜兮兮地说,她与爸爸妈妈说说话,心里才好受一点。刚才她难受得胸闷,气都喘不过来了。

白砚边拨电话边对九零说:“你说我咋的,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到吃饭的时候,一下子就特别想我家那疙瘩的,恨不能立即就在家里的大炕上。”

九零有点气恼地说:“好好好,马上安检了,晚上你就到家了,就在你的大屯子过大年了。”

白砚拨通电话,喊一声“妈……”眼泪就哗哗下来。九零见状摇摇头,起身去找充电器替白砚的手机充电,机场服务小姐热情地带他过去。

九零守着充电的白砚手机,看了一下腕表,用白砚的手机给父亲打电话,电话语音提示占线。他发短信,拼出:爸爸,我回来和你过年……想想他停住了,擦了字迹取消短信。

二十多分钟以后九零回到白砚身边,将充好电的手机交到她手上。白砚将九零的手机还给他说:“不好意思,你的手机真的被我打爆了。你路上怎么办?我们要失去联系了。”

九零说:“你待会儿上飞机要关手机,我们反正要断交一段时间。我也不给爸爸打电话了,这时候回家,给他一个惊喜。”他焦虑地看看电子信息屏,对白砚说,“差不多了,你去安检吧。”

白砚不满地说:“你是急着要我走,巴不能要我走是不是?”九零说,“我巴望的是你不走,和我一起回家,在我们家过年。”

白砚说:“我回家就不会想爸爸妈妈了,就只想你一个人。”她对舍弃九零有些歉意。

九零上前拥抱她一下,拍拍她后背,松开她,倒退着向她告别。

白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九零从候机楼出来,已近傍晚,昏黄的天上飘着雪花,地上已经有积雪。

汽车站里旅客已经不多,他还是赶上了一趟开往高沙的车。上车后见车厢里只有一个空位,上面放着一个鼓囊囊的旅行包。挨着这个座的是一个漂亮女孩,围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扑闪着的会说话的眼睛。九零绕过走道里密密匝匝的行李,挪着身子走到围巾女孩面前。

他指着旅行包问:“小朋友,这个包能不能由我抱着?”围巾女孩说了声NO,拿起包抱在自己腿上,为他让出座位。九零谢了她,局促地坐在围巾女孩身边,女孩挪了挪身子,为九零让出稍大一点的空间。这过程中她一直没有再说话,眼睛盯在手机上。九零瞄一眼,看她在玩微博。

有乘客对司机说:“师傅,人满了,开车吧!”众乘客跟着说,“开吧,都下雪了!”“早点让我们回家过年吧。”

司机打开保温杯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说:“马上,马上。”可就是没有发动车子。九零转过脸看车窗外雪花飘舞的天空。

直到又上来几个打工者模样的,将过道的空间也塞满了,客车才缓慢地启程,一路上还在招揽路边等车的。

九零边上的围巾女孩还在看手机,不时地偷笑着。她的手机响,她拉开一点围巾接电话,“爸,我还在路上,快了,还有半个小时到高沙。”电话里的声音九零能听到,“不着急,我们等你,要司机慢点开,下雪天,注意安全……好,好,我挂了。”

一位乘客看了看腕表说:“师傅快点,我们回去要看电视。”司机大声说,“好咧,新闻联播都耽误不了。”接着九零听见司机在小声叽咕,“快慢不是你决定。”

九零拿出手机试着开机,揿了几下都没有反应。他转过脸对围巾女孩说:“小朋友,能不能帮忙给我父亲发一个短信?我手机没电了。”

围巾女孩看看九零手中的手机,白了他一眼说:“这一套,太老土了。”说完拉上围巾将脸捂得更实,还背过身去。

九零摇了一下头说,“那你能不能帮我发一个私信,我爸爸有微博,你搜一下咏归者,歌咏的咏,归来的归,之乎者也的者。”

围巾女孩转过身对九零晃了一下手机,鄙夷地说:“偷窥狂,看我手机信息。”九零礼貌地对她解释:“我不是有意的。”

围巾女孩在手机上悄悄地搜索到咏归者,对九零翻一下白眼,翻看咏归者的一条条微博。看着看着,她笑了起来,转过身对着九零说:“你爸爸的工作很特别吧?”

九零回答她:“说出来吓死你。”他看看四周,又说了句,“过大年的,不和你说。”

九零要过围巾女孩搁在腿上的旅行包,放到自己腿上来,她又笑了,得意的那种,她说:“你爸爸今天没有待在家里,在单位值班。我微博上看到的。”

客车到站,九零将围巾女孩的包拎下车交给她。女孩对九零说:“我粉了你爸爸,你应该互粉一下我,我替你发了私信。”

九零调皮地说:“我待会儿见到我爸爸要他粉你。”见到一辆出租车开过去,他赶紧伸手拦车并迎着车跑过去。

出租车在他前面停下,围巾女孩也拎着包紧跟过来。出租车司机探出头来问他到什么地方?九零脱口而出,“到大旺殡仪馆。”

出租车司机说:“呸,不去!”立即开车走了。

围巾女孩用包撞了一下发愣的九零,说要是她叫车就不会说到殡仪馆,只说到大旺镇。

九零继续寻找出租车,围巾女孩一直跟着他。他不时地回头看她一两眼,心想你跟着我干什么?

围巾女孩果真是有目的的,她讨好地对九零说:“你带我去你爸爸那里玩吧,除夕夜到殡仪馆,多有意思啊。我们车费AA制。”

九零眼睛都瞪大了,“你要到殡仪馆玩?”围巾女孩轻声地说,“是的。”“那儿有什么好玩的,变态啊!”

围巾女孩见他这样口气变得凶巴巴的,“你才变态呢,哪有这么说人的。”

九零觉得自己是有点不好,换了口气:“你不回去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年夜饭?”围巾女孩摇摇头。九零接着问,“你不看春晚?”围巾女孩说,“不看。”

九零无奈地说:“要不我送你回家吧,那地方真不是好玩的地方。”

围巾女孩立马高兴起来,“好啊,但是……”她停顿了一下,不容商量地要求,“你要送我到家门口。”

“好吧。这是可以考虑的。” 九零站了下来,问围巾女孩家住在什么方向。

4

天渐渐地黑下来,荀西宁将殡仪馆内巡查了一遍,能上锁的地方都锁上,过道灯一盏盏打开,不让有一处地方黑着。

到传达室他利用微波炉热了食堂留下的年夜饭,打开从家里带来的一瓶红酒,将两个玻璃茶杯倒满。平时他不喝酒,但除夕夜的年夜饭,九零的母亲戎蓉总要他喝点红酒,要满杯,讨红红火火的吉利。

荀西宁将一杯酒泼在四下里的地上,举起另外的酒杯对着空中敬了一下,然后一扬脖子喝得点滴不剩。到殡仪馆工作以后酒量好像比过去大多了,一瓶红酒没喝几口就空了。

窗外下雪了,飘着南方城市很少见的鹅毛大雪,看着看着,他在室内就再也待不住,搁下吃一半的饭到外面去。鼻子里猛然窜进尖利的冷气,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裸露着的物体表面,在身上的感觉是脸和眉毛有化为水滴的冰凉,脖子不由得一缩。

一个人在馆里走走停停,馆内的灯光或灰暗或昏黄。一望缟素的世界,远远的天空有火树银花;四周里空寂无声,远处有鞭炮声轰隆。孤寂清冷是衬托对比出来的,忽然就让他感觉到有远离人群的那种绝对孤独。

从殓葬间出来穿过告别厅,看到一张告别棺,他想了一下自己躺在上面的情景,上午他在医院的时候想到的是自己面如枯槁地躺在病床上。

他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最不好的结局而已。朱蕴安慰他,大医院的复检或许会是另外一回事。这件事从上午他知道以后就让他有各种的情绪

多么特殊的夜晚啊——

这时候的他,胸腔里一会儿觉得胀满,一会儿又觉得空虚到无以支撑,脑子里时而热烈时而冷静,冷静是那种通透彻骨的。

他想起一首名为《请柬》的诗,那是年轻时读过的席慕蓉的诗。当时并没有太多的体会,这一瞬间,却字字清晰,似排列在天空的大屏幕上: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 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让我们并肩走过荒凉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与刺痛

都在这顷刻

宛如烟火

怀着这样的诗情站在停车场中间,他想到这是除夕夜的殡仪馆,想到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用手指着告别厅、殓葬间的方向大声说:“谁,谁与我做伴?”转了一圈无应答,他哈哈大笑起来,转而脸上冰冷,有热泪涌出。

他到休息室将那台电视打开,央视的春晚已经开始,他把电视的音量调得低一些,熄了灯半开着门。

回到传达室,他将桌子收拾干净,沏了一杯安吉白茶放在面前,打开看了一半的史铁生的《命若琴弦》。

手机提示微博上有私信,他打开看,“爸我快回来了,马上到你这里来!”发私信的是“开心无果”,有着很漂亮的年轻女孩头像。

他自言自语,“你发错了。我这地方,除了给别人送葬,最好谁也别来。还粉我,我应该互粉,这是礼尚往来。”

他写了条微博:

除夕夜,室外飘雪花,面前有热茶,手上有好书,甚是惬意。XX馆也有春晚,祝大家远离我们,新年平安!

微博还没有发出去手机响了,是副馆长陈喜国打来给他拜年的。陈喜国问他现在坐在什么地方?他回答是坐在传达室里。陈喜国问他不看电视将休息室的电视打开来干什么,是不是给自己壮胆?

荀西宁愣了一下,想想陈喜国有过除夕夜在馆里单独值班经历,大概也是这样的。他笑了起来,说打开电视给死去的人看,增加点节日气氛。荀西宁还想和他聊两句,他说挂了,电视有好节目了,他在看春晚。

几乎是陈喜国的电话刚结束,桌上那部黑色的尾号161电话响了,荀西宁立即拿了起来。这时候这部电话的铃声和119的值班电话一样惊人,就怕高速路上出车祸或者燃放烟花爆竹有人员伤亡。

电话里没有声音,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荀西宁好几声“你好!”的问候后仍然没有语音传过来。他没有马上搁下电话,在心里默数着数字,准备在数到五的时候挂电话。陈喜国说过,161电话夜里响,大多是酒喝多了的人搞恶作剧,找刺激。

“你是161,殡仪馆啊?”电话那头终于说话了,是个年老的声音,缓慢、嘶哑。

荀西宁说:“是的,这里是高沙市殡仪馆。我是值班馆长荀西宁。”

“哦,你还是领导,接电话不专业,为什么不问有什么……什么需要帮助的?”对方露出教训人的口气。

难道真的遇到搞恶作剧的了?荀西宁还不能肯定,他说:“抱歉,我们这个单位有特殊性。您有需要请提出来,我们一定提供您优质的服务。”

“这还差不多。”对方的口气轻松起来,“我叫左双全,你知道吧?”

荀西宁迟疑了一下,选择了说知道。在心里他马上问自己:“左双全是谁?”他知道以这种口气问人的人很自信,要是他告诉这个人不知道,他会觉得很没面子。

“你们殡仪馆立项是在我手上批的,我那时候是市领导,是我帮助你们将馆建起来的。”

荀西宁想起来了,高沙市多年前是有过一任副市长姓左。他工作的二十多年间,市政府有过多届领导,除了有政绩和这两年送到殡仪馆来的,其他的他哪记得住?

“我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你们有两件事,”他停下来,而荀西宁则希望他快点说,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事情。

稍后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死了,拖不过明年。就是过几个小时以后到来的新年。”

荀西宁马上说不会的。他说:“这个,我比你清楚,预约你们是一件事;还有,就是要向你们表示道歉,”停顿了一下他说,“你们开馆的时候找我来剪彩,我没有答应。”

原来他说得打起停顿的是这么两件事,荀西宁不敢说这位老领导喝高了,也不想妄估他此刻的心态。值此新年到来之际,他祝老领导健康长寿,并告诉他剪彩的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不要往心里去。

“有人向我汇报过,你们殡仪馆有一个人对这件事气得很,说我总归要到殡仪馆来。这下好,我马上来了。”

接着他说当时不来剪彩的原因还真是怕惹晦气,现在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倒是不怕了。

荀西宁看出他打电话并不是对死英勇无畏,只有安慰他,说像他这样不怕死的人是死不了的。

他的情绪还是没有好起来,问荀西宁这话是不是真的?荀西宁说,“肯定真的,我看到的这方面事多了。说要到我们这里来的往往没这么容易。”似乎是为了进一步证明这一点,荀西宁说他其实也这么对自己讲,这么鼓励自己的,刚拿到的医院的体检单说自己患上了肾细胞癌。

他要荀西宁赶紧住口,感谢荀西宁为了安慰他而用心良苦,但大过年的不要找这种借口安慰别人,瞎说这样的事情,会触霉头的。荀西宁说真是这样的,尽管还没确诊,他不抱有希望奇迹发生的幻想,只要求自己要有好的心态面对。

他谢谢荀西宁,还是不相信荀西宁说的。他拜托荀西宁记住他,以后他来的时候照顾一下,就当作提前和荀西宁开了后门。

荀西宁安慰他,说到那时候怕是还要老领导提前来提醒一下,时间长了哪能够记得住。

他说荀西宁这句话说得真好,哈哈大笑后挂了电话。

5

九零和围巾女孩步行到一个小区门口,女孩掏出手机打电话,让父母下楼接她一下。

走过几幢楼九零看到前面的单元门前有人站在那里向他们这边望着,是一对五十多岁的男女,正想问围巾女孩是不是她父母,围巾女孩慌忙将九零拉倒一边。她小声、急迫地对九零说:“快告诉我你名字,要不我爸爸会以为你是坏人。”见九零疑虑的样子她声音小下来,“我爸爸是警察,最喜欢盘问人。不过你见到他可以保持沉默。”

九零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她倒是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围巾女孩又交代他:“我们过去时,你对他们要有恭维的笑容,这关系到两位老人过年的幸福指数,你不要太残忍哦。你要有礼貌哦!”

九零不解地问她:“你爸爸妈妈都是当官的呀,喜欢人巴结?”

围巾女孩嗔怪地说:“不要问这么多。”紧接着她哎哟一声说,“路这么滑,麻烦你扶着我一点。”

围巾女孩不由分说地挽住九零的胳膊,九零满脸堆笑地和她向两位老人走去。

围巾女孩脆生生地叫了爸、妈!她妈妈疼爱地说:“果果,终于等到你回来了,不对,不对,是终于等到你们回来了。妈心焦得在家里直打转,怕你路上着急,你爸爸不让我给你打电话。”

九零有点奇怪,围巾女孩的妈妈在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她爸爸好像也是的。觉得围巾女孩还真的没有瞎说。

围巾女孩拉了九零一下,对她爸爸妈妈说:“这是我朋友荀九零,你们就叫他九零。”九零礼貌地跟着说了声:“叔叔、阿姨好!”

围巾女孩父亲和九零握了下手,母亲则说:“你好,九零你好……我们快上楼,赶紧吃年夜饭。”

九零说:“谢谢叔叔、阿姨,我要赶紧回家,我父亲是一个人,我得陪他。”围巾女孩赶紧帮腔说就是的,也都打过几次电话催了。

围巾女孩父亲又捞起九零的手握了一下说:“好,九零,我和你阿姨都是讲理的人,不勉为其难,明天你再过来。”

九零困惑地,“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围巾女孩过来要过九零替她提着的包,亲热地说:“赶紧回家吧!”

九零礼貌地告别,转身离去。围巾女孩父母满意地看着他的背影。

围巾女孩得意地对父母说:“让我带男朋友回来过年的任务我完成了吧?”

女孩父亲说:“部分完成,算是在个人问题上有追求了,有进步。”

女孩母亲说:“小伙子眉清目秀,身条子也高,不丑不丑!

围巾女孩说:“何止是不丑,是高富帅。”

女孩父亲有点疑问,他问女儿:“刚才,这个叫什么九零的,说他父亲一个人,果果,你要弄清楚他这个单亲家庭是怎么形成的,是父亲不好还是母亲不好,这方面似乎是有影响的……”

围巾女孩推着上楼梯的父亲后背说:“快走,快走,真烦人啊!”

6

有摩托车的轰鸣声传来,荀西宁擦了一下面临馆前路的窗户玻璃,看到远处的灯光和在雪地里慢吞吞开过来的车影。他知道一定是窦亚过来了,赶紧穿上大衣,拿上手电筒站到门外去接。

待窦亚到面前他打开门,问窦亚怎么不在家过年?

窦亚说年夜饭是在外面酒店吃的,父亲给他在酒店订了房,说他也不回去住。解释是多余的,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荀西宁拍了拍窦亚湿漉漉的肩膀,说窦亚这是有意要来陪他的。窦亚说不是。他把摩托车熄了火,一直坐在车上不动。荀西宁知道他肯定还有什么心事,要他回宿舍去看电视,想聊天的时候再过来。他点点头,启动车往后面缓缓开去。

雪已经下得覆盖了路面,窦亚这时候开车过来很危险。他也只有殡仪馆这个去处了,父亲和母亲离婚以后母亲也组成了家庭,他父亲一直认为窦亚做殡葬工是和他斗气,是报复他。他被父亲拒之门外,也不好去母亲那里。

荀西宁忽然急切地想知道在扬州的九龄和白砚,下午就希望他们能够有一个电话过来,可一直没等到。打九零的电话竟然一直是忙音,后来干脆打不通了。

荀西宁拿出烟花爆竹作准备,并找到了一只打火机,他要以此来迎接新年。

以前馆里从来没有在春节放过烟花爆竹,他今年就是想放一下,上午他从医院出来更是坚定了这个念头,他要跟自己拗一把。体检单其实是可以年后去拿的,赶上到医院看望住院的退休职工,这就让自己提前知道了。其实也无所谓,在殡仪馆,天天都在别人的悲伤里,现在只是又加上自己的一份而已。。

正想着要不要将窦亚早点叫过来,和他聊聊再一起放了烟花爆竹,兴许他就快乐起来了。

馆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荀西宁擦擦窗户朝外看,不知道这时候还会有谁过来。

他一惊,看到竟然是浑身落满雪的九零站在外面。他赶紧开门,看了一下九零的身后。没有白砚,馆前路上留有一长溜歪歪斜斜的脚印。

进到室内九零跺跺脚,拍掉身上的积雪,嚷嚷着赶紧找东西给他吃,肚子饿穿了。年夜饭有剩下的,荀西宁赶紧拿微波炉里去热。九零说吃什么都行,就是要快。

热饭菜的当儿荀西宁问到九零,白砚呢?

九零说:“她啊,只怪我们在扬州的小巷里乱逛,看到家家户户都忙碌过团圆年,杀鸭子宰鹅,回宾馆一下子就觉得无家可归,心情马上坏了,她哭哭啼啼地要马上就回家,说扬州再好也不如家好,要回家和父母过年。我是将她送到扬泰机场以后赶过来的,一路折腾,手机又没电了。”

荀西宁问儿子是不是跑家里扑空了?九零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菜,口齿不清地说,“你还能去哪里?我还能回哪里呢?”他笑笑,“知道你在这里。微博上知道的。”

荀西宁不敢相信地:“知道我有微博?”九零说,“知道,早知道了,我都粉了你。我请人家给你私信了,告诉你我要过来。”

荀西宁说这是他感到纳闷的一件事,一个女孩的微博发私信叫他爸爸,他以为错了,又不好回人家。“不是白砚发的吧?”他问儿子,不等他回答就笑了笑,摇摇头说,“她对我没这么亲热。”九零说是另外一个女孩,他们同车的。

“爸,你不要可怜我噢,我不是被人家甩下的,白砚可是央求我和她一起去东北的。我没有同意是因为,她有她的父母,我没妈了可还有爸呢。我爸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家,哪怕它是殡仪馆,我也要过来。把这里当家也不是不可以,和你一样,以馆为家。是不是,好不好?”说着他脱下羽绒服,从怀里拿出一瓶红酒递给父亲。“以为能够和你一起吃年夜饭的,特地在路上买的。”

“爸爸再和你一起吃。”儿子让荀西宁有些感动,他洗了两只杯子说,“没有高脚杯就用茶杯吧。你陪我喝酒。”

九零不敢相信,“我和你一起喝酒?让我升级了,可以喝酒啦?”荀西宁:“是的。”

九零见父亲还要给他倒酒,赶紧要过酒瓶,他给自己只倒了浅浅的一点。荀西宁不满地说:“你的,倒到和我一样,不要装了,不要像喝水一样就行。”

荀西宁端起杯子,腰好像又隐隐地有点疼,他挺起腰杆说:“儿子,让你到这个地方来,委屈你了吧……”

九零说:“到殡仪馆来度过这么一个除夕夜其实挺好的,替我发私信给你的那个女孩死缠我,要一起过来呢。”他四下里看了看说,“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个阴森的地方,往这边跑的路上我心里想,人不能到这里来时什么都没有了,人生要有作为,要在世界上留下物质的痕迹。所以我鼓励自己来年要努力,要奋斗。”

九零和父亲碰杯:“爸爸,新年快乐!”荀西宁杯子迎上去说:“新年快乐!新年吉祥!”

喝了酒荀西宁拿着手电筒要到馆里去巡查一下,九零一定要跟着。

九零对父亲说:“爸,有件事你不要在意,你年初调到殡仪馆来工作的时候打电话告诉我,我当时问你到这样的地方上班难受不难受?你说,难受。我也是难受的,所以才问这个问题,问这个不应该问的问题。”

荀西宁:“一直希望你长大,又一直不敢相信你长大。平时和你打电话,想和你商量事情,你听了总是哼哼哈哈的,就连爸爸和朱阿姨准备领证这么大的事情,告诉你,你也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九零:“我不敢相信自己能替爸爸主张什么。”

荀西宁:“这就是个问题,我们少交流。我还一直向往我们多年父子成朋友的那种境界。”

九零:“爸,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今晚就是跑到这么个地方来,有你在我还是有到家的感觉。”

荀西宁:“现在你或许是这样,你结婚了就不是了。你要把爱人,在婚姻里,在你组织的家庭里当最亲的人。这是必须地,这样你就能过得很好。”

九零:“嗯。”

荀西宁:“又嗯了”

九零:“你现在有了朱阿姨,还想妈妈吗?”

荀西宁:“想!”

九零:“我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荀西宁:“没事。你妈妈出事以后,你问我,为什么不是我送奶奶去姑妈那里?我回答你,因为爸爸单位有事走不开,还有一件没说的是,那天你妈妈买了带鱼,你只喜欢我做的油煎带鱼,你妈妈交代我,你放晚自习回来一定要吃上。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更难过,会有自责,会背上包袱。其实,如果我去的话,事情或许不会发生,车开得慢一点或者快一点都不会在那个弯道遇到开疲劳车的山东司机,我和她处理险情的方法也不一样。事后做各种推想,说什么话都没有意义,无可挽回,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现在想来,你好多时候心里有答案还问我的事情,是要一个证明,是不是?”

九零:“嗯。那时候我小,以为爸爸妈妈非要死一个,现在要我做这种选择,我宁愿这种祸事摊到我而不是父母身上。”他停下来,望着父亲说,“爸爸,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真的不要再有什么不幸降临到我们身上了。”

荀西宁沉默了,默默地将儿子带到火化机面前。

他说:“死是自然规律,每个人自打出生就是一个向死的存在,没有谁能够不死,只是生与死不应该是一个点与点之间的直线,而应该是一个尽可能的圆,生命即使没有长度也可以有宽度和厚度,用这个圆来体现圆满和充实。那样才是有价值的生命吧。

你那会儿说到,人要在这个世界上作物质留存、对社会有贡献,这是必须地,这是体现人尊严和生存价值。

到殡仪馆来工作以后,我思考过很多,刚才在你过来之前我也在想,撇开那些大而化之的思想理想,我们在家庭,在小我之间也要有留存。

怎么留存了?我要录一段视频留给我未来的孙子或者孙女,让他们看到爷爷的模样,知道我盼望他们降临人世和爱他们。当然,如果我看到你结婚,能够看到你的孩子出生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我一定要亲亲小家伙粉嫩的屁股,争取活到送小家伙上学,接他放学回家……”

九零:“我打断,我结婚,我有孩子,这些都是肯定要在我们生活中发生的,我们一起参与的,你活到九十岁、百岁,都能看到你孙子结婚……

荀西宁:“哦,考虑一下自己的后事并不是坏事,起码能够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把控住一些,将希望做的,做到一些。

在这里工作,看到人家的殡葬,我就想我将来一定要做环保。我交代你,我的骨灰先装在一只百元的经济适用型骨灰盒里,以后分成N份,装在可以在土壤、空气、水分里降解的袋子里,在我们这里的高宝湖里撒一半,其他的由你带到你去的,那些我再也无法光顾的城市,伴着你和子女以后的生活。

你要是大学毕业后在南京工作生活,就将我的一份骨灰树葬在那里,我喜欢南京这座城市遍植的挺拔的雪松;你要是到武汉,我的骨灰就江葬,我一直想到浩浩荡荡的长江里去畅游;你要是到广州,我的骨灰就海葬,大海是生命的故乡;你要是到东北去,这极有可能,我的骨灰就到林海雪原里去雪葬;要是你到北京或者上海,我的骨灰就空葬,伴着花瓣播撒向最伟大和最繁华的城市上空……”

九零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看到他近乎沉迷地在说自己的后事,说得神采飞扬,说得像是在勾画他人生美好的蓝图。他不解地问父亲,“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在殡仪馆就一定要说这些吗?”

荀西宁:“一定要说的。爸爸在设计自己的死亡。”他停下来,看到儿子有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要告诉你的是,爸爸的身体有点不妙,查出了癌症。你不要难过,现在有这样病的人很多,也不会一得了这个病就会死了。我知道这件事后也在调整着自己,我那会儿还劝说了一位怕死的老干部。我现在能平静地对你说这件事,是我真的想通了,我知道怎么去面对,去治疗,去体现生命的顽强。

好了,对你怎么说这件事还曾经是我的负担,这下子我彻底轻松了,你要拿出一个好的姿态来支持我。我不希望你从今往后在我面前有悲情的脸,你脸上要有阳光,要有笑容,像白砚那样在生活中总是感受到愉悦和快乐。因为你年轻,你健康,你拥有着生命给你的一大笔钱,你是高富帅……这就对了,笑起来。和我一起平静地对待,心平气和是一种多好的状态。”

他抬起手臂看看腕表,“新年的钟声要响了,我叫窦亚来,我们一起去放爆竹,放烟花。我给馆里的全体员工群发恭贺新年的短信,你知道是什么内容吗?不是在网上宕的,是我动脑筋想出来的。”

九零点点头,“我知道,在传达室看到你写在纸上的草稿了。祝大家新年里办理公益,主持快乐,告别不愉快,火化不幸,引导新生活。”

“多好的句子啊,都是我们的专业术语。”荀西宁乐呵呵地拿出手机。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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